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老太

2017-12-14 05:25/
青年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卖艺司机奶奶

⊙ 文 / 方 磊

脏老太

⊙ 文 / 方 磊

我奶奶是一个邋遢的脏老太太。

脏到什么程度呢?

我妈跟我爸离婚多年,每次提起我奶奶的一句话肯定是:“你奶奶是个好人,除了脏没什么毛病。”

而每一个去奶奶家的客人,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帮她打扫卫生,因为没人看得下去。

我奶奶常说的一句话无疑就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她信这句话,所以她真的一辈子没怎么进过医院。她八十三岁的时候,脖子上长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肿块,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不去医院。我从外地赶回家,几乎是绑架她去了医院,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医院。医生给做了活检之后发现肿块是良性的,她就在家吃了点消炎药,连去医院打个吊瓶都不肯,一直到九十岁去世没再进过医院。

奶奶总是系着围裙,怕弄脏衣服洗起来麻烦,围裙有几条换洗,但每条围裙上面都是香烟烫的破洞,等那些破洞由点连成片,就缝一块破布补上,看上去更邋遢。她爱抽烟,只抽两块钱一包最便宜的那种,别人送了她一条好一点的香烟,她也要拿去小卖部跟人换成几条便宜的。她说抽好的太浪费,因为一天得抽好几包。她除了睡觉,整天嘴里叼着烟,一根接一根,而且从来不掸烟灰,随烟灰落在围裙上、地上。

奶奶的衣服三天才洗一次,地倒是每天都扫两遍,早上刚扫完又弄脏,然后就懒得再扫,等着中午再扫,下午弄脏了地就不扫了,可以等第二天早上扫。

我奶奶做饭也不好吃。当年只要是我爸的女朋友吃过我奶奶做的饭,就没有不黄的。有一年我爸带了一个女朋友回家,我奶奶下厨做饭,折腾老半天弄出了几个菜,那个女的戳了一筷子翻了一个白眼,说难吃,吃不下去。我知道那个女的说的是实话,但人得懂礼貌,我当场掀了桌子表达愤怒,我爸和那个女的事情就黄了。这是我奶奶做饭不好吃导致的唯一的好结果。我不太想承认,我掀翻桌子的愤怒还有一部分是来自那个女的之前说我写的字丑,虽然也是实话,但人得懂礼貌。我第一眼看她觉得她像狐狸精,我也没当面说啊对不对。

不光是做饭,我奶奶种菜也不行,每天在菜园里忙活的时间比谁都多,种出来的韭菜还没别人的小葱粗,种的小葱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至于别的菜……她根本不会种,撒进地里的菜籽从不发芽,栽到土里的菜秧苗没两天就倒。

基本上来说,我奶奶在做家务事以及侍弄菜地方面真是一无是处。有时我都忍不住念叨她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什么都不会。我奶奶常常没好气地回答:“我大和我妈也没教过我,我怎么会?我们小时候又不学这些。”

通常这个时候我又要听一遍我们祖上曾经阔过的事情了。

我奶奶出生在地主家里,从小有先生来家里教她读书认字,随身有几个丫鬟伺候,出门坐轿子,家务活儿这种事根本沾不到她一根手指头。后来嫁人也是嫁给地主,过的还是小姐日子。再后来解放了土改了,父母和丈夫都死了,家宅充公变成了学校和政府办公地,她带着孩子住进茅草棚子里;抬头屋顶漏水,低头草没脚踝,一张包袱皮里装着几个人的家当,一家人拢共两条裤子,谁出门谁穿。

她说:“就这样,连家都没有,做个某鬼家务事欸?”

我说:“后来日子不也过得蛮好了?你也没学学啊?”

我奶奶翻了我一个白眼:“那时候你爸你姑妈不都长大了嘛,有事他们都能做嘛。”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点道理。

总之,等到我爸我叔我姑他们都出去成家立业,留我奶奶一个人在老宅生活的时候,她就变成了一个脏老太太。

我奶奶从不在乎自己的脏,也不在乎别人的脏。她在外面看见要饭的睡在街角,她过去就拉人家起来,领他到自己家住下。化缘的和尚或者尼姑、流浪的艺人,只要是睡在大街上被她看见了的,都领回家安排住下。女的住厢房里,男的就在堂屋里打地铺。

我奶奶的衣服围裙就那么几件来回穿,被子褥子却越置办越多。

时间久了,街上的人看见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都会给他们指道:“到油厂后面的方老太家里去住吧。”

那些人若有犹疑,街上的人还会热心地把他们领到我奶奶家,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奶奶是不会把这些人拒之门外的。

我奶奶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住下来,倒并不是养着他们,这些人白天还是会出去,要饭的要饭,化缘的化缘,卖艺的卖艺。到了傍晚,这些人才会回来,在我家门口的井边支起一个个小铁锅,各自生火做饭,若是问我奶奶借了些油和盐,第二天也会记得还。

他们吃完了饭收拾好锅碗,便进了堂屋,在灯下盘点一天的收成,化缘的和卖艺的收成比较好算,吐口唾沫捻一下毛票就可以了。要饭的麻烦些,那时候要来的基本都是米,我奶奶给他们拿了秤,他们挂上秤砣在秤杆上眯着眼数半天秤星,再想想米价多少,掰指头能算半天。有时我去了,他们就拉着我给算账,算完之后,我奶奶就付钱收下米倒进自家的米缸。我有时试图阻止她收那些米,因为那是讨来的百家米,品种都不一样,有些米还生了虫,掺和在一起并不好吃,可我奶奶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总说:“还能比观音土难吃吗?观音土我都吃过了。”

我奶奶从不问这些人住多久,但她知道最久也就住到冬月,腊月之后这些人都会离开,来街上要饭的一般都是北边的家里遭了灾没收成了到南边来讨口活路,到年关了总归还是有个去处的。化缘的卖艺的,一般住上半个月一个月就会换一个地方了。

这些人走了之后,很多都不会再回来。但也有来年又回来的。我记得有一对要饭的老夫妇,在往后的十来年,每年夏天都会来,住到秋天才走,最后一次走的时候老夫妇俩跟我奶奶说以后就不过来了,家里的儿子今年已经娶上了老婆,估计来年就能抱上娃了,以后他俩就不出来要饭,好好在家带孙子了。我奶奶挺高兴,掏出二十块钱给老夫妇说是给他们儿子的红包。

第二天老夫妇俩上街称了两斤喜糖用红纸包着送给我奶奶,然后就走了。往后真的没再来过。

要饭老夫妇走了之后的那天晚上,我奶奶拿出喜糖给还在家里的那些人分了一下,说是那对老夫妇给的,大家都很高兴,有个新来没几天的问大家说的是哪个?姓什么的?大家都愣了一下,在方家老太这里,没人会问姓名也没人会问来路。恰好这时候,我奶奶把糖发完,看见红纸的中间用毛笔写了一个“崔”字,就回答说:“姓崔,是崔家人有喜。”

其实,我奶奶也不确定那张红纸上的“崔”字是他们请人写上去的,还是随手拿了一张原本就有字的红纸,我奶奶也懒得再去供销社打听。

我奶奶把离别之事看得很淡。老崔夫妇和她相识十来年,在她家里住的日子加起来也有三年多,但老崔夫妇走了就走了,我奶奶并没有表现出不舍的样子,也没有表现出期待再见的心意。

“走了好,我家又不是金屋银屋,没办法了在我这里住一住,要有更好的去处,那还不走快点,我还留他们啊?我累都累不过来了,巴不得这些人都有地方走。”我奶奶说。

我奶奶说的是实话。这些在街面上流浪惯了的人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总归是有些麻烦事的。

卖艺的爱喝酒,喝多了总爱吹牛,一吹牛就受到其他人的奚落,动不动就会打起来。

要饭的喜欢拉二胡,算命的瞎子汪东明喜欢唱庐剧,都是惨兮兮的调子,两个人一唱一和,唱得整个屋檐底下都凄风苦雨的。

新来的打零工的哑巴秦二宝手脚有些不干净,跟大伙打地铺的时候手总爱往人枕头下面伸。

都是走南闯北的人,有些人身上难免带着病,我奶奶还要想法子给人治。

白天若是下雨,这些在街头讨生活的人都上不了街,外面也不能生火做饭,我奶奶就要下厨给他们烧饭。

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堆在我奶奶的眼跟前儿,有时她累得腰酸背疼,自己坐在床上叹气,卖艺的刚好又在外面耍酒疯,我奶奶三两步走到门口抄起扁担往地上一杵,说:“你要再糟喝酒耍酒赖,我就把你打出去了!”

我奶奶的腰在当年挂牌子游行时压坏了,之后就再没直起来过,她睡觉时要垫上四五个枕头才能仰卧着,可想而知她驼得有多厉害。加上个头本身也不高,所以站在门口杵着扁担时毫无威慑力——人还没扁担高呢。

卖艺的酒劲没退,自然不听我奶奶的话,但也没喝到好赖不分,不会跟我奶奶动手,只是自己赌气跑了出去。我奶奶也随他跑,到了夜半,地上的凉气往上泛起,卖艺的自然又跑回来敲门。我奶奶借机跟他谈条件,每天只能喝半斤,卖艺的嘴上答应了,跑去酒坊打酒的时候还是要一斤,却没料到酒坊老板一天只肯卖他半斤,说是方老太打过招呼了。街上只有一家酒坊,卖艺的再馋酒,一天也只有半斤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奶奶在菜园里看见一条蛇,自己打半天没打着,叫下工回来的秦二宝帮着给活捉了,我奶奶把蛇拿去街上的饭馆卖了,把蛇皮拿了回来给要饭的,要饭的把二胡换了新的琴皮之后,拉出的调子也轻巧了许多,算命的汪东明自然就和上了黄梅戏,两个人开始合严凤英的《女驸马》,比庐剧是入耳多了。

卖蛇的钱我奶奶没留着,给了秦二宝,秦二宝看逮一条蛇能挣几天的小工钱,也不去工地了,天天在我奶奶菜园子里溜达要逮蛇。我奶奶跟他连讲带比画了几天,让他有小工做的时候就去做小工挣钱,把稳些,下雨天或者下了工就去山上逮蛇逮兔子卖钱两不耽误。秦二宝大概是发现伸手逮蛇卖钱还是比伸手去别人枕头下掏钱容易吧,每天除了上工就专心地逮蛇去了。

没有争吵琐事的晚上,这些人用了饭,就挤在我奶奶的房里看一会儿电视,等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播完,这些人便三三两两去堂屋里打上地铺,头挨头、脚碰脚地睡成一排,我奶奶看完电视剧准备睡觉的时候,这些人通常已经睡熟了,我奶奶打着手电小心地从这些人的头脚之间的缝隙中挨个跨过去闩门,回来时顺便点一下人头。秦二宝个头小,总缩在角落里,我奶奶有时把他数漏了,不得不重新数一遍。还有一次秦二宝不知怎么钻到桌下睡去了,我奶奶前后数了好几遍都少一人,出去围着屋子菜地找了几圈也没找到,一回来发现他从桌下滚着出来了,我奶奶气得拿毛笔给他画了一个大花脸。

⊙ 安 琪· 钢笔画作品选1

本期插图作者 / 安 琪

福建漳州人。写诗,作文,画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奔跑的栅栏》《任性》《极地之境》《父母国》及随笔集《女性主义者笔记》等。画作被《诗刊》《文艺报》等二十多家报刊杂志选用。现居北京。

秦二宝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大花脸,没想过是我奶奶画的,以为是其他人的恶作剧,秦二宝挨个儿跟人动手要打架,总被人轻飘飘地就推开了,他不服气又凑过去,别人又把他推开,秦二宝急得面红耳赤的,我奶奶就叼着烟在一边扫着地看着热闹。他蹲在一边生闷气,我奶奶拿着扫帚在他周围画一个圈,告诉他以后晚上只能在这个圈圈里打地铺睡觉,不然就在他脸上画圈圈,前后画了几遍圈圈,我奶奶看秦二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打水给他洗脸,他却手舞足蹈地蹦起来吱哇乱叫不肯洗脸,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抓住每个人,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我奶奶,自顾自地拍着大腿大笑着,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屋檐下,却并不算一个奢侈品。

一入梅雨季,闲人和雨水一起多了起来。经常能看见镇上的人从一家的屋檐下缩着肩膀溜到另一家,或是串门儿唠嗑,或是赌点儿小钱;镇上的人会玩儿的东西不多,老人喜欢麻将桥牌,年轻一些的聚在一起基本就是扎金花和推牌九,无论在何时何地,赌场总是最聚人气的地方。

在我奶奶家住的那些人,先开了一个牌九局,输赢就是几颗炸蚕豆花的事儿,但也赌得兴起,常为押了几道押在谁家争论不休。下注的动静像电磁波一样从门窗间发送了出去,不少人都被吸引过来,渐渐的,要饭的卖艺的都被挤下了场,在一边给人添些茶水拿些喜钱倒也高兴。人们玩到中午一看外面大雨瓢泼,就央着我奶奶多做些饭菜,最后赢钱的人抽点儿水钱付给我奶奶当买盒饭了。我奶奶一算账也不亏,马上就答应了。

我奶奶在厨房里叼着烟炒着菜,心里却后悔了,一是她也想上场摸几把牌九,二是她担心外面的牌局越赌越大变成聚众赌博被派出所找上门,那她就逃不了干系。她心不在焉地拿起调料罐,把糖当成盐放了一遍,又把糖当成糖放一回,再把糖当成味精放一次,炒出了一盘齁甜的茄子。

至于烟灰掉进了菜里这件事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是每个菜都会有的遭遇。

要饭的像往常一样进厨房偷吃,用手捏了一坨茄子扔进嘴里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我奶奶本来也像往常一样假装没看见,但要饭的艰难地吞下那口茄子,把正在灶下烧火的我奶奶拉起来,指着厨房门口说:“你走,我来烧饭。”

我奶奶登时火大了:“你怎么不早讲你要烧饭?”

她用已经蹭得油腻腻的围裙擦了擦手上的灶灰,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饭的先端出一脸盆大饼,五毛一个很快就被赌徒抢光了,收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我奶奶,然后又进厨房端出了四菜一汤,招呼我奶奶和卖艺的算命的一起吃饭。我奶奶一顿饭吃得面无表情,要饭的偷偷地瞅了我奶奶几眼,最后没憋住,他问我奶奶好吃吗?

我奶奶白了他一眼:“我说好吃你就能当个厨子吗?”

要饭的低头不作声了。

这个要饭的年纪不算大,只有一条腿,他的另一条腿有一半是一根钉着一圈布条的木棍——简陋得实在算不上是假肢。

算命的平时跟要饭的关系就好,这时赶紧安慰要饭的说:“我给你算了一命,你四十二岁能时来运转,讨饭只是暂时的。”

要饭的摇摇头,站起身去摸他的二胡,又拉出凄凄惨惨的调子。

梅雨天还在继续,赌徒们似乎已经把我奶奶家当作常驻据点,派出所的人来过一次,发现台面上的现金仅够买几个包子馒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算了。要饭的每天还是帮着做饭,我奶奶却每天趁雨停的一小会儿工夫,开着家里那辆快报废的拖拉机,突突突地上街头下街头四处转悠。

这一天下午,我奶奶开着拖拉机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接上了秦二宝走了,不一会儿,她们回来了,她和秦二宝从拖拉机上搬下来一个铁皮大油桶。

我奶奶找人把油桶改成了烧饼烤炉,买了一袋面粉回来,对要饭的讲:“你天天拉二胡,二胡也没让你多讨点饭,我们这边还没一家卖烧饼的,我就给你这一袋面粉,你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做出来了你以后就不用讨饭了,做不出来你继续拉二胡讨饭。”

要饭的看着那一袋面粉发愁:“万一烧饼搞不出来,可惜了这么多面啊!”

我奶奶叼着烟朝喧闹的里屋努了努嘴,烟灰又掉在她围裙上,她漫不经心地掸了一下烟灰:“怕个屁咧,就屋里头那帮人,只要面做熟了他们就能吃,你就放心搞。”

这时外面又下起了雨,我奶奶笑了一下:“这雨还有得下呢。”

雨季过了,聚在我奶奶家赌钱的人自然地散了场,街上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煤矿上工人又开始三班倒作业,运煤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开进镇上,街上各家饭馆门口都摆上了停车吃饭的招牌,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勤快起来了。一大清早,早点摊上就已经坐了不少客人,三两馄饨二两面地跟老板打着招呼,菜农们挑着刚摘下还沾着露水的蔬菜没等走到市场,便被各家饭馆老板拦住包圆儿了。

这是一年生意最好做的时候,人人都能挣到钱,就连我奶奶种的那些还不如香葱粗的韭菜,也都能卖一些了。

日头最高的时候,只见街上饭馆的小工拿着把镰刀一路小跑奔向我奶奶的菜地,一边割韭菜一边扯着嗓子喊方老太。我奶奶打开后窗瞅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但小工每次还要解释一遍:“生意太忙了,我先割两把韭菜回去,等一下你再多割几把韭菜送过去找老板结账。”我奶奶点头。小工似乎不放心还要嘱咐:“多割几把啊,多了比少了好,省得我再跑。”

算命的汪东明看见了便拍我奶奶马屁:“你的韭菜细是细了些,但就是比别人家的香,你看看,连饭店大厨都要你特供。”

我奶奶把叼在嘴里的烟头“呸”在了地上,撩起围裙擦了擦嘴,捞起地上的镰刀掂了一下:“特供个屁哟,他就是早上买少了,要特供他咋不一早来跟我买?这么大的日头老子还要去割韭菜,等一下非要多收他一块钱。”

我奶奶说到做到,割了六把韭菜加上小工割的两把,本来应该收四块钱,我奶奶收了五块。

傍晚时分,暑热未消,出门讨生活的人三三两两地陆续回来了,我奶奶上街把今天多得的一块钱“不义之财”花了,买了五根盐水冰棒回来,给算命的要饭的他们分了,还不够,秦二宝晚来一步没赶上,眼巴巴地看着大家,我奶奶坐在她的破藤椅上叼着烟摇着破蒲扇说:“先到先得,晚来的就看着。”

秦二宝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大家,要饭的把冰棒含在嘴里,从自己的布口袋里掏了两毛钱让秦二宝再去买一根,秦二宝拿了钱揣进口袋还在看着要饭的,要饭的把嘴里的冰棒拿出来朝秦二宝递了递,他马上接过去吃了起来。大家都哄笑说秦二宝把要饭的给骗了,秦二宝看着大家笑也跟着笑。要饭的笑了一下,把自己的那根木头腿解下来放在门后,用手揉着自己的残腿;秦二宝讨好似的凑过来给要饭的捶了几下腿,没轻没重的手劲儿,要饭的疼得赶紧把他推到一边。

日头沉到底,月亮慢慢爬起来,我奶奶指挥着大家搬竹床拿凉席点蚊香到水井边乘凉。天热了,家里人多,几个电风扇同时开太费电我奶奶心疼,我奶奶朝每个人脚底下泼一瓢井水,问:“不热了吧?井水多凉快哎,一浇就不热了。”

有人说还是热啊,我奶奶又泼一瓢井水过去:“热就多浇浇,电风扇吹多了也不好。”

我奶奶朝自己脚上也泼了一瓢冷水,然后走到角落的破藤椅上坐下,摇着蒲扇抽着烟闭目养神。

不知道要饭的和算命的是不是热得受不了了,他俩一起凑到我奶奶身边,要饭的用一条腿蹲在我奶奶腿边,他的另一条腿在门后面乘凉,算命的汪东明站在他一边。要饭的伸手扯了扯我奶奶皱巴巴的裤腿,又给她的布鞋拍了拍灰。我奶奶睁开一只眼瞟了要饭的一眼,刚好一截烟灰掉在她胸前,我奶奶伸手掸烟灰顺手也把要饭的手掸开了。

她说:“干吗?想叫妈要奶吃?你们别做梦咯,我讲了晚上不准开电风扇就是不准。”

要饭的擦了擦头上的汗:“方老太,我不怕热,我不是怕热才要走的。”

“哦,要走啊?好事情,走吧。”我奶奶又闭上眼摇着扇子。

“我也一起走了啊,方老太。”是汪东明的声音。

“走吧,哪个走我也不得留。”

我奶奶用烟头又点上另一根烟,朝水井边看了一眼,走了要饭的和算命的,能睡得宽敞些了吧。

第二天一早,算命的背好了自己的包裹,等要饭的出门,要饭的背着二胡和包裹,门前门后地找自己的那条腿,死活找不到。要饭的问大家,大家都说没看见,我奶奶知道了,在家里找一圈也没找到,看秦二宝神情不对,我奶奶明白过来了,跑去厨房灶间一看,那根木头假腿在灶膛里已经烧成炭了。

要饭的哭倒在地,差点儿背过气去,我奶奶给他掐了人中灌了糖水,用电风扇对着他吹,总算让他缓过来一些。我奶奶跟要饭的说让他晚些天再走,她会再给他弄条腿回来。

我奶奶找到木匠,让木匠给要饭的做条腿,木匠有些为难,做是能做,但要饭的原先那条木头腿用了许多年,把皮肉磨掉了多少层才跟他的腿磨合好,这新做的就算绑在他腿上,他一时半会儿也还是不能走远路。我奶奶想着那就让要饭的多留段时间吧,大不了让他开电风扇嘛,反正热天也要过完了。

我奶奶准备跟要饭的讲让他再留下来的时候,被汪东明拦住了……

“孩儿总要找妈的,多留一天他疼一天。他都走了一千多里地了,还差最后五百里就到他妈的湖北老家了,他能不走?”汪东明说。

我奶奶默默点了一根烟。

“下雨天,你给他一个烧饼炉子叫他做烧饼他就做烧饼,下雨天人有啥指望呢?现在晴天了,他又有指望了,烧饼一天都做不下去,就想找他妈,就想跟他妈问一声怎么走了就不回来了?不可怜?我是打算跟他一路做个伴,陪他去找妈妈,哪个晓得那个死哑巴烧了他腿?”

算命的瞟了我奶奶一眼,我奶奶还坐在她的藤椅上抽烟。

“哑巴跑到工地上去了,我们是找不到,方老太,你可能找得到人?怎么也该叫他赔一条腿吧,木头腿是不中了,怎么也要赔个正儿八经的假肢吧,我看哑巴在工地上应该能挣些钱吧?”

我奶奶带着汪东明找到工地,远远地看着几个工人围着一个人在打。

“我不是算命的,我都算得出来挨打的是哑巴你信不信?”

汪东明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点点头。

我奶奶和汪东明一前一后地往家走着,路上不时有运煤的货车按着喇叭,我奶奶回头瞪了开车的一眼,司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喊:方老太!原来是之前在我奶奶家赌钱的司机在跟我奶奶打招呼。

“你到哪儿啊?”我奶奶问。

“武汉,你可想去?”

“我去个屁咧,武汉热死个人的。”

我奶奶把汪东明和要饭的送上货车,车子缓缓开动起来,我奶奶往车窗里丢了一个小纸包,纸里包的是一卷零钱。

“你们到了武汉再去买条腿吧!”

要饭的和汪东明走了之后,我奶奶去工地上找秦二宝。她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血污正缩在工棚大通铺的角落里发抖,我奶奶上前扒拉了一下他的眼皮,给他喂了两口水,他有气无力地看了我奶奶一眼,嘴巴张了几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奶奶不晓得他在讲什么,又怕他多讲话伤元气,便拿了一根烟塞到他嘴里,秦二宝叼上烟头就像得到安抚奶嘴的婴儿一般立刻安静了下来。我奶奶在工棚外找到一个底漏了一个洞的竹筐,用手抻了抻,竹筐还算结实,我奶奶找了块薄木板垫进筐里,再把秦二宝的破被褥铺在上面,我奶奶把装备好的竹筐搬到他的身边,一只脚又一只脚,一条腿又一条腿地把像散了架的秦二宝挪进了筐里,然后拽着竹筐上的绳子把他从工地上拖了回去。

我奶奶把秦二宝拖回去之后就开始头疼怎么给他治伤,去医院我奶奶负担不起,但人又不能不救,我奶奶上山下地地找了些偏方里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又是熬汤药又是捣糊糊,内服外敷折腾了几天,秦二宝也没见好。卖艺的也看不过眼,从包袱底翻出一瓶颜色和性状都很模糊的东西,说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专治跌打损伤的神药,拿去给秦二宝用。我奶奶替秦二宝道过谢,问卖艺的这药是吃的还是搽的,卖艺的愣了一下说大概都行,这药从他爷爷到他爸爸再到他手上,从没人讲起过怎么用。我奶奶正含糊该不该给秦二宝用这个“祖传神药”的时候,有个头发已经花白却盘着道姑发髻的老妇人来投宿。老妇人进门之后包袱还没放下,看见又病又脏的秦二宝,掉头就走,嘴里还念叨着屋子里死气太重她福报薄住不起。卖艺的听见了气得跳脚,跟在老妇人背后呸唾沫星子,老妇人走远之后,卖艺的又怕了起来,问秦二宝会不会就这么死了?我奶奶使劲嘬了口香烟,跟卖艺的讲还是要把秦二宝送医院。

我奶奶走在前头,卖艺的拖着竹筐里的秦二宝跟在后头,准备去工地上找把他打伤的人要点医药费。对穷人来讲,只要是扯上了钱的事都是大事,我奶奶已经做好了费一番口舌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事情异乎寻常的顺利。我奶奶他们去的时候恰逢领导要来视察工地上的安全生产工作,工头怕起事端,赶紧掏了一千块钱医药费把我奶奶他们像送瘟神一样送到工地的后门。

正是这一千块钱救了秦二宝的命。他进医院时已经感染了肺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才好转,出院时胳膊和腿上也都打着绷带,有些正儿八经病人的样子了。

秦二宝好了之后,开始对着我奶奶叫妈。之前大家并不知道他是在叫妈,他只是总发出“吗吗吗吗”的声音,和他以前的咿咿呀呀不太一样,后来我奶奶发现,只要旁边有小孩叫妈妈,秦二宝就会跟着发出“吗吗”的声音,我奶奶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奶奶跟秦二宝摆手,比画着说“我不是你妈”,说了很多遍,他不知是不懂还是装作不懂,我奶奶也就随他叫去了,可给秦二宝当妈并不是件省心的事儿。

秦二宝一直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今天在五金店门口顺一把钉子,明天在小卖部偷两瓶古井老酒,我奶奶每次在他回来的时候都要检查一遍他身上口袋,摸出来的东西多半都是偷来的,我奶奶找到之后就给人还回去;要是只偷街上的人还好说,乡里乡亲的,把东西还回去解释两句就够了。可秦二宝大概是属乌鸦的,见着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想拿。

这天从外地来了一辆运彩绘玻璃的卡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进饭馆吃饭,秦二宝路过被卡车上的玻璃吸引得挪不开眼睛,他爬上卡车想搬走一块玻璃可根本拿不动,于是他想到一个聪明的办法——用石头把玻璃敲碎再拿走。

司机找上门的时候,我奶奶正从秦二宝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玻璃,人赃俱获,司机气得揪起秦二宝的脖领子想揍他,秦二宝抱住自己的脑袋“吗吗吗吗”地叫喊着,我奶奶掏出手绢包住被碎玻璃割伤的手,点了根烟,对司机讲让他出点儿劲打,打完了玻璃钱和医药费能相抵最好。司机一听松开了拳头,秦二宝蹿到我奶奶身后躲着,我奶奶问司机玻璃要赔多少钱,司机却歪着头一直瞟着躲在我奶奶身后的秦二宝。

“他是哑巴?”司机问。

我奶奶点点头。

“是你儿子?”司机一脸疑惑的样子。

我奶奶摇摇头。

“那你还管他?你可晓得我这一车玻璃要多少钱?”

“玻璃还值钱得很啊?”我奶奶问道,司机重重地点了几下头,我奶奶手里一哆嗦,烟都没拿住,我奶奶捡起烟吹了吹点上了,“那到底几多钱喃?”

司机伸出两个手指头,我奶奶一愣:“不是二百吧?二百我凑凑还给得起。”

“二百?两千!这是矿上人开饭店定制的彩绘玻璃!人家可是有钱人,这几块玻璃成本就两千了,这还没跟你算来回路费啊误工费啊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呢!你个老太太没见过世面吧?不晓得玻璃都这么值钱了吧?你看看,玻璃砸了,我不能按时跟人交货我心里可急?”司机一副炫耀的口气,倒是一点看不出不能按时给人交货的担心。

我奶奶皱着眉头叼着烟,用鞋底踏了踏地上的彩色玻璃碴,伸手把身后的秦二宝拽了出来往司机跟前推:“两千我们哪个也赔不起,你看这样可中,等饭店开张了,让哑巴过去做小工洗碗洗菜跑腿做什么都中,拿工钱跟老板抵账可中?”

司机大笑:“你这个老太太可不孬,这个哑巴不是个省心的东西,让他爸妈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罪,你把他送到饭店当小工,饭店老板没两天就要像送爹爹一样给他送回来。”

“等一下,你这么讲,哑巴有家啊?你还认得他们家啊?”我奶奶问道。

司机点头:“认得,我这就去挂电话找他爸妈来领人,这损失就让他爸妈来赔吧,好赖他家还有点钱。”

我奶奶撩起围裙给秦二宝擦了擦脸,他想跑,我奶奶使劲儿拽住了他,把他的脸对着司机。

“你可看清楚了,他真有家里人在找?”

“百分百!”司机肯定地说道。

司机跟我奶奶讲,秦二宝原来在家的时候就调皮捣蛋得很,他爸妈都很惯着他,后来秦二宝的爸妈生了个二胎,两个人大部分心思都放到小家伙身上了,秦二宝心里大概是怨恨了,突然一天就跑了。这一跑就大半年,家里人找得着急。保险起见,这两天得把秦二宝看好了,省得家里人找来的时候他又跑了。于是我奶奶又许了卖艺的一斤酒,让他看住了秦二宝。

可等秦二宝家的人找过来的时候,他还是跑了。卖艺的醉倒在我奶奶家的屋檐底下,怀里还抱着两瓶古井老酒的空瓶,我奶奶一看便明白了,秦二宝用两瓶古井老酒把卖艺的从她手里给收买走了。我奶奶长叹一气,回头看看秦二宝家里的人,也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秦二宝怎么就不肯回家呢?躺在地上的卖艺的似乎读懂了我奶奶的叹息:“你,你就是一个脏老太太,这天底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情哪,你到底想管多少?”

我奶奶把卖艺的从屋檐底下拖进屋,一边拖着一边说:“我能管多少管多少。”

安顿好卖艺的,我奶奶点上烟,借着抽烟喘了口粗气。

“走,我带你们去找哑巴。”我奶奶叼着烟说道。一小截带着火星的烟灰又落在我奶奶胸口,“刺啦”一声,她的围裙上又多了一个破洞。

方 磊:小说家、编剧。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不在乎明天将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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