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断掌纹

娘的左手有条邃如沟渠的断掌纹。

娘值桃李之年，媒婆不愿说亲。娘，上有三兄三姊，排行老七。街市算命老头叹曰：“此女父母缘薄，孤苦无依。”我爹主性未定，纵情顽劣，急需命硬之人相伏制。爹与娘一见合意，互比双翼。一块老手表作彩礼，一床玫红绣凤实棉被作嫁妆，两人结婚未办酒席，赶应潮流旅行百里后，算是婚成礼毕。

婚后，爹娘常为琐事拌嘴，甚者拳脚相向，劳燕势分飞。情愈坚，婚难离。一个盘坐刺绣哼小调，一个蹲身呡酒唱豫剧，也算是琴瑟别样和鸣。

爹，疯癫时三十初立；娘，愁煞难抵，一夜霜鬓。家族集会，商议生存何继，歧路何去。娘说，三个子女绝不退学，她供得起。

娘，嗓门高亢，腰板挺直，招呼邻里；娘，一个人风吹日晒，拉粪锄地，载着自家的大白菜，背着晨曦赶早集。娘，咬牙俯身，蹬着哆嗦颤声的破三轮，用旧围巾包紧半脸，裹着爹的军大衣。

娘，有原则。邻村一无嗣鳏夫在田头嘲笑我爹，我娘耳闻一二，怒踹苍夫家门，詈言唾脸，用砖石砸破一口大铁锅，此事传及方圆数十里。娘，算是长出一口久抑之气。

娘，知分寸。她透過门缝用砖头砸烂二婶的门牙，只为索回祖留的半分地；我奶奶嫌我娘命硬克夫，多年不搭理我娘。奶奶祭日，我娘添一抔新土，烧纸抽泣，还特地买一束绢花，插在坟上。娘说，奶奶平生最爱花草，千里远嫁，半生磨难，实不容易。

春节回娘家，亲故躲避，白眼相袭，娘淡笑以对。我上高二时差二百元学费，娘借遍全村素交，终是不济。我爱吃娘做的地锅炖菜，只要几把薯面粉条在，搭配什么辅菜，都是香喷喷。某日，由于暑热，娘想把未用的鸡架与鸡杂暂存在同村三姑的冰箱里，意外被拒。那一次，娘哭了，倾吐许多不平之辞。

娘，有时立在庭院的泔水池边蹙眉不语，有时盯着那棵去年枯死的樱桃树而泪眼低垂。

娘去佛堂跪求神佛赐福，翻阅书籍了解庭植家饰的方位禁忌。娘，砍掉那木槿树、黄月季，为破旧的小木门刷上红漆。

娘，唠叨我爹，试图改变酗酒的他失心疯的脾气。我爹狂躁嘶喊，掷来竹椅。娘转身不慌，避之不及，额侧突起黑紫血晕。娘说，我爹已废，脱离尘世；吃喝拉撒睡，搓着深肚脐，活在白日梦里，退化成婴提。爹，喜我娘，常耍宝自虐，逗娘开心；娘，爱我爹，如同宠一个宝贝，为他缝补漱洗。

娘，敬爹。娘说，爹虽憨，但善良。风雨同济，只有娘能给予爹一个完整“人”的待遇。

亲邻说，我娘太苛刻，只顾自身体面，自家男人邋遢不堪脏兮兮；三姑埋怨说，我爹吃啥喝啥，都应随他意。于此，我娘皆浅笑不语。

娘，再三告诫我，莫学我爹。儿时我贪玩斗牌，我娘便把大门紧闭，抽下扫把上一竹条，在地上画圈，让我跪在其中，并狠狠地用竹条抽打我的背。我哭，她喝止，接着打。

爹病重时，小妹年幼，叛逆无常，险患抑郁症。娘甚是忧心，每周去两三趟小妹寄宿的学校，送去韭菜鸡蛋馅包子、酱卤的猪头肉。某次，小妹砸伤一恶语挑衅的女生。娘一时怒火起，训斥小妹几句。小妹甩阖房门，三日未出。娘，却独自在卧室一角偷偷抹泪。

娘，培养出一个律师、一个研究生、一个博士。三子女在外奔波，娘独自在家，敞开心扉，无人解诉。娘与儿女畅聊，问东问西，却终是寻不到共有的话题。娘，独看晚霞垂落天际，追寻儿女渐行渐远的足迹。

娘见其长女年薪二十万，不服气，去玩具厂务工，升任班长。偶尔趣问长女，下属有几人，并夸耀自己在车间管理员工几许。娘在厂里，结识一帮好姊妹，终于把憋在心底数个年头的话一倾而尽。我回老家，娘经常聊些厂里姐妹的家事。娘说，人生不如意何止二三家，喟叹不已。

厂里有一同村女工友，夫亡子病，奈何偷懒耍滑。娘，当众呵斥。那刁钻娘们口吐浊言，诋毁八辈。娘，下班后登门论理，说得那泼妇惭愧捶膝。

娘想用首月工资买一对金耳坠，斟酌再三终放弃。娘说，攒下万张人民币，为孙辈添福祉，购新衣。娘，独爱葡萄紫，钟情民国戏。闲时绣花裁剪，扯一块好布匹，踩一踩那台数十年的缝纫机。娘，年过五旬。人夸命好，不享安逸。菜窝窝配一碗豇豆南瓜稀饭，足以充饥。

娘，爱美。她腿短且粗，裤子只选阔腿裤；上衣素色为主，丝巾花俏为好；皮鞋粗跟太俗气，尖跟太妖媚，中跟带扣为最佳。前年，我为她买一件纯羊绒风衣，款式新潮，轻巧暖和，她很喜欢，却至今没有穿过。我问其缘由，娘说，等儿结婚再穿最相宜。

去年，不能为独子置房添首付，想着多年费心持家，未尽母责，对子女关怀不备，娘，哽咽抹涕。娘，从未给儿女施加婚育的压力。娘说，人各有命，披荆斩棘，活法不一。

娘，傍晚跟团暴走。娘说，强身健体，不让子女负担医药费。娘还打趣道，一旦身有不治之疾，先毒死老头子，再悬梁自缢。娘，望着她的老大宝，温柔婉笑，像是满足一场久违的胜利。

有时，药物略微生效，爹便泪眼婆娑吹一曲横笛。爹端详着我娘皱如枯核的脸颊，情难自禁，哭嚎起来，嘴里说些内疚自责的话语。娘，边笑边哭，终以一句自嘲舒缓悲伤的氛围。娘说，她忌惮悲伤的情绪。拍全家福时，爹把我娘紧紧拥入怀里，用力亲三口；娘轻捶我爹的臂膀，羞似一株初夏午后的莲朵。

我毕业求职时，心有积怨，写下拙作《井？我不说话》。窗外月满虫鸣，娘在昏暗的夜灯下反复诵读：“葳蕤的，蔓叶黄藤。烟渺的，零星紫花。潦水映月博赌，红蚁灰雀相狎。恃娇的戾蛇，噪鸣的丑蛙。道不明残景若许，数不尽绣锁篱笆。我不说话。点不得熏香半根，唱不得昆曲数句。掌心为盏，筑土为龛，撒几把芫荽，插几棵青竹。脱去血渍腥臭的旧衣，焚烧墨迹晕染的琴谱。椒叶为裳，枯柴为户。排练一场礼法自然的仪式，行步丈量脚下的地基。一个人的朝圣，贯天通地。我不说话。风酣，花眠，端砚无痕。犬吠，蝇嗡，老鸹作嗔。见风使舵的是佝偻豸辈；阿谀鲜腆的是微芥游尘！手背有笔似刀，割一把鲜绿的地肤草。力断盘根错节的经脉，在病者的嘶喊中彰显生的撇捺！”娘，初中肄业，识字。娘说，读罢，不得甚解，但读得出儿子的苦楚。我瞬间泪奔，在如此坚韧的母亲面前，深感无地自容，羞愧难耐。

娘左手深纹断掌，上半是我娘，下半是我爹，爹娘不离不弃，斗转情不移；上边是天，下边是地，祈天拜地靠自己，不屈不卑，一杆重担起，这就是娘的硬气。

一条筋骨挑天地，此乃断掌纹的真正命理。

作者简介：

徐醒，男，1986.8.9出生，现任职于江苏省徐州市四星级高中丰县中学。邮编2217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