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良

2017-11-17 13:32宋阿曼
民族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大安煤矿

编者按:

《民族文学》历来将青年作家的培养作为办刊重点,较早地关注到了少数民族90后新锐作者的创作。通过“本刊新人”“大学生诗页”等栏目,以及几年来微信公众号推出的90后专辑,还有今年4月在广西南宁召开的少数民族80后90后作家对话会等活动,多维度、多层次地推动了新锐作家的成长成才。从本刊走出或在本刊发表过代表性作品的一批90后作者,如蒙古族的苏笑嫣、满族的张牧笛、壮族的连亭、维吾尔族的麦麦提敏·阿卜力孜等,都已成为少数民族新秀中的佼佼者。为集中展示少数民族90后作家的新实力、新特色、新亮点,我们特别约组了一批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新作,如回族宋阿曼的小说《贤良》,东乡族丁颜的小说《蓬灰》等作,体现着富于异质感的生活经验,笔触新锐,情思致密,值得读者关注。

从窗口弥散进来的煤屑和灰尘在日光灯下格外显眼。才入十月,煤矿办公楼就通上了暖气。空气中氤氲着躁动的力与热。每个十月都剑拔弩张,年轻的矿工不肯忘记多年前那场械斗,而械斗的当事人多已上了年纪,不愿再向人们提起。随着新一茬劳动力的涌入,那场械斗又重新被搬上了台面。这些新劳动力中不少人是那场械斗当事人的子女,他们在不同场合有意无意地提起,以此来彰显自己父辈的功勋,并暗示自己在大安煤矿应该得到的待遇。

大安煤矿有着巨大的魔力,它的召唤是世世代代的,祖父下过的井巷父亲在下,父亲坐过的人车儿子在坐,似乎离了这矿井,生活就不知要去何处讨。在以前,煤价高,销量好,家中有一个矿工,就能保证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如果父子或兄弟俩在井下,那生活一定滋润阔绰;若财务科或者销售办公室有人,那明明白白就是富庶阶层了,不怕与临近县市的任何人比。然而這种盛况已成为过去,新能源被提倡使用后,整个镇子表面上虽保持着原先的繁茂,但每个家庭都充斥着无声的恐慌。一场大的海啸正在深水处翻涌,即使水面上看去风平浪静。这场由内而外的衰败,在镇子上的人们看来,仅是在一夕之间发生的。

李七生是最早嗅到这股颓败气息的人。他雇了一个远房亲戚顶替自己去煤矿锅炉房上班,保证出勤后,拿出三分之二的工资给亲戚作为酬劳。一个生财计划在李七生心中日渐成熟,保住锅炉房这份工作就当是买一份保险,即使一切失败了,还有这份工作兜着底儿。雇来的人替他上班不满一月,就有人将他上告了。那是大安煤矿的职工都忘不掉的一天。具体哪一天,天气怎么样,人们都忘记了,只清楚记得李七生提着把砍刀进了矿区大院。

一尺多长的齐头砍刀泛出崭新的银光,他站在院子当中,目不斜视,不动不言语,就这样站足了两个时辰。行政楼上的人都绕开他从后门进了办公楼,锁紧防盗门后才将窗口开个缝往下看。两个时辰后,他提着那把刀进了锅炉房,昔日工友见他走进来,都屏起了呼吸,锅炉房内一片寂静,只剩炉底煤炭焚烧发出的哔啵声。打那之后,一年多来,没有人再往上告状。大安煤矿的人们常说,人,就是活在自己的名字里。李七生,七生子,生的,自然不能当个正常人,就像他那老子一样。

王晓龙在岗前培训的第七天见到了云珍。卡其色上衣,黑裙子,落肩直发。她看到王晓龙之前他已经将她仔细打量了好几遍。云珍来得迟,错过了针对大学生的培训,被穿插进新一批农村轮换工的培训班,抄一本笔记,再附十页心得才能入职。窗外传来的轰鸣声时断时续,偶有巨大的撞击声扎进耳朵。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正吞云吐雾,敞开嗓门宣泄着过剩的精力。云珍往里瞅了一眼,许多人头扭动着,许多眼睛眨动着,许多张嘴蠕动着,香烟的气体晕开,和那些从万千毛孔中逸出的热气缠裹,堵在窗口。

云珍顺着墙根走进来,屋内霎时安静了。她径直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她能感受到身后杂乱无章的目光。口哨声从四个角落陆续传来。盘旋的纸飞机,嬉笑声,拍击桌子的声音,都让这间房子更加嘈杂。全是男人,有十六七的,有三十出头的,莫名的狂躁气氛胁迫着云珍,使她不敢往人群里多看一眼。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积了很厚的灰尘和煤屑,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划出几个字。

“拿着,我又不是啥坏人。”王晓龙说了两遍后见云珍还在愣神,就把纸巾放在桌子上,回了座位。王晓龙身后围着半圈人,笑得阴阳怪气。全是野性的男人。云珍觉得这些男人在毫无遮掩地用目光掠夺着自己,那眼神,让云珍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她沉默地忍受了七天。七天之内,在这间屋里,她一字未说。她明白,选择回来,这才算是见面礼,以后要忍受的也许会更多。

王晓龙是外地人。王晓龙是当兵复员回来的。人们仅知道这两点。他是哪里人,在哪当的兵,当的什么兵,肩上几颗星,星旁几道杠,人们对此充满了遐想。培训以来,他的烟盒每天都装满了工友发的香烟。大安煤矿并不少见外地人,但凡招募农村轮换工,附近县市的年轻劳力都朝大安涌来。轮换工是最没有保障的,最前线,最卖力气,最危险,工资确是很可观。五年一到自动解约,一点儿不拖泥带水。用力气换钱,身体就是资本。签约前的体检格外严格,太瘦,太矮,太老,身体有大小毛病的,都通不过。能坐在这屋子里的,都是正值最好年龄的满身气力的青年男人。现在多了一个云珍。

培训第二天,云珍来得比较早。山上的晨雾还未全部褪去,山脚下有些潮气,整个煤矿都浸淫在薄雾中。她看到教室门外一个人站得笔挺。此时矿区蛮可爱,厂房和办公楼安安静静,像一方方豆腐块。这是培训以来,云珍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观察整个矿区。对于她回大安,人们只道,北京不好混,混不下去就回来了呗。云珍也有着傲气,北京是不好混,但自己绝非是混不下去才回来的,高层写字楼环境优雅,收入也算可观……大安的人沿用祖上遗传下来的生活哲学揣度一切,从低处到高处是本事,从高处退回低处就是没有享福的命,而人们认为的高处无非两点:升官和发财。

“你是大学生吧?”跟她讲话的人,正是王晓龙。她轻轻点了点头。

“在外面工作多好,怎么还回这里工作,小伙子还好,像你这样的姑娘不该来这里,趁年轻,考个研吧,矿山是男人出卖力气的地方,女人来难有作为,稍不留神就坏了名声,那些男人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知道,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不适合这里。”王晓龙像是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他不看云珍,朝着逐渐明亮起来的矿区大院,自顾自说着。endprint

云珍听出了语气的迫切。这股热情让她惊讶。对于他抛出的问题,她一时难以回答,有谁做决定是简简单单的呢,真正的苦涩是流不出口齿的,她心里有许多张脸在苦笑。除了给他一个微笑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回应。“那你呢?”

“我当兵回来的,有份工作,过踏实日子。”

“哪个军区?”

“四川军区。见多了灾难生死,就想图个安稳。”

云珍对军队感到陌生,一提到军区就似乎满是秘密,她不知说什么好,抬头看了一眼王晓龙。王晓龙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开始给她讲述自己的过去。云珍感到好笑,就像谁说的,众生都寂寞,永远预测不到宣泄口会在哪里。

“我从震后的废墟中往外扒人时,时间一久,眼底就只剩下一种虚幻的生活,那是憧憬中的景象,都在那些石块瓦砾中立了起来。我背着一个亲手从废墟中刨出来的人,翻了一个山头才到医疗处,到了,才知道那个人已没了生命体征。蒙上那人的脸后,我哭了。我向来是不哭的。眼睛模糊了,未来的憧憬也模糊了,像落地的眼泪一样碎了。那不是我第一次见死人,泥石流、火灾、地震我见得太多了,冲上去的次数多一次,人心就麻木一些。那个死在我背上的人真的刺痛了我,我打那会儿开始就想到了退伍。我算着日子,算着算着,日子也就过了。”

如果王晓龙不是二十九,就是三十岁了,身材消瘦而精力充沛。在离大安很远的老家,父亲一卧床就是半辈子,母亲务着一个小菜园,山腰上有片玉米地,种一半,荒着一半。多年未见的大哥,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去了口外,此后没了音信,姐姐嫁了人,出了家门再没回来过。他当兵走的那天,母亲没送他,只在他出门前说,出了这道门,就各过各的吧。出了家里那道更像泥框子的门,他才明白哥和姐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部队上,晚饭后集结在一起看《新闻联播》是他第一次见电视机,新奇又有些害羞。据他观察,许多兵都穷,但像他这样穷的他没发现第二个。他觉得部队是个好来处。他饭量不错,但身体好像开始排斥吃进去的所有营养物,不再吸收,他精瘦精瘦,眼眶骨很高,行动却格外灵敏,这样一来,他看上去就更加畸形了,活像一个没了毛的猴。他少言寡语,士兵们开最公开的玩笑时都记不起捎带上他,没人拿他开玩笑,也没人刁难他,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直到退伍,也没几个人能连名带姓地叫他一声。

要说亏欠,他心里总藏着一个疑惑。他常从集体阅览室往外带书和杂志,每次的方式都不一样,看完都藏在自己的柜子里。听人说,偷书不算偷,学文化知识是高尚的事,他也跟自己说,没事,学文化知识,高尚,不算偷。有时候,他又犯嘀咕,那些书和杂志他也不敢高调地看,总觉得这好像就是偷。他舍不得把那两三本书放回去。他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担忧也越来越重,他开始背书,把喜欢的几篇文章背下来后,又一本一本把书还了回去。

到离开部队那天,他觉得自己真正从部队带走的,除了吃下去的粮食,就剩那几篇熟烂在肚里的文章了。他没有文凭,但这几年读的书让他有了一点底气,就这点底气,让他多了一点坏毛病。他在识人交友上讲究开了,粗肠子粗口的,肚里一点墨水儿没有的,他很不愿意和他们来往,一句话都不大愿意说。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如此一来,他的孤独又更深一层,他不知道那感觉是孤独,他也从不琢磨,他只道世上的人太多了,少自己一个不少,多了,也没人嫌多。总有躲不过的时候,整夜睡不着觉,觉得活着没大意思时他就翻腾出肚里的几篇文章,背个一两遍,一个月就过了,背个一二十遍,一年也就过了。

他第一眼看见云珍,就有一种等出来了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总觉得读过的那些文章,经受过的凄苦和战栗都是在等这样一个人。他想跟她说话,但太想跟她说话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云珍站在绿色防盗门外徘徊。她从烟酒零售店讨来几张旧报纸,将一条黑兰州烟裹了起来,使它看上去不那么显眼。报亨通驾校前她就听说了,这家驾校的老板有门路,能保过,都说人是生了些,但正是这样才黑白两道都不惮,混得挺好,什么大事到他这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她拿着这条烟出现在李七生办公室门口时,李七生刚点燃今天的第十八支烟。

李七生站在窗邊,叩动打火机,点着第二支烟,看着路对面的牛肉面馆,几个人进去几个人出来,他突然有点羡慕。钱是挣了,可除了应酬没事可做了,他想,妈的,都是钱烧的,瞎想什么想。他盯着面馆进进出出的人,抽了三支烟。那些人穿着翻领白衬衫,黑西服,皮鞋擦得亮,神色匆忙,不想就知道是附近单位的公务员。李七生想,就算自己还工作,也不可能像人家西装皮鞋。你就是穿蓝工服戴白手套握铁锹的命!他笑笑,又点燃一支烟。卧室走出来一个黄头发女人。他指了指茶几上的钱包,你自己拿,说完他没再回头看女人,女人拿了钱就走。

他窝进沙发,阳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刚好打在茶几中央的钱包上,他盯着光柱看了几秒,有些眼晕,和那柱光一比照,堆在床上的被子,床头柜上的衣裤,桌子底下几瓶空了一半的洋酒瓶,都一派霉气。他叼着烟,看着天花板。这两层楼是他自己盖的,一层用于驾校办公,二层分成两大间,一间起居室,一间做校长办公室。当初为了气派,他找人将办公室这间房子装修得金碧辉煌,从省城运来的水晶吊灯悬在顶上,真皮沙发全欧式风格,木地板也选最贵的品牌。亨通驾校开张那天这间房子给他赚足了面子。他那些官场上的、商场上的、来白钱的、来黑钱的朋友看过都点头,说李七生你这个人渣眼睛里什么时候有了水了。等那些人走后,他就坐在老板椅上,看着看着,眼睛里就真的有了水了,透过一层薄水看头顶悬着的灯,一颗颗水晶晕成一片片光斑,眼前晶莹一片,喜悦感让他衔住了两汪薄水。一点醉意。他觉得这里陌生,这些都不像是他的,就我,他想,就我也能坐在这样的房子里?那天之后,他每来这间屋都觉得自己是这屋子的陌生人,他不多停留,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需要正经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如果有人上二楼找他,站在卧室门口三言两语也就说完了。

他跑过。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他拿着两千块钱跑到深圳,走时还朝当晚的满月立了誓,再回这破地方就是一条狗。他只念过初中,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他之前只想着跑,跑就是有血性,但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原本只觉得城市里楼高、路宽、人富,钱容易挣。到了深圳,他去工地搬砖扬沙子,整夜开车运货,洗碗端盘子……下苦的事挨个来了一遍。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总之,跑出了家乡,就是从这里跑到那里,一直在逃跑。他一咬牙,三个月一晃过去了。他没有忘自己走之前起的誓,但在别人注意到他消失前,他又出现在了大安的街上。endprint

在深圳时像丧家狗一样到处窜,挣不了钱,还常被打,地板也睡了,冷馒头也吃了,谁能想到在工地上学到的几样坏毛病倒让自己回家后发了家……门响了。他一回头,有个女人站在门外,朝开着的门面上轻敲三下。

“您是李校长吗?”

女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我是。”他也拐起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你是?”

“我是您驾校的学员,有点事情找您。”

门口的光很强,晃眼,看不清模样,女人在光里站得笔直,像是镶进了门框。他觉得这女人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说方言,就是说普通话的也有一股山芋味。他看了一眼凌乱的卧室,抬手一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半。

“你在隔壁稍等,我马上过来。”

他脱了睡袍,从衣柜挑出一件浅蓝衬衫,这种衬衫他很少穿,只有去婚宴或朋友新开店剪彩时才穿一穿,今天倒是很有兴致,给衬衫配了条深灰色西裤,穿了西裤就得找双皮鞋,一来二去,他给自己配了一身隆重的衣裤。他照了照镜子,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镜子里的李七生人模狗样,挺像一个校长。

打开办公室的门,他觉得今天的李七生好像和办公室里的一切十分熟悉,他坐在办公桌后,见女人还在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

“进来随便坐。”他打开热水器,才想起来这半桶水已很久没换,又关了。

“你什么事?”

二十来岁,鹅蛋脸,头发偏褐色,眼球也偏褐色的,戴一架黑边眼镜,白色的外衣,中等身材,脸颊有点肉,下巴尖,生得可爱,时不时用大拇指和食指扶一下眼镜,似笑非笑,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所以想找李老师帮帮忙。”

李老师?李七生反应过来她在叫自己。

他顾着打量,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好,好。”

女人把报纸展开,露出了一条黑兰州烟。“李老师,这个是买给您的,请笑纳。”

往常这种情况他立刻就“笑纳”了,但看到今天这烟,他的手没动。

“你是我们学校的学员,我是校长,帮你应该的,烟你拿回去。”

“您收下吧,我又不抽烟,拿回去也不知怎么办。”

“拿回去给你爸。”李七生好久没见说话这么认真的人了,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像是播音员在播音。

“我爸没了。”

李七生张嘴想说点什么,发现想说的话用普通话说不出来。两人就互相看着,沉默了一阵,“我也没爸,那啥,那你把烟放下。”

“我还想求您一件事。”

“说。”

“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1998年大安煤矿瓦斯泄漏那场事故的原因。”

“嗯,我可以试试,你为啥要查这个?”

“我爸就是在那场事故中没了的,都说是人祸,我母亲查过、告过,都没个结果。虽然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我还是想知道真相。您帮帮我吧,查不出也没关系,毕竟快二十年了。”

她很镇定,李七生也跟着她严肃了起来,像是有一种气息渗进身体,他背挺得直,十指交叉在胸前,女人已经起身告别了,他还久久地坐着。

云珍走出李七生的办公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旧报纸团起来扔进垃圾箱,好像一些难以说出口的话也随着报纸进了垃圾箱。李七生和她之前想象的不一样。她听人说过他的事情,那些事情被人传成轶事拿来消遣。她原本以为李七生是一个匪气十足的中年男人,很可能对自己的事情根本不屑一顾,见了李七生后,她才觉得人千万不能从别人的嘴里认识一个人。李七生,大约三十出头,一米七五上下,中等身材,坐端立正,没有流氓气息,一身正装的李七生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儒雅。

驾校里的事情是她一早就想好的,但关于她父亲的事情是她临时想起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能帮自己查清父亲去世的真正原因。在北京读书的四年和工作的两年,离故乡远,离过去也就远了,这是母亲想要的,母亲想让自己留在外面,不要再回来。但她逃不过,既然回来了,就要面对一切,过去也就变得越来越重要。她在大安煤矿工作的每一天,都觉得自己脚踩在父亲的坟堆上,这座已经快被掏空的大山压着父亲去世的真相。

王晓龙被分配在掘进一队,三班倒,云珍進了矿灯房,也是三班倒。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即使见了,也是在发灯窗口的两侧。和其他矿工相比,王晓龙话很少,他原本精瘦的脸抹上一层黑煤后,越发显小。她要从一堆黑脸中努力地辨认出他。那张黑脸冲她笑时,她觉得这笑容太熟悉,两张脸在她的记忆中重叠了。她的父亲也是瘦高个,比王晓龙高一些,但他们笑起来眼神里的光是如此相似,那光使周身的污渍黯淡下去,她觉得自己就住在那双眼睛里,被一汪清泉浸润着。

王晓龙只敲过一次矿灯房的门。早班下后大约是中午两点,他换好衣服,吹干头发后敲了三下充电房的门。那天,云珍和画儿姨一个班次。画儿姨腆着唱戏一样的嗓音拐着调调喊云珍,女娃娃,出来,兵蛋子找。

“你进来说话。”云珍打开门。

“我不进去了,对你影响不好。就几句话,我站这说。”王晓龙站在门框外三十公分处,像接受长官检阅一样。“矿上宣传部要办一个演讲比赛,围绕井下安全,在这个主题下讲什么都可以,你普通话好,你参加一下,一定能拿冠军。听说有奖金有奖状。”王晓龙很激动,就像云珍已经得了第一名,他双手紧贴裤缝,下巴微扬,垂着眼皮看着云珍。

“嗯,我知道了,再说吧。我对这主题没什么可说的。”

“你借给我的小说看完了,想再找你借一本。”

“好,我把书带到充电房,你下班时到窗口取。”

“这个给你。”王晓龙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一支粉色钢笔。他把钢笔塞到云珍手中,不等云珍反应就转身走了。云珍握着钢笔,笔管还有些温热。她望着王晓龙的背影,笑了。这年头谁还用钢笔,自己现在的工作一天到晚也写不了几个字,唯一要写的就是矿灯报修记录。

李武供李七生读书的那几年,也算亲力亲为,打断过一根皮带,一根木凳腿,三个衣裳撑子,并没有降低老师叫李七生家长的频率,也没能使李七生的数学成绩突破两位数大关。李七生班主任劝李武带李七生回家时话说得好听,不是她嫌李七生,而是其他学生的家长不愿意。李武问其他家长是谁的家长,班主任不答。李武说家长是谁总有个名字,姓甚名甚,班主任后退三步,进了办公室没再出来。李武支使李七生装书包出来。李七生背着书包,拎着铁饭盒出来后,一直盯着父亲的脸色看。李七生没见父亲这么安静过,他怯怯地跟在他后面,大气不敢出。李武常年握铁锹弯腰铲煤,背有些驼,佝偻着腰子,手按在腰窝,下楼的每一步都踩得用力,像是要把教学楼踩塌。endprint

李武让李七生坐在一楼的石台子上。李七生抱着书包坐在台子上,看着父亲李武站在学校院子当中,日娘道老子地把学校所有人骂了一遍,从校长、主任到班主任,骂完这些人后又将他能想起来的李七生同学家长的名字也拉出来抖落一遍。白色的唾沫星子不停地从嘴里绽出,骂得不过瘾他就在空中拳打脚踢,随便指着间教室就是一通骂。他的骂声在没有院墙的旷地回环着,整个校园出奇安静,学生都屏着呼吸,好像喘息声太大就会招来李七生的父亲。

李武骂累了,拖着李七生的手回家了。李七生见父亲一路没话,他开始担忧了。以往这种情况总有一顿打在家里等着他,依这次的情形,自己可能会被打死。但出乎意料地,到了家,父亲并没有打他,李武坐在客厅里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很大。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李武一直在想,李七生眼看是走不成文路了,念不进去书就不念了。他开始忧虑,他就李七生这样一个孩儿,孩子好歹不说,当爸的总得给孩子谋个活路。大安煤矿的顶班制度还在暗暗施行,可自己离退休还早,又没工伤,交接班这个口不好开。李武一连几天没有胃口,平时吃炒面都是一大带一小,这两天吃半碗就吃不下了,胸口好像梗着硬东西,让人通身不顺畅。

大安煤矿和矿管会的矛盾快速升温,郭矿长授意给新矿使绊子的传闻传到了锅炉房。肉少狼不能多。李武听到这个消息,一拍大腿,扔了铁锹,妈的,机会来了。李武加入了秘密搞破坏小分队,小分队没有领导者,简单商议后,计划趁黑摸进还没投产的新沟煤矿。天太黑看不清人脸,路过加油站时,队伍里多几个人,穿过杨树林时,又多了几个。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新沟煤矿的厂子,新沟煤矿还是一片荒地,像个乱葬岗,野草还未锄尽,横七竖八堆着些铁皮、轨道、水泥和红砖。

郭矿长没有料到,他当初头轻轻一点,就将他日后所有尊贵身份全都点没了。他不会料到,这帮老小子会给新沟煤矿已经打好的巷道钻了眼,灌了浆,新沟煤矿的新巷道已经完工,设备也都进去了,水闸一开,人和奔流的水一样欢脱,半小时的时间,新沟煤矿的新巷道就变成了淤泥滩。他原本觉得,资源要争,威要示,随便打打砸砸就足够,没想到会成这样的局面。等他为他点过的头感到后悔时,所有事情已经都迟了。

新沟煤矿的王矿长也点了头。

1998年10月7日,是和平年代以来,大安爆发的最大规模的有组织有目的“战争”。参与战斗的双方相约在矸石山上,表面上看这是一起民间打架斗殴事件,但从领导层到参与械斗的矿工都有着明确的利益目的。比如李七生的父亲李武,他知道郭矿长点过头,别人也知道郭矿长点过头,他一拳打花了新沟煤矿矿工的眼,别人也一拳打破了新沟矿工的鼻子,他被人打掉了两颗门牙,别人也被踢瘸了腿,他心下一想,得表现得比大安煤矿的其他人更出众才能引起郭矿长的关注,一想到歹儿子李七生,他抄起从锅炉房带来的铁锹,沖到对方阵营里,抡起铁锹转了七百二十度,几个人被铲伤,人群立刻散成一个圈,留李武在里面表演。此时,离这场械斗结束只剩下两分钟了,人们抄着扳手、改锥、皮带、拖把杆还在互相招呼,离主战场三米外有几个闲聊的人,他们尴尬地互相发烟,熟人遇上了,就不好意思再打了,扔下工具,把烟夹上耳朵,蹲下来叙旧了。

“啪”的一声,人群静了下来,许多双手停在半空,都朝一个方向看去。远处几对感到氛围不对,和敌手互相使个眼色,也停了下来。

一块三米高,一米宽的铁板倒了下来,落到地面时,整个矸石山都松动了一下。这原本是大安煤矿的矿工带来压阵示威的“摆设”,和新沟煤矿带来的一段废弃轨道一样,摆在双方阵营的大后方。此时,李武正躺在铁板下,他面朝上,双脚抽动了几下没了动静,手里还握着那把铁锹。这场械斗就这样结束了。结束的方式是双方没有预料到的,就连李武自己也没料到,他原本只想蹭个工伤提早退休。

蹲边上抽烟的人也倒吸一口冷气。没人看到是谁搬动了铁板,或者是谁无心碰到了那块板。但结果就是,李武抢救无效,发了讣告。1998年10月7日的夜晚是大安煤矿最沉默的一个夜晚。整个矿区家属院的灯都显得昏黄,一点一滴分散在各家各户,心虚地亮着。没有孩子哭,没有狗叫,没有电视声响,没有夫妻打架摔碟子绊碗。

秦路生和妻子住在离矿区家属院不远的一个庄子里,秦路生坐在床沿上,妻子坐在矮凳上,互相瞅着。秦路生的脸上僵着一层油,惋惜工友李武的一条命。他怕影响女儿复习功课,关上卧室门,压着嗓门和妻子说白天的情形。

他劝过李武。李武这人出了名的鲁莽、冲动,但在秦路生眼里,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跟他一起吃过苦的妻子得了大病时,他拉下一屁股债陪着满世界跑,手术、伽马刀、化疗,一遍遍复查,能治病的法子他都去试,欠了公家十八万时妻子还是没能治,走了,他到现在也没另外找。秦路生觉得这就是人命苦,儿子念不进书,为了替儿子寻出路,这回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械斗前一天他劝过李武,儿孙有儿孙福,七生和云珍都大了,他们的路他们能走,咱们看着他们平安长大就很好了,你当爹的就不要再趟这浑水了,矿上这事不简单,里面的黑道道多着呢。李武听他说完,苦笑一下,你家云珍是女娃,迟早都给人,有她的命,我家那坏渣子是儿子,要顶门立户,得有个工作,要是飘到社会里染上坏毛病,我就把娃害了,娃没妈了,我这个当爸的就得给娃想周全啊,你不劝我了,我得去一趟,你放心,我贼着呢,不会有事。

1998年10月10日,大安煤矿又出了事。井下瓦斯泄漏,事态在可控制范围,即使这样,还是出了人命,抬出来的三个人之中,就有云珍的父亲,秦路生。人祸。都说是人祸,至于是新沟煤矿还是其他什么人捣的鬼,矿工们已经不敢再公开议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惊动了上面,听说已经开了会,要成立矿务局,把包括大安煤矿、新沟煤矿等其他五六个地方煤矿整合起来,改换发票,统一管理。大整合的传闻在两个月后就成了真,郭矿长的各种身份和荣誉被收回,调了职位,潜居二线的高副矿长上了位,他成立了自己的股份公司和矿务局合作时,几个矿的矿工们才慢慢明白了这两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四个矿工的命换了一份上层领导的调动通知。endprint

庸常的日子是镇痛剂。除了前后失去父亲的李七生和秦云珍,其他人身上的青伤红印已经开始愈合。无论上层的头衔、煤矿的名称怎么变,姓郭还是姓高,矿工还是矿工,掘进的还在掘进,运输的还在运输。李七生握着父亲那把沾过血的铁锹出现在锅炉房时,没有愠色,像一只平静的羔羊,铲起乌黑泛光的细煤渣,一锨一锨往锅炉里添。

李七生第四次邀请云珍吃饭时,云珍答应了。地点定在新开张的印象绿岛概念西餐厅。餐厅开在莲花湖对面,坐在二层可以看到整湾人工湖泊和半壁来神山。云珍出门前一小时,李七生就开着他那辆炫彩的越野等在路边。云珍上车后,他说要去洗头发,先开车带云珍去了深港风尚发廊。云珍坐在沙发上,有些拘谨,一抹蓝发的理发师拿着绒盒装的护发套装给云珍讲解功效,他分析云珍的发质,计算着使用频率。“这是我们店最贵的套装,六千一套,只卖出过四套,这顶我们许多人两月的工资呢。”

“谢谢你,我不需要,我自己有。”

“里面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我们登记了你的名字,你只要每周过来一次就可以了。”

云珍发现蓝盒子的侧面已经贴上了白色标签,上写“秦云珍”三个字。

李七生不听云珍拒绝的话。“放着用吧,女人的头发很重要。”他发动车子,朝莲花湖开去。李七生穿一件深蓝暗格的短呢子大衣,刚刚修剪过的头发很干练,他从手套箱里摸出一架黑色遮阳镜,偏过头朝云珍笑了笑。云珍有些恍惚。在北京工作时,同事每天被车接车送,她心底总存着羡慕。有次顺路,同事要捎她一程。她坐在后排,同事坐在副驾,一路娇声娇气,每一句都仿佛是在她面前宣示主权。她熬到下车,看着车子融进车海,从那开始,她再也不搭任何人的车,她相信总会有一辆车停在那里只为了等自己。她坐在李七生的车上,心里翻涌起许多旧事,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李七生的嘴角总是抿着,漏出一丝笑意,云珍看着前方,可以明明白白听到自己规律的呼吸声。

李七生帮云珍挪椅子、夹菜、切牛排、递纸、倒红酒,没有聊驾考也没有聊矿难,云珍说了几句自己在北京顺子胡同的生活,李七生讲了讲驾校发生过的趣事。西餐厅很安静,李七生说话也温柔,云珍诧异,这个人和她之前听说的李七生究竟是不是同一人,他为她递纸巾的手曾经提过砍刀,这个人打过架、逼过债、在赌场当过保镖。她认识的李七生和传说中的李七生无法在眼前重叠,像一个谜。

“朋友今天过生日,在夜宴KTV订了包厢,大学生,一起去吧。”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玩吧。”

“别拘束,回大安就是下凡了,跟我去看看人间。”

云珍没说话。她知道自己应该坚决拒绝,但她心里却无比真实地想跟李七生去看看。

夜宴唯一的豪包,人很多,只开着四周的法筒灯。跟在李七生后面的云珍一进门,包间瞬间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而来,让她不知所措。她举起手打招呼,人们将沙发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

李七生和朋友们玩从来没带过女人,独来独去,朋友们早都习惯了。今天来却带着一个姑娘,不施粉黛,戴着黑框眼镜,站在包间门口显得格格不入。人来齐了,寿星戴上金色的纸皇冠准备吹蜡烛,蜡烛灭了,包间的大灯才打开。寿星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身材很好,穿件紧身黑毛衫,露出锁骨,为她办生日宴的男人献上一条镶钻项链作为生日礼物,他给她戴上后,她亲吻了他。整个屋子沸腾了。云珍坐在李七生旁边低声说,她老公真好。

“他们不是夫妻。他老婆孩子去海南旅游了,这女的是他朋友。”李七生避开人群,一字一句地跟云珍讲。

云珍的表情尽量做到自然,也尽量控制自己看寿星的眼神,她倒了满杯啤酒,头一仰玻璃杯就见了底。李七生的朋友看到云珍自己坐着,挨过来要教云珍玩骰子,云珍学得很快,她正打算喝掉输的几杯酒时李七生过来了,“人家是大学生,你不要讨厌,置这么多酒喝醉了咋办。”朋友看着李七生和李七生身后的云珍,挑眉一笑,“那你就喝”,李七生端起云珍面前的酒杯,一杯接一杯,喝完后,找服务员要了两瓶果啤放在云珍面前,“大学生,你喝这个。”

晚上十点钟,李七生带云珍离开了夜宴。他将车放在停车场,步行送云珍回家。

“我这个人,确实是个混蛋。那时候寻找活路,我在市里管过小姐,放过高利贷,替人追过债,受过饿,挨过打,第一桶金也是替人巡赌场抽成来的,路子不清白。我要挣钱,我不为别的,我他妈的要争口气。” 也许是酒的缘故,李七生的话特别密。云珍听出了语气里的哽咽声。“这就是钱说话的世道。坟一样的大安矿,我不想像狗一样再在那里卖力气,像狗一样讨一口饭。”

云珍确定李七生真的流眼泪了。路灯下,他的瞳孔泅在一汪水中。他是陌生的,但她能理解他,她也恨大安煤矿,但她还是回到了那里,在那里讨生活。看着此时此地的李七生,突如其来的压抑和矛盾也梗在自己心口,那是她不愿去面对的。

云珍家门前,李七生和云珍告别。他看着云珍进了大门后,他朝云珍家的大门垂下了腰,他的身体叠起来,头贴向膝盖,眼睛离地面很近,可以看到土地的纹路。“你爸秦路生的事情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南分井在王晓龙心中是一个浪漫的地方。大安的方言不区分前后鼻音,人們将“南分井”读作“南风景”。

南分井是才开凿不久的井口,和主矿区隔着一座矮山,传言说大安煤矿还能养活人们多少年全看南分井的煤层能挖多久。新井口建好后,职工宿舍、食堂、开水房、澡堂等配套设施也纷纷竣工,大安煤矿的职工被分流。王晓龙和许多年轻的农村轮换工被分拨到了新矿。他觉得挺好,宿舍很新,两人一间,衣柜和桌椅的木料也新。南分井很紧凑,各项设备都比老矿先进。

他跟着当地工人一起称呼这里为“南风景”。新矿区被一片密林环绕,深绿浅绿点缀着,天显得高,风从林子里吹过来,携着一股青草味儿的清新。入了秋,山上的颜色变得纷呈,他最喜欢上早班,早班下后刚好是下午两三点,太阳稍稍偏斜,从澡堂出来站在院子里,风贯穿全身,久违的清爽,愉悦,山色永远那么新颖,云也多变得可爱,淡淡疏疏,能看出风走过的形状。他的舍友是大安当地人,不常来职工宿舍住,他暗自欣喜,好像自己比别人额外多了一份自由。这里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就是离云珍远了。云珍没有被划过来,还在大安煤矿的充电房。endprint

王晓龙从许多子弟口中听过那场械斗,版本都不同,每个人都在强调自己父亲的勇猛和在战斗中发挥的砥柱作用。他们的眼角,齿间,手舞足蹈的肢体动作都好像在说明自己现在的所有都是大安煤矿给予的报答,他们理所应当在这里混一辈子。这都是父辈挣的!王晓龙是最安静的听众,只觉无关痛痒,偶尔有人让他讲讲军区,他就说军区没什么好讲的,吃饱饭,听命令,日子一天天过,差不太多。确实是这样,来到大安后他才咀嚼出一点生活的滋味。工友们平时结群喝酒、打麻将,他不参与,工友们不解,觉得他当兵把脑子当坏了,久而他们出去玩也不再喊他。

他买来一个简易书架钉在墙上,桌上添一盆绿萝,挂上灰色麻布窗帘,十几平米的职工宿舍有了生机,他感到惬意。理想生活就是这样吧,房子稍微再大一点,多养一些花草,就完美了。书架上有云珍借给他的三本书,他打算一本一本还,这样就可以多见云珍几次。升他为材料员的文件下来的那天,一下班他就拿着一本书去大安煤矿找云珍。他没坐通勤车,蹦蹦跳跳在山野间的路上,积攒起来的喜悦要在这无人的旷野好好释放一番,他开心地大笑,对着大杨树,对着矮树丛,对着山脚下的羊群,笑声回荡在四周的林子里,久久不散。他将书举上头顶,他梦想过的一切似乎都朝他来了。王晓龙坐在山的最高处,俯视着面前的大安煤矿,条理分明,重情重义,心间一颤,落下了两行眼泪。他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这种理解让他的眼窝更加滚烫,他想起在部队里的日夜,想到了爸,想到了妈。自从踏出家里那道土墙,这是他第一次流泪。他又回身看了一眼“南风景”,林中那些蓝白相间的建筑就是他的未来,他想,大安给予他的实在是太多了。

充电房只有画儿姨一个人,画儿姨告诉他,云珍请假了,没来上班。

“她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画儿姨只是笑,没有说话。画儿姨看着王晓龙走下台阶,有些犹豫。她转向山,停了几秒钟,又转向王晓龙,朝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可以去亨通驾校找,她可能在那里。”

亨通驾校。王晓龙知道亨通驾校,那里的驾考保过班很有名气。云珍应该就在亨通驾校学车,他打算探班,给她一个惊喜。

王晓龙踏进了李七生的办公楼,坐在一楼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是个微胖的男人。

“秦云珍是你们驾校的学员吧,她在哪里练车?我有事找她。”

“秦云珍?练车?”胖男人打量了一下王晓龙,“你是?”

“我是她朋友。你只要告诉我她在几号教练场,我自己过去。”

胖男人咧嘴一笑,“你先坐那儿,稍等。”说完他上了二楼。他再下来时,身后跟着云珍。

王晓龙险些没认出她来。云珍烫了头发,蓬松的卷发让她看上去成熟娇媚了许多,不可否认,她比以前更美了。

云珍没想到王晓龙会来这里找她。“你怎么来这儿了?”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去找你还书,画儿姨让我上这儿来找你。”云珍坐在王晓龙旁边,对站在身边的胖男人说,“小刘,你忙吧,我朋友。”胖男人端来两杯水放在桌上。

云珍的语气让王晓龙感到惊讶。

“书?你就留着看嘛,还拿来还我,我那还有好多本,大一大二买的,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多带几本给你,我现在都想不起来看书了。”

王晓龙将那本书放在桌面上。“今天矿上文件下来了,我被——”

“珍珍,这是你矿上的朋友吗?”楼梯上传来高亮的男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七生穿着淡蓝色的衬衫,罩着一件深蓝色的针织背心,指尖夹着香烟出现在了楼梯上。他走到云珍面前,朝王晓龙伸出了手,“鄙人李七生,你好。”

“王晓龙。你好。”

“带朋友去上面坐呀,底下什么都没有,坐这干吗。”

云珍邀请王晓龙上楼坐。她见王晓龙的神色不对,“李七生是我朋友,你别拘束。聊会儿天,下午一起吃饭。”

李七生开车带云珍和王晓龙先到深港风尚,云珍进去做头发养护,两个男人就等在大厅。李七生很健谈,王晓龙像听矿工们夸耀过去人的壮举一样听李七生谈论着生意。李七生中气十足,说话声音非常响亮,知道王晓龙是云珍的朋友,他说话非常客气,有意地滤掉平时粗鲁的口头禅。

“你以前什么军衔?去南分井一个月就提材料员了。”

“普通兵。这我也没想到。”

“好男不当兵,也不全是嘛,我觉得你人不错。几队的?”

“掘进一队。”

“哦,一队啊,王福生是你们队长吧,那个碎杂种,驴……”李七生突然停住,朝王晓龙仰头尴尬一笑,“我是个粗肠子人,你别介意。”

王晓龙声音低沉,说话腔口小,不急不抢,没有一点锋芒。

从深港出来,三人去了火锅店,李七生以不由分说的姿态买了单。

“晚上刚好三缺一,走,一起玩。”

王晓龙想拒绝。他看到挨着李七生胳膊站着的云珍,薄薄的刘海下一双大眼睛……他迷迷糊糊答应了。他们又返回了亨通驾校二楼,在李七生的房间里打了一夜牌。王曉龙一直在观察李七生和云珍。云珍变得开朗了,笑和怒都摆上了脸颊,偶尔冲着赢家娇嗔几句。水晶灯的映照下,她的一颦一笑那么生动,对面的云珍和他初见相比,好像活泛了过来。真美好。看着她,他就想笑,这笑只在心底。李七生坐在王晓龙旁边,不拘小节,吵吵嚷嚷,牌局外,热情张罗着吃喝。

屋内暖柔的气息抵御住了夜的寒气,淡淡的音乐从有些复古的唱片机逸出,虽然有些谜团在心底硌着王晓龙,但他抗拒不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好像径直漫进了他的血管,逼迫他的嘴角上扬,脚尖不受控制地随着音乐打击节拍。这感觉让他脸颊发烧,烧得眼睑微红。金黄的灯光让人有些醉意,夜深了,牌局也变得安静,自动麻将机洗牌时,四个人谈笑,添茶,斟酒,李七生抽的哈瓦那雪茄散出淡巧克力气味弥漫在四周。一切是不可抗拒的。也许是离家太久,过于离群索居,这个夜晚像是一种团聚。王晓龙觉得自己好像有了朋友。麻将持续到五点钟时,王晓龙离开李七生家去上班,时间足够他吃一顿丰富的早餐,并在交接班的时间赶到南分井。endprint

出了这座二层宅子,冷风扑面。环卫工人的大扫帚扬起一片片黄叶,盘旋在风里,并不急着落地。王晓龙裹紧外衣,叫了辆出租车往南风井的方向去了。

大安煤矿从来没有萧条的秋。山上的叶子落尽时,又是另一番景象。锅炉房炉底的火一直在可劲儿地燃烧,像一个噬煤的大口,不停地咀嚼着乌黑锃亮的煤块。煤越是卖不出去,锅炉房的火就烧得越旺。矿区家属院的暖气供得特别早。工人们盼天凉,辛苦挖出的煤与其滞销,还不如尽早变成热量,这种热量是可以重新流回躯体的,这就弥补了挖煤时体力的损耗。矿区内的开水房和澡堂也永远往出溢着白汽,整个山头都被暖热了,秋天就显得不彻底。

王晓龙在夜里想要重温在部队背过的那几篇文章时,惊讶地发现他只能记个开头,后面的内容他竟然全部忘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隐隐觉得,文章忘了,他就得更使劲地过生活了。

他从越来越多的人口中听到云珍的名字。人们传颂她的事迹时不忘添油加醋演绎一番,他不能分辨哪些真哪些假。他很难再遇上云珍,虽在一个矿区,但几座山将大安煤矿和南分井分割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独立空间,三班倒的工作时间更让人错乱。他去找过她。充电房的女人们众口一词,不知道。王晓龙觉得自己反倒是知道的,但他不想承认。

和李七生在一起时,云珍觉得活着轻松。有一种被呵护的感觉。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可以柔弱又好像有了挑战一切的勇气,这种温度像极父亲。云珍上早班和中班时,李七生送来各种各样的食物,充电房的女人私下里都羡慕得紧。水果切块淋上酸奶,面包片烤热抹着果酱,分盒装的炒菜、米线、面食、甜点,一周之内绝不重样。他每次送来的饭食都是两份,所以只要和云珍一个班次,工作中的一餐是不用自己担心的。女人们常常让出长条凳给李七生,然后笑盈盈地盯着云珍,万万没想到手提砍刀的七生子还有这样一副心意。云珍上夜班时,李七生的越野车准会停在矿区大院,等她签过到,发完夜班的灯,再把中班的灯挂上充电架,李七生车的双闪一开,云珍立马洗手、换衣,给同事去个眼色,同事便知道这个夜班又是自己一个人守着了。充电房的夜班不难上,井下盯得紧,没有工人能提前跑,都是一批一批按时下班,领灯和还灯的人都很集中,充电房的女人就理所当然地洗洗睡了,有时嫌灯晃眼,索性关了灯。

云珍成了夜宴的常客。服务员可以称她的全名和她打招呼,那间豪包也成了他们固定的聚集地。李七生的那些朋友来路各异,不算清楚,云珍仔细观察过了,这些生意人说不上好,总归也不坏,讲些义气,够真诚,对她也礼貌。她对他们的防范也就慢慢解除了,慢慢可以玩在一起了。她开始能分清酒和酒的差别,哪款涩味重一些,哪款有香草味道,哪款有红梅子气味;她逐渐学会了划小拳,学会了夜店拳,手指可以跟着节奏上下飘动;她可以在纸牌、骰子、转盘等游戏中和对方打个平手;她可以跳交谊舞,可以和朋友带来的女伴一起跳韩国乐团的劲舞。她在跳舞、划拳这些玩乐事上仿佛有着天赋,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要领。她的头发娟秀而洒脱,一袭大卷在夜宴的豪包里越来越迷人,她开始有规律地节食,改换穿衣风格,开始依赖咖啡和红酒,开始期待夜晚,夜晚的舒心和眩晕让白天寡淡、苍白,什么都看得清楚,什么都照得亮,又何必如此呢,她开始觉得不需要了解一切。且尽当下。她从中感受到的快乐与安全感,一部分是深夜的黑暗给的,一部分是李七生给的。

中午醒来,呆滞中她稍作回味,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踏入了一个说不明白的世界。她在北京时,租住的瀕拆的顺子胡同只剩她一个租户,她等过一个男人,那时候憧憬中的未来生活断不是现在这样,她突然有些想念胡同里的两只猫,白的一只稍微亲些。那时候生活是缠在箭弦上的,她一想到,就觉得累,躺下来,还是累,拼着一切在等那个男人,他最终还是自己回了老家。不!不是回老家!就是抛弃了你!云珍陷在棉花团一般的床褥中,突然笑了起来,嘲笑自己没勇气面对事实。脸颊一阵温热,她捧起粉色缎被儿揩了去。

王晓龙拒绝了许多同事的好意。人都道王晓龙背景好,又升职了,懂技术,能吃苦,前途不可限量。王晓龙像钉子一样扎进了一些老同事的眼,他们将沾亲带故的适龄女青年介绍给他,想成人之美,他们看王晓龙的眼神中散出盈盈的光,好像已经看到王晓龙坐上了队长、部长、矿长的位置。王晓龙心里揣着初见云珍的那一眼。只有王晓龙自己知道,他第一眼见到云珍并不是在培训教室。那天他赶去交体检报告,走得急,在二楼的拐弯处被一个女声喊住了。她捡起票据拿在手里,“你落东西了。”她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在把票据递给他时,他看到了她手提袋里装着的档案袋。“谢谢。”女生朝他微微一笑,她面部的平静在这里显得十分金贵。也没什么特别。王晓龙自言自语。他知道云珍和李七生亲近,矿上都传开了。他不理解,那个人路数不正,云珍好歹是念过大学见过世面的,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亲近。云珍没父亲,她父亲要是在世一定不会同意她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他越来越焦躁,事情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要去点醒云珍,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有些话一定要说……

在各种戏码已经上演的夜宴,王晓龙找到了云珍。

在两个服务员一左一右拉开包间大门的一刻,里面昏沉的醉意和烟熏火燎的气味让王晓龙眼前蓦地一黑,但很快就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缨,我要给你那新鲜的花儿,你让我闻到了刺骨的香味儿……”高亮的女声正唱着歌。云珍正半卧在沙发上,头发在灯下愈发地红,黑色紧身毛衣外斜披一件短皮草,左手捏一支细细长长的烟,坐在李七生旁边。李七生正和兄弟玩着转盘,几个生面孔的男人在划拳。

唱歌的女人停了下来,划拳的男人同时停了下来,都朝门口看去。

“晓龙啊,来来来,坐。”见来人是王晓龙,李七生立刻起身迎过去,让出中间的位置。云珍也放下酒杯,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扶好搭在胳膊上的衣服,她没想到王晓龙会找来这里,有些意外。

“我不坐,我找云珍。”

云珍站了起来。

“找云珍什么事?”endprint

“不关你事。”

“秦云珍!你过来一下。”

听王晓龙大声吼叫云珍,李七生面露不悦。

见王晓龙一脸严肃,云珍将李七生拉到身后,“你们先玩。”

唱歌的女人又接着唱开了。

一门之隔,各种声音依旧很大。王晓龙对云珍一口气说了很多话,除了几个词语,云珍没有听完整一句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这儿太吵了!明天我没事,可以去南分井,有事明天——”不等云珍说完,王晓龙就拉着云珍的胳膊进了包厢。包厢里的男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王晓龙关掉音乐,随手拿起一只麦克风。

“我说秦云珍,你为什么要跟一个人渣混在一起!”

有两个男人准备冲过去,被李七生用胳膊拦住了,一个眼色,又回到了座位。

“云珍你是念过书的,是非好歹能不能分?这是一群什么人,你看看,乌烟瘴气的,你再看看你自己!你现在什么样子!班也不好好上了,云珍你是不是看上李七生的钱了?他钱打哪来你不知道?你也不怕他出事了算你一个!”

包厢内很静,整座夜宴大厦似乎也安静了下来。云珍头偏向一边,回身将李七生按在沙发上,端起半杯酒,头一仰,见了杯底。她放下杯子,朝王晓龙走去,在距离他十公分处停住了。

“你以为你是谁?轮得着你来教育我吗?我是成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了?这世上谁比谁就高尚了?”云珍低下头,停了几秒钟,“我喜欢现在的生活,不需要你来说教。”她将额前垂下的头发捋向耳后,手指掠过鼻子,停在鼻尖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她突然扬起头,眼睛里的东西是王晓龙读不懂的,像是酸涩,又有些笑意,那种眼能看穿悲苦,落在人心上。

“你不懂我。不要来规劝我怎么做才是个好人,好不好?”

一屋子人脸色都很难看,李七生的脸上却藏着一点异色,眼角纹路分明是在使劲按捺喜悦。他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面朝吧台,谁也不看,但他在心里却在暗暗控制着局面。

云珍见王晓龙抿着嘴不说话了,倒有些不知所措。他精瘦的脸颊更加拘谨,五官好像要被挤往一处。

“晓龙兄,火气别那么大,进来坐,有什么事,好好说。”李七生走过来,离二人有一定距离。

“不坐了,还有事。”说完话,王晓龙转身就出了包厢。看着王晓龙出门时决绝的背影,云珍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时空错落,好像马马强正在离开顺子胡同……王晓龙在她的疮口上来了一次重击,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天夜里,王晓龙又出现在了云珍面前。他眼睛通红,跑得太急,到云珍面前时,双手按在膝盖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除你之外,我不知还能找谁了……求你帮帮我。”

王晓龙踉跄地走出夜宴大厦,背后一通笙歌乐舞,灯光映在潮湿的路面,冷冷的红,清清的蓝,冬天确实到了。他将拉链拉到顶部,把夹克衫的领子竖起来,总算抵挡住了一部分灌入脖领的寒风。他站在那由许多白色灯管拼成的大门口,两个穿黑色大衣的保安立在两侧,黑色墨镜遮挡住了一切表情,活像两个木偶。他脚下揉踩着一个圆形石块,踩了有十分钟,他回身朝四楼看了一眼,一脚将石头踢飞,看着石头连蹦带滚爬出五米开外落了地。他将手伸进夹克口袋,走了。

他走得慢。大安的路灯很大气,临近元旦,每盏灯下都挂起了大红灯笼,吊着黄色的坠子,远远地看,连成两条红线,很是好看。车在有冰霜的路面上缓慢行驶,行人不少,成群结队地去往广场,成群结队地从广场出来,棉服围巾都是当季顶时尚的款式,熙熙攘攘,哈着白汽谈笑风生。他看着人群,看着灯,看着广场大荧屏上发出的白光,突然清醒了。刚才的冲动在一片片落下。

这世上谁比谁就高尚了?

他一遍遍回想云珍刚才的话,回想云珍的眼神,一阵寒意从胃部发出,迅速窜到了脖子,上半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想停下来,他开始奔跑,奔跑并没能停止这种冷。冲到云珍面前只说喜欢她,并且和李七生公开竞争有多难,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去说这些伤人的话,自己又占了多少道德……他的脑袋肿胀,憋得脸通红,好像有许多话没说出,低头看看自己,又好像有许多难言的委屈。

出租车翻山进南分井时,他的心情平静了一些。夜色中的荒野,冷寂,没有生机,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归属。这是最后的去处。他看山的眼神暖柔了起来,有些热切,山不言语,他不言语,这是他和矿山的默契,沉默的,于他已是最好的慰藉。

他回到宿舍,指针刚指向十一点。他拉上窗帘,打开台灯,从小书架上抽出路遥的《人生》,翻到折角的一页。他刚读过去几页,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几个人的脸,不知这会儿有谁会找他,任手机响,他没接。过了几秒,手机又响了。

“喂,是龙龙吗?”

“你是?”

“龙龙啊,真的是你,我是二姐,”对方开始哽咽,“我怕找不到你,这下好了。妈从玉米地的崖上跌了下来,被人抬到医院了,说是脑病,啥血,医生说是要命的病,在医院呢,爸也没人管,邻居婶在咱家呢,说是这病不治就死人了,一张口要十万……姐哪有这些钱,等着钱救命呢……”

他看着手下的书,那些字越变越大,文从字顺,一字一字蹦进他的大脑,他看到了这些字背面的样子,二姐在电话那头的哭声飘得悠远,好像翻越了一座山。

“咱家就你有出息!你说救不救吧……姐听你的。”

他不知道这个作家是怎样把这些平常文字组织在一起,才能这样逼真地把生活的面目淌在纸上。这一句很妙,又有些土,可生活就是嚼土的滋味啊,说不上来,这一句也很好,是常有的体会。

“你說话啊!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龙龙啊……你……我也在想摔下来怎么没给直接摔死,摔死就好了,是不是龙龙,一了百了了是不是……净来害人……我是嫁出去的女,又不是儿……当儿的倒一句话不说……”

她的哭声越来越放肆,每一句话都像锥心的针尖。王晓龙合上书,站起来,狠狠将书摔向桌面,软皮的封面和书芯被摔开。endprint

“别嚎了,我去借。”他说完挂了电话。

他将自己所有的积蓄拿出来,有他从部队补贴中省下来的、工作三个月的工资积蓄,连同这个月的生活费算在一起,总共只有两万块钱。只是治疗费的五分之一。他知道这个手术即使做了母亲也没几年可活,但不做,他就永远是个不孝子,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要承受良心的拷问,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把老母送进了坟墓。这手术,一定得做!可这两万块钱估计连首付都不够!云珍和李七生立刻出现在他的大脑中。不!他瘫坐在床上,他把认识的人在大脑中齐齐过了一遍,八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搭过话的几个人也一定拿不出这笔钱……母亲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他当兵走的前一天,母亲包了饺子,俩人坐在石墩子上吃着饺子,没说话,母亲只是用筷子指指饺子,意思是让他多吃些。他们吃完饺子,母亲喂了卧床的父亲,洗了锅碗后,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出了这道门就别回来了,各过各的。

他现在才明白母亲的这句话。他这几年对母亲这句话憋着的气瞬间都化成了眼泪。母亲也许料到她和父亲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她不想连累儿女,给儿女增添怨恨,和儿女成了冤家。他的眼泪决了堤。要救!一定要救!他起身,穿上鞋,忘了已经是深夜,朝夜宴大厦的方向去了。

夜宴豪包里的人经历了刚才一出,没了兴致,早早就散场了。

王晓龙又跑去了亨通驾校。

王晓龙出现在亨通驾校,云珍和李七生都感到意外。可看他的样子,显然是遇上事了。他眼睛通红,跑得太急,双手按在膝盖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除你之外,我不知还能找谁了……求你帮帮我。”

他们请王晓龙上了二楼,云珍给王晓龙倒了杯热水,“别急,你慢慢说。”

“我妈突发脑溢血,今天下午从山上跌了下来,说是急症,不做手术就没命了。手术费要十万,我只有两万……我……我想着李七生,你在放高利贷,想来贷八万块钱。”

空气很安静。云珍递过去一包抽纸,让王晓龙擦鼻涕。王晓龙在外面受了冻的脸在空调的吹拂下,红得像快要炸掉。

“我,日后我连本带利地还。请你不要在意……我晚上的话,求你了,没别的办法了,我再没别的朋友了……”

云珍看着情绪濒临崩溃的王晓龙,她两只手紧紧交叉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抬头看着李七生。

“就像你说的,我不算个好人,”李七生手在裤腿上做了一个弹灰的动作,老板椅扭动了一下,“我放高利贷、开赌场,都是在刀尖上挣钱,”他不看云珍也不看王晓龙,只是盯着自己搭在腿上的手指,“但我这个人不浑,在我这儿,情况分得很清。”

空气很安静。

李七生走到保险柜旁,从里拿出十叠钞票,放到王晓龙前的茶几上。“你说了朋友,朋友就有朋友的法子。给朋友只借不放贷。”他找来纸和笔。

“你写个借条,签上大名。”

王晓龙抬头,眼前码着整齐的一摞钱,钱上放着纸笔。

他没动。

“你写吧。这是十万,拿去救命。你的两万留着应急,以后用你的工资,分期还。”

說罢,李七生又回到转椅上,双手像之前一样搭在腿上,没看王晓龙也没看云珍。云珍将目光转向窗外。夜很静,没有一点儿响动。

责任编辑 石彦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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