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顾城诗歌的自然之魂与生命之灵

2017-12-06 06:18孙书帆
教师·中 2017年10期

孙书帆

摘 要:顾城是当代朦胧诗派的一位重要诗人。在二十世纪隐晦难言的特殊年代,顾城坚持讲述绿色的故事,呼唤生命回归自然。文章从顾城诗歌中对自然万物的钟爱、对生命原初形态的探索以及对死亡的自然性书写三个方面来探讨顾城诗歌中所展现的生命观、死亡观,从而思考人类社会性之外的自然之源。

关键词: 顾城诗歌;自然之魂;生命之灵;死亡之态

一、引言

被人们称为“童话诗人”的顾城,其诗歌充满了孩童的天真与纯净。顾城将自己化身于天地自然间的精灵,对自然的一草一木、山川虫鱼熟悉而爱恋,天地万物的自然之魂、生命之灵通過他细腻、纯真的笔触描绘出来。这自然童趣的背后,隐现着顾城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抗和欲逃离现实生活的心理。故而,顾城对诗歌持有一种信念:现实的矛盾、分裂的痛苦,可以在诗歌中得到释放,获得心灵的自由,这种自由就是回归自然,让生命回到本初。

无论周遭环境如何,顾城执拗地讲述着他的绿色故事,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使他的诗不断缠绕着有关“死亡”的话题,与蓬勃朝气可爱的“生”相对,顾城诗歌中也弥漫着神秘的“死”。顾城厌恶人为造成的血腥杀戮,他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死亡观,试图让生命在归于平息的同时,如同迎接新生一样,获得自然的灵性与平和。故此篇论文,围绕顾城诗歌中的自然与生命展开论述。我将通过此文走近顾城,了解这位以自杀终结生命的诗人,生前如何通过诗歌表达对世界、对生命以及死亡的看法。

二、顾城诗歌中自然意象的丰富性

顾城的诗歌,充满各种自然意象。随手翻阅顾城的诗集,随时可遇见其对自然的表白,如《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走了一万一千里路》《暴风雨使我安睡》等,诗集中有对自然的想象、对自然的依恋,自然的一草一木、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成为顾城诗歌的主人公,它们演绎着顾城的童真、理想以及情感,也成为顾城诗歌中重要的隐喻载体。

顾城13岁时就随父下放山东农村。荒凉的境况以及“文化大革命”给他的内心带来了冲击,使他变得异常敏感。唯一能聆听他心声的,便是“不语人声”的自然,同时,也是自然教会了他如何写诗。顾城说:“我最早写诗,是为了回答大自然对我说的话;我觉得阳光爱我,春天爱我,我要回答它们[1]。”通过对自然意象进行童话性的描摹和抒发,顾城将诗歌展现得妙趣横生,灵动的诗句里仿佛隐藏着孩童清澈的眼眸,闪耀着非比寻常的世界。

比如,在顾城13岁所写的诗歌里,演绎着这样一个关于夜空的遐想: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2]。这首童诗,没有作者主观倾诉的痕迹,而是从自然万象出发,为自然之物——“树枝”披上顽皮小孩的捣蛋外衣,原先人们眼里理所当然的景象成为玩笑事件中意外的创作。恶作剧的起因,酿造了让世人赞叹的夜景盛餐,“无巧不成书”的诡秘浸透出作者的顽皮与好奇。这首短诗,“无我”中透出自然乐趣,捣蛋的“树枝”背后是顽皮纯真的心。我们可由此初见年幼的顾城对自然意象运用的独具匠心。

又如,1980年创作的《安慰》,“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3]”。葡萄、月亮不再有明显的食物与非食物的区别,就像文学写作中的“通感”手法,顾城将各个感官串联起来。红太阳可以是甜的,淡黄的月亮可以做果酱,这些在科学解释下不可能出现的事件,在顾城笔下却成了理所当然。试想,哪个孩童不曾对月亮和太阳发出疑问?李白曾云“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对夜空的遐想,从古至今,未曾断绝,顾城将这种遐想落在纸上,继续千年前对天宇的叩问。

其实,读者不难想象,在那荒凉寂寥、物质匮乏的岁月里,无论城市还是乡下都难见桃花源式的曼妙之景,顾城诗歌中对自然的书写几乎巧妙地避开了具象的描摹,读者看不到工笔画般清晰勾勒的景物,没有青山绿水的壮丽,也没有鸿雁长飞的壮美,顾城笔下的自然,是通过遐想加工的奇幻图。或许,唯有未泯童心的人才拥有非常人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将眼前并无生趣的图景描摹得如此生动、富有妙趣。自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承载着顾城童真之心,同时,也承载着顾城自身的情感与理想。

著名的《生命幻想曲》就是顾城画出的对生命美好蓝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太阳是我的纤夫/它拉着我/用强光的绳索/一步步/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我被风推着/向东向西/太阳消失在暮色里/黑夜来了/我驶进银河的港湾/几千个星星对我看着/我抛下了/新月——黄金的锚……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我的生命/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4]。”这首诗歌中呈现的太阳、风、黑夜、新月等自然意象是人们无论身处贫瘠的土壤还是富裕的山河都可以感受到的景象,诗人并没有像普通诗人那样,细致地描写景物各自的特点,而是把自然之景幻化成富有魔力的精灵,太阳是纤夫,风推着诗人前行,星星闪着眼望着诗人……每一物都具有人的特性,它们像是接纳生命的天使,为诗人每一步的前行打通关卡。这或许就是作者想要表达的生命的真正意义——慷慨自在、灵动生气,看似作者在写自然,其实他在表达对生命的热忱与期待。自然之物被顾城赋予了最理想的生命形式,就像作者在《白昼的月亮》中写的“我愿作一枚白昼的月亮/不求眩目的荣华/不淆世俗的潮浪”[5]那样,开放的想象表达着作者向往健康生活、拥抱光明的美好理想。

“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受的挫折没有摧毁顾城对生活的热爱,相反,顾城转借自然表达其对生命、对世界的颂词。灵动的自然意象是顾城诗歌的魂,隐藏着他纯真的童心,隐喻着他对生命的热爱,表达着他的基本世界观。顾城说他会“像青草一样呼吸”[6],即使周遭荒凉,他依旧借诗歌同万物依偎阳光雨露而生长,传递每一寸土地上自然的奏歌。

三、顾城诗歌的价值指向:生命原初的自然状态

顾城曾说,中国的禅语有“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说法,就是万物各归其所,一切自有它们的归宿、来源和本性,性命相合。如果将不同的事情搅在一起,就会造成混乱[7]。由此不可小觑顾城对待生命的态度,其和老庄的“无为”有些相似,即让生命归于其自然本初的状态。这里的自然,说的是万物都有它自己本来的样子,不逾越、不超乎。然而,“文化大革命”的背景是顾城生命画卷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那样的时代,顾城执着地抒写真实生命来对抗灰色的现实。在顾城的诗歌中,对生命本初的歌颂、对生命自然生长的呼唤,成为其生命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1. 特殊时期关于生命价值的反思

顾城回城之后创作的诗歌,除了继续赞颂自然,还对“文化大革命”时期隔阂的生命关系、扭曲的人性进行反思和批判。

17岁时,顾城回到了北京,强大的社会之风使他尝试融入社会。木工、油工、钳工……顾城像注入了鸡血,各种活都干,献身的热情迅速发展,而“天安门事件”开始使顾城冷静下来,思索这个“文化秩序被毁坏的时代”[8]。顾城的《简历》抒发了对这个时期的困惑:“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我从北方的草滩上/走出,沿着一条/发白的路,走进/布滿齿轮的城市……[9]”。顾城说,他当时热情地投入社会主义浪潮中,读着马克思列宁主义,想成为一名劳动者,从社会基层干起,挖阴沟、在首钢给炼钢炉刮锈上漆,没人干的活都去干,但从没人和他谈思想。人们像机器一样依着社会的齿轮转动着,却不知为何转动[10]。顾城在诗中以“悲哀的孩子”自居,实际在对这个社会发出悲哀的叹息。在布满齿轮的城市中,人们盲目信仰,响应时代大号召,却没静心、细心思索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得不到碰撞,情感得不到交流,顾城是困惑的。像城里发展工业的烟一样,城里的人们是淡漠的,是冷酷的,顾城不由地回忆曾经待过的北方草滩,那里的天空、水滴、草和小花生动地闪耀着生命的光辉,它们才是聆听诗人情感的忠实听众。在看似热闹的城市里,崇拜至上,法制混乱,人的思想与灵魂饱受“滑稽政治”的奴役和摧残。

著名的《远和近》中“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11]透着顾城对人际关系的怀疑和担忧。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信任,成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最昂贵的奢侈品。顾城对人性的真诚,怀着憧憬也怀着失望。回忆下放的日子,顾城常和父亲在猪棚对诗作乐,然后把诗和稻草一起塞进土灶。父亲顾工说:“火焰是我们诗歌唯一的读者[12]。”在充满揭发举报、人人自危的生活里,不会说话的事物倒成为人最忠实的伙伴,这其中的悲哀不可言说。

这种悲哀从下放延续到了回城甚至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仍得不到修复。看顾城回城后于1980年创作的《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13]”,怀揣一把旧钥匙怎能闯出厚墙无门的狭巷?这是顾城对时代环境无奈的质问,是对紧闭心门之人的诘问。我们可以想象作者是困于小巷的回乡人,面对物是人非的故土,回忆千年风华的文化,感慨眼前混乱的景象,持有一颗旧有的、向往纯真与热情的赤诚之心,始终推不开疏离与冷漠的人心之墙。对扭曲生命的反思,在顾城回城后的创作中开始显现。

2.新时代关于工业文明的迷茫

“文革之风”终于过去了,当人们欢欣鼓舞迎接解禁时,顾城却对即将到来的现代化感到迷茫。顾城说:“一九八五年我感到我几乎成了公共汽车,所有时尚的观念、书、思想都挤进我的脑子里。我的脑子一直在走,无法停止。东方也罢,西方也罢,百年千年的文化乱作一团[14]。”在疯狂迎接现代化的浪潮中,顾城不知所措。他预感,西方的现代文明可能会摧毁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国。顾城觉得他处在一个明亮的癫疯状态,他和世界的一切都瓦解了。这样的状态体现在了诗作《滴的里滴》里,顾城以现代主义手法,隐喻常规生活的崩溃。

《滴的里滴》看起来毫无头绪,顾城自己解释说这是一个心理的崩溃,也是一个现实的崩溃。人一直在回避和迎接这个崩溃,语言世界和现实世界发生了断裂,于是,“滴——”“滴的里滴”的声音就出现了。树一个劲冒叶子,机器冒着烟,体现着原始自然与工业文明的对抗。诗里“桶倒了”,隐喻树木被砍倒,纷飞的树叶像腾空跳起的鱼,拼着性命,想要垂死一搏。这里的“滴”“滴的里滴”像极了机器开关的声音。工业文明入侵了原始的大自然,树木被加工,被一条条撕开,露出“水晶鼻子”的琼浆。鼻子本是用来呼吸的,是与外在空气联系的工具,而此时,树木因为加工被粉碎得彻彻底底,自然生命在现代工业中被彻底肢解。“整个下午都是风季”,解禁后的时代之风,解禁了枯朽的生命,也让生命沉陷于现代的废墟之中。到处都是关于西方的、现代的神话与传说,今天这个主义,明天那个主义,传统的文化瓦解了,社会主流价值观寻不着方向,工业的狂风破坏着生命的自然之态……“你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是否可以理解为作者是与这个“狂躁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那一滴水珠?

这首诗充满着不和谐、非自然,显示一种崩溃的状态。这不由地让人想到 顾城曾说,他像一个现代的原始人一样,面对着这个被切断的时代。这个世界呈现给他的样子,他需要慢慢凿开七窍去认识,就像庄子说的“混沌”。当七窍凿开,混沌睁开眼睛时,他就死了。这个过程是一个自然人死亡的过程,也是一个文化人的诞生[15]。可以这么理解:当解禁后的中国开始敞开怀抱迎接西方新鲜的文化与文明时,顾城崇尚回归自然、崇尚真实的价值观使其预感不妙——中国即将面临的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化侵蚀、工业破坏,于是,顾城将内心的挣扎和抗拒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出来。顾城借创作同他难以适应的世界进行对抗,新时期现代化的呼唤使其对工业污染、环境破坏产生警惕心理,顾城坚持书写绿色,批判过度的人为,警示人们文化、生态可能面临的危机,呼唤生命本真。

3.执着书写本初生命,呼唤生命之灵

顾城说:“我希望人间变得公正……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16]。”于是,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内心多么挣扎,顾城执着地写着绿色的故事,执着地在诗歌中呼唤朴素而自然的生命归来。

当顾城在纸上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17](《一代人》)时,一个时代的大讨论来临了。人们惊叹着光明与黑暗的辩证哲学,批判着邪恶势力对青年人的思想的荼毒,却忽略了诗歌同样表达出的“用社会性生命去寻找原初生命的模样”的这样一个命题。黑夜代表着天体运动造成的黑暗,也可能隐喻着让人舍弃本真的社会,当人们在委曲求全的社会中睁眼寻求真心知己时,就是在呼唤本初而明媚的生命的回归。这是一个矛盾,可是顾城乐此不疲地去论证它的真理性。

顾城的童年、青年时期所经历的“动乱”“社会摧残”让他如此回忆:“‘文化大革命,我真正觉得恐怖,随时可能把你家门‘梆一踹,你就整个完了;你就没有一个立锥之地,没有一个地方能觉得安全。这对于我是个大恐怖,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世界随时可能崩溃”。直至回到城里,这种恐惧依旧占据心理,顾城感到生命陷入了混乱。“我十七岁重新回到北京的时候,我的生命感觉就陷入了一片混乱。”顾城所说的“混乱”指的是对城市价值的不认同,找不到存在感,以及无所适从的焦虑感与不安全感,“城市让我惊讶,人们每天说他们说的话,走他们的路,都一样,像一架机器;我被这个吓呆了[18]。”因此,无论在乡村的自然怀抱还是在社会文明的运行中,顾城都与外在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始终是个局外人,坚持唱着自己的自由之歌——“我唱自己的歌/在布满车前草的道路上/在灌木的集市上/在雪松和白桦树的舞会上/在那山野的原始欢乐上/我唱自己的歌[19]”(《我唱自己的歌》)。他反对人为、反对过度现代化和社会文明化,认为社会的车轮会把最干净、最淳朴的特质消磨殆尽。所谓“光荣属于齿轮,柔软属于黄金,我只愿在天涯海角安放石头和葡萄”[20],人类的辉煌属于经济生活,而“生命与生活无关”,在顾城看来,生命的一切只有遵循天性,才能获得自由。顾城执着地寻找这样的生命,“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你说/它在大海旁边/像金橘那么美丽/所有喜欢它的孩子/都将在早晨长大[21]”(《我们去寻找一盏灯》)。走那么远寻的灯,应该是生命原初之时留下的火种,是生命最初的灵光,去伪存真、不加修饰,没有诽谤与批斗,没有冷漠与疏离,这样与生命灵光同在的人,将永远活在明媚里,得以永生。

生命有它自由生长的韵律,政治的枷锁、现代工业的破坏将生命扭曲成畸形,这是顾城所痛恨的,也是顾城汲汲求于自然、书写自然、渴望自然的根源所在。正如顾城在《门前》中写道:“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22]。”让生命自然生长,让万物回到上天赋予它的原初轨道上来,是顾城的夙愿。即使这个愿望与工业化生活似乎格格不入,但不可否认,直至今日,这束燃着希冀的心愿之光,总能唤起现代人心中的共鸣。

四、顾城诗歌中的死亡书写:荒诞现实的反思与自然生命的归宿

死亡,是古今中外诗人热于探讨的话题。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发出了“生存还是死亡”的感叹,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了顾城一生。我们不难记起二十世纪末,诗人集体自杀事件,其中就包括顾城的杀妻和自杀,其告别世界的方式让人们惊讶而疑惑。其实,对于死亡的思考和探索,一直贯穿于顾城的诗歌中,它和“自然”一样,是顾城诗歌中的原住民。关于死亡,顾城经历了由恐惧、憎恶到正视的过程。顾城借死亡批判讽刺现实,如《红卫兵之墓》《布林》,作者指责秩序颠倒的社会将人推向了死亡的边缘,活着的人如同死鬼,死的人无法瞑目,一切充满荒诞;同时,顾城也将死亡作为哲学命题进行思考,这時,生命、自然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成为顾城创作诗歌的一条线索。

1.荒诞现实的死亡之态

顾城回忆,他清醒地意识到死亡是五岁的时候。“我知道人死了要变成一种灰,白色的,我没想到这灰烬就离我这么近。我看着白色的墙,心里忽然有种空虚的感觉,好像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我是要死的,第一次看见死亡离我这么近[23]。”在“文化大革命”背景下,早期对于死亡,顾城带着不愿正视的恐惧。

读顾城13 岁时写的《我的幻想》,不难发现这种青涩的忧虑——“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24]。残酷现实与美好幻想的冲突激起顾城的无奈和感伤,其稚嫩的诗歌开始初露绝望的氛围。1973 年,顾城 17 岁,其诗作《雨》出现了“死亡”的字眼:“死亡是位悉心的收获者/不会丢下一穗大麦”“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只切除了生命/甚至不留下伤口”[25]等诗句中都氤氲着死亡的气息。这里,死亡成了神秘的不速之客,有着难以估量的力量,不放过任何一个生命,包括植物,也包括人类。

顾城在1980年创作的《思想之树》中表达自己曾经对于死亡的忧伤:“我走过许多地方/许多风蚀的废墟/为了寻找那些/值得相信的东西/我常看见波斯菊/化为尘沫/在热风中飞散/美和生命/并不意味着永恒……于是,在梦的山谷中/我看见了它们/棕红色的巨石翻动着/枝条伸向四方/一千枚思想的果实/在夕阳中垂落/渐渐,渐渐,渐渐/吸引了痛苦的土地[26]。”美和生命非永恒,被人看作坚贞傲骨的波斯菊象征着美丽的心灵,在凛冽寒风中,依然走向凋亡。顾城不愿妥协,在笼罩死亡气息的狼藉土地上,他努力寻找一种习惯了所有的荒凉与困难,即使死神随时可能夺走所有,依旧能在绝望中生长的植物。这种植物可以对抗燥热的环境,可以对抗毁灭,代表着诗人的向往和理想。但最后一段阐明了理想的幻灭和现实的无奈:诗人所向往的一切仅存于梦中。夕阳,代表黑夜即将到来,死亡即将靠近,充满生命力的果实在时间面前终究要枯竭,终究要毁灭。植物结果之季,便是梦醒之时,成熟的果实只会掉落在充满岩浆制造死亡的土地上。

顾城在这首诗中,表明死亡的无法抗拒,无论多么顽强的自然生命,都不可避免地遭受毁灭。在遭受风蚀的文化废墟上,作者希望能寻到不亡的信念,却始终被残酷的现实击败。就像晏殊所言“无可奈何花落去”,万物从生机走向凋零成为自然界生命不可逆转的事实,信仰在刚结束“文化大革命”而满目疮痍的时代面前像波斯菊那样,飘散无形。在荒诞的现实面前,生命不堪一击,信仰渺如蝼蚁,死亡命中注定。

2. 死亡,生命轮回的篇章

顾城说,自然是他的启蒙老师。那么自然教会顾城的不只是万物生长的天性,还有零落成泥的归宿。热爱自然,热爱原初生命的顾城,其实一生都在与“死亡”哲学作斗争。从早先的恐惧到后期的释然,惠特曼在这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惠特曼是顾城青睐的诗人,他认为死即重生,是走向新生的准备阶段。顾城的思想很大一部分受惠特曼的启发,包括在死亡问题上的看法。顾城坦言,他对待生死经历了一个由惧怕到淡然面对的心态,即“生死自然”,把死亡看作生命的轮回,看作通向另一条光明大道的有效途径,是一种有价值的转生[27]。如顾城1981年创作的《我的墓地》:“我的墓地/不需要花朵/不需要感叹或嘘唏/我只要几棵山杨树/像兄弟般/愉快地站在那里/一片风中的绿草地/在云朵和阳光中/变幻不定[28]” 。

在这里,死亡不再像之前《思想之树》那样笼罩着阴沉的氛围,几棵山杨树,像兄弟般愉快地陪伴,在清风、绿草、阳光中,墓地融为了自然的一分子。此景生动地展现了生命从自然而来,最终回归自然的奥义。死亡,也是生命的一个程序。在经历大风暴之后,迎接转型大时代之时,顾城迷茫困惑,但也从西方文学之风中得到一些释然,如惠特曼,又如洛尔迦。顾城说:“我从树桩上站起来,懂得了诗的真正意义,我热爱我的工作,它不是为了在文学史上或者在书上留下什么评价,它为的只是一件事情,就是说,使已经消散了的万物,使像枯叶一样飘落的自己,恢复生命[29]。”生命的真实,就是悦纳生命的一切,包括生长,包括凋零,都是展现生命真理的过程。

顾城在1987年《复有笑容》中写道:“我把枯萎的花放回地上/死后的中午枕石而睡/世界重又安定/人群复有笑容[30]。”比起之前零落的波斯菊,顾城对枯萎的花不再那么忧伤哀叹,而是呈现一种平静的心态。生命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诗歌展示的画面,有春光的明朗,有空谷的静美,人群的笑语是枯花回土的颂歌。死亡成为生命中自然发生的行为,它是生命历程的见证,亦是生命回归土地,开启轮回的起点。

从借助灵动的自然生命描摹内心理想到呼唤生命本初形态再到正视生命的凋亡,诗歌一路见证了顾城的成长,表达了顾城渴盼拥抱自然、获得自在的思想。就像在《最后》中诗人说的那样,“现在,我卸下一切/卸下了我的世界/很轻,像薄纸迭成的小船/当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我便走了/飘向那永恒的空间。”诗人坦然地迎接死亡的洗礼,伴着“许多用金盏花和兰钟花组成的欢乐”[31]的鸟语花香去相会那里“可爱的朋友”。后期,顾城对于死亡已然无惧。以至最终,其以常人难忍的死亡手段结束生命。顾城最后的死亡事件,应该如他在《墓床》里所说的:“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32]。”顾城的生命在1993年走向了另一篇章,至于路人如何评说,且由他们继续在活着中,感受悲欢,追问生命。

五、结论

顾城的诗歌,从自然描写、幻想出发,包含了自我回避现实,以童心为保护外壳的心理,也借喻着诗人渴望本真生命的理想。从对抗现实、恐惧死亡到悦纳生命、正视死亡,顾城的诗歌展示了他随环境的变化,逐渐对生命、对世界的释然过程。正如他自己所说,朦胧诗让诗向反归自然的方向走出了一步。他的诗,使人能够在片刻的阅读间,暂时游离于纷繁的社会关系之外,回归自然,通过与天地山川对话,与万物浩宇共鸣,与童心梦想重逢,感受生命的美好,思考生命灵魂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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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集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