面容(散文)

2017-11-17 13:29海代泉
民族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王老师爷爷

兵 哥

1949年深秋,解放前夕,我随父亲生活在南宁。父亲在一间私立中学教书,我也在这间中学读初中。一天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明天起就要停课了。正如都德的《最后一课》那样,普鲁士士兵就要开进我们学校了!”校长的反动言论,在我幼稚的心灵上投下一抹阴影。当时,我可说是年幼无知,从未得到过进步思想的教育,政治思想觉悟很低,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第二天学校果然住进了许多解放军战士。

刚开始我怀着恐慌的心情,远远窥视着他们。解放军就住在几间空教室里,一律整整齐齐地打地铺,从不打扰学校的住户。白天在操场出操,搞各种军事训练,傍晚还举行篮球比赛。这样的军队确实军纪严明,对老百姓秋毫不犯。慢慢地我就不再戒备他们了,后来还跑到球场边去观看他们打篮球。

“小鬼,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身旁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战士问我。

“我是学校教工的家属,怎么不许来看?”我不高兴地以问作答。

“不是不许你看,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他坦率地说。这就是我们认识的开始,后来在球场边我们又见过几次面,他总是主动过来找我谈话,问我:“你看我们当兵的球打得怎样?”我回答说:“还可以吧!”他告诉我这些解放军战士很少读过书,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为了解放穷苦百姓,为了给人民谋利益才扛枪打压迫剥削人民的反动派,解放军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子弟兵。这是我最早受到的革命教育。他还对我说起过他是农民家庭出身,有父母在家种田,东北解放得早些,贫苦的农民都分得了地主霸占的土地,他家也分得了田地;还说我很像他的弟弟。他是虚报大两岁才得以参军的,从东北一路打仗南下,一直打到南宁来。他叫我小豆子,隐藏了一个难听的鬼字;我叫他兵哥。

有一次他在学校门口站岗,我跑去找他玩,很羡慕他手中的那支步枪,向他提出让我开一次空枪,他很严肃地一口拒绝了,说枪是战士的第二生命,绝对不能让别人玩的,还告诉我他站岗时,请不要来打扰他。

“一支枪有什么了不起,站岗又有怎么了不起,看把你神气的。”我赌气走开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离学校门口不远处的一个斜坡上学骑自行车,从上面往坡下冲,很痛快。正当我摇摇晃晃地骑在自行车上,往斜坡下溜车时,突然摔倒了,跌昏了过去,清醒后我觉得脑袋和手脚都剧烈疼痛,睁开眼睛只见雪白的病房,周围有忙来忙去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医护人员,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手、脚和头上都缠着绷带。我紧张地回忆着,我不是在学骑自行车吗,怎么来到这儿呢!我挣扎着要爬起来。

“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正在输液呢,别乱动。”一位在病床边守着我的护士把我叫住了。

“护士阿姨,我是怎么被弄到这里来的?”我慢慢回想起自己骑在自行车上,车子往坡下冲,车头控制不住了,突然被重重地摔在坡底路边,失去了知觉的经过。

“你是一位小解放军同志送来的,”护士回答说,“还是背着你来的呢,弄得别人满身是汗和血迹,他还帮你办了住院手续。”

“那位解放军同志呢?”我多么想马上见到这位救命恩人呐。

“人家还有任务,急著走了。”

“什么,已经走了,他还会回来吗?”我焦急地问。

“不知道,我们问他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他不肯说,只是交代要好好医治你,他会通知你的家人的。”

在医院里,我整天都在等待这位解放军同志再来,向他表达感激之情,可惜他再也没有露面。我的父母却匆匆赶来照顾我了,说是驻在学校的一位解放军告诉他们,看见你在斜坡上骑自行车被摔伤,已经送到这家医院治疗。

我想这位解放军一定知道我家在哪儿,所以很快就能通知我的父母。是谁呢?我猜十有八九是兵哥,出院再去找他证实吧。

再见到我的兵朋友时,他一见我就急忙问道:“小豆子,伤好了吗?跌得不轻吧?”我上前拍怕他的肩膀说:“果然是你救了我啊!”开始他还想“抵赖”,说不是他,我点出只有他才知道我家在哪儿,只有他才能通知我父母,他才不得不承认了。

“小豆子,这件事说来碰巧,你被跌昏时偶然被我上街路过时看见了,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如果不是你,是别人我也会这样做的。”兵哥对我说。

“你做了件大好事,让我向你的领导反映。”我激动地说。

“别,别这样,这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我的麻烦就要来了。”兵哥焦急地说。

“为什么会有麻烦?”

“因为那天我私自上街办事,没有向老班长请假,我是偷偷跑出去的。让老班长知道了,我一定挨吃苦头。”

“老班长是谁,这么厉害?”

“我所在的班,共七个兵,老班长是我们的头儿,管我们的。”兵哥解释说,“你如果硬要向首长反映这件事,我们就不再做朋友了。”

拗不过他,我同意为他保守秘密,不再提这件事,他才放下心来。

不久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那间中学的隔墙外是一个果园,看守果园的是一个叫张老头的老人,每逢园内有果子成熟了,我们这些调皮而且嘴馋的孩子,经常爬围墙过去偷果子吃,被张老头发现了,他除了恐吓和驱赶之外,从来没有对来犯的我们采取什么惩罚,因此孩子们都肆无忌惮地爬墙进园内偷果子。

这时,正好园里的橙子成熟了,香飘果园外。我对兵哥说:“想尝尝我们南方的佳果吗?”

兵哥回答说:“当然想的。”

于是我提出爬围墙进去偷果子,兵哥摇摇头说:“不行,这样会违犯军纪的。”

“那你就在外面等我。”

他还没有表态,我马上爬墙进去,很顺利偷了两个黄澄澄的橙子出来,递到他手上。他表示谢意后,拿着橙子走了,可是才一会儿,我看见老班长骂骂咧咧地拿着橙子,后面垂头丧气地跟着兵哥,走进果园里。

“老乡,我们的战士摘了你的果子,违反了军纪,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应该归还你,并赔偿你的损失。”他把橙子和一枚小银币递给张老头。

张老头很惊讶,拒绝收下:“摘两个橙子不要紧的,哪里要赔钱,拿回去吃算了。”

“不行,您老一定要收下,我还要回去向连长报告,关他的禁闭。”老班长指着呆在旁边的兵哥说。

这时,我当然要挺身而出救朋友了:“橙子是我刚才偷的,也是我送给他的,你能关我的禁闭吗?”

老班长盯了我一眼,有点生气地说:“小孩,偷东西是不好的,当然我管不了你。”他留下橙子转身走了。

事后,我对兵哥说:“你的老班长小题大做,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兵哥有些不悦地说:“你不要对老班长不满,这件事的处理他是对的,我确实不该收下你的东西。解放军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虽然你是我的朋友。”

他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不知道,他曾经救过我的命。那是我参军不久,在新兵训练场上实弹扔手榴弹,当时我有点胆怯,拉了弦的手榴弹扔得不远,站在那儿发愣,幸好身边的老班长把我推倒地上,还伏在我身上替我挡弹片。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跟着老班长当一辈子兵。”

不久的一天傍晚,兵哥来我家找我。

“没有东西送给你,这是我做的,送给你做个纪念。明天我们部队要离开学校了。”他将一支木头削成的,上面涂着发亮的黑漆,枪管用一只步枪弹壳做成的玩具手枪递给我,向我告别。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姓名。

王老师

我住在一个大院内,这个大院住着十多户人家,共一个大门口出入。记得搬进大院的头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乱七八糟的行李,突然停电了,房内一片漆黑,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呆在黑暗中,傻等恢复供电。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新搬来的先生,给你照明。”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瘦、满头华发的老人,递给我一根点燃的蜡烛。

“你是……”

“我姓王,就住在你隔壁。”老人热情和气,笑眯眯的。

我连忙向他道谢。他笑笑说:“不必客气,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

住了一段日子,我才知道他是一位退休老师,大院有几个上小学、初中的孩子,经常来他房间请教学习上碰到的难题,王老师是来者不拒,不厌其烦地解答;大院谁家夫妻吵架,王老师得知也要登门劝解。

一天,妻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发作,疼痛难忍,我陪她去医院看病,出来时正碰上乘公交车高峰期,车上的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座位让她坐下,可是中途上来一个带幼儿的妇女,妻马上起身让座,自己忍痛站着弯腰硬撑。我看见这种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后看见妻坐卧不适,哎哎呀呀喊腰痛。我讽刺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冒充有文化教养,自作自受。妻一听马上发火,数落我自私自利,遇事只顾自己。我们两人争吵起来,连陈年旧账也翻了出来。

这可惊动了王老师,他闯进我家劝架。“别伤了和气,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他不停地说。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暂时停下争吵。

王老师又说:“夫妻之间,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清楚。”

我向王老师讲明争吵起因后,妻平静下来,对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1944年底,日寇侵占柳州,在柳江县农村,一个生下来不久便失去母亲的女婴,由她奶奶带着逃到山上躲日本鬼子。他们同十多个难民一起藏在一个小山洞里,洞外不时响起枪声,还听到搜山的日本鬼子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洞中的难民吓得浑身发抖,大气都不敢出。突然这个女婴放声大哭起来,旁边的难民凶狠地说:“快捂起她的嘴巴,不然让日本鬼子听到了,我们都要完蛋!”

奶奶很清楚,如果捂住她的小孙女,就会使她窒息死亡,不捂呢又怕连累了大家。正当奶奶不知所措时,一位带孩子的母亲爬过来,解开衣服扣子,将乳头塞进女婴的嘴里。女婴吸吮着乳汁,马上安静下来,洞中的难民也得救了。

故事讲完,妻激动地说:“这是我奶奶临终时对我讲的,那个女婴就是我。所以每当我看见带孩子的母亲,总要想起那位用乳汁救过我性命的母亲,是她使我能够活到今天。”

王老师对妻伸起大拇指说:“让座的事是你对,你使我敬佩。”又对我说,“你不分青红皂白,不问原因,还讽刺她,是你不对。好了,讲清楚不就完了吗?”

王老师就这样调解了一场家庭纠纷。

一天我有事起得特别早,看见王老师在挥动长长的扫帚,刷刷刷地清扫大院空地上红艳艳黄澄澄的落叶。

“王老师,早上好!怎么要您来动手扫,不是有专门搞清洁的工人么?”走过他身边,我禁不住问道。

“这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运动嘛!何况打扫这些落叶也是很有意义的。”他停下手中扫帚,从地上拾起一片红叶说,“你看,它们的生命之旅无疑已经结束,仍在抖擞精神翩翩飞舞。它们还要在冬天到来之前,把余下的热力化为希望的火焰,回归大自然哩。”

看着王老师满头华发和他手中红彤彤的落叶,听着他饱含哲理的话语,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办事归来,我决定也去买把长扫帚,早上起来追随王老师扫落叶了。

那段时期,我的美尼尔氏综合症经常发作,王老师知道了,到我房里来动员我早上去附近公园锻练。“练太极拳对掌握身体平衡很有帮助,可以消除眩晕感觉。”他不容置疑地说,“这样吧,明天起我邀你一起练如何?”

“那太好了!”我高興地答应了。从此每天清早,扫完大院内的落叶,我们都到附近的公园练太极拳。王老师带来一个收录机,一阵悦耳的古典乐曲过后,“起势——”王老师在前面示范,我跟着他一招一式地学,他不但打得姿势正宗、熟练,还讲得出一套理论。刚开始我爱睡懒觉,清早起不了床,王老师就来到我家门口,呼喊我起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我也不好意思睡懒觉了,自觉早起扫完落叶后去公园锻炼。我们天天都在晨光中让生命意气风发,相伴着度过了春夏秋冬。我再也没有复发过晕眩症,终于捡回了健康。

另一件事情是,我听说邻居小余下了岗,而且情绪不好,一个晚上我到他房间探望,看见王老师也在那儿,正在用寓言故事启发小余。

“小余呀,你愿做哪只青蛙?”王老师讲完故事,开玩笑地问。

“当然愿做跳出去的那只啰!”小余回答,“不过想跳出去也太难了。我想租间铺面,开间修车铺,可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本钱。”

“要多少钱?”王老师追问。

“铺面租金和购买零配件,算来还差一万元。”

“好,一万元我先借给你。”王老师满口承诺。

“怎么好意思给您老添麻烦呢!”小余的脸上有了笑容。

“有困难伸手帮一把,应该的。远亲不如近邻嘛。”王老师仍然这么说。不久小余的修车铺开张了,听说收入还不错。

最近的一天,传来一个让人吃惊的坏消息,王老师在街上遇车祸,他在过斑马线时,被一辆轿车撞倒,正在医院抢救。我当然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看望他。我到了他所在的医院和病房,只见他躺在病床上,护士正给他输液。

“王老师!”我站在他床边轻轻喊了一声。他慢慢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我低下头去,接近他,他在我耳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老,老海,你帮,帮我,办,办件事……”他用另一只手颤抖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递到我手上,并且交代按夹在钞票内字条上的姓名、地址尽快汇寄出去。

我清点了一下,一共是800元,字条上写着两个人的姓名和地址。

“他们是你的亲属?”我问道。

王老师摇摇头,艰难地告诉我,他们是他过去的学生,现在正在外地读大学,家庭经济困难,由他每月资助他们每人400元。

我的眼眶顿时贮满了泪水,哽咽着说:“王老师,请你放心,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王老师这才点点头,闭上双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章 伯

那还是1962年,我从柳州市文联调到市内一个地方戏曲剧团担任编剧。我既没有学过戏剧专业,也从不看戏曲,连搞文学都是半路出家的,要干这行难度可想而知,但是为了服从组织安排,只得硬着头皮去“上任”。

不久,我便接受整理一出传统戏的任务,用了足足两个月。为了突出思想性,我把这出戏改得非驴非马,面目全非,拿到剧团艺委会讨论,结果自然被“枪毙”掉了。我的情绪非常低落,暗暗埋怨投错了行,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当时,我住在一个大院内,还是个单身汉。一天晚上,正在灯下看书,有人轻轻敲我的房门,打开门原来是章伯来访。

“赛俩目!”他用回族语言向我道平安吉祥,我连忙给他回礼。这时我才知道他也是回民,我虽然到剧团时间不算长,但也曾听别人说过,章伯是退休老艺人,是一位红过一时的须生,唱腔苍劲,很有特色,可惜后来倒了嗓子,也就慢慢默默无闻了。我真想不到在这个地方戏曲剧团里也有回民艺人。

“你一定很惊讶,回民也有唱戏的。当我知道你来剧团搞编剧,整理戏曲传统剧目,而且也是回民时,特别高兴。但最近发现你的情绪有点低落又很为你担心,所以来同你谈谈心。”章伯爽快地直言。

我说我不懂戏曲,是个外行,对搞传统剧目整理更不感兴趣。

章伯笑笑,侃侃而谈:“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慢慢从不懂变成懂,从外行变成内行的,就以我为例子,一个回民怎么跑到戏班唱戏呢?我们回民绝大多数都是以手工业谋生的,流传这样的谚语:‘回民身上两把刀,一把卖牛肉,一把削筷条。新中国成立之前回民生活苦过黄连,屠牛和削筷子几乎成了回民的民族职业。可是我看了马连良的京剧,他是回民,可以做名演员,我是回族也可以唱好戏,我到戏班寻师学艺,成了一个艺人,遗憾的是后来受条件限制,没有把戏唱好。”

由于我们都住在一个大院内,从这次谈心以后,晚上有空他经常到我房间聊聊天,有时我也去他住处坐坐。一次我们谈起整理出好剧目的重要性,章伯说一个好戏可以救活一个剧种,如昆曲的《十五贯》,黄梅戏的《天仙配》,由于拍成了电影,受到广大观众欢迎,连剧种也全国闻名了。他激动地说:“可惜我年轻力壮时,没有赶上今天这个好时代,不然我真想同你一起整理传统剧目,为振兴这个地方剧种做一番事业。”章伯的话激励了我,在他的影响下,我对整理传统剧目的抵触情绪慢慢消除了。

不久,剧团艺委会又交给我一个任务,另整理一个传统剧目,正当我感到无从下手时,章伯来找我了,他说整理传统剧目,首先要熟悉表演,才能保留住剧目的精华。唱词要押韵,否则演员没法唱。临走还送给我一本音韵词典,叫我好好看一看,记熟了才能写好唱词。

他还经常来看我写的唱词,帮助我纠正写错的地方,同我谈传统戏的表演。在他的热心帮助下,我的心结解开了,对这件工作产生了兴趣,顺利地完成了剧团艺委会交给的任务。

一天晚上我到他房间聊天,看见桌上摆着一位女艺人的剧照,问起照片的来历。章伯的神情有点凄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一直没有成家,像他这样一个艺人,在旧社会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是没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家庭的。不过年轻时在戏班倒是与照片中的女艺人恋爱过,后来女艺人大概嫌他太穷离开了他。

在闲谈中,章伯还经常同我谈起许多戏曲艺人的往事,他告诉我刚开始演戏时,戏班艺人不多,十多个人凑成一个班子,行头简陋,行当不全,往往一个艺人要兼演两三个行当。清末以前多在农村活动,后来慢慢才在城市演出。藝人经常睡在庙堂里和简陋的戏台上。生活有一餐无一餐,有时连吃饭都成问题。更痛苦的是受到社会上一些人的歧视和迫害。旧社会戏园内的座位大多数被伪人员、宪警以及地痞、流氓霸占,他们看戏是不买票的。一些女艺人还受到欺凌、侮辱。章伯最爱说的是:“旧社会比黄连还要苦;解放后艺人成了文艺工作者,才能堂堂正正挺直腰杆做人。”

一年后,戏剧界掀起上演现代戏曲的热潮,我也为剧团改编过两部现代戏。当时为了赶时间进入编练,我经常工作到深夜。章伯常常给我送来宵夜,硬要我吃,有时也提一壶好茶,送给我喝,使我从内心感到温暖。当时我还不到30岁,章伯已经年过古稀了,我们可算得是忘年交。

1964年至1965年我被抽调到农村搞“四清”,当我转回剧团时,才知道章伯已经去世了。我拿出他送给我的那本音韵词典来看,顷刻间泪流满面。

李爷爷

我同一位老爷爷住在一栋楼内,别人背地里都议论他有福不会享,总是专门去找苦头来吃,是个怪老头。我也觉得他是有点儿怪,同别的老头不同。他搬来不久,经常见他拿着一把又长又大的扫帚打扫附近的街道,还经常冲洗公共厕所。有一次我在大门口遇到他,便问道:“老爷爷,你是清洁工人吧?”

他笑笑说:“不,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天天扫大街,冲厕所呢?”我好奇地问。

“孩子,我愿意这么做,这样可以多为群众干些事情。”他摸着我的头,和蔼地对我说。

我家附近的街边,有一条很长、很深的大水沟,沟上有条狭窄的小路,每天上下班时,许多人都往那条小路上挤,下雨天路很滑,还有人跌下沟去,跌得很惨啦。一天我看见老爷爷拉着一辆手推车,一趟一趟往大水沟里倒东西。

“老爷爷,往沟里倒东西干什么呀?”我走到他的身边打听。

“填平这条沟呗。”他边干活边回答。

“这条沟又长又宽又深。你一个人填得平么?”我不相信他能做得到。

“孩子,你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么?愚公能移山,我想我也能填平这条沟的。”他很有把握地说。

从此,我天天看见老爷爷推着手推车,带着铲子走街串巷收集建筑垃圾、碎石、砖头,很艰难地运去填沟。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过了一年,老爷爷竟把这条沟填平了,这段路也好走了。

后来,他在附近马路边摆个修鞋摊,帮别人修鞋。

有一次,我拿双旧鞋给他修,他耐心地告诉我鞋底不行了,修好也不耐穿,劝我不要修了,我却不相信,拿去给别的修鞋摊修好后,穿了几天,果然整个鞋底都开裂了。后来我又去他那里修鞋,修好后我给他4元,他却将2元退回给我。

“李爷爷,”住得久了,我知道他姓李,有个儿子在部队当军官,“你干吗退钱?”

“这个嘛,给老人、军人、孩子修鞋,我只收半价,如果没有钱呢,也就算了。你是个孩子,所以我只收你一半。”他认真地说。

“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这个嘛,孩子很可爱,”李爷爷高兴地说,“你听说过吗,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祖国的花朵。”

“那老人呢?”

“老人能活到老不容易,需要帮助他们,尊敬他们。”

“那军人呢?”

“我当过兵,对当兵的有很深的情感。”

我疑惑地又问道:“可是你的年纪这么老了,还出来替别人修鞋,这不是为了赚钱么?”

“赚钱?不全是。唉,你年纪还小,有些事儿不一定懂得。”

一天,我路过李爷爷的鞋摊旁,看见一个妇人抱着婴儿在跟李爷爷说话,只见李爷爷伸手摸了一下婴儿的额头,马上从荷包里掏出几张老人头的钞票,对她说:“拿去,快上医院给孩子看病。”那妇女收下钞票后,匆匆走了。

“李爷爷,她是你的亲戚吗?”

“不是,她向我请求帮助,孩子正在发烧,的确生病了。”李爷爷回答。

我这才懂得李爷爷帮别人修鞋,的确不全是为了钱。

我们同住一栋楼的几个小朋友,晚上很喜欢到李爷爷房里听他讲故事。有小朋友到他家,他总是笑脸相迎,有时还拿出糖果、花生给我们吃。

李爷爷家中没有什么高档的家具,简单的一张床、桌椅,墙上的镜框,有一张照片是他去世的老伴的,还有一张是他那当军官的儿子的,样子很威武。

李爷爷很会讲故事,他的故事真多,听得小朋友个个都不愿意回家睡觉。

“李爷爷,再讲一个吧!”小朋友要求。

“好吧,就讲今晚的最后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仙女,仙女有一把钥匙……”李爷爷说。

“什么钥匙?”我打岔问道,“是这种钥匙吗?”我指了指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房门钥匙。

“不,那是一把神奇的金钥匙。仙女将这把金钥匙送给了谁,谁就能打开一个宝库的大门。在那个宝库里,收藏着人类有史以来最珍贵最有价值的宝物……”李爷爷的故事,像一阵春雨滋润着来听故事的小朋友的心灵。

第二天晚上,我去问李爷爷:“请你告诉我,真有你昨晚讲的那把神奇的金钥匙吗?”

李爷爷回答说:“有。找个时间我带你去寻找看看。”

我高兴得跳起来:“李爷爷,你真好!”

过了两天的一个傍晚,李爷爷来邀我同他上书店买一本新书,书名叫做《十万个为什么》。李爷爷从女售书员手中接过书,交到我手上,叫我拿回去认真阅读。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在一次听完故事后,问道:“李爷爷,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带我们去寻找金钥匙?”

“看你,记性真不好,我们不是去过了么?”李爷爷假装很惊讶。

“什么时候去过呀?”我也弄愣了。

“那天我不是带你上书店么?”李爷爷意味深长地说,“书店卖书的售书员阿姨,就是我故事里的那位仙女,那一本本送到读者手上的书,不就是金钥匙吗?……”

一天上午,学校请一位抗日英雄来给我们做报告,当我和同学们来到礼堂时,发现修鞋的李爷爷也坐在主席台上,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开会了,校长指着李爷爷介绍说:“今天我们请这位抗日老英雄来做报告。李大海同志当年在太行山上浴血奋战,奋勇杀日本鬼子,受过七次伤,立过五次大功……”

啊,真想不到,李爷爷竟然是位英雄人物。他曾经孤身爬到日本鬼子的背后,用机枪打死十几个敌人,还装扮成送菜的,混进炮楼炸掉敌人的炮楼,他的报告精彩得很。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去上学时,又看见他在原来的鞋摊上默默地修鞋。我感到不可理解,便走过去问他:“李爷爷,您是一位英雄,怎么还干这种活呢?”

“孩子,修鞋有什么不好吗?”李爷爷反问道。他見我答不出话来,又严肃地说:“只要是对人们有益的活,我们就应该乐意去干,为人民服务是没有贵贱区分的呀!”

我看见他在战斗中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破留下一道伤疤的右手,紧握着钉锤,一下又一下把钉子准确地钉进鞋底里去。

再后来听说李爷爷生病住院了,星期日不用上学,我就到医院去看望他。他见我来了,很高兴。

“唱个歌吧!”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李爷爷,你想听什么歌呢?”我虽然不爱唱歌,但怎能够拒绝呢。“就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吧。”我用我的豆沙喉高声唱起来,李爷爷也跟着轻轻地哼。

唱完歌后,李爷爷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来,拿在手中把玩,随着小木盒的转动,盒内不时传出哗啦的金属相碰的响声。小木盒内到底装着什么呢?我猜一定是贵重的金银珠宝吧!要不然李爷爷怎么会这样珍爱它呢?李爷爷把玩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将小木盒藏到枕头下面去了。“怎么还不来呢!”他叹息了一声。他在等他的儿子。李爷爷显得很疲倦无力,看起来他的病不轻啊!过了一会儿,一位年轻人来到了李爷爷的病床前。我看得出他就是李爷爷家中墙上照片中的那位军官。

“爸爸。”年轻人轻轻呼唤着。

李爷爷睁开眼睛,高兴地笑了,他又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他的儿子,“打开吧!”

小木盒在他儿子手中打开了,好奇的我赶忙伸头过去看,啊,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装着几块弹片,几颗变形的子弹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儿子,爸爸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就将过去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东西,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责编手记:

曾获“骏马奖”的海代泉先生以儿童文学见长,长期躬耕于柳州文坛。如今,他以八旬高龄,在身体欠佳、视力微弱的情形下,仍满心忆念着那些曾经恩惠于他的故人旧事,提笔写下了一张张温暖亲切的面容。这些老去多年的面容,都沾染了浓重的岁月风霜,历经了红色岁月的磨砺。老作家以诚朴、谦恭的笔态,带着他所惯常的孩童般的纯净心态,忠诚地记录着一个个可敬可爱的灵魂,平凡中愈显人生真味。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些散落于记忆深处的凡人善举,也需要同样善良的眼睛才可以发现,需要同样柔软的心灵才可以捕捉。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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