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蛰

2017-12-14 05:25/
青年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导师教授

⊙ 文 / 鬼 鱼

惊 蛰

⊙ 文 / 鬼 鱼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暮年,费翳教授一直居于云崖寺,尽管他尚是师范学院博导,还带三四个弟子,但在一次课后,他却拉住我说,他讨厌教室里那过于明亮的灯光。作为不想待在学校的理由,这听上去似乎太牵强。可面对着连校长都尊称为“费老”的教授,我也只有点头附和。况且,作为关门弟子,我在他那些功成名遂的弟子中间,实在显得人微言轻。

刚入师门不久,我每周都要去市区四十里外的云崖寺听费翳教授讲杜甫。课程安排在周五下午,清晨出发,去得早,能赶上中午斋饭;课毕,没要紧事,费翳教授会和我聊会儿,如果晚了,就住下。寺院在山巅,能远瞰市区全貌,有几次,我坐在山门听夜风,听钟鼓音奏,总会看见费翳教授默不作声,静伫眺台,仿佛一个黑铁影子;而他脚下的万家灯火,则像是盛开在另一个人间。此时,整个世界都是安谧的,我感觉自己像被托举,浑身轻盈。但这样的机会不多,我一般都会在晚上赶回市区,公路没通到这里,骑车来,再骑车回。两个月下来,竟治好了我打呼噜的沉疴。杨姿再也不用和我分床睡,她的神经衰弱症好多了。

杨姿是师范学院助教,也是同门师姐,但比我小一岁。我们相识于费翳教授六十岁生日宴,就在云崖寺。

硕士毕业后,我没有听从导师谭玫的安排,去了一家文艺出版社做编辑。谭玫作为费翳教授的开山弟子,她希望我读博,继承师门衣钵,将杜甫研究发扬光大。因为,我也是她的开山弟子。但父亲病情加重,靠化疗和特效药维持生命,母亲日夜守在床前,形容枯槁,家里的储蓄已不够日常所需,作为独子,我怎可忍心?两年后,父亲去世,导师谭玫听闻后写了推荐信,要我去读博。她告诉我,费翳教授决定,过了耳顺之年就收山,他的最后一个博士名额,我务必珍惜。

彼时,我已逼近而立之年,母亲整天唠叨婚事。我将此事隐约对导师谭玫讲了,一向温和如水的她,竟斥责我胸无大志。我不敢顶嘴,但也不愿听,将电话搁在手边,为一部长篇小说改错别字。两年来,我已练就了一眼能挑出错别字的功夫。我将它们看作苍蝇蚊子,瞅一眼,立刻灰飞烟灭,像电蚊器,耳边仿佛传来“啪啪”之声。每日,我都沉浸在这种虚拟快感中。挑错字兴起,竟忘了手边的电话,几分钟后,一阵咆哮传来,导师谭玫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惊蛰那日必须赶到远郊的云崖寺。”我还没问清楚,她就挂断了。

台历显示,惊蛰是两天以后,社长早前安排我去西安拜谒一位名气颇大的小说家,顺便将他新作出版权谈下来。这几乎没有可商量的余地,我就是靠着绩效领工资,否则,拿什么结婚?寒门子弟做学问,代价太大,我决定不理睬导师谭玫的命令。可一会儿,社长竟亲自来告诉我,惊蛰放我一天假。我问缘由,他却一脸抱怨,说我为何不早点告诉他我的导师是谭玫。像是开启了一些尘封的美好往事,他兴奋地告诉我,他俩是大学同学呢。

我第一次去云崖寺。山下停满了各种豪车,导师谭玫在寺院山门等我,警惕地看到四下无人后,拿过几张用硬塑料封装好的焦黄纸片,嘱咐我一会儿当着众人的面献给费翳教授,之后,便先我进入寺院去了。所有人都言笑晏晏,称她师母,那一次,我始知她竟是费翳教授的妻子。我站在一旁观望,从众人谈论中明白,费翳教授六十岁生日到了。

费门弟子从寰球各地鱼贯前来祝寿。云崖寺一度混杂如集市,熙熙攘攘,不见半点清幽,住持不但不恼,反而备好斋菜,笑脸相迎。事后我才了解,费翳教授及众弟子们,每年都捐数十万香火钱给云崖寺,而住持在没入沙门之前,竟也做过费翳教授的弟子。

在弟子们的谈笑中,费翳教授姗姗来迟。走路微喘,干瘦如木,稀疏的银发整齐附着在褐色头皮上。他挥手跟弟子们打招呼,大家纷纷走过去搀他。看相貌,他似乎要比实际年龄还苍老一些。

我第一次见,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不过惊讶的是,在祝寿仪式上,费门弟子竟无一例外跪地行拜礼,而费翳教授也坦然接受。仪式庄严而肃穆,我站在门角,分明感到周遭飘散着一种令人战栗的阴邪气息。我知道这不是邪教,但香烛明灭和烟雾缭绕所营造的气氛,还是让我产生了可怖之感,以至于,竟将导师谭玫嘱咐之事全然忘记了。

仪式结束后,大家去用斋,我知道自己是外人,便溜出来摸索着登上了山巅眺台。远方的市区像一片庞大的罗网,被困住的灯火争着从网眼逃出来。导师谭玫来找我,那几张焦黄纸片早已不见。她在眺台大发雷霆,将眼镜腿摔断了。那是郭沫若最后一部学术专著《李白与杜甫》的部分手稿,珍贵异常,用它,我才有可能敲开费翳教授的大门。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我读费翳教授的博士,然而,还没来得及问,杨姿就出现了。手稿在她手中。但导师谭玫似乎并不感恩,只是淡淡说了句谢谢。倒是我,仔细留了联系方式,约好日后请吃饭。那几张焦黄手稿让我顺利成为费翳教授的关门弟子。为了打消顾虑,导师谭玫还替我申请到了奖学金;辞职时,社长竟也多支付了我一年工资。

重返师范学院读博很是无聊,好在有杨姿。我们同居始于一场酒醉,神魂颠倒后,她就将我的行李全部搬进了她公寓,以此作为对我的惩罚。——她说她守身如玉近三十年。“你得对我负责,”她将我推倒在床,骑上腰,拉住我脖颈间那枚玉佩命令道,就好像在征服一匹野马后,拽住缰绳向它威胁,“你胆敢把我扔下去试试!”

有时,杨姿也陪我去云崖寺,她不会骑车,都是我带。途中有一条无名河,河道狭窄,但水势湍急,河床铺满了卵石,青幽幽的水,远不见头,似乎要流到天外去了。杨姿要我给她捡指甲盖大的青白石子。她告诉我,那是黄河孕育的,极有灵性,是宝物。我不信这条籍籍无名的河流会是黄河支流。

杨姿说服不了我,我们一起去请教费翳教授。教授正在打坐,他闭目静神的模样像极了一尊不腐肉身。如果把他供在佛堂之上,一定不会有人怀疑。住持搬来两个蒲团。我们煞有其事地学习教授打坐的姿势,将双脚藏在屁股底下,但腿部所产生的麻木感立刻让我陷入昏沉睡眠。醒来时,我躺在厢房常睡的床上。夜风将寺中晚课的经声送到了窗前,我从门框看见山巅的眺台上站着两个萧瑟的影子。是费翳教授和杨姿,在黛蓝色的夜空下,显得寂寥极了。

我穿过寺院去眺台。在纪录片中我见过黄河,河水浑黄如泥,河面漂满了柴草,真是丑陋。我的故乡也有一条河流,它发端于河西走廊祁连雪峰,流经戈壁、大漠,还有草原和森林。那是一片神奇的地域,山间开满了七彩霞光,却干枯得寸草不生。母亲幼年玩耍,曾在河边挖到过三具尸骸,连同两扁担铜钱。堆满铜钱的下方是一个雕花石板,撬开后,一团白光像鸟一样飞走了,只捡到一枚玉佩。她的遗憾充满了我的童年,她说,那就是传说中的“蝠钱”,长着翅膀,抓到了便可富贵终生,她本来触手可及,但怯了,眼睁睁看着“蝠钱”飞走,因此一辈子贫寒。她将那枚玉佩戴在我脖颈,权作没有抓住“蝠钱”的补偿。那些被杨姿视为“宝物”的石子,能有“蝠钱”传奇吗?两条河流出自不同宗源,祁连雪峰是圣山,这条无名河又能上溯到哪里去呢?高墙挡住了视线,我走在回廊,看不到眺台,等到达那里,山巅已空无一人。世间灯光高悬,但也高不过我的脚底,仿佛面对一道哲学悖论,我将自己置于空旷的野外,像是安置在了一个无解的矛盾上。其实,他们就在寺院南墙下的海棠树边,我看见,费翳教授托起杨姿的下巴,两张嘴唇吻在一起,就好像残缺的历史,瞬间重合了。

如今,我已在这座河流穿心的城市生活逾十年,期间,攀登过很多山峰,拜谒过很多寺院。昨天,当我听到费翳教授圆寂时,回忆往事,思绪停留之处,闪现最多的画面不是当年在眺台俯瞰世间灯火,也不是瞥见两张嘴唇像历史般重合,反倒是身边这条河流,它果真如杨姿所言,是黄河。

博士毕业那年,我随文纨来到现在的城市生活,这里是她故乡。起初的几年,我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早餐是一碗面条的饮食传统,只要有人群居的地方,方圆三百米内,必存在几家雷同的面馆。食客圪蹴在路边,“哧溜哧溜”,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声音,我从旁边经过,像是目睹了一场盛大仪式。对,“圪蹴”这个词,清晰诠释了这座城市的人,像是为他们量身定做。

文纨并不认同,她自言有匈奴血统,温顺之下藏着凶恶。其实她是纯正的汉人,只是祖上长期生活在嘉峪关外。她曾随我到过黄河源,我们在那一带与五六只野狼相遇,它们有着细长的吻尖和微挑的眼角,灰色毛发在劲风中翻抖,肚皮干瘪,一看就是饿狼。我们在辽阔大地上对峙,吉普车还在几百米外,我有点怯,像我母亲所遗憾的那样。手心全是汗。文纨则表现出了完全不正常的反应,她在短暂的犹豫后,竟然朝着狼群迎了上去。它们更异常,还没等文纨靠近,竟然哄散了。事后,文纨愈加坚定了自身有匈奴血统的论断,她的理由强大到让我几乎无法反驳:很明显啊,狼自古就是匈奴的图腾。

她一直对自己的名字布满抵触情绪,孱弱,柔软,像失去了骨头。抱怨久了,我便怂恿她去公安局更改,最好连姓氏也改了;但她更怯,说那一支文姓源自西伯文王,“纨”字遗自母亲名中,倘若更改,则为背叛。我打趣她,你是匈奴后代,改汉姓汉名谈不上背叛。她双眼空蒙,面对着窗外翻腾的黄河,泪水便挂满了腮边。脚下的船板在晃动,是汛期。她一直守着这座码头,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承包期限为八十年。她的父亲去世前是黄河水鬼,兼捞尸工。合同远未到期。

向文纨求婚时,我已是本埠最年轻的硕导,学校为留住我,给予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和二十万元科研启动资金,本来校方还想将她聘为驻校作家,但她坚决不应。她习惯了裸身写作,据说是塞林格的遗风。我们只领了证,并没有举办婚礼仪式。我知道裸身写作只是借口,她并未将那年闹得满城风雨——她的小说被抄袭以及得到巨额赔偿的往事遗忘,我心知肚明她作为当事人的尴尬,因此从不在公开场合透露她的点滴。

我遇见她时,她并不是个低调的人。那年,她来到师范学院开门见山地对我提出要求,必须见到费翳教授。我和杨姿刚从云崖寺回来,忽然被一个陌生人叫住在公寓门口,她自称文纨,说先母和费翳教授是故交。经常有陌生人向我提要求,费翳教授仿佛是上帝,能解决世间一切问题。通常我都应允,保证将话带到云崖寺,譬如孩子上一本还差几分,论文要发在核心期刊,小区停车费又涨了等等。但导师谭玫告诉我,费翳教授在山上修行,俗事叨扰,有碍进步。因此,我秉承嘱咐,全部给撂下了。

和杨姿同居后,导师谭玫经常请我去喝茶。她有工作室,专门辟出一间做茶室,音响里弹出古琴声,案头的篆香味道让我昏沉。我想起了仅有的那次打坐。茶水极为讲究,是云崖寺住持吩咐沙弥收集的露水、雨水和雪水,黄蜡密封在粗陶瓮,埋进土窖,需要时,会专门送下山来。一多半时间,我们都在谈论费翳教授,有时也说到杨姿,但她的语气里明显表现出不喜欢。

一个雨天,我终于鼓足勇气谈到费翳教授和杨姿在云崖寺海棠树下接吻的事。窗外的雨声加剧酝酿着我的无措,但导师谭玫似乎没当一回事地自找台阶道:“谁叫我不能生育呢。”可那轻淡语气中,分明彰显着哀怨。我们无言相对,橙黄色的茶在玻璃器皿中氤氲出雾气,眼镜布满了水珠,但我还是从眼底余光中瞥见她的手在抖动。

茶碗的薄瓷白极了,一圈细微的涟漪正从中央荡漾开来。

这让我感到不甘,她有包容费翳教授不伦的理由,但我又有什么过错呢?可好像也不能把女人不孕当作是一种过错,毕竟这是老天的疏忽。人有错,天可谴,天有错,谁来管呢?在我看来,费翳教授分明就是天啊。云崖寺,就处在天外之境。茶碗里倒映着我的软弱,一种来自世间凡人的无力。我实在怯于对权威的不伦行为进行当面揭橥,否则将意味着背叛师门,锦绣前途,也会鸡飞蛋打。读了博士,母亲觉得我一定能过上富贵生活。恩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费翳教授在山巅修行,我只好在人间修行,修行如何苟且和隐忍。

费翳教授为我讲杜甫在草堂。“居长安十年求仕不得,避祸乱而入蜀地,无衣食经济之忧,有山水妻儿做伴,赏花、钓鱼、种豆,身在人间仙境,心无庙堂烦愁,凡事以懒字推诿,或曰堕志,或曰顿悟,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呢?”

我回答:“从杜甫后来的选择看,他还是更向往庙堂,但人往往都是被最在乎的东西所伤害至深。草堂诗艺术成就最高,或许他更适合田园生活……”

费翳教授并不发表意见,他起身徐徐朝外走。几只白鹤飞过了窗户界内的天空,候鸟又到了南迁的时候。我疑心是不是说错了话。费翳教授在屋外吩咐:“下次来的时候把谭老师和杨姿也叫上,你看,岭上的枫树红成了海,有好景致无人欣赏,空辜负了大自然一片真情。”

费翳教授把谭玫叫作谭老师。

一周后,导师谭玫开车带我们去云崖寺。她开车豪放,一路扬起的沙尘像怪兽出没前的征兆,杨姿紧紧攥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手心,宛若一只小鸟,惊得发慌,额头紧抵我胸口。导师谭玫从中央后视镜看到一切,撺掇杨姿快买车。她说:“车开惯了,心会比男人还野,女人要想在这世上活得有地位,就要有足够野心,要甚于男人。”

“你不知道,我跟在你们后面有多么胆战心惊,好在一路都是漫天尘埃,作为遮蔽物,它足够了。就是那司机,非多讹了一半车钱。他说车脏成那样,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坐。人都是有心理洁癖的。”后来,文纨告诉我。

讲这些的时候,我们新婚不久。此前,我曾向她坦白费翳教授和杨姿的那个吻,在我心里留下了擦之不去的印痕。她一直坚持认为,印痕擦之不去,就是心理洁癖的表征。

有一次,我问她:“你明知去找费翳教授是对母亲生前遗愿的背叛,为何还要固执而行,毕竟往事隔了近四十年,物非人非。”

她哂道:“那又有什么,你能想象当年父亲从黄河里打捞出母亲时,她挣扎、号哭着再次跃入水中的决绝吗?”

我沉默无言,过了很久才问:“所以,你找费翳教授要谴责,还是报复?”

“我只是这段故事的接受者,往大了说,是历史的旁观者,并不能插手和干预。”文纨说,“你知道吗,母亲临终之前,始终对费翳教授念念不忘。她的整个晚年都是平静的,像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老太太那般安详,却在临终之前才吐露出了对初恋的牵挂和不舍。她嫁给一个并不爱的人,只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近四十年的光阴,对背叛过她的初恋,爱不移,心不变?”我继续。

“对,母亲临终之前吐露的‘初恋’这个词,就好像一条大河的经变。四十年光阴,可以让河道错位,可以让河床起伏,也可以让河水干涸,但无论如何,它也改变不了河流走向。我得知道河的源头存在着一个如何传奇的男人。”文纨又说,我也是她的初恋。

“然后呢?”

“母亲对他只是念念不忘,并无丝毫怨恨,我又何来谴责和报复?”

“所以,你后来也被费翳教授的风采所征服了?”

“还不错,是个有趣的老头儿。相信年轻的时候更风流倜傥。姑娘们大多数都钟情于华而不实的男人。你师出他门,就没学来半点风姿。”文纨指的是我木讷,没有情趣,其实她并未了解到一个真正的我。

现在,我随文纨来到这座黄河穿心而过的城市感觉已经好久了。这只是一种“感觉”,我知道,其实和待在那座城市的也差不多。昨天,导师谭玫打电话过来。她千里传音,费翳教授圆寂了。我知道,费门弟子又将从寰球各地赶去云崖寺。这么多年过去了,云崖寺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如符号般神奇的地方。我经常会梦见它,梦见可以俯瞰人间灯火的眺台,以及寺院南墙下的那棵海棠树。

文纨说:“你快去吧。”

我问:“你呢?”

她说:“我等你。”我想,她应该有资格缺席先母初恋的葬礼,并没有强求。

这些年,我有了一辆吉普车,它随我远走高飞,看尽了世间风光。母亲所说的富贵生活,是拥有一辆心爱的吉普车吗?这次,我要像当年一样,沿着黄河“几”字走,跋山涉水,到达那条籍籍无名的支流。

以前,我溯回而上,定居;如今,我顺流而下,奔丧。

这梦幻如时空转换的对比,多么具有仪式感。我在夜里上了高速,漫无边际的黑暗伴随着沙漠和戈壁翻滚而来,如散去的云烟又霎时聚集。我想,我还是不能够忘记云崖寺。

那日,导师谭玫开车到山下,还没进云崖寺,杨姿就开始呕吐。住持把完脉相,吩咐沙弥找来灶心土配竹茹和芦根煎药给她喝,费翳教授指责导师谭玫不该将车开那么野,说杨姿一个女孩子,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那样的颠簸。我们谁都没提杨姿呕吐是因为导师谭玫开车所致,看来,费翳教授对自己妻子的脾性了如指掌。我去倒药渣,看见导师谭玫绿着脸站在门外的廊檐下,对着庭院中一口玄色粗陶大缸发呆,里面的睡莲叶子已经枯萎,发黄,看上去奄奄一息了。

我怕撞破尴尬,便当作没看见,径直走过了。天空出奇蓝,与市区的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雾霾之下,我们已不能共戴同一片天。倒完药渣回来,导师谭玫还在走廊,看见我,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烟头掐灭了。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清淡的薄荷味。我走过去,也不知怎么的,随口就对她喊出了“师母”二字。这毫无准备的称呼变异让我也为之惊跳,导师谭玫一怔,不痛不痒对我道:“怎么,才做了费老师的弟子,我就成外人了?”

我的改口,算是对师门的背叛吗?导师谭玫同样师出费门,其实我若称呼她为“师姐”,也在情理;可问题是,她能原谅我这无意识的脱口而出吗?费翳教授称呼她为“谭老师”,她称呼费翳教授为“费老师”,他们算是互相尊重,还是心存芥蒂?我赶紧解释:“我不是……”

导师谭玫打断了我:“我知道你不是。”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她微微笑,将手放在我肩头,轻摁一下,转身离去了。清淡的薄荷味反而有点浓郁起来,我感到兴奋,不管怎么样,微微笑,总比绿着脸好。

岭上的枫树全部长在山脊。从山巅眺台看去,其实并不像费翳教授所说的“海”。那是一条长达几里的红线,山坡上黄绿相间的森林倒是如浩瀚的大海,而岭上的枫树,不啻一条异常壮观的分界线。分界线无处不在。天上有。地上也有。在费翳教授和导师谭玫之间,杨姿和我之间。纵横交错,形成了我们世界的罗网。

我们走到岭上去,在海中,在分界线上,在罗网中。费翳教授不忘将课堂搬到户外。他说:“草堂生活期间,杜甫在《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中写过‘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索要绵竹;在《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中写过‘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又索要松树;在《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中写过‘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再次索要瓷碗。以俗事入诗,既含蓄典雅,又情趣兼备。杜甫的心境和诗境,都回归了自然。草堂时期的他,才算个正常人,如果人生到此为止,不好吗?”我想,他的问题,根本不需要谁来回答。

杨姿带了相机,一路拍风景,浩浩荡荡,红成了海的枫林。她说要纪念这美好的瞬间。我受了启发,拣了枚大枫叶,偷偷写上卞之琳的《断章》送给她。杨姿羞红了脸,拿相机要拍下来,同样纪念这美好的瞬间。导师谭玫看到了,抢过去笑着给费翳教授看。我不敢上前去。杜甫生平只写过两首爱情诗,不是“泪痕”,就是“愁思”,并不适合我送给杨姿。费翳教授研究一辈子,开口杜甫、闭口杜甫,他能看得上“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样的现代诗吗?

导师谭玫是在向费翳教授发出妻子对丈夫该有的提醒吗?毕竟,他老得都可以做杨姿的祖父,而我,和杨姿才更像是一对情侣啊。她还在一旁解释道:“瞧,你的弟子们在秀恩爱呢。”我的心咚咚作响,像敲一面大鼓。我后悔了。——后悔那日不该登上眺台,不该看见两张历史般重合的嘴唇。

费翳教授沉默着,他的银发被山风吹乱了,枫叶纷纷扬扬落下来,他弯腰捡起一枚,仔细擦干净,递过给导师谭玫说:“既含蓄典雅,又情趣兼备。”杨姿笑了,费翳教授笑了,导师谭玫笑了,我也笑了。我们在岭上,在海中,在分界线上,在罗网中;发出了世界上四种不同的笑声。

云崖寺很快变得光秃秃,市区树木还绿,山上已架起火炉。导师谭玫要我捎几件棉衣给费翳教授,地窖里藏了好几十坛水,小沙弥每日还在采集,住持分两次,让我带四坛回来。在河边,我遇到了文纨,她第三次去见费翳教授,仍被告知寺中没有此人。

后来,文纨说:“那天,如果你不带我去云崖寺,我会将母亲与费翳教授的故事写成小说,公开出版。”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是我妻子。我决定辞去硕导职务,重操她父亲的职业,做个水鬼。她像当年的杨姿一样,骑上我的腰,拉住脖颈间的那块玉佩,故作邪恶又不失妖娆地质问:“怎么,你也想从黄河里捞个女人做老婆吗?”

最终,她的小说没有写成,我也没有辞职。那年,当初雪落下来时,她已是云崖寺常客,费翳教授看了她的小说,决定写序。导师谭玫心情越来越凝重了,有好几次,她都在茶室持续发呆一下午。她是在担心自己处境吗?毕竟,费翳教授身边又多了一个女人。而杨姿,走路变得越来越慢,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不是托着腰,就是护着腹。卫生间已经好久不见卫生棉,我怀疑她怀孕了。遂将此事告诉导师谭玫,起先,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之后,才忧心忡忡地反问我:“孩子会是谁的呢?”我想了一下,吃不准。她又说:“上次上山看枫叶那次,我就知道她怀上了。灶心土配竹茹和芦根,煎的是保胎药。我是没生过,但怀过。谁也别想骗我。那年,要不是担心学校处分他,我就生下来,也不至于落魄如此。”说着,导师谭玫就哭了。她比费翳教授小十几岁,我从杨姿那里知道,他们属于师生恋,未婚先孕。当年,她是系花,自称全师范学院没一个能入眼的。所有男学生为之倾倒。费翳教授年轻气盛,抱着挑衅的态度给这个女学生写了情书。

嘤嘤的哭声让导师谭玫看上去像个不具有野心的女人。我并不纠结于杨姿怀的是谁的孩子,我决定了,不与她结婚。就算孩子是我的,也不结。窗外是无尽的大雪,飘飘洒洒,从天上来,落到人间。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在岭上看枫叶;有些事情,只能留作美好瞬间。

“那时,费翳教授的情书写了什么呢?”我想知道他们的美好瞬间。

导师谭玫已不再哭泣,她开启了一坛新水。雨水、露水、雪水,既是天地之精华,也是旧事之拾遗。

“这点,你们师徒倒是如出一辙。你给杨姿送了卞之琳的《断章》,他给我送了郭沫若的《维纳斯》。——我把你这张爱嘴/比成着一个酒杯/喝不尽的葡萄美酒/会使我时常沉醉/我把你这对乳头/比成着两座坟墓/我们俩睡在墓中/血液儿化成甘露……”她又说,“恐怕男人大都如此,连送给恋人的情诗都抄袭,还非说一片痴心,天地可鉴。”

“就算在你们那个年代,《维纳斯》也是出位骇俗的啊!”我说,“并且,我一点不认为那是首出色的诗歌。”

“是啊,当时我也只看了一眼就扔进了垃圾桶。太流氓了,无耻,下流。”导师谭玫回忆道,“可是,夜里躺下时,我仔细想想,又觉得它流氓得甚是可爱,那种春色艳丽和热情大胆,是所有师范学院男生都不敢有的。”

所以,这怪谁呢?我不想再讨论,饮下一杯新茶。导师谭玫继续在发酵着自嘲。

“谁料他竟和郭沫若一个德行,我同安娜一样可怜。”她说。

我开始首次跟她讲费翳教授的浪漫主义情怀,他虽然研究杜甫,但心一点也不在地上,甚至有点不食人间烟火。那么,研究了一辈子杜甫的费翳教授,真正向往的是李白吗?郭沫若也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暮年的《李白与杜甫》,很明显是“抑杜扬李”的。而郭沫若一生娶妻三回,情人无数,典型的始乱终弃。导师谭玫要我将《李白与杜甫》之手稿当众献给费翳教授,是有什么所指吗?

她不安地看着我,大概认为我窥破了什么秘密。音响里的古琴声和案头的篆香味让我头晕,她将窗户打开,雪花飞进了茶盘。有的落在茶杯中,都不用经过采集、贮藏以及煮沸,能直接饮用了。

“我可是系花,多少人想追。云崖寺住持,你之前出版社的社长,哪一个不是掏心掏肺对我好。但都败给了我们共同的老师。”她自言自语道,站起来到窗前,手伸出外面,雪花落进她的手心,化成了一小窝水。她的手指可真是白极了,在雪天里泛着光,如同五截历久弥新的白骨。

“你说,这雪会是从云崖寺飘下来的吗?”导师谭玫和费翳教授的问题一样,我想,听听就行,回答只显得画蛇添足。

夜里的高速公路安静又灰寂,含着沙土的风吹打在车窗,就像打在脸上。玻璃在车灯的作用下,反射出我的模样。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从一个夹在费翳教授和导师谭玫之间作难的穷博士,变成本埠高校最年轻的硕导以及系主任,这些年,我深知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命运,大都在这个年龄段出现转折,此后的际遇,不过是沿着此时所做抉择后一路而下的必然风景。选择真的比能力重要吗?倒也不见得,但至少二者所占的权重相当。如果,当年我没有随文纨走,而是选择继续和杨姿在一起,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我在下一个路口把车拐出去停下撒尿。耳边是呼呼呼的风声,扯着裤子和外套,像要把我撂倒在这荒野。脚下的植物根部埋进雪里。严寒而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但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远山在夜里泛着幽幽蓝光,我知道,那是山顶经年不化的大雪。眼前也有,我将两只脚踏进一小片崭新的雪地,在黑暗中点起了一根烟卷。我想,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之时,万物无名,仓颉造字,一切才有了符号意义。那发光的山,应该不会是祁连圣山。可万物有灵,如果这小块雪地属于飞地,我将一定为它命名。武将有开疆扩土之野心,文士呢,最多只能占个山头,圈块地皮,盖座院子,种几丛药草,赋闲养心,满足小情趣罢了。有王维的辋川,就有袁枚的随园。杜甫的草堂,是简陋了点,但到底也有。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于社会性。在这荒野,谁撒尿又不是如此呢?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人类的原始性,多么雷同。杜甫饿了要吃饭,郭沫若饿了要吃饭,费翳教授饿了要吃饭;我饿了,也要吃饭啊。

烟在指缝燃烧,黑夜中一点猩红。风声掩盖不住河流呜咽,对岸是一片庞大的风力发电扇群,桨叶转动,像大鸟的羽翼。河水闪着灰粼粼的光,我想起了这些年假期带着文纨开车去每一个黄河流经城市旅行的日子。从兰州出发,经吴忠、银川、乌海、包头、三门峡、洛阳、郑州、开封、济南、滨州,尾站是东营。我就是在那儿向她求的婚。黄河的入海口,浑黄的河水和蔚蓝的海水,也是泾渭分明。世界简直雷同得可怕。那里旷野茫茫,芳草萋萋,两岸林场、芦苇、牧草,层次分明。夕阳西下,长河落日,就在那迷人风情里,我折一截蒲草,编了一枚戒指,跪地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你的婚戒好随意。”她嚷嚷。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认真说。

“我可是匈奴后代。”她得意道,“男子必须征服一头猛兽,才能获得女子芳心。”

“黄河,千百年来就是条桀骜不驯的黄龙,万兽之王,不是狮,不是虎,而是这条生生不息的龙。你看,我不是也征服了吗?”我指着大海。

“好吧。”她羞赧地戴上那枚草戒。

没有过分的形式主义,就像这黄河,如同一条黄龙深入蔚蓝大海,我们终于九九归一。

海,的确是比河壮阔多了。光是那惊涛拍岸的气势,河就不能同日而语。当年,杨姿要我捡石子的那条无名河,怎么配做黄河支流呢?站在入海口,我想起了那年母亲去世,我孤身回到河西走廊,和亲戚们一起操办丧事。

直到母亲下葬后,我一个人来到河边,却怎么也找不到母亲当年挖出“蝠钱”的地方。她并未将遗址告诉我,留给我的,只有这枚玉佩。河的对岸是有名的鬼城,世界上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建筑吊塔。我博士快毕业了,什么时候才可以买得起房,过上母亲惦念了一辈子的“富贵生活”呢?人活着多么艰难。夜暗下来,河面像滚动着黑色铁水的长龙,它也要流到大海里去吗?站在河岸,我终于无力地意识到:我是家里在这世上唯一还活着的人了。

我终于还是在故乡的河边拨通了杨姿的电话。在那场大雪中,她的小心翼翼终是夜长梦多。一次课后,她失足滑下了教学楼门口的台阶。猩红的血,渗透了皑皑白雪。温热从雪地里钻出来,连冒出的气,都是红色。师范类院校的校训也雷同得让人生疑。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老师教大家不要扶滑倒的老人,最终,他们的老师摔倒了,自然也没有一个学生敢扶。我赶到时,她已经晕厥过去了。云崖寺住持的一碗保胎汤,保得了她初一,保不了十五。那个从未面世的孩子,随着那摊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大雪彻底掩饰了孩子父亲的真相,我甚至相信,就连杨姿本人,也并不知道他是谁。我说过不会娶杨姿,尽管她在我一贫如洗的大龄青年时代给予了意想不到的经济支持、肉体乐趣,以及精神抚慰。在医院里,她哭得伤心欲绝,医生说,由于猝然流产再加上卵巢受寒,杨姿日后再度怀孕的概率几乎为零。就此而言,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我要和杨姿结婚,就面临绝后的危险?对此,导师谭玫并不以为然。她搂着杨姿安慰道:“担心什么,医学如此发达。就算真不能怀孕,人生也还有很多乐趣,而它们,并不是有个孩子就能替代的。”她说得多么有道理,为什么年轻时没有顿悟到呢?她搂着的是杨姿吗,我想,那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她啊。

我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们分手吧。”

隔了好久,那边才传来她的声音:“你是嫌我从此不能生孩子了吗?”

我想,比起云崖寺海棠树下与费翳教授的那个历史重合之吻,不能生育,该算是我和她分手的充分条件呢,还是必要条件?看着夕阳西下的河流,我并没有对她的问题做出答复。

“我哪里对不起你?”她又问。

这又该让我怎么作答呢?她的确没有哪里对不起过我。反倒是我,吃她的,用她的,住她的,花她的,还睡了她;要说对不起,那个人也该是我呀!

而等不到我回答,她再问:“你是不是要跟文纨在一起?”

我依旧沉默,她的发问不是没有根据。流产,仿佛是她命运转折的开始,然而,她那时已经过了三十岁,也该到了对命运之神布下的暗示,有所警惕和抉择的时候。

杨姿流产的消息,是导师谭玫吩咐我带上山去的。那一节课,费翳教授为我讲授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看,杜甫在草堂活得并不如意啊,‘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草堂都住不了了,还管天下寒士干什么呢?”

“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他的诗圣之名啊!”我说。

“事实上,杜甫在唐代并不很有名气,甚至元稹和韩愈先后为之张目,也没改变此况,诗圣之誉,要到宋代以后才提出来。”费翳教授说。

“哦。”我为自己的浅薄再次沉默。

费翳教授继续道:“活着不能吃到的果品,死了却被供在祠堂里,到底有什么意义所在呢?”

云崖寺空寂无声。住持带着众僧下山布施去了,火炉里红煤欲裂,时而有噼啪之声跃出,回响在整个屋子。费翳教授再无法继续下去,他告诉我,本学期的课,到此为止,也不用交什么作业。

末了,我想问他一个问题。我说:“这些年,您为什么要住在山上呢?”

他颔首沉思良久,并未作答。临走时,才拿出一个蓝布包袱给我,吩咐转交杨姿。他一直将我送出山门,回身时,他突然说:“因为,我下不去了。以后,你也大可不必上山来。”我向他挥手,才意识到,他在是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呢。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自己“下不去了”呢?是钟情于那份独孤求败式的高处不胜寒吗?直到一路下了山,我也没有参透费翳教授的意思。

山下,我碰到了归来的住持,我向他施礼,他也向我施礼,我们心照不宣地为彼此让开了一条路,就像让开了整个世界。他是因为得不到导师谭玫才出家的吗?若仔细论起来,费翳教授还是他的情敌呢。

回来的路上,我打开了蓝布包袱。是一篇文章,《出蜀》,看上去像小说。其核心故事和真实的历史,是严丝合缝的。其主要情节如下:唐代宗广德二年春,杜甫携家人又回到成都,给好友严武做节度参谋,生活暂时安定下来。次年四月,严武暴毙,杜甫不得不再次离开成都草堂,乘舟东下,在岷江、长江一带漂泊,聊度余生……

不久,《出蜀》发表在某国家级报纸的副刊上,署名杨姿。之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均做了转载。杨姿,也一度成了师范学院人尽皆知的传奇人物。据说,从建校起,小说被这四家权威选刊同时转载的盛况,只出现过一次。那次是费翳教授,事情发生在他上山之前。人们都说杨姿是奇才,但在知道了她导师是费翳教授后,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

“名师出高徒嘛!”大家的理由无懈可击。可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杨姿从不写小说,拜在费翳教授门下,她是发表了不少论文,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也被认为是杜甫研究的后起之秀,可是,要说她写的小说能同时得到这四家权威选刊的青睐,无异于天方夜谭。

真相只有一个。

这算是费翳教授听闻杨姿流产后,对她的精神安慰吗?

“是的,”当年,就是在故乡的河边,我对电话那头的杨姿说,“我要和文纨在一起。”

“不愧是费门弟子,深得老头子真传。”之后,杨姿开始咒骂,也不知道她在咒骂费翳教授,还是咒骂我,我听到,诸如“狗屎”“畜生”“垃圾”“禽兽”“凤凰男”等词语,源源不断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没等她骂完就挂了。一个博士,怎么成泼妇了呢?没一点教养。过了六月,我就毕业了。没有必要再和杨姿保持联系。而且那年文纨的小说被抄袭案所得的巨额赔偿,足够撑到我离校。我取下电话卡,像提前告别一段过去,手一挥,那金属片,在黑暗中,仿佛闪着灿烂光芒,柔顺地滑入了河中央。

荒野的夜风加剧燃烧着手中的香烟,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和文纨分开。我迫切需要给她打个电话,就像当年迫切需要打给杨姿。刚响一声,就通了。

我说:“我想你。”

“你到哪儿了?”文纨在笑。

“我在河边。”顿了顿,我又说,“从云崖寺回来,我想再去趟医院。本是我的毛病,却一直连累你背负非议。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做父亲的权利。”

文纨还是笑着:“不是说好了不要孩子吗?”

烟头很快烧到了指间,但我并没有扔掉它。在黑暗中,我在炙烤自己,这很疼,我已经闻到了烧焦的煳味。我想,我能坚持多久呢,豆大的汗珠很快就滚下脸颊,可我一点也不想阻止自己。我尽量不让文纨听见颤音:“我想,再努力一把。丢你一个人在家里,太孤独了。有个孩子,就能陪你。”

“好啊。”文纨依然笑着。

挂断电话,疼痛钻心而来。风终于把我扯倒了。坐在雪地里举手眼前,指头在战栗。烟头已熄灭了,在两根峭立如山峰的手指间悬空横架,多么像一座桥梁。我想。

天亮后,我在山底和导师谭玫重逢。十多年不见,她几乎一点没变。不生孩子,难道是女人青春永驻的秘诀吗?众师兄师姐陆续而来,住持带领众僧在山门迎接。我和她单独走在一起,什么话也没说。作为开山弟子,我总是与她的建议背道而驰。硕士毕业,她让我读博,我去了出版社;博士毕业,她让我留师范学院,结果我随文纨而去。她已经五十多岁,临近退休,终于熬上了博导。老人不是都喜欢听话的人吗?我想,我不是她的好学生。

云崖寺又翻新不少,有雪水正在融化,滴水檐“滴答滴答”,空灵寂静,整个寺院,庄严极了。费翳教授身披袈裟躺在松柏柴垛中央,他在昨天早上坐化。毕业后,我就随文纨走了,并没有参加他的剃度仪式。这些年也一直没联系过,我始终记得当年下山时他那句话——“以后,你也大可不必上山来”。

中午,费门弟子陆续到齐,火化仪式开始。住持领着众僧念经超度,这次,作为费门弟子中的一员,我和大家一样,跪在蒲团上,一直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直到费翳教授化成一堆灰烬。骨灰里并没有众人所期望的舍利子出现。按照遗愿,费翳教授的骨灰将由费门弟子,从山顶扬撒下去。这个遗嘱真奇怪,我们人手一把,把费翳教授撒下了万丈悬崖。

仪式结束后,大家一一过来跟导师谭玫告别。他们说着雷同的“节哀”。然而,我并未从导师谭玫脸上看到多少哀伤。她一一叮嘱大家“注意安全”,仿佛是对“节哀”二字的交换。

费翳教授的葬礼似乎过于节俭。这并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他门生众多,又是学界元老,无疾而终,当为喜丧,搞个隆重仪式,也应该。斋菜还没吃,费门弟子就匆匆尽奔寰球各地。十几年过去,我依旧记不住他们的称呼,相互寒暄着,再次留下联系方式。我知道,费翳教授已死,这算是费门弟子永诀。以后再聚,恐怕遥遥无期。

云崖寺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雪花融化之声,在晚风中,甚是清晰。导师谭玫让我先别走,送别师兄姐后,我站在山门听风。鼓声响了七次,寺里的晚课要开始了。经声传来,我感觉又被托举起来,浑身轻盈。导师谭玫在远处喊我,我一回头,看到她孤身站在山巅眺台。也是黑影如铁。这次,我看到的不是寂寥,是孤独。

我们还是没说什么话,脚下的人间比过去更繁华,到处是走动的车灯。暮年,费翳教授一直居住云崖寺,算起来,他有近二十年时间没下过山了。在他故去后,却要求将骨灰撒下悬崖,这算是他重回人间吗?

山上很冷,有寒风吹过。导师谭玫递给我一本厚书,寒风掀动着它的页面,我接过来,是精心装裱过的郭沫若《李白与杜甫》全本手稿。此物太过珍贵,我怕被风吹破,细心合上时,才发现下面还有一本。是那本包含文纨被杨姿抄袭的小说《出蜀》在内的、曾经给她们带来无数赞誉和诋毁的短篇小说集。我把两本书收住,紧紧压在一起。它们尺寸相同,就像原本分开的事物,瞬间重合了。

我想起了那年海棠树下的事,终于还是我先开口对导师谭玫说:“杨姿,她还好吗?”

“你和文纨在一起后,杨姿上山找过费老师,想质问当年为什么要将文纨的《出蜀》让她拿去发表,不仅害她名誉扫地,而且被判赔款。但始终也没见着人。”

“然后呢?”

“又在山上大闹了一场,还放火烧毁了寺中一座偏殿。舆论逼死人,学校也顶不住,你走后不久,她就辞职了。”

“其实我也是在《出蜀》发表后,才疑心她之前发表的那些文章,大部分由费翳教授所操刀。以她的才情和学养,根本写不出那样的文章。这算是费翳教授为维系他们不伦之情开出的报酬吗?”问完这句,我就后悔了。导师谭玫已不是十年前的导师谭玫,再说,死者为大。

果然,导师谭玫沉默许久,轻声道:“其实,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如果说之前的算代写,那么,《出蜀》就是抄袭了。费翳教授肯定是看准了杨姿的七寸,知道她一定会像往常一样,署上她的名发表。”

“后来想想,大家都挺对不起杨姿。年轻时谁不犯错。人还是要活得宽宥一些。”夜开始暗下去,导师谭玫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听上去充满了慈悲宽宥的菩萨心肠。

那么,她所言的“大家”,肯定也包括我了。这么多年都没杨姿的消息,作为当年的“施恶者”,我清晰地听到藏匿在心底十年的那个声音终于冒了出来:“后来呢,后来她又去了哪里?”

“唉,先后在成都和昆明的几个大学待过一段。总不长久,你知道,抄袭,是高校老师谁都不能触碰的红线。”

夜风渐大。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眼前出现了黑暗和眩晕,四十岁过后,年轻时因贫而积下的旧病,成了我所惧怕的日常。我尽量不让自己在风里摇摆,眼前却总是当年杨姿抄袭事件曝光后,号哭痛骂费翳教授的画面。

“现在呢?”我闭着眼睛问。

“我在北京宋庄见过她一次。成了行为艺术家,很受男人追捧。还搞过一个裸体展。”

后来,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话了。风一直刮,还扬起了粉尘,我不知道这是雾霾来临的前兆,还是费翳教授的骨灰飞扬。“灰飞烟灭”,大概说的就是世界与人吧。我认真做了个掸拭的动作,搀着导师谭玫慢慢从眺台上走下来了。看相貌,她并不需要我搀扶,但从年龄上算,导师谭玫也已进入真正的暮年了。

回寺院的路上,导师谭玫那句“人还是要活得宽宥一些”一直在我脑际响彻。晚上,我根本睡不着,一合上眼睛,就有无数的菩萨,矗立成宝塔一样的形状,慈眉善目,对我循环传言,“人还是要活得宽宥一些”。

这犹如神谕的一句话,仿佛电闪雷鸣,照亮了我在杨姿身上种下的一切罪恶。那个夜晚,我不能自已,像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黎明之时,寺中响起钟声,而我,已全身战栗着,大汗淋漓。

第二天一早,我就像逃离一样,悄悄下了山。沙弥还在收集雪水,我走得尽量无声无息。吉普车在山下,打开车门时,我才发现文纨在副驾驶座上睡着。我并没有惊讶于她的到来。我想,她应该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带有匈奴血统的人了。夜奔千里为我而来,一点也不奇怪。

车驶到河边,她醒了。我停下来,执意要捡一块黄河孕育的灵石。甫一落地,我就知道踩到了东西。慢慢松开脚,湿润的泥土里有东西在动,像竹笋,慢慢朝上翻涌。我警惕地看着它,向后退过去拉住了文纨。土层被顶开了,像山丘炸裂,一只坚硬的白虫子破土而出,静静看着我和文纨,像在审视这世界。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文纨的手,而那虫子,却魔术般从背后抖擞出一双硕大翅膀,缓了缓,惊闪着一道耀眼的白光,扑棱飞远了。

我望着它,想起了母亲没抓到的“蝠钱”。

“惊蛰。”文纨在我耳边说。

鬼 鱼:九〇后,甘肃甘州人,艺术学硕士。小说散见于《西部》《作品》《西湖》《广州文艺》等刊,多篇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推介及转载。曾获甘肃省第六届黄河文学奖。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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