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歌中“落花”意象探析

2017-11-25 00:55
长江丛刊 2017年17期
关键词:枯荷身世李商隐

张 烨

李商隐诗歌中“落花”意象探析

张 烨

李商隐的诗歌以其善感的灵心和飘渺朦胧的诗境著称,其诗歌惯用意象来构筑自己的内心世界。李商隐诗歌中多次出现“落花”意象,它们见证了诗人凄美的爱情和坎坷的一生,也是诗人情感的寄托和皈依。本文中,笔者通过对李商隐的诗歌以及他个人人生经历的探究,来领略不同“落花”意象的具体内涵,我们可以通过解读这一意象来更好地理解李商隐诗歌的魅力所在。

李商隐 “落花”意象 人生经历

“落花”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一个经典意象。花的生命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春天盛开,暮春凋落,完成了生命的历程。流水落花,浮生几何,总带着些许惆怅。花开花谢本是一种自然现象,与人世浮华并无关联,但诗歌是人类大脑对客观意象进行加工的过程,必然带着人类的主观感情。看着曾经缤纷烂漫、清丽淡雅的花一片片凋落,总是不免让人触目感伤。而中国古代文人总是敏感而又多情的,面对落花,诗人甚至会以落花自比,花的命运仿佛让诗人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由此才会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的深重感慨。”

而诗人李商隐更是将“落花”意象运用到了极致来表达自己朦胧复杂的内心世界。花在李商隐诗歌中出现的频率高达113次,而“落花”则是“花”中之重,是李商隐诗歌中集中体现其时代变革精神及生命悲感的独创性审美意象。诗人李商隐笔下的“落花”世界丰富、多情、更具层次感,主要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类。

一、风雨欲坠晚唐的写照

李商隐所处的晚唐时期和曾经空前强大和繁荣的大唐王朝相比,已经风雨欲坠。宦官专权,皇室内斗,各地节度使盘踞一方,民不聊生。为此朝廷也曾采取一定的措施来改善,出现过短暂的“元和中兴”,但大多数措施都收效甚微。和所有受过正统儒家教育的知识分子一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李商隐至高的人生理想。但现实却给诗人沉重的一击。这个国家早已不是那个曾经的“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大唐帝国,目睹着国家一天天衰颓下去,李商隐感到痛心疾首,怎样才能使大唐的国运中兴是他朝思暮想的问题。自己的命运是同整个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的,于是在李商隐的笔下经常会写到大唐的现实。而又由于社会的长期动荡,矛盾不断,饱经国难的诗人眼里娇嫩的花也带着一种苍凉落寞之态,诗人仿佛从曾经花朵盛开时的艳丽到如今凋谢时满目悲凉之景看到了盛极而衰的大唐命运,于是这里的花意象便也有了新的内涵。如《登霍山驿楼》诗:

庙列前峰迥,楼开四望穷。

岭鼷岚色外,陂雁夕阳中。

弱柳千条露,衰荷一向风。

壶关有狂孽,速继老生功。

这首诗写于唐武宗会昌四年(844年)秋,当时由于打击叛党刘稹的战争还在继续,诗人无奈辗转迁徙,途径山西霍山写下了这首诗。多数诗人都爱写含苞

欲放的荷花,映日盛开的红莲,美好爱情象征的莲子,很少有诗人注意到盛夏过后的衰荷、败荷。而李商隐却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将衰荷、败荷纳入自己的意象体系,赋予它们以新的艺术内涵。李商隐登上驿楼,顿觉心胸开阔。诗人看到了数座耸立的山峰,夕阳斜照下的池塘,更是对弱柳千条萦绕着日暮的雾气,衰荷受风显出一派萧瑟的景象感到触目惊心。诗人眼中浮现的开阔景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唐江山,而随风摇摆的衰荷又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江河日下的大唐命运。“壶关有狂孽”一句可以看出李商隐对于国家纷乱制造者的痛恨。整首诗通过登楼的所见所感抒发了诗人对割据势力的愤恨以及期望国家早日平定叛乱的迫切心情。再看一首诗人以南朝朝代兴替来借古讽今的诗作。

南朝

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敌国军营漂木柹,前朝神庙锁烟煤。

满宫学士皆莲色,江令当年只费才。

本篇讥讽南朝陈后主游宴无昼无夜,荒淫无度,最终亡国。据《南史》记载,陈后主宠爱后宫妃子,后主每引宾客面对莲花池赋诗,才穷者则需要被罚酒,,君臣欢宴,通宵达旦,以此为常。因此说“满宫学士皆莲色”,这里的莲花虽白里透红,实则以莲花讽喻荒淫无度的后宫。

二、对亡妻的无尽思念

悼亡诗词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一种特殊题材。中国古典悼亡诗词以其哀婉凄切的风格,真挚深厚的意蕴给读者带了一种悲剧美。《诗经·邶风·绿衣》是最早的悼亡诗:“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诗人看到爱妻遗物,伤感之情油然而生,感情真挚,表达了丈夫对妻子的深深怀念。用诗歌寄托对已故妻子的深深思念本是真情的自然流露,然而,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古代士大夫对于表达夫妻之间的真挚感情却显得十分羞涩。在李商隐之前的悼亡诗中常用琴意象来寄托哀思。《诗经·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用琴瑟合鸣比喻夫妇婚后生活的和谐。因此,在悼亡诗中常出现弦断意象来借指琴断人亡。如元稹的《夜间》“孤琴在幽匣,时迸断弦声”,琴瑟本是成对出现,而这里的孤琴就暗示诗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此时又时时发出弦断的声音,怎能不让诗人伤心难过呢?又有以阴晴圆缺的月亮寄托对离人的哀思。如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潘岳《悼亡诗》其二)

月明穿暗隙,灯烬落残灰。(元稹《空屋题》)

纵观之前的悼亡诗,均以“琴”、“月”为意象,但以“花”意象作为爱妻亡故后内心孤独、感伤情感表达的却并不多见。李商隐创造性地将“花”这一意象纳入悼亡诗中,是对“花”意象的又一种开拓。这里最著名的莫过于李商隐的一首无题诗。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公元838年,这一年李商隐29岁,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进士,并受到了当时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器重,王茂元将爱女王氏许配给李商隐。王氏知书达礼,贤惠温柔,李商隐和妻子王氏可以说是相见恨晚,结婚之后感情一直很好。此次死别的难受,是可以想见的。诗歌第一句便发出了哀怨凄凉的感叹,一个“别”字奠定了全文的基调,由于妻子亡故,诗人心情悲痛,眼前任何事物都没有了生气,眼前花朵的纷纷凋落之状很容易让诗人联想到香消玉陨的妻子,此情此景是何等的凄婉欲绝。鲜艳娇嫩的花朵本就是世间的精灵,佳人的象征。但当暮春来临,曾经艳丽的花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纷纷凋落,又怎能不让诗人联想到红颜薄命的妻子呢?

且看另一首悼亡诗:

昨夜

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一、二句诗人回到久居崇让宅,曾经和妻子住过的屋子积满了灰尘,无人打理,而蜡烛暗淡凄凉,此情此景都会让诗人产生伊人已逝,物是人非的感慨。三、四句谓昨夜在西池赏月,诗人心事重重,并没有发现月色之美,反而更觉风寒露重,寒风吹得桂花满地散落,更反衬出诗人孤独悲凉的心境。

三、浓重的身世之感

李商隐运用“落花”意象的诗歌中,出现最多也是最有特色的是将身世之感融入“落花”意象的那一部分诗歌。写残花的诗歌在唐诗中并不少见,如白居易的《下邽庄南桃花》“日暮风吹红满地,无人解惜为谁开”,由傍晚风吹落花满地飘落的情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就像这落红一样任由风吹打却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表达了诗人的万般无奈之感。又如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由花开花落联想到了时光的荏苒飞逝。这些诗歌的模式大都是由象外之物引发诗人内心的感伤,于是诗人抒发怜花惜花的情绪或者时光不再、英雄迟暮之感,但总体来说这类诗歌中的象外之物与诗人内心的感受是分离的,大多数是借景抒情的写作手法。而李商隐却独辟蹊径,象外之物与诗人的身世之感是紧密结合的,物与我已经深深融合在一起,诗人写花即是写自己。如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诗人夜宿骆氏亭,在床上辗转难眠,周围环境清幽冷寂,而不料天气阴霾,雨打枯荷的声音十分清晰。荷花本就已经遭受了秋霜的摧残,紧接着又被寒冷的秋雨所摧打,诗人听的分外心惊。物动于情,情附于物,情景相生,引发了诗人“多少身世之感”。这经历各种外界的打击已经残败不堪的荷花,分明就是诗人经历的写照啊。李商隐自小身世凄苦,幼年丧父,本来怀着满腔抱负却仕途不顺,妻子又英年早逝,留下诗人自己在人世间孤苦无依。诗人看到眼前雨打枯荷的凄凉之景更强化了自己内心的伤感之情。荷花所遭受的冰霜降雨的摧打何尝不是诗人自己身世的写照呢?自己的人生遭际、种种不幸、命运的无常伴着雨打枯荷之声一一清晰的浮现在诗人的脑海,诗人与枯荷有着同病相怜的遭遇,对荷花的怜惜也是诗人的自我怜惜。此诗将诗人的身世之感与雨打枯荷的情景结合的天衣无缝,实乃自诉身世的佳作。

又如李商隐《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诗:

露如微霰下前池,月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知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诗人在此显然以“花”的命运自喻身世,物我合一,诗人不禁发出了强烈的感叹:“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人世间会有物是人非、聚散无常,可红蕖又为了什么而变得七零八落呢?似与我同悲也。整首诗的感染力极强,读来不禁令人潸然泪下。例如《赠荷花》诗: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荷花本应由荷叶来相衬,他们的命运是相关的,荷花的荣枯之中也暗含着诗人的身世遭遇。美好的荷花本应在世间灿烂的开放,怎奈风雨无情,最终摆脱不了红衰翠减、香销玉殒的结局。诗人笔下的残荷意象是楚楚动人的,具有让古今读者都产生共鸣的悲剧艺术效果。

李商隐比一般人更为善感的内心和坎坷的人生经历使他笔下的“落花”意象具有更为深刻的内涵和更加丰富的层次感。即使是落花,一般诗人抒发的也多是时光易逝、英雄迟暮的感伤,很少有像李商隐这样将落花意象与自己的身世之感融合的这样贴切无间的。诗人对花卉的审美态度和写作方法,折射出他对自身和人生的认识和理解。我们在阅读和鉴赏李商隐这一类具有“落花”意象的诗歌时把握住这一点,对考察诗人的形象和品格风韵、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艺术审美境界,都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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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烨(1993-),女,汉族,河南南阳人,研究生在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文艺学中国古代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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