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盐味》的乡土历史书写

2018-01-01 09:04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巴山乡土小说

刘 青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陕西文学一直被认为是一处“文学重镇”,凝聚着几代作家的心血。当下,新一代的陕籍作家,继续以饱满的创作热情,在继承陕西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努力打造自己的独特个性。在陕西当代作家中,李春平称得上是高产作家。他的小说创作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部分:一是对上海的书写,如《上海是个滩》 《玻璃是透明的》等作品,以一个外乡人的视角描摹上海的变化,试图在这种变化中折射出外乡人的生存困境和真实的人性;二是对官场的书写,如《步步高》 《领导生活》等作品,塑造了众多的领导形象,旨在揭示官场生存法则中人的困惑和挣扎;三是关于陕南乡土历史的书写,是作家文坛打拼多年后的一种自觉回归,重在描绘故乡小城的风土人情,中篇小说《郎在对门唱山歌》及长篇小说《盐道》[1]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

小说《盐味》作为《盐道》的姊妹篇,延续了其叙事模式,是作者对镇坪盐道历史文化的继续挖掘,也是自己精神寻根历程中完成的又一部长篇佳作。小说以盐区、盐事为描写对象,主要反映在运盐过程中,“盐背子”这一特殊的劳作群体在这条古盐道上演绎出的苦乐悲欢。从这个角度来看,“盐背子”既是一个生存群体,也是传导地域文化精神的重要载体。

李春平的家乡在陕西安康的紫阳县,这个地方靠近四川万源市和陕西镇巴县。作为土生土长的安康人,李春平从小就在大山深处的古盐道上成长,受到盐道文化浸染,因而在其创作中体现出一种浓浓的“盐味”。

一、历史的文化寻根

回到家乡高校任教后,李春平不再执着于对喧嚣都市和复杂官场的观照,而是带着深情和悲悯审视秦巴、拥抱故乡。他带着返乡赤子的自觉和焦灼,在斑斓而混沌的秦巴历史画卷中苦苦地寻觅,渴望发现秦巴历史进程中最为雄壮和动人的文化符号,并以此作为打开秦巴生民精神记忆的钥匙,进而通过在记忆长河中的浸泡催生出文学言说的灵感与激情。李春平最终找到了这个符号,那就是攸关秦巴民生的镇坪盐道及曾经行进、挣扎于这条盐道上的盐背子们的爱恨苦乐、命运变奏。他在对历史文化的挖掘中窥见先辈们的苦难岁月和家国情怀,找寻皈依乡土的精神家园。巧合的是,在他的首部乡土历史文化题材长篇小说《盐道》出版之后大约一年多的时候,李春平偶然得知自己的爷爷从前就常年到四川巫溪去背盐,自己就是“盐背子”的后代,这样的家族根脉,更加坚定了李春平在盐道文化的书写中继续自己的寻根之旅决心。

(一)地理实证与历史找寻

文学与地理一向有着紧密联系。小说《盐味》主动连接当地的人文和地理,探寻秦巴大山深处的世界。为了写作小说,李春平曾在2016年亲自去镇坪走叮当沟段古盐道,对古盐道进行地理实证,踏在“一脚踏三省”的鸡心岭,眺望山间的悬崖峭壁。为了填充自己对那段历史的感知空白,他大量查阅当地盐业发展史和两县地方志,李春平以其严谨的实证态度对那片土地和那段历史重新做了认真考察。

历史是很多作家钟爱的创作题材,向历史要小说似乎成了中国作家的写作传统。李春平在小说的后记中写道:“我并不知道我写的是不是历史小说,我只知道我写的就是民国背盐人的那段历史,那些即将被时代所忘记的普通人。”[2]358笔者认为,李春平的写作是对这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盐道历史的一种探寻和追问。正是由于这种历史探寻,才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文化重述中具有的虚构色彩。在李春平看来,巴山需要一部描写巴山人精神的书,需要去唤醒这段尘封的历史,因为盐道不只是一个传说,更是一部记录着巴山儿女生存境遇播迁的活的历史。在文学世界中还原出这段历史镜像,是自己回报桑梓的最佳方式。

“盐背子”这一群体是巴山乡土历史演变的重要见证者,李春平对于“盐背子”的描写和塑造,可以看作是当代人对乡土文化的一种回望、一种礼敬,也可以说是一场乡土历史的文化寻根。古盐道是一代代巴山人顽强生存的写照,因此,“盐背子”的身份就变得十分重要。“盐背子”是巴山文化的重要标识,而作家在小说中着力塑造的“盐背子”形象,价值大约就在于此。小说探寻的不仅仅是镇坪那段民国历史本身,更是那个时期“盐背子”身上积淀的地域文化精神。照亮这种精神,使其重新释放出活力,是作者在这场文化寻根之旅中艰难跋涉的动力所在。从这个层面上看,李春平成功了。通过从《盐道》向《盐味》的接力叙事,李春平最终不仅生动地还原出能展示出秦巴地域文化精髓和秦巴生民精神筋骨的盐道岁月,也绘制完成了一幅十九世纪后半叶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秦巴历史风俗画卷。两部小说“还原了镇坪古盐道上跋涉者的风采,写出了传统美德的光亮,达到了一定的审美高度”,是“具有纯正精神指向和历史文化内蕴的佳作”[3]。

(二)传统文化与盐道精神

作者一方面从古代儒家经典中汲取养分,一方面继承陕西文学中的传统文化观念,形成了自己对于传统价值观、道德观的认同,并将其投射于小说中的人物身上。镇坪坐落在秦巴大山深处,小说不仅描绘了其恶劣的地理环境,也展现出当地人们在苦难中形成的独特的盐道精神。从镇坪出发到巫溪背盐,不仅山路险峻,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山崖,而且路途凶险,很有可能会遇到山间土匪,但他们在面对各种生存威胁时,始终秉持仁义的精神。

小说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是“盐背子”林万春,他有六个兄弟,人多家穷,于是早早地成为了一名“盐背子”。林万春是一个具有儒家人格的堂正男儿形象,他身为盐背子,慈善为本,隐忍负重,毫无怨言;他勤劳、正直、讲义气。背盐途中,在幺店子里挺身而出为老板说公道话,不怕管闲事,总是能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正是他的善良正直为自己以后接管幺店子种下了善因。当朋友张迎风失踪后,为了让其魂归故土,不顾路途艰险背回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甚至自责地想要以命偿命,之后打心底把张迎风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任劳任怨地照顾其全家。在他身上体现出的不仅是基于私人之交的小义,还有一种为民的大义。用原来打算开客栈的钱资助政府开办女子学堂,以自己的善举为民众办好事。作者笔下的林万春是典型的传统人格的代表,具有传统文化中高扬的价值观念。

小说中的张迎风同样是传统儒家文化的代表。他从小读过私塾,是同龄人中为数不多的能识字之人,长大成亲后就在家耕作,可谓自觉践行了传统文化中“耕读传家”的生存理念。在第一次出门背盐时,他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看到新事物总想一探究竟,对能说书知晓梁山好汉的三品碗刮目相看,明显与路上的“白丁”表现不同。小说的后半部分也让他走上了传统知识分子入仕的道路——因自己的特殊经历被招募到警察局剿匪队任队长,从此开始了与土匪之间的斗智斗勇,不仅维护镇上治安和百姓生命安全,也体现出了惩恶扬善的精神追求。

《盐味》塑造的人物谱系中还有盐道上的商人形象。幺店子鄂老板对待盐背子非常宽厚,遇到无人认领的尸体,帮助入土为安,体现出侠义精神。最后将店交付给帮助过他的林万春,也彰显出知恩图报的品格。另一位盐店老板陈洪鼎尊重穷苦人,常常仗义相助却从不索取报酬,甚至将祖业捐献出来给女子学堂当教室。他们和传统小说中奸诈、一心谋取私利的商人形象完全相反,这些具有美好品格的人物凸显了巴山人的淳朴和善良,闪耀着至真至诚的人性光芒。

历史最生动的不是时间,而是人。他们是一群平凡的普通人,作者却依托渺小的他们谱写出一曲激昂的仁义之歌。作者不仅描绘出了当年“盐背子”的生存场景,也体现了他们不凡的精神骨力,他们口中的仁义道德不是虚假的,而是深植在骨子中的生存信念。仁义为本、坚韧不拔的盐道精神普遍存在于巴山人身上,这种精神代代传承,生生不息,支撑巴山人在苦难中顽强生存。作者借写盐道和“盐背子”,挖掘并阐释了盐道精神的内在价值,弘扬了向善向美的乡土文化精髓。

二、对乡土的浪漫想象

(一) 民间神秘色彩

小说开篇就以一则有关盐的民间故事作为引子切入,从历史上的黄帝和蚩尤为争夺盐池的战争讲起,到先民宿沙氏的煮海为盐,给小说蒙上了一层神话传说的神秘色彩。巫山巫溪中升腾起来的神秘巫气弥散在空气中,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神秘色彩一直是当代陕西文学的一个特点,如贾平凹的小说中常提到鬼神和巫楚文化、红柯的小说中常出现的传奇故事和某种宗教意识等。这些对于李春平来说,其实就是一种对文化之根的自觉追寻。从小在秦楚交界的环境中成长,这种神秘色彩耳濡目染早已生长为一种文化基因,而小说的书写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命体验的呈现。这些神秘色彩作为当地民间文化的因子,一定意义上使小说具有了地域文化内涵。

在小说《盐道》中对于巫文化中的法事“跳端公”有详细描写,而在《盐味》中,这种神秘的巫气已经内化为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文化符号,是小说文本世界中的一种地理文化背景。只有在第六章写到林万春正式成为张家人时才稍有提及,请到了镇坪钟宝镇最有名的端公崔小岭,择了黄道吉日,带了新棉被的“嫁妆”,完成了从老家到新家的空间过渡。作者在《盐味》中更多的是将神秘和浪漫色彩涂抹在巴山人平凡的生活中,毕竟文化的根须需要与当地的日常生活交织。在此基础上,作者抓住了巴山的民俗来书写。盐道沿途写着“盐味”两字的幺店子,一排排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的吊脚楼,睡觉时脚朝圆心的磨盘床,灯火通明的七里半街,川流不息的宁厂古镇等。特别是对宁厂古镇中煮盐流程的详细描写:在这座不夜城里,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列列盐锅紧密安置,煮盐的劳动就在此刻人声鼎沸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种场面不仅引起了初次出门的张迎风的好奇,也让读者觉得新颖有趣。在作者笔下,无论是巴山中被神秘笼罩的一草一木,还是盐道中的山水人文景观,都被赋予特殊的自然灵性和文化意蕴,使得小说中处处蓄积着浓郁的地域色彩和乡土气息。

这种地域文化和民间色彩的描写当然不乏作者自己主观情感支配下的想象,这个诗意盎然的边陲小镇,充盈着神秘的魅力。故乡的成长经历,使作者内心埋下了根深蒂固的地理基因,进而使得作者笔下的小说世界极具民俗色彩。贯穿小说的地域风俗描写,使巴山乡野世界中的自然美、风俗美、人性美在作者想象力的推动下得到了具象呈现。小说扎根于民间文化,对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文化进行展示,将千百年间沉淀下来的民俗凝固在字里行间,并凭借浪漫想象将其巧妙地熔铸于乡土空间,标志着“李春平完成了对秦巴山水、人情、风习的忠实记录和审美巡视”[4]。希望“盐背子”们身上投射出的原始蓬勃的生命力量和崇高人格在古老盐道上代代相传,是作者深沉而美丽的梦想。

(二)诗性语言

李春平是写小说的好手,这不仅体现在他会讲故事,还体现在他对语言的把控上。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小说最能展示语言艺术的美丽。《盐味》的语言具有诗性之美,这得益于作者深厚的文化素养和高超的写作技巧,也得益于他眷恋乡土的深厚感情。作者无论是写人写物,还是绘景抒情,都清新灵动,富有诗意。

小说开头在对大巴山的介绍中写道:“笼统看去,是漫无边际的绿色,是空旷悠远的苍茫,这些绿色和苍茫厚重而缠绵,舒展而蓬松,他们遮蔽了崇山峻岭的陡峭与坚硬,隐匿了壁立万仞的傲慢与孤独,淡化了高耸入云的惊悚和险恶。绿荫覆盖下的层峦叠嶂,以严肃的表情,舒缓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显现出它的脉络与线条。”[2]2作者在这里遮蔽了大巴山险恶的地形地貌,以繁茂的草木凸显其勃勃生机,暗示读者,在大巴山生活的人和即将发生的事都是鲜活生动、有滋有味的。在描写奶奶和向日葵时,作者用“清新”“鲜嫩”和“轻盈”形容山头照射下来的阳光,用“不媚不俗”“不卑不亢”表现向日葵的挺拔身躯和舒展姿态。既能衬托出奶奶此时的愉悦与满足,也描写出这片追逐阳光的向日葵给奶奶的风烛残年营造出的美丽梦幻,从而完成了对作者所挚爱的这片乡土的浪漫渲染。

第十三章对当地情歌《十二杯酒》的描写,不仅增添了小说的民俗色彩,也与作者诗一般的语言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悠扬的调子、绵丽的词句不仅拉长了空间,也让读者在阅读中强烈感受到作者的深情诉说和语言文字背后笼罩的柔情,将欲表达的抽象事物具象化了,展示了大巴山的柔美与挺拔,以及巴山人诗意的平凡生活与奇谲的精神骨格。

三、结语

小说《盐味》艺术地还原出巴山地区那段关于盐的历史,诗意地讲述了发生在古盐道上的传奇故事。从《盐道》到《盐味》,改变的是故事发生的时空场域,不变的是传颂盐道精神的目的。大道至简,味在盐中,这段有着盐味的历史注定要被时代铭记。围绕盐道历史,李春平虽然没有写成史诗性的鸿篇巨著,但小说中留下的对盐味历史的思索,展现出一种新的精神高度。从《盐道》到《盐味》,标志着李春平的文学人生重新找到了根,也重新扎下了根。虽然作家在后记中谈到创作动机时承认有一些现实的功利想法,但并不影响小说的文学性和艺术性。更需要指出的是,从《盐道》到《盐味》,体现出了李春平对“我们的民族历史倾注的热情与深刻思考”[5]。我们可以看到,在陕西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影响和塑造下,诸如李春平这样的作家不缺乏浪漫的想象和诗意的情怀,更不缺乏探寻地域历史根脉、守护人性光辉的使命和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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