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沉重(中篇小说)

2017-12-04 19:06莫晨晖
啄木鸟 2017年12期
关键词:金玉

莫晨晖

一、金玉:我像一只老鼠

人是会变的,你信不信?

当我流着一身黑汗,顶着满头蛛网,把最后一箱书从曾经的家里拖到楼下的时候,我知道我像一只从洪水里逃出的老鼠,毛发纠结,肮脏、疲沓、无耻,谁也不肯相信我两年以前还是趾高气扬的阔太太。好吧,我该说再见了。再见,我曾经的家;再见,我曾经的婚姻;再见,我曾经像金像玉一样的自己。

是的,我叫金玉。多么寄意美好的名字,多么充满嘲讽的名字。那些年,别人叫我金玉,我会脆脆地应声“哎”,笑逐颜开,满面桃花。现在,人家再叫我声金玉,我会跟他说,我改名了,我叫“金个屁”,毛都没了,还啥金的玉的,别拿姑奶奶我当笑料,抖成万里东风了。

告别这一切,我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别说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原来眼泪都是宝石珍珠,挂在脸上那都是给别人看的,所以过日子,有没有它都无所谓了。

我把十来个沉重硕大的箱子,从一楼搬到六楼,把自己扔进六十平方米的顶层蜗居,口干得冒烟,直接对着自来水龙头灌了个饱。

好吧,我现在来清点一下我的家当,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顶楼,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租的,每月五百大洋。衣服,够了,那些年的华服足够我应付三五年,可惜没地儿放,很多都扔了。书籍,满满十多箱,堆满了两个床底。还有一张银行卡,但卡不是我的名字,是我闺蜜的。我可能以后再也不能拥有自己名字的银行卡了,想想这个,我觉得一身轻松,原来那么多信用卡、储蓄卡、消费卡,我都经常会忘记密码,忘记放的地方,现在好了,啥也不要想了,我就是条鱼,一条鱼鳞也刮掉了的鱼,多省事儿。

其实,我最值钱的东西只剩一个了,我的儿子卡其才是我的命,才是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理由。不用怕,我真的从没想过要去跳楼跳河或上吊喝农药,但假若没有卡其的话,我是否会觉得这个世界生无可恋?不用假设,这是唯一一个我不愿假设的事情,卡其那么好,那么可爱,我假设一下都是罪过,都值得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

卡其要回来了,卡其在上小学三年级。卡其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儿,睫毛长得搁得住牙签,脑袋聪明得像地球,承载着世上的一切。现在的他,已经习惯了没有豪车接送,学会自己搭公共汽车了,也学会了跟我蜗居在这漏风的屋檐下,不再吵着要吃牛排、哈根达斯、星巴克的糕点。对于我来讲,最要命的时候已经过了,那时他老是缠着我问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不见了,为什么我们家的大奔不见了,为什么住到小屋来了,为什么要换到公立小学来,为什么……我回答不出他的“为什么”,还是他姥姥一句话像铁钉子一样扎得又深又准,他姥姥说,卡其,我们本来就是穷人家,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是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卡其人生的头几年,只当是过到动画片里去了,喜洋洋和暖洋洋一样的天上人间。

卡其回来之前,我洗了个澡,把头发吹顺了,我不想卡其看到我落魄逃跑的样子,卡其眼里的妈妈总是最漂亮的。现在,卡其是我的拐杖,撑我不倒。我是卡其的伞,给他一片干爽,我想我要做一把大花伞,上面开满了美人蕉。美人蕉是艳丽而寻常的,家家可有,年年复生,像大格子花袄一样具有烟火气,我要在卡其面前露出美人蕉的笑容来,吐着恰如其分的俗艳和接地气,让卡其觉得我和其他妈妈一样没有区别,一定觉得我们家和其他家庭一样没有区别。

但终究是有区别的。

卡其他爸何大牛出事了,人关到了看守所。我和他拿了离婚证,但我知道我这辈子离与不离都是一回事了。

生活就他妈的这么混蛋。

二、何大牛:我是个罪人

我知道我是罪人。我对自己的爱人犯了罪。我那么深爱的金玉,我让她已无家可归。我亵渎了爱情的神圣,我何大牛这一辈子没干对过什么事儿,我觉得我唯一做得对的就是爱上了金玉,就是娶了金玉做老婆。虽然金玉不那么待见我,但那不是我的事儿,我爱她就行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愿,半斤八两,地球都还是偏的呢。因此,金玉爱我比我爱她少一点儿又何妨呢?我乐意!我就乐意爱她,想到她我就心花怒放,嘴巴与屁眼好像都是通的,呼呼地上下通气,精神顺畅。

其实人家才懒得管你亵不亵渎的鸟事,人家压根也不会想到我还晓得用“亵渎”这个词。我不就是个混混儿么,从小混到大的那种。小时候想混成大哥,混成大哥了想混出人样,混出人样了想混成人精。但常在江湖混,迟早是要还的。这真是句至理名言,我现在就在还江湖,还得骨头都绞成渣子了。但不管怎么着,也不该轮到金玉来替我还啊。她这嫩模嫩样的花蕊蕊,怎么受得了这些老江湖的辣手摧花?所以我说我亵渎爱情的神圣了,我让我爱的人成了我的替罪羊。

但从关到看守所这件事来说,除了罪己,我还真是罪人了,不过,我不去想那些了,对我来说,那些都不算什么罪了,它们再大也比不上我对金玉犯下的罪。我在看守所时,见过她一次,身子骨像是刀削了一块,在衣服里晃荡。我眼看着我糯米团团一样的金玉,骨头都戳出来了,我的心像竹签串着肉在火上烤,心痛啊。痛归痛,不过想想,这些年我对金玉真是没有白疼,你看我都吃牢饭了,金玉还是对我不离不弃,任凭我怎么劝也不听,说是剐了这身肉也要把我救出来。她身上的肉也真是没什么可剐的了,连房子也卖了,还有什么东西可剐咯?

其实我是给她留了后路的,但她非得要自断后路,拼死打命也要来救我。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我以为她有主见但没想到她这么有主见。其实在看守所我就托人跟金玉说了,让她不要再掺和我那些破事儿,拿着钱带着卡其好好过她自己的日子去吧。有了那笔钱,她下半生也能过个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不用再看哪个男人的脸色了。其实金玉那样的女人,哪有人敢给她脸子看,在我面前,她向来都是没啥脸色的,跟我生个气,那都是姑奶奶的赏赐,要不然,她就小脸儿瓷着,亲她那些书啊画啊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一旁空落落地难受。

我扯得远了。我叫何大牛,我老婆叫金玉,我们正在闹离婚。先是她死活要同我离,现在是她死活不跟我离了。但我死活还是要跟她离。这事儿有点儿乱,我绕晕了,容我想想,看守所监室里气味太不好闻了,让我先透口气再说。

三、金玉:我爸把我许配给了何大牛

那就来说说我和何大牛的婚姻吧。我和何大牛的婚姻在别人眼里是场不登对的婚姻。

何大牛不足一米七,接近二百斤,肚子凸出来,可以摆上三个碗碟加一个大号火锅,他一日三餐都可以在上面愉快地解决。有了肉,当然还得有酒,他经常喝到舌头有斗桶大,显出口腔的逼仄,把那些想说的话语挤得死无全尸,一截一截地往外掉。关于吃这一点,我对他的表现很鄙视,在我屡教不改之后,我拒绝再同他一起外出吃饭。但他依旧吃他的,他是那么充满活力和能量的人,需要在不断变换的酒宴中,完成他那些交易、较量、明争暗斗。在我沦落之前,我对此表示了无尽的宽容。作为一位富豪身边的女人,我知道什么该是我做的,什么是我不该做的。当然,这也得凭我性子,我不过是不想管他而已,或者说没兴趣管他。

而我呢,在别人眼里,我是美的,美得接近一个传奇。怎么讲呢?他们说我的美更接近于一幅国画,写意的、水墨的、素雅的,粗一瞥,并不觉有何出色之处,但再多看几眼,心底里便要浮起一丝光亮来,仿佛一泓清幽山泉,清冷明静,仿佛春夏秋冬四季的燥气、寒冽,都可以在里面清灈得柔软安分,从容恬淡。

是的,人一见我便会软软的了,有种通泰的舒放。轻奢内敛上档次,就是我这种女人,沉香一样的女人!谁不想在房内袅袅点一支沉香呢?芝兰之室,暗香盈袖,再燃一支沉香,必是清风自来,富贵天成。也许沉香就暗合了我的命运吧,所有的,终是一缕青烟!

但其实若换个角度,我和何大牛正好是一场相得益彰、各取所需的登对婚姻。早在十几年前,何大牛在别人眼里就功成名就了,他找我时,他的身家和他的体重一样引人注目,我爸爸正是冲了他那时大名在外的响动,才把我许配给他的。这话不假,真的是许配,我那时还在谈一场不远不近、不温不火的恋爱,对象是我一个同学,在部队,隔着天山地远。我爸本没干预我,但自打见到何大牛以后,我爸觉得我同学的品行、性格、才能,都抵不得人家的脚趾甲。怎么可能抵得了何大牛呢?何大牛身家千万,虽然小时候生于贫贱,长大后善于撒谎,混迹于各类赌场酒肆,以打架斗殴见长,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后来的发迹,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直至腰缠万贯,听说打北京回到我们这个小城的时候,甩出现金上千万,直接买了城中的一块地,建了一个全城最高大上的酒楼。在北京混就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又给他套上了一件无所不能的金钟罩,被很多人膜拜。

我爸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吃了几十年粉笔灰,一直被压抑又一直想出人头地的男人,当听说我被何大牛相中的时候,他好像自己被选为驸马一样春风得意。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一双势利眼,实在是现实这双鹰爪子扼得他喘不过气来。我妈当时得了乳腺癌,卧病在家,每日里白花花的银子往医院里流;我弟弟复读了两年之后,依然在复读,一副非清华北大不上的敢死队模样;而我呢,一个不高不低的专科生,正在琢磨是南下加入打工洪流,还是服从分配去往一个等待破产的国有企业。我爸一直用他被粉笔磨成的短视与促狭,诉说着他的颈椎、胸椎、腰椎、尾椎以及心肝胆肺肾等所有器官的不适与毛病,好像他将不日而终、撒手人寰。这所有的一切,都有着清晰而明亮的指向,那就是我必须嫁给何大牛,成为阔太太,那才是我们一家的康庄大道。

我至今想不起我爸给了我多大的压力,抑或只是我在故意放大这种压力,而让其成为我移情别恋、暗度陈仓的冠冕理由。反正我背叛了我的初恋,以一种心安理得的自欺,扎进了这场婚姻。这场婚姻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我妈到北京上海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我弟仍然没有考取清华北大,但只要他有勇气与精力,他可以复读到八十岁。当然,最活泛的还是我父亲,他跟何大牛待在一起的时间绝对比我跟何大牛待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这个仰人鼻息大半辈子的男人,也终于可以端坐龙床,墨笔朱批了。

好吧,他们都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这感觉真他妈不错。我是说他们的感觉真他妈不错。

他们的太平盛世还不是有我的青春作抵?

但平心而论,我想何大牛是真爱我的,虽然他的爱粗糙而霸道,像一张牛皮纸糊得我透不过气来,但这不正是他这种人应该具有的本色吗?他爱我不凡的气质,爱我清冷的容颜,爱我执拗的性格,我想这应该带给他一种强烈的征服快感,看到我这样冰凌一样冷硬的玉质女人,在他面前、怀里或者身下渐渐地由反抗到顺从,由躲避到迎合,由坚硬到酥软,由端肃到放荡,他是不是觉得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不是觉得龙恩浩荡、龙涎绵长、龙精千古?在我由少女变成少妇的夜晚,何大牛气喘如牛地躬耕于我身上,他硕大的肚皮几乎覆盖了我的身体,他恨不得把全身的肥肉都搓成长条塞进我的身体,恨不得把我揉成一张面饼兜在他的下腹。我惊叹于他肥厚的脂肪里到处喷涌的荷尔蒙,当荷尔蒙散尽,他把脸埋在我的双乳之间,嘟囔着说,老婆,把我憋死在这里吧。我当然不敢憋死他,但我有一种被憋出内伤的感觉。那天深夜,我悄悄爬起来,在他如雷的鼾声里,我在阔大的窗沿上坐到天明。屋子空阔而华丽,我没来由地有种无处藏身的窒息感,我打开窗,城市五月的夜空并无群星闪烁,但楼下的路灯很璀璨,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婚姻,这个男人便是我老公。婚姻是女人的圣经,你一虔诚,它便会无尽地显出神灵来。当然,它也会以神的旨意,让你无怨无悔地接受所有一切的幸与不幸,真与不真。

我没读过圣经。但我想好好地念一念圣经了。因为我真的从中得到了庇佑。

我摇身一变,从一个待业在家的大专生变成了市司法局的一名标致女警,当我开着白色的宝马X5,在一众单车、摩托里优雅地穿过时,我明显感到我的背上全是沉甸甸、火辣辣、亮晶晶的目光,就像一支支焊枪,要把我锃光瓦亮的车屁股烧出洞来。那一刻,我知道我心底哗地开成了一面喇叭花墙,声喧花舞,碎步摇金,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位宠妃,一个女王。

但不知怎么,同是那一刻,我却下贱地想起了何大牛那男人的东西,想起它傲然挺立、冲锋陷阵,这让我无师自通地觉得他的勃起与我内心花朵的雄起,有种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其实都是同类,要的都是一种雄起,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交互共生、并蒂枝头了。或许,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还可以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四、何大牛:金玉成了我老婆

人都说金玉是看中了我的钱才嫁给我的。但我不相信。金玉嫁给我,她爸,也就是我岳父起了不小的作用,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是他老人家看中了钱。钱不是个坏东西,以我岳父半辈子的人生经验,自然知道这个真理,而金玉只是比较孝顺而已,她从了她爸。其实金玉可以不从的,她不喜欢我嘛,但一来她是个乖乖女,二来她没有爱过。对,她那时是谈着个恋爱,但那人在部队,隔着天远。感情这东西,就算浓得像蜜,扯远了也就稀了,因此,我敢断定金玉没爱过他,只是处着,像那么回事,就像十岁还吃奶的娃,那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而已。她也是,安慰一下她单纯和单薄的青春。既然没爱过,跟哪个过不是过,何况我还有钱,这真不是坏事。我想金玉她就是这样跟了我吧。她不像我,我爱她像电光石火,跌打损伤。是的,我被她击中心脏了,我的另一半非她莫属,否则要心梗心塞。

刚才从监室里出来,抬头看了一阵蓝天,这天真蓝啊,像早年我娘自己用蓝靛草染的布,看着它我的心情就好多了,觉得气味也没那么难闻了,那就说说我们相亲的事儿吧。

那时我还混在大北京皇城根儿下,金玉她爸正好跟朋友一起来北京,不期然混到一块儿一桌吃饭去了。桌上的朋友知道我相遍了大半个A城,正在打着灯笼找老婆。就有人说老金有个女儿呢,不仅模样儿俊俏,性格好,才学更是丰盈,小家里面养出的闺秀呢。老金一听这话眼就亮了,他多年数学教师生涯历练出来的精明很快解开了这道方程式,他立马说要给女儿打电话,让她过来相亲。我当然要接舵,何况,我当时确实在一门心思想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呢。我当时就表态,说不用让姑娘来北京,我正好要回去开酒楼,到时正好去把这亲相了。

见金玉时正是春天,那个春天的春特别泛滥,满城的粉樱开得浴池子里的大白身条一样,奶莹莹地唤起想摸女人的欲望。那天我走到老金家楼下的时候,就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立在樱花树下,净着一张骨瓷儿脸,手里捧着一本书,蹲在草坪里摘蓝色的小野花。她举起花朵,对着阳光眯缝着眼在那里左瞅瞅,右看看,风儿吹着,吹起她鬓角的发丝拂到她鼻尖上,那微微翘起的鼻尖像我家乡里那剥了壳的细麻竹笋一样,脆生生的,玲珑清秀,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死去的小妹,掩藏在心灵深处的坟茔忽地草长莺飞了。我正心里难受的时候,老金恰好走了过来,他朝那女孩儿喊了一声:金玉,何总来了。女孩儿转过头来,手里还端端地举着那朵花,不经意地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细细白白的牙齿,一恍惚,我就看到了我小妹当年拿着野花,一路笑着,从山坳子里朝我跑过来,歪着脑袋跟我说:哥,咱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那一朵野生野长的笑容,就像一把镰刀,把我漂泊多年的心收割归仓。就像一根母枝,让我这颗生涩的青果瓜熟蒂落。那个带我回家的人,就是她金玉了。她像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青草,覆盖了我心里的那座坟,长成了连天春色;她像一夜之间涨起的春水,灌满了我心中那块桑田,荡开了十里春风。我第二天就跟老金说,我中意他的女儿,我准备操办婚事了!

金玉以迅雷之速成了我老婆。

我想起我妹了,我要说说我妹。我妹真是个好孩子啊,好得就像饥荒年里的一碗大米饭,软和清香,馋煞个人。可是她没了,只留给我那个十五岁的笑容:哥,咱回家吧!想起她我就哭,这些年里能让我哭的只有三个人,我娘、我妹和金玉。我又要哭了,真是年纪越大,眼泪就多啊!我这是老了残了,关到看守所傻了吗?

我叫何大牛,70年代初生在山夹夹里。村里只有一条溪水是柔软的,其余全是硬削的山,仰起头来就看见一块蓝花布顶在山尖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了去。村里巴掌大的平地都没几处,除了种毛芋头,就只能种洋芋头,要不就是红薯,间或山边边上还可以栽种几颗花生、黄豆啥的。但野猪也饿得荒啊,一多半都成了它们的果腹之食。打我记事起,就晓得我们一家一直都在跟野猪抢口粮。活着带给我最深的感受就是饿,尤其是冬天大雪封山后,一天就炒一把黄豆,吃一个火塘里煨熟的毛芋头,其余的时间就蹲在火塘边,像一只瘟鸡一样耷着爪子,干饿着。我十二岁那年,我爹说要出去寻条活路,不然全家都会饿死,我爹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他到了洞庭湖那边去了,那里的黑土好长稻啊,一穗一穗沉甸甸的像我家茅屋旁茂盛的狗尾巴草。那里的湖水好养鱼蟹啊,水沟里全都是白花花的大鱼。我爹贪恋那里的黑土地和黑土地养出来的肥硕女人,听说他钻了一个寡妇的新瓦房,就忘记我娘那干瘪的奶子和我们这些张着老鸹嘴等着喂食的娃子了。我娘一生没走出过大山,自是不会去寻他,她也不想去寻他。我娘不去寻他,但还当他是自己的男人,宁愿相信他是在外面混得不好,回不了家。

但我们还得活下去啊。我读了一年初中就辍学了,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和一个妹,怎么着也要让他们活下来吧。我就帮我娘上山捡野果,到山边边上种红薯,入秋了,拿起我爹留下来的一杆火铳打野猪。坏就坏在打野猪这件事上。我十七岁那年,把打下的一头野猪拿到山外去买,想挣下我弟我妹来年的学费。但我不知道外面的天是黑的,在集市上我碰上一伙儿地霸说要收保护费,我哪有钱给他们,他们就要抢我的野猪,让我哪儿来的野种滚哪儿去。这条野猪是我三个弟妹半年的口粮加半年的学费,那是我半条命啊,我抢不过他们,但我迷糊中摸到了火铳,我想都没想,拿起火铳瞄着一个人的大腿就扣下了扳机。看着那人的血像我家门前的小溪一样汩汩地流,我知道我祸闯大了。我一口气跑了五十里山路回去找我娘。我娘说:崽,命都不保了,逃吧,逃一天是一天,活一天算一天。在外活着就忘了你娘和你弟妹,再不要回来啊!我就打后门窜到后山上逃了,这一逃就真的十多年再也没回去。那伙人原来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太保,他们真寻仇来了。他们没找我娘麻烦,却盯上了我三月山桃花一样的小妹,把我小妹给奸污了。我小妹后来精神恍惚,上山砍柴的时候掉下悬崖摔死了。我娘硬撑了两年,也死了。我两个弟弟后来是我大伯拉扯大的。那伙儿为非作歹的太保后来在八三年严打中也没落好下场,毙的毙,关的关,我小妹的冤情好歹算是昭雪了,但我小妹的命却回不来了,我娘也回不来了。

我妹我娘她们出事的时候,我还在外面像个野雀子一样流浪,对这些一无所知。那时我只知道有个北京,那是咱的首都,最美好最光鲜的地方。我想我要到北京去,去申我的冤屈,去刨我的口粮。我一路流浪北上,学会了扒火车、逃票、打零工、卖苦力,跟杂技团学过训猴,在城市的街巷口摆过地摊儿,玩过骗人的把戏,能糊口的一切本事我都学会了,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作奸耍滑、招摇撞骗、吃喝嫖赌我也都学会了。我终于混到了北京。但到了北京,我知道没人能给我申冤。我得活下去,我给湘菜馆当过跑堂,也给人开过出租车,倒卖过景区门票。后来,我碰到了大哥,他开了家KTV,我就替他看场子。那时KTV是是非之地,我舍得拼,打起架来不要命,渐渐出人头地,深得大哥的信任。那时大哥的KTV已经做成北京数一数二的大场面了,我成了他KTV当家理事的总经理。各路达官贵人、明星小丑,都朝这里挤,都把钱不当钱地往这里送。钱这东西就是神奇,它想往你这里滚的时候,你拦都拦不住,走路都被它绊到腿,睡觉都被它从梦里砸醒。没几年,我就发达了,还混入了京中的老乡圈,上上下下的人我也学会了打点。真没想到我一个山里红薯,竟能混成白面馍馍。不过,再风光我也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了,在那里我就是一蔸捋掉了叶的红薯藤,没精打采的。我想回家了,我娘我妹不在了,但我何家的祖坟还在,我两个弟弟还在,我要回去告诉那些曾欺侮过我的人,我何家还有人,当年那个凄惶逃窜的何大牛回来了。

要是我妈我妹还在,看我光光鲜鲜回来,看我娶了金玉,不知得有多欢喜、多得意。我娘一准儿会说:崽啊,娘就知道你会出息,娘这些年没白爬关山口那座庙给观音娘娘磕头。

唉,不说了,想起就伤心。再说看守所开牢饭了,要是去晚了,汤汤水水都没了,我这肚子决不会轻饶我。不管怎样,我还得替我娘养着我这如来佛肚呢。

五、金玉:我是一朵沙漠玫瑰,遇水而开

白首易,好合难。虽然我和何大牛的结盟似乎都是为了一种雄起挺立,目的单一,共识超前,但持续的雄起需要注入源源不断的精气与耐力。我以为优渥的生活能让我保持长久的热度,而我却悲哀地发现,婚姻于我,只是一场持续的阳痿,足够长,长到覆盖了每天24小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我觉得我跟何大牛在同一个屋檐下,除了我们都在共同呼吸空气以外,其余的我都和他有着天壤之别。

我不喜欢何大牛的吃相,农药喷淋一样在衣服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油印子。我不喜欢他经常把自己喝得烂醉,然后毫无顾忌地吹嘘自己的能耐。我不喜欢他无休无尽的交际,不能忍受他要我替他撑场面,着得体的衣服,露着矜持的微笑,恰如其分地拍着马屁。我更不能忍受的是他对我处处设置的警界线。他不让我单独参加任何聚会,说勾勾搭搭必然产生桃色新闻。不让我玩QQ,说聊来聊去就一定是天雷地火。一次同事聚会,我参加了,又被领导劝着喝了点儿酒,何大牛追踪而至,进屋就把桌子掀了,撂下一句:我的老婆是不陪人喝酒的!拉着我扬长而去,留下一屋人讪讪而散。

从此,我便成了一枝带刺的玫瑰,开得浓烈,又刺得凛烈。你懂一个女人的孤独吗?那种像气息一样笼罩着的孤独,那种像暗疾一样治愈不了的孤独。像所有没有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一样,我们都在亲情的幌子下体面地存在,女属娇妻美眷,男当成功多金,再有儿子聪明可人,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张大红喜字光耀门楣,祥和喜庆。连我自己很长时间也深陷幸福的假象之中,百事不愁,无虑无忧,有多少还在生活的泥沼中沦陷的女人正把嫉妒而贪婪的目光射向我呢?但就在我要被我自己的满足感迷惑的时候,却总是听得到心底里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像某种酶,瞬间就把我的幸福感分解得荡然无存。我知道在我幸福的这张拼图中,有一块儿永远无力合拢——那就是我和何大牛床上那点儿事儿。

毋庸置疑,何大牛像每个男人一样都是喜欢那点儿事儿的。他说他只会和我做那事儿。他认为像他这样多金,染指各种女人是天经地义。所以,当他把对我的忠诚当作最高褒奖赐予我时,他认为我应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但我令他非常失望。我也知道,如果这桩婚姻要体面地过下去,不管我有多反感和他在一起,我都必须顺从。但顺从与激情完全是两码事,日子久了,我的顺从也起了茧子,粗糙起来。因此,不知道多少次,一场性事变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刀光剑影,铁马金戈。何大牛在我身上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说:金玉,你说话,你说你爱我。我听了这话,眼泪就从眼角流出来,流到头发里去,我能感觉到那滴冰凉水珠的蜿蜒,像冲开了一个峡谷,一直撕裂到我心里。我多想说这句话呀,对一个男人明明白白、炽热无比、电闪雷鸣地说“我爱你”,说得天翻地覆,天荒地老。可对着何大牛,我的舌头就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瘫痪了,无法轻巧温柔地卷动,让气流发出声音。我看着何大牛如一头隐忍的耕牛,不懈地耕耘在我这片丰腴又贫瘠的土地上时,我唯有一次次将眼泪洒落。我想,我们俩都是病人,却不能以病体取暖,我不仅扭曲了我自己,更扭曲了何大牛,我简直罪该万死。

行走在感情的沙漠里,我知道我是一朵沙漠玫瑰,遇水而开。而我,真的遇到了那一片绿洲。

那时我在劳教所上班,所长刘清风一如他的名字,清俊儒雅,写得一手字如其人的书法。何大牛管得再严,也得让我上班吧。只要我能上班,我与刘清风相处的时间就比跟何大牛多了去了。其实时间并不是关键,坏就坏在我和刘清风都有那么一点儿附庸风雅,自命不凡。我和他之间那点儿惺惺相惜,就像松风林下过,清泉石上流,穿林打叶的,就纠缠上了。一切都是相见恨晚,一切又怕来日无长,我像一条逆水而游的鱼,心甘情愿地沉浮在这段感情纠葛里。女人有两样东西不能空着,一个是子宫,一个是心。什么是真正的女人,那就是千山万水,情归一处,千沟万壑,痛归一处。

刘清风就像一条隐秘的暗流,汇集了我所有的情和痛。我在用洪荒之力去爱,甚至做好了离婚的准备,但刘清风明白地告诉我,他是不可能离婚的,他的老婆是副局长的女儿,他的一切全都仰仗岳父大人。这句话让我很生气,我无法忍受自己的爱卑微得像条虫。但我这么多年的清高自洁和何大牛的严防死守都最终没能守住我这朵沙漠玫瑰对雨露的渴望,我终于沦陷了女人的命门。我和刘清风的故事,像所有狗血剧的剧情一样发展,我们终于上了床,更狗血的是何大牛知道了这件事。走到这一步,我想我应该离婚了。我留下一纸离婚协议,还把宝马车的钥匙压在上面。我带上卡其,一声不响地回了娘家。我想这中间不会有任何回旋余地了,这么多年的错误该纠正了。我想把这个错误纠正得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因此,我在离婚协议书上没有提任何财产要求,反正房子我还有一套,那是我爸单位的集资房。我没打何大牛财产的任何主意,不仅仅因为我没那个颜面,更多的是我还想维持一点儿我的自尊,我想让所有相关或不相关的人知道,我金玉没有图何大牛的钱。

当我破釜沉舟甚至满心期待地等着这场离婚的时候,何大牛来了。何大牛在我妈家门口探头看到了坐在客厅里的我,他用极为平常的语气跟我说:小玉,回家吧。我等下还要去公司,先送你们回去。

离婚就这样成了泡影。犯错在先的我再无勇气去要求一场婚姻的破裂。在回去的路上,何大牛对我说:你不是说在劳教所待得太久,想调整一下吗?我帮你调到公证科去了,那里事儿少,清闲,你没事儿就少出去,待家里多陪陪卡其。

人生就像一场幻觉,得与失从来都只有几秒。那几秒的关口,我选择了回归。一切好像从未发生,一切依旧相安无事。何大牛还是那个早出晚归的老公,刘清风又变成了电梯里偶一见面的同事,不再问候,甚至不再互相看一眼。这个男人,死在我老公轻轻吐出的三个字里面——“回家吧”。而我呢,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自己的残骸,落叶归根。

六、何大牛:关于我戴绿帽子的事

我知道是人都会指着我的鼻尖骂,骂我是世上最怂的草包,金玉给我戴了顶荷叶那么绿斗盘那么阔的帽子,我竟然忍了。我说我给您磕头了,求您别提这茬儿了好不好。我不是腊肉,经不起盐搓,也不是砧板,经不起刀刃。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金玉她迟早会走这条路,这是命,这是我何大牛今生今世避不过的灾,逃不过的孽缘。

世上事情总是盈亏互济的,金玉是,我是,我和金玉的婚姻也是。这些年我疼金玉是没错,但我的疼法不见得被金玉接受,而金玉想要的疼法我不见得能做得到。可要我不那么去疼金玉我也做不到啊。金玉多好啊,有她在的家就像兰花一样幽香,窗台上开着她养的花,玻璃缸里游着她喂的鱼,桌上摊开她画的画,床头码着她看的书,虽然我看不懂那些四书五经、宋词元曲,虽然我不觉那些花花草草比荞麦豆苗好到哪里去,但我喜欢金玉侍弄它们时那安静专注的模样。我喜欢金玉周身漾出来的轻盈温柔,我常看着她,想着我妹要是在的话,肯定也是这个样子,我妹天生就是金玉这样的人,天生讨人喜欢,天生温软沉静。我想我有责任让她一直这样静静地美下去,生生不息。

我肯定不会再让金玉像别人家的老婆一样到外面去抛头露面,金玉她太扎眼了。她素衣净面,但只要往那里一站,就像观音菩萨收服孙悟空一样,一声“起”,那些四处乱嗖嗖的目光就都服服帖帖地流到她怀里来了。我想这是我的女人,却被别人用目光直勾勾地舔过,我就恶心得紧。我知道他们都在暗地里嘲笑我,说一篼好白菜让猪给拱了。更有明目张胆者,自以为是头好猪,也想来拱一拱我这篼白菜。李木然就是其中之一。李木然生意做得大,背景也硬扎得很,是浙江来的房地产开发商,是我们市委书记身边的红人、摇钱树,他曾跟人打赌,说他一个电话可以把市委书记的秘书叫来给他开房。别人不信,李木然一个电话打过去,市委书记的秘书立马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因此,李木然在我们面前霸道得很,他一搅动他的商会,来几个亿也是分分钟的事,也难怪市委书记都要看他的脸色。我开酒楼,怎么也要靠他这样的大鳄罩着点儿生意不是,我也想去弄弄房地产,那可比开酒店来钱快多了。因此,对李木然我多少也些有巴结之意。这也是人之常情吧,生意场上必须讲究这些。但李木然他玩得有点儿过火了,他当着我的面邀请金玉去马尔代夫,说要去坐他的私人游艇,他还以为我喝醉了,时不时去摸金玉的手。幸好金玉对他爱答不理,才替我挣回了一点儿面子。要不我就说金玉不贪财吧,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真就会风借火势,火烧连营,弄出一个后院失守来。但李木然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不过他这一巴掌也把我打醒了,防火防盗防男人,这才是正道!

莫以为我有几个银毫子,我就没有难处,钱多有钱多的难,门户大了,哪儿都漏风。再说从北京回来,买地建了酒楼以后,生意并不好做,我想酒楼这么不来钱,那就另外找门路吧。我跟人合伙在广州开宾馆,到海南开矿,跑手续、通关系、找钱,都是罪也受了,人也疲了,钱却没捞着,白忙活一场。这不,我想着现在手头有块地,还不如撺掇李木然一起开发房地产,可能钱还能来得轻松点儿。

唉,我这些苦从没跟金玉说过,我也就跟小六说说。小六是我那时在北京救下的老弟,他扒人钱包被抓了打得半死,我听到他一口我老家的方言,就知道是老乡,便替他向人家赔了罪,从此带他在身边。他这些年里生生死死地贴我撑我,我身边能说几句心里话能倒几句苦水的也就是他了。但跟他说又有什么用呢?要他一条命,他可以给,但要他替我出主意,他帮不上。想想人这一世也是孤单寂寞,人一个,卵一筒,天天跟人称兄道弟,喊砍掉脑壳共得疤,但一转背,你就得防着人家背后亮招。唉,还是只有自己那筒卵能拿捏软硬,制造欢娱。

说到卵,我就想到了金玉。其实我有时候很恨我自己,我明白金玉这样的人,不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爱”这个字的,但我却放不开手。金玉说,别问我爱不爱你,知道我会跟你过下去就行了。她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有一种无望。这让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必将经受一场情感的凌迟。金玉她是一朵花啊,哪有不开放的道理,金玉她是一汪泉啊,哪有不喷涌的冲动,金玉她是一个女人啊,哪有不爱人的欲望。

所以我庆幸她遇到的是刘清风,刘清风无非是一只偷嘴的狗,只想捡点儿荤腥。金玉她既然要开放,那就让她攀过墙头,倾国倾城、空前绝后地绽放一回吧,把她那些心气儿都散了,把她那些念想都吐了,花落了,蕊收了,春风也尽了,她还不得收拾一地残枝败叶,可劲儿把根往地里扎?

我觉得我就是她埋下头来才看得见的那块儿扎根的土地。

七、金玉:何大牛和我离婚了

我不是一直都想着和何大牛离婚吗,何大牛真的和我离婚了。就在我以为我跟何大牛十二年的婚姻像早年落下的一个病根已入膏肓,无力拔除时,以为我的富足闲适像一个顽固的肿瘤一路茁壮成长时,何大牛出事了。他破产了。

当何大牛告诉我这些时,我才从马尔代夫飞回来。是何大牛特意安排我去的。在回程航班上我的心情还像马尔代夫的海水一样蔚蓝辽阔,温柔荡漾。但当我下飞机时,何大牛跟小六已经在机场等我了。何大牛满眼血丝地对我说:二十分钟,我只有二十分钟,一些事情我和你透个底,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说:小玉,对不起,公司经营不下去了,我借的钱可能还不上了。我得先到外面躲躲,别人来找你,你就说你不晓得情况。你的宝马X5已抵账了,我另给你安排了一辆现代,你先用着。等怡馨苑建好了,我就会回来的。这里有一张卡,里面还有十五万元现金,你先拿着。

说不上心疼,我只是乱,纷纷扰扰的乱,像隔空落下的千万枝乱箭。空,突如其来的空,渺茫无际的空。我这时才突然觉得,我对何大牛一无所知。这个夜夜要强行进入我身体的男人,此刻,除了他身下突起的坚硬、他吐出的烟酒混杂的浓烈气味以及他软软拖行于我身上的肚皮,我竟然再也想不起更多他的特征、秉性和痕迹。我不知道他开了几家店,不知他有多少动产、不动产,不知他有多少辆车,也不知他在建的怡馨苑是不是可以预售,是不是所有手续都完整,更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投资,比如说什么在新疆的矿山、在东莞的酒店……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他欠了多少外债,有多少是银行贷款,有多少是社会集资,有多少是高利借贷……而最最重要的是,我不知我目前身价几何?准确地说,是我目前身价负几何?因为,近些年来,何大牛不时会拿来一撂单据让我签字,全是抵押贷款单,有抵押门面的,有抵押房产的,有抵押在建商住楼的……我开始也会认真地询问一下具体情况,以申张对自己财产的知情权,但何大牛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我还会把你卖了吗?这年头儿,谁不是在玩资金,靠一双手做苦力,挣得来几分?我相信何大牛不会把我卖了,更何况还有卡其呢,卡其是他的血肉,他可以损我,也要保住卡其吧!当我签那些字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何大牛怎么能这样说倒就倒,损得这么彻底?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该盘一盘底,算一算何大牛这本烂账了。

这本烂账远比我想象得要复杂N次方。这些年,在何大牛看似庞大的商业版图里,他靠高利借贷营造了一个虚假的繁荣。压垮何大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两年前立的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怡馨苑。这个洋溢着人间温暖的名字和这块高价买下的土地,成了他最后的坟墓,埋葬了他这半辈子的努力、梦想、机遇和家庭。

这些都是小六告诉我的。小六告诉我,何大牛所有的门面都抵押了,何大牛临走时塞给我的那十五万元,是他在租户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前收的一年的房租。财务经理告诉我,公司早在两年以前就没有做账了,有现金他就直接拿走,真不知道他欠了多少。我去找何大牛房地产项目的合伙人李木然,他依旧是那样眯缝着眼,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久久地盯着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何大牛啊,早空了,还欠着我几百万呢!我正到处找他人呢,麻烦你替我转告他,他何大牛跑了,他老婆孩子还在,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李木然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我分明感觉到有一束火辣辣的目光打在我的胸前,我瞬时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慌乱。李木然的嘴角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看着我落荒而逃。

我知道我的生活将会不再安宁。

果然,各种电话轰炸、围追堵截都来了,他们都是借了钱给何大牛的,他们挖地三尺想把何大牛揪出来。而我最害怕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怡馨苑有人闹事,长长的横幅招魂幡子一样挂在未封顶的楼上,一个个斗大的字天雷一样滚滚而来:黑心开发商,还我血汗钱!几十个男男女女站在未建好的顶楼上,哭、吵、骂,扬言要跳楼!

我也知道我回不了家了。小六隔三岔五地告诉我,窗被砸了,门被撬了,电器被搬走了,家具被拆了。听了这些,我唯有报以一个苦笑。能笑得出来的时候就放肆笑吧,我今后的生活还能承载多少欢颜?它肯定像更年期女人的经血一样稀少而宝贵了。

我等来了法院的传票,起诉何大牛欠债不还,雪片似的一张接一张,随便哪一张都是几十上百万的。我悔恨当初没能跟何大牛一刀两断,离了婚,至少现在可以远离这些麻烦。我更恨何大牛怂包一个,为什么不放我一个自由身,非得捆着我们娘儿俩往火坑里跳?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箭靶,密密麻麻扎满了暗箭。我甚至想,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是何大牛处心积虑设下的一个阴谋,用来报复我这些年对他的冷漠、背叛,他要让我陷入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中,永远只能在风中孤苦无依地晃荡。

但何大牛出乎我意料地回来了。在那个他偷偷潜回的夜晚,他对我说:小玉,我对不起你,咱们离婚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回来就是来和你离婚的。

这一切来得有点儿太意外!我原以为何大牛会死死不松手,可没想到何大牛远比我揣测的有担当。他不仅主动跟我离了婚,他还给我留了五百万。何大牛说他变卖了他仅剩的在北京购买的一套房产,这笔钱谁也不知道。他让我找个信得过的人办张卡,他再把钱打过来。

小玉,忘了我,让卡其也忘了我,找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好好过吧!第二天一早,我们在民政局协议离婚后,何大牛在门口对我说了这句话。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像风暴之后的沙漠,辽远而平静。

他说的第二句话是:我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八、何大牛:我输掉了一个家

我敢指天发誓,我是想早点儿和金玉离婚的,但有些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才拖到了这一步,让她跟我一起经受了这些波折和风雨。

那就说说我这几年的不堪吧。

我像所有来路不正的黑钱一样,有着卑劣的过去和不良的嗜好。赌,便是我身上的一块儿牛皮癣,从没真正断过根。在北京没认识金玉之前,钱来得容易,赌是常态,经常一晚上输赢上百万的。那时反正一帮人亦黑亦白地混着,不赌还真不知干点儿啥好。后来,回A城了,渐渐结交了一批鱼龙混杂的老板、领导,赌就变成了最直接最有效的交友方式,一场牌打下来,人就熟得能捏出水来。跟李木然相识也是在一场赌局上,他出手大方得很,赌桌上输得起,那次牌局他输了四百多万,眼都没眨一下,末了把骰子一推,说:今天手背得很,不玩了。我也算玩得大的,但像他这样眼看白花花的银子变成水还能面不改色气不喘的真不多见。我想这人牛逼啊,后来才知道他来头大,盘子大,银子每天挣得撑破口袋,而且是一个赌场的老手,洞庭湖的麻雀,经过不少风浪。果然后来几次跟他交手,他都是只赢不输,倒是我前前后后输了六七百万。

就连金玉要生的那天,我都还在牌桌上下不来。金玉预产期提前了,她打电话说肚子疼,而我正陷于豪赌之中,输了两百多万,起不得身。李木然看着我两头儿都顾不上,阴阳怪气地嘲笑道:胖子,你家金玉跟你亏了呀,照顾不好她就易主呗!我半天没从他这句话里回过神来,待我想清楚他这句话之后,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脚底。我把牌一甩,扬长而去。李木然这句话把我点醒了,我得悬崖勒马,我要真这么烂下去,总有一天会把老婆孩子都赔进去。我何大牛不能那么混蛋,我得抻着翅膀,护好我的金玉我的娃。打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赌了,我想输了就当是交学费吧,人生这一辈子,经验总是要拿钱买的。

李木然后来邀了我很多次,想再拉我下水,但我意志很坚定,说我玩不起,还得养老婆孩子呢。李木然听了我这话很不高兴,他说我这个走路带喘的死胖子,居然被个娘们儿的裤带系住了。我没中他的激将法,我说,我还真是在乎这娘们儿,拴她裤带上我乐意。李木然听得脸都有点儿绿了。

如果我能从此戒掉一个赌字,我想我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但金玉跟了刘清风。这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心里。就算我有宽恕她的千万条理由,但那一刻,我作为一个男人,也像一匹烈马被套上了嚼子,像一只山鹰缚住了翅膀。也许金玉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解她这一刀刺得有多深,她逼得我太苦了。金玉她好像没有半点儿愧疚,只是冷冷地对我说:我对不起你,咱离婚吧!我多想她对我说句软话啊,她只要说,何大牛,是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我跟你好好过。我都会内力尽失,真气尽泄,瘫成泥,化成水。但金玉她冷得像冰一样,我知道我只要伸手一碰,她就会碎掉,我们这桩婚姻就会碎掉。我不敢碰啊!我不能没有金玉,我已经失掉我小妹了,我再也不能失去金玉。我只好把所有的恨啊、怒啊、苦啊,都逼回我那酒囊饭袋里。我腆着沉甸甸的肚子,和李木然一帮人推杯换盏,把酒当水喝。

我就是在那时重开赌戒的。

那天我喝了两斤白酒,却仍然没有把自己灌醉。我在办公室休息间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只想睡他个天昏地暗,然后一觉醒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金玉还是那个巧笑倩兮的金玉,我还是那个不知魏晋的大胖子。不过,金玉没有巧笑,我的女财务经理却朝我巧笑了。她是个机敏的女人,肯定闻出了什么酸腐的气味。我知道她一直想委身于我,八成还是图我的钱吧!但我的钱也来之不易,我不想花到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身上。但她以女人特有的敏锐,察觉出这一刻我需要一个温软的肉体来抚慰疲惫,需要一次玩儿命的冲击来释放堆积在心的压抑。她穿着真丝睡衣,娉娉婷婷地走进来,以男人的角度来看,绝对是个让人欲仙欲死的尤物。当她甜糯的气息充溢整个房间的时候,我感到了雄性动物最原始的冲动,我想把她铺展在身下,让自己在这朵白莲里陷入一个醉生梦死的极乐世界。可当我撕开她的睡衣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狐媚而顺从的笑容,这是金玉从来不曾有过的。而正是这个笑容,像一场雪崩,覆灭了我熊熊燃烧的欲火。金玉,她肯定在刘清风面前也是这样狐媚而娇淫地笑着,肯定也是这样妖娆而放荡地绽放。我猛然觉得自己从头至尾就是个失败者,我从未征服过金玉,我再征服一万个女人又有什么用?

我一把推开女财务经理,翻身坐起,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说:李木然,你马上来,咱们赌一场。此时此刻,我需要另一种沉沦来报复我所受到的伤害,我需要另一场拼杀来重振雄风。

这一场豪赌延续了三天三夜,我输了三千万

这一场豪赌延续了三天三夜,我输了三千万。一千二百万现金,还欠了一千八百万贵利。贵利就是一条吊索,一旦套上,就离上吊索命的日子不远了。我知道贵利万万碰不得,但那时,我在酒精和愤怒的双重围剿下,已经失掉了理智。在我输掉六百万的时候,小六跪在我面前说:哥,求你了,别玩了,你心里难受,打我骂我割我肉都行,我求你别赌了。我眼一横,站起来,一脚踩在凳面上,把手里的骰子高高举起,潇洒地抛了下去,说:小六,哥玩得起,输得起,你要是不想让哥高兴,哥这么些年就是白疼你了。小六低声说:哥,嫂子和卡其在等你回去呢!这话不说还好,他一说这话,我陡然觉得万丈豪情在心底里升起,凌空飞架,直奔云海,我今天不在赌桌上英勇就义我还真不是一条汉子。我说:小六,别提你嫂子,女人家家的,晦气。咱们玩儿就高高兴兴地玩儿,哥在江湖上是条龙,不是条虫!李木然拍手说:好!我总算见识了何总的风范,有气魄!来,今天咱得玩尽兴,只要何总还有兴致,我李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但我并没有越玩儿越高兴,而是越输越颓,越颓越输,我不知道我输了多少,也不知道借了多少,反正扳不回来就是一死,借多借少无所谓了。三天下来,我只剩一张虚乏的皮囊和一笔数额巨大的贵利。李木然走时拍拍我的肩说:兄弟,振作点儿,不就是钱吗,赚得回来的,我这笔钱你先用着,不急。他矮小的背影像一个鬼魅,轻飘又沉重地把我甩在了赌桌旁。我变成了一条被扒了皮的蟒蛇,虚弱地盘成一个圈,支撑我奄奄的气息。

我在一瞬间发现,刘清风居然真的变成了一缕清风,一拂而过,仅此而已。这个原来如鲠在喉的名字,此刻已成为一杯白开水,可以顺利入口。我终于可以像看别人的一段风月一样来看金玉和刘清风了,终于可以像以往一样面对金玉了。

这真是件好事。只是这个代价付出得太惨重了。

直到第二天李木然带了贵利债主来找我协商还款事情的时候,我才觉出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一切都是李木然设计好的。他处心积虑花了好几年来经营这场赌局,抓住了我盛怒之下不顾一切的机会,出了老千,轻而易举就让我输了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他李木然惦记的就是我那块地。我买的时候就花了一千多万,将近八年过去了,少说也翻了三番,他李木然带了债权人来就是想让我把地低价抵给他,以清偿我欠他的贵利。无利不早起,我一直以一个商人的精明自居,没想到放鹰这些年,到头来被鹰啄瞎了眼睛。李木然他真是太狠了。

李木然对我狠是有原因的。他一直对我怀恨在心,这话说起来有些长。

李木然有个弟弟,叫李木云,不怎么成器,平时都是听他哥的差遣,但他总有点儿不安生,仗着财大气粗,爱惹事。那次我们一起去山区玩,在窄窄的盘山公路上,迎面碰上了一辆拉石头的车,两车相遇时剐蹭了一下,开车的司机是本地人,走下来见我们是外地的,自然骂骂咧咧,嘴上不饶人。李木云哪受得了这种气,冲上去对着司机的脸就是几拳,打得司机口吐鲜血。山里汉子性子野,都是敢拿命拼的,司机被打之后,顺手从车上拿了把扳手,要往李木云脑袋上敲,李木云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把弹簧刀,照直朝那个司机的心脏部位捅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们甚至来不及下车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司机倒地抽搐。

惹上了人命官司,纵然李木然手眼通天,李木云也难逃其罪。李木然来求我,让我作证说李木云是正当防卫,是人家先拿扳手打他,他才还的手。车上其他人都是李木然的人,他认为只要封了我的口,他弟弟就可以死罪买活,活罪买少。李木然让我说个数,他一定如数奉上,就当是封口费。这些年我虽然在江湖上混,但我还没到恃强凌弱、不分黑白的地步,我想起了当年十三太保把我脑袋踩在地下搓的时候,这个伪证我自是做不得,做了我娘肯定会从棺材里坐起来,揭我的皮,撕我的肉。我拒绝了李木然,而打那以后,李木然就对我心存芥蒂了。但李木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后来还照样跟我喝酒,一次酒桌上,我们喝嗨了,他搂着我说:兄弟,我当年一时犯了糊涂,才有了那些不情之请,现在我也想明白了,都是一条性命,我弟弟干了天理国法不容的事情,谁也没法儿救他。李木然让我以后还把他当兄弟,不要把他看扁了。我当时听了他的一番话,还感动得心有戚戚,甚至觉得自己做得有些绝情,兄弟姊妹哪个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妹死了,我还不是痛了一辈子吗?

但我没想到李木然他是黑虎掏心,背后扇阴风。当我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感到刺骨的寒冷,阴曹地府似的,我好想回家抱着金玉,就算金玉犯了再大的错,她也不会算计我。她只是不爱我,她只是爱了一次刘清风,但谁对爱情有免疫力呢?人一辈子总要出一次麻子的,金玉她肯定不想出这次麻子,但病毒来了,谁挡得住?金玉她只是病了呀!一想到这些,我就又心疼金玉了,可是以后我拿什么来疼她呢?我得想想,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正中李木然的下怀,把好好一块地让李木然叼了去。这可是我半生心血,我不甘心,没了它,我下半辈子都别想翻身。

想到这儿,我再也睡不着了。接下来三天,我什么也没干,就在想如何翻身。我手头的酒店还在经营,可以撑着我这门面不倒。关键是我的名头还在,我说我要再干个什么项目,找钱还是有门路的,别人都还以为我是一头健壮的骆驼,经得起摔打,肯定有人愿意跟我做,或者说是愿意将钱投给我做。做什么?当然只有做房地产来钱快,一个楼盘做下来,随便就赚几个亿。我手头有地,省了买地的钱,跑跑发改委、规划局,把房地产项目立了,马上就能从银行贷到钱,再忽悠点儿建筑商带资进场,只要一开建,拿到预售许可证,房子上市销售了,那钞票还不是滚滚而来?说不定赶上房地产市场回暖,房子一抢手,倒要赚个盆满钵满!到时候李木然这笔烂账还起来也就不成问题了。我身边几个朋友,就是这么拆借腾挪过来的,现在都发达了,找的老婆一个比一个年轻。我不要换老婆,我只要把债还了,就跟金玉过安稳日子。

我这么一想,人就高兴了一点儿。反正现如今,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不搏,就只能等着别人替我收尸,再闯一次,可能还有翻盘机会,我觉着我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不过眼前这一关难过。贵利是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我想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以房地产项目的名义,借!我出个两分、三分的利息,只要把房地产项目一拿下,就等于拿了一块儿吸金石,不愁不来钱!这民间借贷历来就是地下钱庄,合理不合法,但不合法的事多了去了,现在赚钱,不打点儿擦边球,谁能给你坐大成势的机会?

主意打定,我浑身轻松了不少,我想,我该回去了,我要回去把金玉从她娘家接过来,现在只有看到她,我才有往前冲的力气。我不敢把这些天翻地覆告诉金玉,我也没法儿说,我能跟她说我把家都输光了吗?我能说都是因为你金玉偷人把我害成这样吗?我们不能再互相伤害了。此时此刻,我知道金玉她也是孤单绝望的,她那个刘清风,敢站出来昭告天下说他爱金玉吗?也只有金玉这个死犟性子,傻乎乎地站在北风里,任风刀子往身上扎。唉,这个犟女人、蠢女人,也只有我,才懂得她的好,她的美,她的举世无双,她的倾国倾城。这样也好,她经历这么一遭,说不定从此以后就收心敛性,跟我好好过了呢?

九、金玉:我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

我觉得何大牛就像一阵蛰伏很久的龙卷风,他风驰电掣般席卷我的生活之后,终于消失得无踪无影。我想我该收拾飓风之后的断壁残垣、满地尘烟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而我,得到了五百万,足以应付生活中的一切苟且。我确信这五百万是安全的,没人知道何大牛替我隐匿了一笔巨款。事情好像正朝着前所未有的明朗迈进。想离的婚离掉了,未曾想有的财富天神一般降临,庇佑我的日子。何大牛说过,我天生就是过富足日子的。但想到“天生”,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没有何大牛,我可能凭自己双手挣来五百万吗?何大牛觉得我是天上的仙,泥里的金,但我清楚自己除了心气儿高、骨子里清冷以外,我还有什么?我不过是一个伪装的俗物,用几页书卷、几缕不可一世的鼻息、几个冰冷清高的眼神,营造了一个不近烟火的金身,我也就迷惑了何大牛,让他一直把我像神一样供着。

如今何大牛这个虔诚的施主终于消失了。当我神龛前的香火真的冷落下来的时候,我在获得如释重负的轻松的同时,心里就像洇了一汪水,怎么也清爽不起来。这一刻,我像所有的俗物一样,生出了轻贱的怜悯。是的,我怜悯何大牛。当那个我一直诅咒、一直埋怨,一直恨他陷我于不义、拖我于泥坑的男人,以一种丈夫的大气与担当,给我、给他的妻子准备好一条后路时,我才蓦然发觉自己的龌龊势利与短小促狭。我不就是怕担当、怕面对吗?我一直像一只凶猛的刺猬,支起浑身的刺,一意孤行地来捍卫我高高在上的情感,而在这段婚姻里,我其实是个没有肩膀的人,从来没有承担过任何东西。或者说,除了身体,我从来没有进入过这场婚姻。我对何大牛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关注,未曾扶持。我不过问他的事业、他的困境,也不懂他的努力、他的挣扎。我只做了一个相框,把“夫妻”这个词冠冕堂皇地框起来公之于世,我只是给他家的户口簿上添了一个名字,再顺便繁衍了卡其。

婚姻需要爱情来生发,而我在臆想里构造着不沾轻尘的爱,以一种不合年龄的幼稚,拼命追寻、幻想着一份不着边际的爱,让自己悬在半空,上不顶天,下不接地,飘摇而动荡。我不懂得,爱,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或者我懂得,却做不到。其实,我只不过是自私而已,我从来就没有爱过,或者说我从来就不懂爱。我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我也是一个只会爱自己的女人。每一份爱情,都具体而实在,都现实而琐碎,我那玻璃心的爱,怎么能有地方盛放?

何大牛对我和卡其的保护,如一根刺,深深扎进我的肉里,这五百万和这一张我渴望已久的离婚协议书,并没有给我带来预期的欢欣,相反,它们成了一面镜子,照出我的自私、我的虚假来。它们也像一块儿烧红的烙铁,灼痛了我的心。我不时会想起何大牛来,他去了哪里?他过得好不好?他是否还会吃得那么开心?他会想起我和卡其吗?他想起我们的时候,会不会心痛?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让我无暇去想这些了。

那是何大牛走后、也就是我们离婚后的一个月,局长让人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局长是个不错的人,务实,低调。局长很正式地对我说:金玉,出于组织对你的关心,你老公的事儿,我想你有必要都知道。

我点点头,把头埋得更低了,我觉得这是一件让我抬不起头的事儿。

局长又说:何大牛已经由公安经侦立案了。他借了一千万元教育基金,这事儿你知道吗?我摇头说我不知道。局长愕然,又问:他借了多少钱你知道吗?我还是摇头。局长叹息说:小金啊,你这女主人是怎么当的啊?不过现在看起来,你不知道这些更好。如今何大牛跑了,你是家属,于公于私,你都要敦促何大牛回来把事情处理好,争处从轻发落!

我想说我和何大牛离婚了,我想说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我说这些有人信吗?即便有人相信,他们肯定也会认为他和我离婚是个权宜之计,是为了隐匿财产,保全一家。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怎样,人们都会认为我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是一条船上的贼。

我低头不语。局长叹了口气,对我挥了挥手说:你去找公安局经侦支队陈支队长吧,他会给你把相关情况讲清楚的。我看你也有必要了解一下何大牛这些年的真实情况。你要有政治敏锐性啊,何大牛这件事不是小事,已经影响到稳定工作,市里面很重视!

我默默退出,后背一片冰凉。我转身去找了陈支队长。陈支队长是个爽快人,他告诉我,何大牛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确凿无疑,目前查清的包括银行贷款,总共12亿。当前最要紧的是那一千万教育基金。教育部已经开始追查了,如果资金回不了笼,市里面不好交差,教育、民政等几个部门的领导都要受处分,而且影响到以后全市向上面争取资金。为此,市领导非常恼火……

12亿!如果用筐装,得装多少筐?如果用牛拉,要用几头牛?陈支队长说:金玉,我们查了何大牛公司的账,确实跟你没有任何往来。但即使没有往来,也不能说明这事跟你没关系,据我所知,有些账目何大牛并不是以公司名义借贷的,而是以他个人名义进行的。下一步,一些事情可能难免会牵扯到你,你要有心理准备。你自己回忆一下,看你经手过哪些账目。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哪会记得自己经手的项目,何大牛曾经让我签的字不止一次两次,开始我还问问,次数多了也就连问也不问了。

陈支队长点了点头:也是,夫妻嘛,哪分得清你的我的。

我没有吱声,我依然没有把我们协议离婚的事情告诉他。凭我那点儿浅薄的法律知识,我也知道这一纸离婚书只是给了我一个自由身,至于婚内债务,没有那么轻易可以摆脱的。我不说也罢。

陈支队长接着又说:何大牛这个事,估计一时半刻也解决不了,下一步的情况可能会更糟糕。何大牛一跑,追债的人会怎么闹?你也是民警,我不说你也清楚。陈支队长看我不吱声,又说:市里已经专门成立怡馨苑维稳工作组了,正在进行稳定风险评估。我们现在主要是负责对案件所涉资产、人员进行核查,因此必须找到何大牛,他这本烂账只有他自己清楚。否则,工作无法开展。

陈支队长摊了摊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得不表态道:陈支,您放心,如果何大牛联系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跟您汇报。

我从陈支的办公室出来,就给小六打电话,小六在电话里对我说:嫂子,我真不知道哥去哪里了,他什么也没跟我说。这些天,我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捧着手机,就盼着哥给我一个电话啊!嫂子,哥要是给你打了电话,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定啊!小六还在嘟囔,我已无心听下去。何大牛,你在哪儿啊?你是想从这地球上消失吗?你能躲到哪儿去?专案组都成立了,你又能躲多久?

但何大牛回来这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他回来又能怎样?他能还得了那一千万教育基金吗?他能安抚得了他的那些债主吗?他能让怡馨苑的那些买家欢天喜地地搬进去吗?还有银行的三千万贷款、还有李木然的贵利……想到这些,我突然明白何大牛为什么跑了,他只有这一条路,要不就是死路。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死,他要是死了,所有的事情都得向我奔来,他一定不希望这样,从他给我留五百万、跟我离婚来看,他是想保全我的。他活着,冤有头、债有主,别人找我就没那么足的底气。我这样想着,慢慢咀嚼起局长讲的那句“于公于私”来。“于公”,让何大牛回来,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罪名昭告天下,把他投了大狱,自是可以平息一些众怒。说白了,这“于公”就是让何大牛回来认罪伏法,解除政府维稳压力。“于私”呢?“私”不就是我和他何大牛吗?我想何大牛怎样,我最想何大牛能一五一十地把账还了,清清爽爽过完下半生。可这么多钱,他怎么还得上?还不上回来就要蹲大狱,撇开夫妻情不说,就算他是个普通朋友,我也不想他去过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依何大牛那样的性格,他能熬得住吗?但不回来,流浪在外,就意味着他会像一蔸茅草,历经野火冬风,像一匹孤狼,独对冷冷月光。

我这样想着,不禁泪如雨下。这一次,我是为何大牛流泪了,为他惨痛的遭遇,为他不知前路的逃亡,为他不可预测的结局流泪。我这才发现,为何大牛流泪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几近可耻,我竟然为他感到心痛。他对我好过,一直都对我好,他对别人也不坏,他犯下的这些错,固然可恶,但他真没有想把这些钱用来挥霍,他只是玩着玩着,玩不回去了,这个局面不是他想要的。如果他能知道我此时生出的对他的缱绻迂回,在他逃亡的路上,是不是可以多一丝慰藉,他生命的荒原里,是不是可以多一脉绿叶,半朵红蕾?

眼有千千泪,心有千千结。第一次,我为这个男人柔肠百转,第一次,我为这个男人黯然神伤。

不出所料,追债的人闹起来了。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些文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我趴到窗上一望,一大群男女老少,打着几条横幅,上面写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夫债妻还,理所应当。人群堵在大门口,几名保安正在竭力阻拦,我像被人照头打了一闷棍,瘫在座位上,脑袋里的血直往上涌,太阳穴两侧的神经突突跳得要炸裂开来。这时,我们领导已经察觉事态严重了,他匆匆走进来,对我说:金玉,这场面你也看到了,先回避一下吧!他扶着浑身发颤的我,偷偷上了他的车,从大院后门走了。

不久,我又接到了一张法院传票,是银行起诉何大牛的,一笔一百零八万的贷款,一并起诉了我。因为我当时在抵押单上签了字。那是以我家的那套房子为抵押的。本来我们离婚时,何大牛把房子留给了我,现在银行一起诉,我自是赢不了诉讼,法院就把我的房子先行冻结了,还连带把我的工资卡也冻结了。其实此前,我爸妈和几个朋友都劝我赶紧把房子转到别人名下,但房子更名需要何大牛签字,或者他的委托书,何大牛人都跑了,我到哪儿去找委托书?我只好收拾了东西搬到我爸的集资房里了。幸好那套房子在我爸的名下,要不我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屋里到处堆着各种箱包,纸质的、皮的、塑料袋装的,堆在客厅中央,我窝在还没来得及摆好的沙发上,望着一屋子的凌乱束手无策。我爸妈本来是要留下来帮我收拾的,但我坚持让他们走了,我受不了他们没完没了的争吵,我妈怪我爸当年不该替我做婚姻的主,我爸就争辩世事难料,人心不古。我不想再去讨论这些,我只想自己静一静。这时,门铃响了,门外传来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声音,我犹疑半晌,终于还是把门打开了。

是刘清风。他跟这春末的天气比起来,穿得有点儿多。他进屋站在我那些箱子中间,像一个未拆封的包裹。为什么在我眼里曾经风流倜傥的他,现在居然也泯然于众人?为什么他要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出现?我想不明白,嘴角费力地浮起一个勉强的微笑,坐回到沙发上,有些戏谑地说:刘支队,真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收拾,找不到您坐的地方了。

刘清风急切地奔上来,想把我揽入怀中,我伸手挡开了,说:有事您说事吧!

刘清风像被抽了一鞭子,嗫嚅着说:金玉,你还好吗?你还在埋怨我吗?我一直想来看你的,我心里真的从来没放下过你!

埋怨?我埋怨过吗?我只是死心了。我扭过头不看他,任泪水顺脸颊默默流下。哈,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男人,那个曾经令我日思夜想的男人,为什么如今他站在我面前,我却觉得恍若隔了万水千山,行云重重?为什么我当年那些入骨入髓的痛,如今已是陌路轻风,只有尘烟滚滚?我该扑到他怀里哭一场吗?我该跟他说我如今的遭遇吗?我该打他骂他问他当初为什么不敢坦然面对这份感情吗?我觉得我对他所有的情愫都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个夜晚骤然断裂,到如今四散飘摇,零落成泥。我擦干脸上的泪,转过头对他说:好不好,你看到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刘清风迎着我的目光往前走了两步,又在我冷冷的目光下停下来:金玉,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有什么能帮你的?

帮我?好啊,你有五百万吗?借给我替何大牛还债吧。我换了一脸灿笑,无辜地看着他。

我这句话像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刘清风脸上,刘清风明显受了伤,重重地低下了头,说:金玉,对不起,我、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走吧!我没给他说话的余地,决然打断了他。

刘清风沉默一阵,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我没有动,也不敢动。等房门落锁的声音响起,我撕下伪装的坚强,把头埋进抱枕,任眼泪横流。月光在客厅的窗前落了一地,像我缤纷的眼泪,像我碎裂的心房,更像我那些无从收拾的混乱和清冷的过往。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再见了,刘清风;再见了,我的爱情;再见了,金玉。从今晚起,我要青灯古佛,暮鼓晨钟。从今晚起,我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借壳重生。

但当我还没来得及理顺已经发生的这些事情时,又有更多的事情扬尘一样罩到我头上。首先是卡其不见了。那天我到学校去接他,我在校门口左等右等不见他来。我打电话问班主任,班主任说看到卡其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再询问卡其玩得好的同学,同学说他走出校门后被一个男人拉上了一辆很豪华的汽车。同学说卡其应该认识那个男的,卡其叫他叔叔。我发疯一样不停地打电话,打小六的电话,打何大牛朋友的电话,一个一个打下去,都说没有去接卡其。我又跑到局里调取学校门口监控摄像头的资料,但那辆车巧妙地避开了摄像头。我隐隐感到卡其的失踪与何大牛的出逃紧紧联系在一起,想到这儿我整个人像跌落冰窖,全身冰凉,双腿发软。我可怜的卡其,难道有人让你父债子偿吗?当我折腾到晚上十点多,心力交瘁濒于绝望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我拿着手机望着闪动的屏幕,犹如举着一个定时炸弹。卡其是被绑票了吗?是绑匪打来跟我提条件的吗?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迅速按下通话键。

喂,金玉吗?我是李木然。一个慵懒又阴森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急切地问道:李总,卡其在你那里吗?他还好吗?我差点儿哭出来,我想求他别伤害卡其,但我最终没有说出这句话。

李木然笑了两声:怎么?怕我绑你的宝贝儿子啊?警察阿姨,我怎么敢呢?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对着电话叫了起来:卡其,卡其,你在不在?李总,你让他听电话!

李木然听出我的惊恐,笑得更放肆了:放心,你儿子好着呢。警察阿姨,我伺候你儿子吃大餐去了,一会儿就给你送回来。

当李木然开着他的豪车把卡其送回来的时候,我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从车上跳下的卡其,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李木然从车上走下来,用他那带钩子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欣赏一个精美的花瓶。我慌乱地低下头,他趁机伸出手,在我脸上轻拍了两下,说:放心,美女,我要卡其还不如要你呢。以后有事找你李哥!

李木然从车上走下来,用他那带钩子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欣赏一个精美的花瓶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狠狠地看着他,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他哈哈大笑,转身上车,一脚油门,他的豪车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冲了出去。

我抱着卡其瘫坐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卡其说,李木然说带他去找爸爸,他就跟他走了。卡其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在我怀里小声地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我想他。我紧紧把卡其抱在怀里,任泪水肆意地流,我说:卡其,爸爸好着呢,别担心,爸爸做生意去了,等卡其长大了,爸爸就会回来的。卡其什么也不再问,在我怀里小声抽泣。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有合眼,我紧紧把熟睡的卡其搂在怀里,生怕他再被人抢了去。我想李木然这是在向我示威,他随时可以带走卡其,让我失去我的命根子。他向我证明,他随时掐得了我的七寸。

何大牛,这些你知道吗?

接下来,在我还没从卡其失踪的惊悸中完全恢复过来时,我又被停职了。这让我猝不及防,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因为何大牛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一种五脏俱焚的虚脱和挫败感。

十、何大牛:我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今儿天气好,我在看守所的院子里看到墙头的一株野花居然开了,粉紫色的,这让我的心情大好,我在黑暗里待太久了,需要一点儿颜色刺激我的神经。但神经一兴奋,我又有诉说的欲望了,我想讲讲我的那些项目。

我说过我不愁钱路。我在道上混得太久了,摸透了各种套路。钱是什么,钱就是苍蝇,越臭的地方越是起堆儿,钱就是妓女,越富有的地方越喜欢攀附。我放出风说,我要搞房地产,这就等于支起了一张大网,扑棱棱一批麻雀就来自投罗网了。一些小暴发户都想借此进入我的商圈,认得的不认得的,都挤破头打破电话来跟我套近乎,请我喝酒,用麻袋给我送钱。我诈五诈六地说:这个项目资金已经到位了,不差你这点儿钱,不过我反正还有其他投资项目,我让你做稳当点儿,给你两分的利息,包赚不赔。来的人点头哈腰,千恩万谢,一个劲儿地说:行,行,感谢何总给面子,看得起。

我也主动找人借钱,商人之间的互相拆借是很正常的,我讲我开发房地产,有点儿资金缺口,愿意付三分利息,大家觉得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赚点儿利息,一年下来,也是一百多万。我就这样拆拆借借,把新借来的钱抛出去,按时支付各个债主的利息,包括李木然的那笔赌债,也被我应付得满满当当。李木然的阴谋虽然没有得逞,但他眼见利息厚实得压手,也就没再找我的麻烦。而我,在这拆东墙补西墙、兜兜转转的过程中,因支付利息从不拖欠,竟还赢得了极好的声誉,大家认为我路广、钱硬、靠得住,这名声一传,主动送钱上门的更是络绎不绝了。我用笼络来的两千多万,拿到了规划投资许可证、建设许可证、开工许可证,并跑齐了各种立项手续,我终于把怡馨苑这个项目给拉扯成了。我觉得成功在向我招手,我一鼓作气,又以项目作抵,借了银行三千万,怡馨苑破土动工。

但天要亡我,房地产市场并不如我想象得那么好,房子根本卖不动,两百多套房只卖出了四十多套。材料、工人工资、利息……各种支出像河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恨不得吐出的口水、撒出的尿也能变出钱来。我卖掉了一台保时捷,卖掉了在北京的一套房子,把在A城的五个门面、还有我和金玉的住房都抵押了,还把金玉手上八十多万零花钱一分不少地哄过来填我这儿的窟窿。幸好金玉向来对钱不感冒,我说声要,她就像扔块西瓜皮一样地把银行卡扔过来了。我说要签字,她最多也就说句“你不要把我和卡其都抵给银行了”,就利利索索地把她的名字签在上面了。所有的资产中,我只留了北京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那套房是以我弟弟的名义买的,除了我弟,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我想这是我最后一处避身之所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也抵押了,搏到最后功亏一篑,我好歹还能给金玉和卡其一块屋檐。

我找关系借了一千万教育基金,这笔教育基金由一位政协的领导主管,为了从他手里拿到这笔钱,我天天请他喝酒,还从海南到甘肃,陪他玩了一路的风景名胜区。但我再怎么像一头斗牛一样狂奔乱踢,也终是抵不住颓势,苦苦支撑到第二年年底,我从农村信用社贷的八百万要归仓。借这笔钱的时候,信用社张主任被我的迷魂汤灌晕了,头一年我说年底还的,没还上,第二年张主任催得紧了,我再怎么说按时付息也不行,张主任哭丧着脸说:兄弟,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你就帮我一把,我保证,你今年最后一天还上,我过完十二点,就再贷两个八百万给你!一千六百万,你要不要?可你要是再不还,我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了,到时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信用社的贷款政策我懂,那都是妓院的床,被滚来又滚去的。我想我不能太坑人,老张不在了,换个人债会逼得更紧。再说,我今天把这笔钱滚过去,明天就有两倍的钱滚过来,我又能多快活一阵子。但我没想到还了八百万之后,张主任翻脸不认人,头缩得比乌龟还快,钳子都夹不出来。我把承诺送他的两套房变成了四套,可他就像不认识我一样,见我就躲。

这一局输下来,我就知道我离死期不远了。我现在一个月光利息支出就多达几百万。公司已经一两年没有进账了,我左手借过来的钱,右手就拿出去付利息了。财务经理之所以还被我养着,其实只是我用来招摇的幌子,实际上她也有几个月没发过工资了。我总是说我忙,根本不跟她打照面。房子只建到了十二层,承建商的钱我也跟不上了,银行的三千万贷款也快到期了,我拿什么来还?抵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命也不中用了。

我得准备后事了。李木然早已察觉到了我的溃败,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打探我的行踪。他是怕我跑路了,他的那笔钱打了水漂,实际上,这几年光利息我都付了他一千多万了,离本也就只差几百万。他在电话里说:兄弟,这几年你混得风生水起,融了那么多资,老兄我可没那么幸运啦,房地产不景气,我已经准备滚回老家了,那笔账你就当打发我一笔路费!要不然我赖在这里,可能还得给老弟你添麻烦。他的语气看似漫不经心,落叶一样有些萎靡,但只有我知道,他字字藏着刀锋,他这是在告诉我,再不还钱,他就要找我的麻烦了。他是有这个能耐的,从他老弟杀人,后来只判了五年来看,在A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而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资金链一旦断裂,面对的何止是李木然,银行、承建商、房屋买主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债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惹毛了这些地头蛇,肯定死无全尸。

我只能跑了。我早已暗中办了一张马来西亚的护照,我曾想过要带金玉走的。但我能将这些变故告诉她,让她跟我一起经受逃亡的生活吗?不,我不愿金玉跟我一起过提心吊胆过日子。我给她留下一笔钱,让她把卡其拉扯大。我庆幸她没有插手我这些烂事,要不然,她现在也得像我一样,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砧板上的鱼肉,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在走之前的最后两天,我都不敢见金玉。我躲在公司里,一张张翻金玉和卡其的照片,看着哭着就睡着了,睡醒了继续哭。谁能理解一只落荒而逃的野狗的悲伤,谁能知晓一个亡命之徒的绝望。妻儿、债务、恩怨、爱憎,所有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我不过是这世上的一缕轻烟,空惹了一身尘埃;不过是一炉铁水,把自己浇铸成了千年祸害。我娘我妹被我害了,金玉被我害了,好多人都被我害了,如果一死能谢罪,我愿意死一百次!但我死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金玉了,留下她任人宰割,我怎么能死得安心?我卖掉了北京的房产,给金玉留足了钱,离掉了我眷恋一生的婚姻。我这粒泥土,漂过了祖国的海疆,我要在异域他乡,做一粒无依无靠的尘埃。

十一、金玉:我睡了李木然

何大牛又回来了。自首!这是我停职第二天陈支队长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当时刚送完卡其去学校,因为被停职了,昔日紧绷的时间,忽然变得像条久穿变形的内裤,松垮邋遢,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如果说之前发生的那些变故我可以逆来顺受,硬着头皮生抗,那么停职这件事,就像打在了我的七寸上,让我完全颓了。工作不仅让我体面,更让我有归属感,让我觉得就算过去的奢华生活都离我远去,至少我还有一份赖以糊口的工作。说真的,对于这份工作,我从来没有一点儿懈怠,我的工作态度、工作成绩在局里也是有口皆碑的。但现在,我唯一可以稍得慰藉的工作也被停了,让我着实惶恐。我不知道会停多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复职去上班。如果单位要开除我,找个理由是非常容易的。当时政工部门找到我说,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怕我情绪上承受不了,让我先回家休息一阵。还说等何大牛的案子有进展了,我就可以回来上班了。这话我一听就明白,单位想给我压力,让我把何大牛找回来,那一千万元教育基金还有怡馨苑的麻纱,都只有他回来才可能着手解决,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何大牛,就算我知道何大牛在哪里,我也真心不愿意他回来。因此,我觉得我的复职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我的心里也堆满了渺渺茫茫的冰雪。

于是,送完卡其,我只能回到家里,摆弄我那些养蚕的篓子、筛子。蚕宝宝已经在孵化了,隔不几天就会出来。这时,陈支队长打来电话,他说:金玉,你还是很有觉悟的,也可以看出你和何大牛之间有很深的感情。唉,都是时势不济,运气背,要不然,响当当的人物哪会弄到这步田地。要说,你家何大牛也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陈支队长还在电话里长吁短叹,但话语里掩饰不住案件告破的兴奋。我在这边摸不着头脑,木了半天,才无奈地说:陈支,我是真不知道何大牛去哪里了。

陈支队长在电话那头儿打了个响亮的哈哈,让我觉得耳膜上好像瞬间鼓了个硕大的气球,他说:金玉,感谢你的深明大义,何大牛来投案自首,我知道是你的功劳。我一定跟局长还有市里专案组好好汇报,争取让你早日复职,还有工资的事情,我也会去找法院领导。虽然你是何大牛的妻子,但我清楚,你真的很纯洁,很干净啊,没有牵扯他任何生意上的事情,非常不容易,现在这样的干部不多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向上级反映的……

我已经听不清他的话了。什么,何大牛回来自首了?他为什么要回来,谁让他回来的?

等我醒过神来,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陈支队的电话已挂了。我要再打过去,但想想还是作罢。对于办案的纪律我是知道的,我再问也是白问,啥也问不出来的。不过,根据办案程序,我想何大牛一定被刑事拘留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关到看守所了,要不然,就还在哪个分局的办案区接受讯问。

何大牛!他终于成了阶下囚。我的心口一痛,像被剜掉了一块儿肉。为什么离了婚、为什么我不爱的人,还是与我肉扯着肉,肠粘着肠啊!我扑在沙发上,紧压胸口,好像捂着一道被撕开的口子。何大牛,谁叫你回来的?你跑啊!没人拴你的脚,没人拉你的手,你怎么不跑到天涯海角,让影子也看不到,让气味也寻不着!婚也离了,钱也没了,卡其长得好好的,我都不是你的妻子了,还有什么让你留恋的?你还回来干什么?

一整天昏昏沉沉的,下午小六来敲我门的时候,我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小六是给我送桑叶来了。

嫂子,你的蚕子快出来了吧,哥让我给你送桑叶来了。小六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我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问道:你哥什么时候跟你联系的?

小六显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他支吾着:就前几天。那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电话响了,我一接是哥的电话,我立马清醒了。我哥终于还是给我打电话了。小六说这话时,脸上闪着天真的笑容,像一个被老师表扬的孩子。

你哥跟你说什么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哥他不让我跟你说。他就问我你好不好,卡其好不好,说是养蚕的时候到了,怕你找不着桑叶,就让我给你送。我问哥他过得怎样,人在哪里,他一句也不肯讲。

那你怎么说的?小六!我紧紧盯着小六,生怕他把要讲的吞了下去。

我说……我说你有些麻烦,工作被停掉了,房子啥的也被冻结了,还有卡其,被李木然带走过一次。小六不敢看我,低着头半句半句地往外吐。

我明白何大牛为什么突然回来了。我瘫坐在沙发上,气若游丝地对小六说:你哥回来自首了,人已经被关了。

小六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扑腾一声跪在我面前,拉住我说:嫂子,你一定要救救我哥啊,你能救他的,你一定能救他的。

小六这一跪,让我更加茫然无措。救,我该怎么救何大牛,我拿什么救何大牛?我把那五百万全抵上,也无济于事啊!再说,没了那五百万,我拿什么养卡其?房子没了,工资也还没着落,谁来救我?

小六一直不肯起来,他哭泣着反复说:嫂子,你救救我哥吧,你能救的。我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为了你啊!

小六的这句话让我愤愤不平:为了我?我跟他要金要银要豪宅要名车了吗?我让他去赌了吗?他一次输掉三千万,把我拖到这一步,你怎么能说他都是为了我呢?

我突然想起何大牛输掉三千万的事情,我得问问小六他到底是怎么输掉这么多钱的。小六听到我问这个,就开始抽自己的嘴巴,骂他自己臭嘴。他越抽自己,我越觉得这后面隐着巨大的秘密,我得逼小六讲出来:小六,你说,你说了我就想办法救你哥。

小六站起来,紧盯着我的眼睛问:真的?

我狠狠地点点头,我想,不管食不食言,我都得套出这个秘密。

小六清了清嗓子说:嫂子,我对不住我哥了,我向我哥保证过,打死也不说的。我也对不住你了,我今天就好好跟你说一回。我哥全都是为了你,他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可你呢?你看不起他,你不爱他,你还到外面找了人,我哥他怎么想得开啊?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他想死,他说嫂子你那颗心怎么就捂不热呢?他说他那么胖,在你眼睛里怎么就找不到他的影子呢?我哥想不开,想不开他也不能骂你打你啊,他不舍得,他怕失去你。但男人总得找个出气口,要不然会憋死的。他就去赌,一赌就中了李木然的计,全输了,把一个家全输了。嫂子你说,你说,他走到现在这一步是不是因为你?

小六步步紧逼,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支支烧着了的蘸了桐油的箭,携着熊熊火苗,向我扑来,烧光了我的脸皮,烧尽了我的嚣张,烧得我筋骨全缩,五内俱焚。

何大牛的很多过往,像一个个强劲的春笋,霸气地掘地而出。我想起我妈癌症复发的时候,何大牛说我上班忙不过来,他陪她到北京协和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每天好茶好饭伺候;想起我弟弟大学毕业想和朋友合伙创业的时候,何大牛二话不说拿了八十万;想起我爸打牌上半月输工资,下半月输的大几千,都是何大牛悄悄塞给他的;想起他第一时间为我送来最新款的手机、电脑、首饰……是的,何大牛他不懂浪漫,不会温情,更不知道风花雪月、九曲流觞,他只是一只勤劳的蚂蚁,把家筑成九层之台,他只是一只任劳任怨的飞燕,不辞辛苦地垒巢衔泥。他没法儿给我要的那些风啊、雪啊、梦啊的上层建筑,但他给了我最坚实的立身之所。有人说,男人最爱的是钱,他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才会愿意为她花钱,女人最爱的是自己的身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才会愿意交付自己的身体。何大牛的爱才是最实在的爱,才是最可靠的爱。我呢,我爱过他吗?即使没有爱过,但爱情之外,还有亲情、道义、担当、责任、隐忍、付出,这一切的一切,才能组成一个婚姻,一个家。是我亲手把这些都埋葬了,但有些东西是可以找回来的,我可以无爱,但必须要有情,可以不仗义,但不能自私。上帝让我活着,我不敢轻易去死,上帝让我死去,我绝不苟且地活着。每个人生来是负有责任的,不能走着走着,就走丢了。

我通宵未眠,我在迫不及待地等着穿透雨夜的第一缕曙光。我要救何大牛,我等不及了。我就算是一只蚍蜉,也要去撼一撼这棵大树,就算是一根细发,也要去拉一拉这千钧之躯。

我去找陈支队长,我知道“非法吸收公众财产”这样的罪,主观恶性没那么令人发指,他借来的钱没有挥霍,都用到怡馨苑建设上面去了,再有就是付了债权人利息,那也算是从哪儿来归哪儿去。再说,很多类似案件都是以维护稳定平稳解决为前提的,如果事情解决得好,犯罪嫌疑人争取取保候审、从轻发落都是行得通的。我给陈支队打了电话之后,他说他正想跟我谈谈。

金玉,专案组也一直在寻找最佳的解决办法。陈支说话从来都是开门见山。但你知道,这事情解决起来不是一般的难度。现在,债主、建筑商还有怡馨苑的业主,天天都在市政府上访,吵个不休,如果任其拖下去,事态只会愈加恶化,对何大牛也非常不利。我们现在做的工作就是挤水。怕我不明白,陈支队长进一步解释说:挤水就是清理债权,把高利剥离,把已经付出去的利息按照本金处理,一五一十算出来,最后得出欠债的具体数额。这是一个复杂的工作,何大牛不回来,谁也弄不清,因此,何大牛自动投案,算是把这八百斤的桐油捅开了个口。这也是一个只能由公安机关来完成的工作,一个一个约谈债权人,告诉他们,你这笔高利是不合法的,别想着养鸡下蛋,利息就别想了,能把本金拿回来就不错了。

根据前段清理情况来看,何大牛所有借贷的债权人还比较集中,相对来说,这是个好事,利于案件处理。现在市里的想法是再找一个合适的有资金实力的人来接盘,如果接盘成功,那么何大牛公司的这些麻纱基本能得到处理,这一块儿就可以稳下来。陈支队长坐在真皮转椅上,往后一靠,显得放松起来,仿佛案件已经找到出路。他接着说,我想说说接盘。接盘就是一个易主的事儿,就是何大牛公司的全部债权债务包括现在烂尾的怡馨苑,全部打包转交给另一个有实力的公司去经营,由他们负责把房子建起,清偿包括银行、建筑商以及其他债权人的债务,处理所有后患,享受既有收益。你可能在想,这样一个烂摊子,谁会来接?确实没有人想来趟这浑水,但市委市政府在必要时候会去斡旋,话说哪家公司不想在市委市政府赚个人情呢?而且,一般这种情况下,政府都会给些优惠政策,开些绿灯,接盘公司一定会有赢利,经营得好,很可能赚得流金溢银。原来市里面有好几个楼盘出现过资金链断裂的问题,其中有一个成功易主了,现在销售火爆,卖得老火了。唉,这样一来也就枉了何大牛前面的辛苦了。不过也好在何大牛还算有底线,没有把集来的钱花天酒地,才有了今天寻找接盘的基础。

陈支队长这一番话,让我心里稍有点儿轻松,何大牛的事情似乎看到了转机。但陈支队接下来讲的云遮雾罩,又让我忧烦起来。他说:目前最要紧的,是要把那一千万教育基金归位。这基金本来是专款专用的,现在挪借出来了,不管怎样,责任肯定会追究。至于责任大小,就看现在基金归位的情况了。如果这笔钱还不上,何大牛有可能另行立案。如果还上了,上面也就查查失察的责任,那问题就要小很多,与何大牛的关系也不大了。这一步很关键,总得表明态度不是。态度一诚恳,接下来再办个监视居住什么的,何大牛要轻松许多啊!唉,像你们家何总这样富贵惯了的人,哪能待得了看守所和监狱啊!

陈支队长最后用的“何总”两个字,莫名地让我觉得他亲切许多,心里竟一阵泛酸。是啊,这些天来一直一个人扛着,这句体己的话竟然让我有点儿浑身发软,但我不想在别人面前露怯。我赶紧点头。我知道陈支队说得在理,他也是一心一意替我打算。但我上哪儿找这一千万啊!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陈支队的办公室,到了电梯里忘记了按楼层,在电梯里被载着上下了好几次。不过,也就是在那有些失重的时刻,我决定试一试,就算刮层皮、剜块肉倾家荡产也要一试。这些年我的生活都是何大牛给的,我要还他,不仅念夫妻之情,更是对我自己的一次救赎,否则我永世不得安心。当我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我倒吸一口凉气,义无反顾地走出了电梯。

我卖房救何大牛的事,果然遭到了我父母的强烈反对。我爸说:我的傻闺女啊!你怎么这么傻,你以后怎么养卡其?你和何大牛都不是夫妻了,你何必呢?我妈只是长吁短叹,她念她这条命是何大牛给的,只说:金玉啊,事情你自己想清楚,不要到时后悔啊!我对爸妈说:我的事,以后我都自己做主,你们就别掺和了,是好是歹我都不怪你们。我爸听了,气得头往墙上撞。我妈不吱声,只是叹的气一声比一声长,最后她哭道:卡其,我可怜的卡其啊,这孩子命数太硬啊,摊上你们这对冤家爹妈。我妈的哭声让我觉得凄然,也许只有“悲壮”两个字才能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我对我妈说:以后卡其没饭吃了,你就管他一顿吧!我爸听了这话,冲上来抱住我老泪纵横:金玉,是我害了你啊!我替我爸擦去眼泪,又擦去我自己的眼泪,说:爸,当年你没打我没捆我,我怎么能怪你呢?这都是我长大成熟需要经历的,我现在成熟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我爸哭得更厉害了,他满是褶子的脸上蓄满泪水,像一颗被水泡着的干枣。这段时间以来,他见老了,他的焦虑、悔恨全写在脸上的皱纹里,一条比一条深。

卖房子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我把信息发布到了房屋中介,然后开始到处去租房,我不想跟我爸妈住在一起,看到我,他们会更加伤感,而我,也更愿意一个人舔舐伤口。但我算计了一下,就算是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卖掉,也只能凑出六百来万。我再典当了原来何大牛给我买的一些首饰,也只能多凑六十多万出来。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弟给我汇来了一百万。他打电话跟我说:姐,何大牛当年帮了我,要不是他的启动资金,也没有现在的我。但我拿不出更多,只能尽这些力了。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帮你养卡其的。我弟的雪中送炭让我非常感动,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就在我全力筹钱的时候,陈支队长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他说政府正在协商李木然去接怡馨苑的盘。李木然本人有这个意向,正在进一步商谈之中。听了这话我有点儿恍惚,我想起了李木然带钩子的目光。但环顾偌大一个房地产商圈,谁还有李木然那样大的实力,这可是要投入一个多亿的事情。何况,有人来接盘已经是一件让我烧高香的事情了,还用得着管是谁吗?我只盼着这事儿快点儿尘埃落定,这样离何大牛出狱的日子就更近一步了。

也许是陈支队长做的沟通工作起了作用,局里通知我复职了。时隔三个月,当我再次走进熟悉的办公室时,我有种死而复生的庆幸,又有种恍如隔世的苍凉。这一方办公桌,就是当前我唯一能攥住的依身之所,我的吃穿用度,我的明天,都系在它身上。我把桌子擦了又擦,把资料整了一遍又一遍,我要它们以它们的明亮、整洁,来拯救我疲惫不堪的心灵,来照亮我失血过多的日子。

我把我先期筹到的八百万元,交给了专案组。我想以我坦诚积极的态度,来赢得他们的认同,积极去促成李木然接盘这件事。但一个多月过去,我却没有等来任何好消息。我坐不住了,又去找陈支队长,陈支队长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金玉,我都纳闷了,李木然本来说得好好的,答应接盘,但他就是拖着不肯签合同。我想他一定还有什么顾虑,或者是故意在拖延。因为我们替他算过了,接这个盘他肯定有赚,现在房价回升了,房地产市场再度回暖,这可是件好事,他应该看得到商机。再说,借款的水也挤掉了,没有高息的压力,他资金一进场,房子建起一开卖,完全可以获利。这样的好事,他肯放过?唉,真是搞不清他还在谋算什么。陈支队长有些懊恼地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金玉,我可是尽了力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专案组也专门找他磋商了好几次。但你知道,李木然那可是个人精啊!这样的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不好下行政命令的啊!陈支队长越说越气愤,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我再无心听陈支队说下去,我想起了上次李木然送卡其回来的时候在我脸上的那一记轻拍,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要挟,他那一句“金玉,有事找你李哥”,其实是他埋下的伏笔,是在暗示我,要我去求他。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阵发紧,像藏了一支锣鼓队,敲得我七上八下,以至于我在回去的路上,那辆吭哧吭哧的破现代几次都差点儿撞上前面的车。

但我能怎么办呢?何大牛现在被关着,我要想让他出来,就必须过李木然这一关。李木然这一关是怎样的一关,我不敢想象。他一直对我垂涎三尺,一直想把我据为己有。现在我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我想起他那双阴阴的眼睛,像一条冰凉的蛇盘踞在我的心口,整整一个晚上,这条蛇一直在我胸口吐着信子。或许明天,我的尊严、我的肉身、我的爱恋,将彻底被践踏,被撕碎。此时,有谁可以来让我将它们交付出去,在它们完好无损之前?有谁可以配得起这一场交付,就像临阵托孤,生死一诺?我想将我的灵与肉完整地留给一个男人,毫无保留,激情百倍,像一团烈焰熄灭,更像一只凤凰涅槃重生。可是谁可以承担得起我的这一切呢?刘清风吗?他已是阴天里的星,被乌云遮蔽了,不再闪耀;是桃花扇底的风,太轻,太薄,太无情。是何大牛吗?我多想是他,但他如今是一只锁上铁链的猎狗,一个被挑断了手筋的巨人,面对我的被侵入、被霸占,他除了一再地悲痛却没有办法。夜风吹来,凉爽如玉。在这个没有男人的夜晚,我在落满玉色月光的窗前,对月起舞,对镜起舞,月影、镜影、身影、心影,如万条柳枝轻扬,千朵梨花拂风,整个世界为我旋转,整个天地为我缤纷。我不知旋转了多少次,不知跳了多久,当最后一抹月光悄然隐逝,我终于筋疲力尽,像一枚落花飘零,像一滴晨露随风,我跌在微凉的地板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在现实世界的嘈杂与闷热中,我用尽平生绝学,化了个最精致的妆,穿上我最美的衣服,拎上我最高档的手包。我要去见李木然,我要去睡了他,让他倾倒于我的美,屈从叩拜于我的美。

在A城最高级的宾馆的总统包房里,我见到了李木然。我以我的身体和他做了一场交易,他同意接怡馨苑的盘,还同意给我两百万现金,我要用这两百万来还清那笔教育基金。他说他喜欢我这个不简单的女人,说既然我和何大牛离婚了,不如做他的情人,每年两百万。我把包摔在他脸上,说:我只做何大牛的女人,我睡你,是咱们的交易。李木然听了我这句话,像条烈日下的巨蟒,浑身散发出冰冷阴森的气味。我把房间的房门和所有窗户都打开,外面的热气拥着屋里空调的凉风呼呼地穿堂而过,吹散了这难闻的气味。

吹吧,吹吧,一切原本皆空。吹吧,吹吧,身体不过是一副皮囊,装得下我一生疼痛,却了不断红尘恩怨。

十二、何大牛: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无法结束

我没想到金玉会来看我,更没想到她会当着我的面,撕了离婚证。

那天我正在看守所的劳动车间发呆,我们在看守所有时候是被安排做事的,就是编竹凉席。其实,编竹凉席是余刑犯才能干的事儿,我之所以去了,是因为看守所的民警许多以前跟我熟悉,看守所所长还曾经是我的好朋友。我进来了,他们还是念一点儿旧情的,怕我在里面憋坏了,就经常把我调出去编竹凉席。他们也知道让我跑我也不会跑,外面等我出去的债主不下十个,他们都想卸了我的胳膊,挑我的脚筋,要是我跑了,那他们肯定会比警察更快抓到我。你说我会跑吗?

又扯远了。在看守所待久了,我人都有点儿糊涂了,常常把晚饭当成了早饭,常常半夜里醒来,半宿睡不着觉,经常自言自语跟我娘和我妹说话。这不,我又有点儿犯糊涂了。我得接着说,那天我正在编凉席呢,其实也没做什么,就在那儿发呆。这时有管教喊我回去,我立马起身回到了监室,没过几分钟,又有管教在外面叫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到监室门的通风口,朝外一看,我就看到了金玉,她和一个管教民警站在门外,穿着笔挺的制服。但她的制服明显见大了,她的脸瘦了好几圈,下巴尖儿都钻出来了,管教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话。我一看这情形,就知道金玉是趁着办事的机会偷偷进来的。我看到金玉从制服口袋里掏出那张绿色的离婚证,在我面前费力地撕了几下,将它撕成了几片,金玉小声对我说:何大牛,现在我也用不着这张证了,反正我也是一身债务,没有人想要我的。我在监室里急得直跳脚,我有千言万语想向她诉说,但我看到金玉盯着我的眼睛里,似乎藏了一片深海,她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这种眼光我以前从没有在她眼睛里看到过,有怜惜,有哀怨,还有温情。我觉得她像一只母兽,也像一尊观音,我多想摸摸她呀,摸摸我瘦弱的金玉,摸摸我如金似玉的金玉。但她得走了,她慢慢地走向甬道尽头,她的背影吞蚀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什么我想不到。想不到就不想啦,金玉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她做的事情一定有她的道理。

但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想到,没过多久,我身边多了一位狱友,你一定猜不到是谁。

是李木然,他也被关进来了,而且和我关在一起。他是因为他弟弟的案子进来的。他告诉我,市委书记出事了,因为贪污受贿、滥用职权被上面查了。李木然因此被牵连进来,当时他弟弟李木云出事以后,李木然送给市委书记五十万元人民币,还有美金、房产什么的,市委书记就疏通关系给李木云弄了假的立功材料,让李木云得以重罪轻判,只关了五年。

李木然还告诉我,本来我是可以出去,因为相关部门找到他,让他接怡馨苑的盘,一旦盘子到他手里,那些麻纱就都摆清了,我至少可以弄个监视居住,或许以后案子还可以撤销,我就不用坐监狱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市委书记出事了,他也进来了,接盘的事情自然也就黄了。李木然又对我说,可能政府还会找人接盘,但不一定能找得到,毕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说这话的时候,李木然有些得意地望着我,而我沉默不语。李木然颇有同情意味地对我说:也许你那公司只能申请破产了,也可能政府会先压着,不让它破产,等房价彻底涨起来了,再和周围的土地一起打包,转给更有实力的人去开发,一并把你的事儿解决了。但是兄弟,那可能是几年以后的事儿了。李木然用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好像我们真的是兄弟。

听李木然说完这些,我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说句没出息的话,我在看守所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用再为钱绞尽脑汁,不用再为商场的尔虞我诈处处提防,不用再为躲债提心吊胆,甚至不用再为金玉挂肚牵肠,该吃吃,该睡睡,有活儿干,还有狱友聊天,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很平静。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远得就像不曾发生过。

李木然突然又说:金玉是个好女人。

听了这句话我很欣慰,甚至很得意。是的,从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知道她是个好女人,当她和刘清风在一起时,我依然坚信她是一个好女人。我这辈子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娶了这个好女人。她是我唯一的信仰。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无法结束。监狱格式化的生活安定、有序,我的体重因此又一路飚升,那些舂掉的肥肉又恢复如初了。

我终究摆不脱这沉重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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