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中的“道”和“名”新释

2018-01-01 05:22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帛书道德经老子

樊 荣

(商丘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高明先生《帛书老子校注》引用1973年长沙马王堆第三号汉墓出土帛书《老子》甲本曰:“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张岱年先生《帛书老子校注》序评价说:“就目前所见到的《老子》书而言,帛书甲、乙本应是最古的写本了。”[1](序)需要指出帛书甲、乙本的概念:用篆书抄写的《老子》的文本名为甲本,而用隶书抄写的名为乙本。甲本无避讳,乙本避“邦”字讳,说明两种文本抄写时代不同:甲本抄写在刘邦称帝之前,乙本抄写在刘邦称帝之后。甲本多用古字,乙本多用今字,代表了汉初两种不同的文本特色。根据近古存真的一般规律,可以说帛书甲本较多地保存了《老子》原来的面貌。

高明先生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时引王弼注曰:“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型,非其长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1](P221)陈鼓应先生在此理解基础上,把第一章翻译为“可以用言词表达的道,就不是常道;可以说的出来的名,就不是常名。无,是天地的本始;有,是万物的根源。所以常从无中,去观照道的奥妙;常从有中,去观照道的端倪。无和有这两者,同一来源而不同名称,都可说是很幽深的。幽深又幽深,是一切奥妙的门径。”[2](P58)客观而言,陈鼓应继承了王弼说的道的“不可道,不可名”注解,但不仅没有解释清楚何为“常道”、何为“常名”,反而自相循环,将“道”“名”注释成为虚无的、不可捉摸的抽象概念。因为“道”是《老子》全文的核心论述对象,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地使读者从一开始就如堕五里雾中,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一、 老子“道”“名”辨

“道”的渊源,来自于原始社会阶级出现以后的“巫”。在夏、商时期,出于敬天事神的功利需要,“巫”与政治权力密切结合,在意识形态领域具有“绝地天通”的能力。周王朝建立以后,崇尚礼制,敬天保民,随着天神信仰趋向人格化的需要,巫、祝等神职人员的地位也逐渐下降。《周易》“假象喻意”的卦爻辞表现形式,使爻辞内涵的象征意义更为形而上学,具有哲学的本体论色彩(《周易》丰富内容,即为兼掌卜筮之术的史官辛勤采辑、增补、编纂后的成果)。《汉书·艺文志》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3](P334)到了东周末年,天人之间的神秘气氛被人与自然之间的密切关系逐渐代替,面对诸侯之间的无情兼并和血腥厮杀,各诸侯首领之间的沉浮盛衰变化,史官在无情现实的基础上经过高度的概括、提炼,归纳出来带有普遍性法则的哲学范畴,“道”也就应运而生了。

李泽厚先生的《己卯五说》在谈到《老子》时,认为其中“ 被今人释为‘本体实在’亦即《老子》一书中最为重要的观念‘道’——无, 其真实根源仍在巫术礼仪”;“也正是从这里,领悟而概括出‘无’,并扩及‘当其无,有车之用’;‘当其无,有室之用’等等日常生活的哲理和智慧,并与权术、战略相衔接以服务于现实生活。”[4](P66-67)孔令宏先生的《从道家到道教》说:“道家是自巫术向方术转化时的另外一个发展方向中的支派。道家用以描述道的性质的哲学‘无’,具有巫术的背景,实际上是从‘巫’演化而来的。”[5](P7)到了战国初期,“道”的概念已经涉及日常的生活智慧、发展规律,与现实政治生活中的权术、战略密切相关,在意识形态领域具有了重要的社会地位。

高明先生《帛书老子校注》注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时引河上公注曰:“谓经术政教之道也,非自然长生之道也。‘常道’,当以无为养神,无事安民,含光藏晖,灭迹匿端,不可称道。”又云:“谓富贵尊荣,高世之名也,非自然常在之名也。‘常名’,爱如婴儿之未言,鸡子之未分,明珠在蚌中,美玉处石间,内虽昭昭,外如愚顽。”[1](P222)老子把“道”与“名”作为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提出来进行讨论,明确指出了名与实、个别与一般的区别,同时以“恒道”“常道”与“可道”,“恒名”“常名”与“可名”的形式,分别阐明了事物实体与现象的辩证关系。

朱谦之先生《老子校释》曰:“老子著五千之文,于此首发其立言之旨趣。盖‘道’者,变化之总名,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虽有变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谓常。自昔解《老》者流,以道为不可言”;“于是可言之道,为不可言矣;可名之名,为不可名矣。不知老聃所谓道,乃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既无永久不变之道,亦无永久不变之名。”[6](P4)在朱先生的《老子校释》里,明确指出了“道”具有“可道可名”的特性——“道”是变化的,不拘常态的,同时也是“既无永久不变之道,亦无永久不变之名”。

在朱先生校释“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时,引《老子》王弼注曰:“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非。朱案:‘始’与‘母’不同字义。《说文》:‘始,女之初也。’‘母’则‘象怀子形。一曰象乳子也。’以此分别有名与无名之二境界,意味深长。盖天地本生,混混沌沌,正如少女之初,纯朴天真。”[6](P5)《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体道第一”注释“名可名”曰:“谓富贵尊荣,高世之名也”;注释“非常名”曰:“非自然常在之名也。常名当如婴儿之未言鸡子之未分,明珠在蚌中,美玉处石间,内虽昭昭,外如愚顽”;注释“无名,天地之始”曰:“无名者谓道,道无形,故不可名也。始者,道本,吐气布化啊,出于虚无,为天地本始也”;注释“有名,万物之母”曰:“有名谓天地。天地有形位,有阴阳,有柔刚,是其有名也。万物母者,天地含气生万物,长大成熟,如母之养子也”[7](P1)。

从上列资料分析可见,《道德经》中的“道”是有“可道”和“非常道”之分的,“名”也是有“可名”和“非常名”之别的。“可道”即为“常道”,即河上公章句中的“谓经术政教之道也”,是社会正常发展之道。而“非常道”,即“非自然长生之道也”,是社会发展中的非正常现象。“可名”即“常名”,“谓富贵尊荣,高世之名也”;“非常名”,即“非自然常在之名也”。那么,对于“常道”与“非常道”、“常名”与“非常名”的立言之旨趣,老子想表达哪些内容呢?究竟是不是像现在所解释的“用言词表达的道,就不是常道;可以说出来的名,就不是常名”呢?

二、 老子“道”“名”解

《道德经》本身具有自然知识、修身养性和重视社会政治的复杂内容。发微《道德经》自然知识的文字如《道经校注》甲本:“七: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1](P250);“二十四: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天地而弗能久,又况于人乎。”[1](P244-245)持此见解者以季真、惠施为代表,1993年10月湖北荆州郭店楚墓竹简中发现的《太一生水》为该派著作。发微《道德经》修身养性的文字如《道经校注》甲本:“二十一:孔德之容,惟道是从”[1](P327);“七十二:夫唯无知,是以我不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矣。是以圣人被褐怀玉。”[1](P173-176)持此见解者以杨朱、列子、范蠡、庄周等人为代表。重视社会政治现象是《道德经》中最重要的内容,也是被后人重点继承的思想,如《道经校注》甲本:“三: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智者不敢,弗为也而已,则无不治也”[1](P237);“三十: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于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之。善有果而已矣,毋以取强焉”[1](P381-384)。持此见解者以关尹子、稷下道家、楚地黄老之学、法家、兵家为代表。到了战国中后期,这些丰富的思想遗产“被后人从三个方面作了发展,形成了三个派别。”[5](P9)重视社会政治内容被其中一派继承为以道为本、以刑罚为末用的道法系统;而在齐国稷下学派的影响下与阴阳五行、儒家思想相结合的道路,则发展成综合性的治国之术,《吕氏春秋》《淮南子》为其代表作。

《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旨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瞻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使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8](P758)司马谈的总结,概括了道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思想特征和实际功能。《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中记载,孔子向老子问礼时,老子即从修身养性的角度予以善意的劝诫:“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老子著《道德经》与“周之衰”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莫知其所终。”[8](P394)《道德经》的问世,是对东周末年社会政治局面出现巨变的理性思考和艺术反映。从老子、韩非在《史记》中并列立传的现象,即可发现老子对韩非刑名法术之学的深远影响。

“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源,是华夏民族精神的载体,是理想与理性、自然与性情,君主统治与在野平民意识形态的统一体。“道”不是凝固的、一成不变的,而是自如的、开放的、发散的、相互转化的统一体。《道德经》中的“可道”即为“恒道”“常道”,《道经校注》甲本:“二: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1](P221-232);“十六:致虚极,守静笃也,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1](P298)。在正常的自然状态下,一年四季气候的变化规律是春温、夏热、秋燥、冬寒,生物在四季气候变化的影响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顺其自然,社会局面则会君臣和睦、相安无事、社会稳定。重视修身养性即“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君主能够居高临下,统摄全局,以虚静、淡泊为自守常态。

《道德经》中所说的“非常道”,即如《道经校注》甲本所言:“九:持而盈之,不若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之也;金玉满堂,莫之守也;富贵而骄,自遗咎也”[1](P258-261);“十二:五色使人目盲,驰骋畋猎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之行妨,五味令人之口爽,五音使人之耳聋”[1](P273)。当社会处于“非常道”状态时,君主富贵而骄,锐气逼人,对外寻求霸权,对内驰骋畋猎,喜好悦目之五色、悦耳之五音、悦口之五味,不顾后果,盲目追求个人享受;在自然领域,海啸、地震、飓风,水寒蝗瘟等灾难,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到人间,给社会稳定带来猝不及防的意外后果。

早期名家的代表人物邓析就是以辨析“名实”和“刑名”为主要目的。而《论语·子路》则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鉴于春秋时期有其名而无其实的现象大量存在并泛滥成灾,辨别“名实”,给“实”正名并使之成为“常名”,成为春秋时期意识形态领域中重点关注的问题之一。如《道经校注》甲本:“三十二:道恒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1](P397);“三十七: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1](P421-427)。在社会正常发展的“常道”状态下,“道”是无名、无为、素朴、节制、和光同尘的。早期的部落领袖尧、舜、禹遵循“常道”,节制欲望,克己奉公,生活简朴,留下了被后人交口称颂的好名声,并被儒家推崇为清平治世的典范。

“有道”与“无道”、“常道”与“非常道”,“无名”与“有名”、“常名”与“非常名”是相互转化的,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非常名”如《道经校注》甲本“二十二:企者不立,自视不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1](P334),《德经校注》甲本“五十七: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智,而奇物滋起。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1](P104)。商代共历17代31王,西周王朝历11代12王,商汤灭夏,武王克殷,无不伴随着血雨腥风。商代早期“无名”而有德,社会经历了由“非常道”向“常道”的艰辛蜕变,最终消灭了“有名”而无德的夏桀。文丁杀季历,受辛囚姬昌,随着殷商晚年的残暴无道,社会人心向背,“有名”而无德再次被“无名”而有德所取代,人间社会再次经历了由“非常道”向“常道”的朝代更迭。《道德经》撰写前,老子辞去周守藏室之史一职,结合“周之衰”的时代背景,作者发出“圣人去甚、去泰、去奢”[2]的痛心疾呼,与 “山雨欲来”的复杂社会局面相呼应,或许正说明社会变迁过程中存在着某种内在规律吧。

傅斯年先生《民族与古代中国史》“附录二”《战国子家叙论》说:“五千文非玄谈者,乃世事深刻归纳。”[9](P176)结合本文以上论述,我们仔细揣摩《帛书老子道经》甲本中的“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P221-227),暂且将其译读为:“道有常道和非常道的区分,名有常名和非常名的不同。无名,是天地初始时的素朴状态;有名,是孕育万物之初的萌芽现象。所以当没有欲望时,可以发现道的微妙之处;当有了这样那样的世俗欲望后,就可以以此察觉常道发生变化后的蛛丝马迹。‘常道’与‘常名’,‘非常道’与‘非常名’,虽然它们在名称上的叫法不一样,却同样来自于社会人生的经验、教训,同样具有难以捉摸的规律特性。总结这些微妙的发展规律,是了解自然、人生和社会的必然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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