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土地证背后的故事

2018-01-04 07:51黄健
钟山风雨 2017年5期
关键词:土地

黄健

二十多年前,父母搬到镇上住,乡下老房子日渐破败,后来拆掉,住宅基地在,表弟种些油菜、蚕豆之类。前年,年近九旬的父亲忽然提起,说我家的土地房产证还留着。他找出一张发黄的纸,小心翼翼打开,折缝处有些破损,但字迹清晰可辨。自左至右老式排版,全称是土地房产所有证(以下简称土地证);右边盖方形骑缝章,编号为中字第六七九号;发证人县长韩培信,盖竖式草体蓝印;发证机关常熟县人民政府,盖方形红色印鉴;发证日期一九五一年八月十日。

这张土地证是土地改革结束时发的,先来了解一下60多年前那场社会变革。

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胜利占领南京,席卷江南大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苏南农村相继开展清匪反霸、生产救灾与减租减息工作,为土地改革打下了良好基础。据《苏南土地改革运动过程材料》记载,苏南地区土地改革经历了准备、展开和颁证三个阶段。1950年2月至9月为准备阶段,调查研究,培训干部,先行试点,获取经验。1950年10月至1951年3月为展开阶段,划分阶级成分,没收地主土地财产,分给无地少地农民。1951年3月至11月为颁证阶段,申请登记,民主评议,统一亩积,出榜定案,填证发证。

《合兴镇志》记载,家乡1950年6月开始土地改革,1951年冬天结束。土地改革中,辖区内划分地主143户,占总户数的1.9%,富農177户,占2.4%,中农3048户,占32.6%,贫农3399户,占54.7%,雇农149户,小土地出租238户;没收征收土地19346亩,占耕地总面积的45.7%;得地农民1671户,占农业户口的22.8%。

土地改革摧毁封建土地制度,废除地主剥削制度,影响大,要求高,时间紧,工作严谨细致。在这张土地证的确权记载中,土地面积精确到毫。一毫地等于6平方尺、2/3平方米,一张普通的长条茶几那么大,既说明当时土地之金贵,也反映丈量登记工作之细致。每块土地均标明坐落何处,旱田、水田或是菜园,地名叫什么,东西南北邻近谁家谁物谁处,全用毛笔端正书写。

土地证上明确记载:依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二十七条“保护农民已得土地所有权”暨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第三十条“土地改革完成后由人民政府发给土地所有证”之规定,确定本户全家所有土地共计陆段陆亩陆分五厘叁毫,房产共计房屋一间,地基壹段叁分壹厘肆毫,均作为本户全家私有产业,耕种、居住、典卖、转让、赠与、出租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颁发土地证,表明土改后土地房产所有权得到法律认可和保护,给农民吃上一颗定心丸。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土地是农民最可靠的财富,生产劳动的主要对象、家庭生活的主要依靠。这张土地证上关于土地细节的记载,为研究建国初期苏南的农村问题提供了宝贵资料。

首先,人均土地少。土地改革时,我家5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哥哥,全家共分到6亩6分5厘3毫地,人均1.33亩。《合兴镇志》记载,1951年辖区内农户3.02万人,人均耕地1.4亩,低于这个标准的农户土改中就能分到土地。苏南农业生产稻麦轮作,冬季种麦,夏季收割,称小熟;夏季栽秧,秋季收割,称大熟。按当时的粮食产量,人均1亩多地,吃穿用住,捉襟见肘,风调雨顺勉强温饱,遇到灾年必有饥荒。

第二,土地占有不均。土地改革前,合兴辖区内地主家庭人均占地8.65亩;贫农家庭人均占地0.51亩。如果说人均1亩地勉强温饱的话,人均半亩地必然陷入贫穷,这类农户超过总户数的一半。合兴小地主多,户均耕地40来亩,家有30亩地就算富人。这样的土地规模与北方农村不能比,但与当地贫农相比,人均耕地多16倍,贫富悬殊。

第三,地块小而散。我家6亩多地,4块田面积在1.5亩上下,2块田分别只有4分和1分。这些地块又分散在6个地方,其中2块地行政区划上已经跨县,距我家3公里多远。土地零碎分散,耕作不经济,增加灌溉难度,不便机械操作,路上浪费时间,降低劳动效率,还经常发生地界争端。

土地改革以后,几十年风风雨雨,土地权属发生重大变化。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土地集体所有,社员共同劳动。1983年土地承包到户,农户家庭经营。2015年土地重新确权,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置,老家农民不再种地,土地流转经营。国家、集体、农民三者关系出现重大调整,免交农业税,取消集体提留,国家补贴量化到田,直接到户,2015年每亩承包地各项补贴350元。

再考证一下这张土地证上涉及的地名地物及变迁。

土改确权登记时,我家属苏南区常熟县沙洲区中兴乡北新村。其时,江苏设苏南、苏北两个行政公署,南京为中央直辖市,1953年合并成立江苏省。北新村,得名于北新街,清同治年间聂姓油车老板牵头募资兴建,全盛时有粮行、酒店、药店、布店、赌场等30余家,建国初期衰落。村里有北新小学,1909年兴建,1995年撤销。

土地证在确定地块方位时,两处提到“港边”,这条港叫川港,北新村西傍川港。川港是条河,南北走向,原是长江滩上一条流漕,先民围垦造田时依势开挖而成。《沙洲县志》载,从宋代开始,以南、北川港为界,东部属常熟县,西部属江阴县,照此说来,川港作为一条界河,已有上千年历史。上世纪九十年代,川港上游被大坝拦截,河水不再欢快地流淌,千年河道几成凝固的河。2016年11月重新疏浚,在西侧新开河道,家乡段川港成为古道。残缺的川港,孤独地横卧在大地上,顽强地展现出自己的落寞之意、苍凉之美。

土地证上提到界岸。界岸东西走向,本是清末先民围垦沙滩时护田的堤,也是划分两片沙滩的界,后来成为人们通行的路,少见文字记载。老年人回忆,界岸初时长一两公里,路面很宽,推独轮车能交车而过。上世纪六十年代,界岸西段残存300多米,还是村民出行的主要通道。十多年前,界岸整体塌陷,岸基淹入河心,这条延续一二百年的古道,再也无人知晓或关心它的前世今生。无形的界岸,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默默地见证着这块土地的世事沧桑。endprint

土地证上详细记载每个地块的坐落与四至,6块土地总共涉及到14人。这些村民大多去世,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故事。

先说游进官。建国前上海读书,建国后留沪任教,在农村娶妻生子,长期两地分居。1965年,独子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过继给山西弟弟,从此在太原落户。“文革”起始,游进官数年未归,村里人怀疑他受到冲击,妻子女儿不置一词。数十年后才知,“文革”前夕游进官与女教师交好,有人举报,恐成重婚,遂星夜回乡,托人央求其妻,尽快离婚,以免灾变,并安排好儿子去路。妻彻夜未眠,思绪再三,应允。暮年,游进官思念旧情,帮前妻翻造楼房,前妻肿瘤两番住院手术,游某分别前来看护数日。不几年,游某后妻因病离世,他把前妻接到沪上家中,携手共老,乡人咸称妻贤夫笃。

盛狗郎是我家邻居,做过木匠,不成气候,家里穷。他有个儿子,从小惯养,长大后无地可种,跟着乡长催捐收税,其情状类似狗腿子。土改后与一寡妇同居,1956年作为历史反革命判刑6年,其时儿子不满周岁。开始与父母还有信件往来,双方都不识字,要靠别人代笔,几年后断绝音讯。父母年迈,生产队养老送终。1969年冬,盛狗郎儿子突然返乡,才知其刑满后不得释放,留场劳动,因珍宝岛事件得以遣返。他能干活,力气大,饭量也大,粮食不够吃。那年春天,连病带饿,躺了几天,以枕边地瓜充饥,一不小心噎着,猝然去世。盛狗郎孙子逐渐长大,赶上改革开放好时光,先到乡镇企业跑供销,后来自办企业,一路发达,儿子留学国外,在新加坡娶妻生子,成了海外华人。

郭长生、郭泉生是亲兄弟。郭长生年幼时父母定下娃娃亲,婚后才知姑娘弱智,伤心欲绝,逃出家门。父母追到码头,又哭又喊,念父母养育之恩,郭长生眼泪汪汪,跟着回家。他一辈子不称心,虽有妻女,终身孤寂,性格孤僻,我行我素。郭泉生是竹匠,手艺精湛,身高马大,1958年挑望虞河,参加打擂台,大出风头。1960年30岁刚刚出头,得了浮肿病,住了几天院,不治身亡。村民说,浮肿病就是饿煞病,泉生饭量大,吃食堂时粮食紧张,把饭留给妻子女儿吃,长时间饥饿,营养不良,出现浮肿。留下孤女寡母难以度日,当年冬天招李姓男子入赘。

严林郎,旧社会当铜匠,1945年6月入党,地下交通员,为武工队修理枪械,制作国民党常熟县政府、江阴县政府印章,为地下党开展活动提供便利,“文革”前去世。独子当教师直到退休,孙子搞企业颇具规模。

聂锡堂,翻身农民,解放初期入党,1959年携妻儿去新疆支边,1967年“文革”中被造反派毒打致死。儿子年过七旬,近年回老家看看,逢年过节与亲友电话问候,第三代、第四代生生不息,再也没有回过江苏,始成土生土长的新疆人。

这张土地证的颁证人是韩培信,大家比较熟悉。韩培信,1921年10月出生,江苏响水人,1940年8月加入共产党,1949年8月任常熟县县长、县委书记,1975年10月任省革委会副主任,1977年10月任轻工业部副部长,1983年3月任江苏省委书记,2017年1月15日逝世,享年97岁。

最后谈谈户主情况。

祖父黄介眉,1883年生,有点文化,算盘打得好,毛笔字写得好,其名取自《诗经·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两句。介,祈求,眉寿,长寿,介眉就是祈求长寿的意思。祖父年轻时开过金货店,开过鸦片馆,大革命时期中共党员孙逊群、茅学勤,在家乡领导农民运动,祖父常见他俩在烟馆碰头,大家相互熟识,但不知道他们是共产党。祖父年轻时吸过鸦片,身上长满分币大小的鸦片斑,1970年逝世。祖母是农村妇女,土改后不久去世。

父亲1928年生,上过几年学,家里穷,读不下去,跟村里人学做道士。1945年3月,经道友石飞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宣过誓,开过会,交过党费,做过工作。当年11月,石飞奉命过江,父亲遵嘱在家,等候上级联系未果,后来结论是因组织疏忽而脱党。1957年“大鸣大放”,发动教师提意见,父亲担任会议记录,忍不住站起来插话,运动后期内定“中右分子”,下放劳动一年多。改革开放后,父亲初心不改,多次申请入党,总想回到党的队伍,直到退休也没解决,虽经曲折变化,朴素情感一辈子没有改变。今年九旬,身体康健,颐养天年。

土改后,我和弟弟先后出生。1978年,弟弟考上大学,1994年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1997年回国任教,2000年入选中国科学院“百人计划”,主持知识创新工程重大项目,担任首席科学家,现任中科院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导师。1979年,我考上大学,先后在国家、省级机关工作,不久前退休。哥哥在乡里当统计员,已经退休。如今父亲、哥嫂在家乡镇上生活,我和弟弟分别在南京、北京安家,子侄辈都受过高等教育。

我走出农村45年,与家乡的联系千丝万缕,绵延不断。儿子幼时,常带他去省农科院,到田野里感受大自然的气息,教他辨认麦苗、稻秧及瓜果蔬菜。那年秋天,成熟了的水稻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曳。我问这是什么庄稼,儿子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迟迟疑疑说:“是大米吧。”当时忍俊不禁,事后感慨良多……

(责任编辑:武学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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