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短篇小说)

2018-01-07 20:42杨遥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丝袜螺丝

杨遥

朋友们里面,单念吊儿郎当,对什么都无所谓,唯有对文学格外虔诚。

我们每个星期五下午有个沙龙,单念总是早早赶来。

那天下午他到晚了,推开门,脸上却没有丝毫内疚,而是带着常见的灿烂笑容。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脸上总是这种笑。我们朝他点点头,打过招呼后继续讨论王德威教授的《想象中国的方法》,没有想到清晚期的中国文人有如此强的想象力。

单念摘下帽子和书包,扔在墙角的床上,然后在北边的沙发上坐下,扭过身子摊开手脚躺在扶手上,像长途跋涉过似的长吁了口气。单念来这儿之前一定刚刚刮过头,整个脑袋像剥了皮的蛋清刚捞出水,与他标志性的白牙齒一起闪着光。

单念,你觉得《想象中国的方法》怎样?

我一直想找到这种方法。做个有知识的人,一辈子追求知识的人多幸福啊!

单念说了这么两句,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地上转圈子。他边转圈子,边用矿泉水瓶敲打着手心,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大概转了七八个圈子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沙发的弹簧微微震了一下,我正好坐在他对面,发现沙发扶手上有个地方没擦干净,在棕色的皮面上像块远离海岸的沙滩。我想灰尘是什么颜色的?为啥我擦沙发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个地方?

单念调整一下姿势,两条腿架在沙发扶手上横躺下来。那块灰尘被他的衣服擦去了。他今天新穿了条天蓝色的阿迪达斯运动短裤,配上蓝色的New Balance跑鞋,崭新得像刚制造出来。

单念,你觉得应该如何想象中国?

单念还是没回答,而是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过了会儿,单念前面的茶几吱呀起来。单念手里拿着颗螺丝,心不在焉地在手里捻来捻去。

单念,你又把茶几弄坏了!

单念呵呵一笑,露出两排闪亮的白牙齿,把螺丝拧上去,两只手抓住茶几腿子摇了摇,说,这不好了吗?

单念有个毛病,只要没事,或者周围的事情与他无关,就喜欢拧螺丝。不管身边啥物件,只要有螺丝,就要把它拧下来。他拧的时候一声不吭,动作又轻又熟练,经常在人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把几颗螺丝搞定了。他待过的地方,螺丝几乎都被拧下过。他拧下来,有时想起别的事情或者临时有事,就扔下螺丝走了,偶尔还把螺丝拿在手里直接带走。等人们发现少了螺丝之后,往往十个找不到八个,朋友们的许多东西因为少了螺丝,经常吱吱扭扭。

但从来没有人因为单念拧了螺丝对他生气,反而单念因为喜欢拧螺丝这个小小毛病,使得他更像完整的人,让人们对他更加喜欢。因为在别的事情上,实在挑不出单念的毛病,他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不攻击人,不抢别人的风头,不和人争权夺利,总是笑嘻嘻的与人为善的样子。再加上他个子十分矮小,一米五左右,不会让人感到任何威胁。

那天,单念的情绪有些急躁,在大家谈话中间,他一会儿说热,把帽子摘掉;一会儿又说凉,把帽子戴上,来回折腾。我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没事。过了大约一小时,单念突然说,无聊,你们不能说点别的什么吗?爱开玩笑的那个朋友说,那你说吧。单念张了张嘴,忍住了。他说,算了,不说了。

他这样说,我们谁都没有再去询问。单念有秘密一定会自己说出来,你只需要等。问也白问,越问他越不说。又过了几分钟,单念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沿着茶几转了一圈。他的身子剪刀一样切断了朋友们的视线和正在谈的话。他咬咬嘴唇,说忍不住了,告诉你们吧!

单念说他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

我们都有点儿惊奇,不是觉得他写不出一部长篇小说,而是太突然了。他20岁出头就在国内最权威的刊物上发表了处女作,引起轰动。可是因为虔诚,接下来的每篇作品都精雕细琢,有一丝不满意就不往出拿,结果这么多年也就零零星星发表了十多篇作品。那些出道比他晚的人噌噌超过了他,怎么现在他突然完成了一部长篇?

单念看到我们怀疑的目光,追问道,你们信不信?他的表情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然后不等我们回答,单念说这部长篇小说我感觉很好,让我老婆看了前半部分,她也感觉非常好,认为这是我写过的最好的小说。我今天写完之后,激动得啥也不想干,只想着它。后来把它打印出来,做成本书。

单念说他写东西习惯用纯文本格式,今天把稿子拷到单位,参照他最喜欢的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吉莱尔·吉根《南极》的版式,每一页多少行,每一行多少字,使用word设计了好多回,才做成和《南极》一模一样的样子。因为做这个,才来晚了。单念郑重其事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一扫以前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

屋里马上沉默了。

五六秒钟后,有人问,你什么时候写的?

单念说,每天写五六千字,二十多天就写完了。他说话的口气很轻松,使人更加怀疑。

那人又紧接着问,你不是正在写短篇吗?怎么有时间每天写五六千字?这次问的时候他结巴起来,显得有些紧张。

我们扬起脑袋,都有些紧张地观察单念的表情。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不单是嫉妒。最近见面,他每次都在说写些关于童年的短篇。

室内顿时安静异常。一群鸽子从窗前飞过,羽毛在蓝天下闪着一簇簇白光。隔壁办公室突然放出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我的心里一颤,单念竟然不知不觉写出一部长篇,而且比他以前所有的作品都好。

单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露出平时那种无所谓的样子。

他说这是我编的,哪里有时间写这本书呢?

提问的那位朋友松了口气说,我说哪能这么快。

我竟然也松了口气。

这时我听到大家都长长地吐出口气。

忽然大家都笑了。提问的那位朋友笑得最厉害,声音咯咯的,像母鸡产蛋后那样得意。然后他反过来说,祝贺单念!大家马上一致用很认真的口气跟着说,祝贺单念!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无耻。

单念说,我真的是编的,刚才骗大家,谁不信可以去问我老婆。

我们却坚持说,一定是真的!刚开始说的一定是真的!

接下来,单念坚持说他是编的,我们坚持说是真的。在这种无聊的争论中,我们找到变态的快乐,谁也没有多想单念怎样想。

我们人多,争论占了上风,大家一起让单念请客。这本来是不应该的要求,单念居然出乎意料地答应了,而且定在五一广场南边的三晋国际饭店。以往我们吃饭,都是随便在附近找个小馆子。

那天正好开始数伏,天气又闷又热,最高气温达到了39℃,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我们坐在空调开得非常足的三晋国际饭店包厢里,凉得忘记了这是夏天。

单念点了几个昂贵的菜,我们拦都拦不住。喝酒时他一扫以前小心谨慎的样子,兴致勃勃地一次次和朋友们碰杯。很快,他脑门上的几根青筋冒出,然后他说头晕,便坐到桌子旁边的沙发上开始抽起烟来。

我上卫生间时,看见单念后仰着把脖子搭在椅背上发呆,仿佛细弱的脖子承受不住大脑袋的重量。我想他喝得太快,上头了。

吃完饭,大家都喝得有点高,没有像以前那样各自散去,而是集体坐着发呆。不知道谁先开始,像单念平时那样,拧起椅子上面的螺丝。他一拧起来,大家也发神经似的跟着拧起来。只有单念独自坐在靠近窗户边的椅子上发呆,仿佛他最正常。

第一个把螺丝拧出来的人满脸得意地冲大家傻笑,然后塞进口袋里,又拧第二颗。马上大家都加快进度,抢着比谁拧得快。在拧螺丝中,每个人慢慢放松下来。窗户外面传来跳广场舞的音乐,有人跟着舞曲扭动身子。

拧完椅子上的螺丝,大家又拧桌子上的。

后来,每个人的椅子都变得吱吱扭扭,像老鼠在磨牙。

单念喊来服务员买单,大家还在拧螺丝。

当我们勾肩搭背走出酒店时,每人手里握着一把螺丝。走到吃饭那个包间的窗口时,听到里面传来椅面滑在地上的声音,服务员的尖叫声,然后是桌面掉在地上的轰隆声,盘碗和酒杯打碎的声音。我们大声笑着,跑着越过马路边上的栅栏,从一群滑旱冰的小孩中间穿过,单念还被绳子绊了一下。

穿过五一广场时,鸽舍里鸽子在啾啾地叫。

我们继续大笑着,把手里、口袋里的螺丝都掏出来,塞给单念。单念接过这些螺丝,放进路边乞丐的讨饭盆子里,说,给你点儿铁。微微打盹的乞丐眼睛里闪出惊讶的光。

大家似乎都嗨起来了,决定走回家。

天气热,到处可见光膀子乘凉的人。每一个路灯下面,都有摆小摊的。在一个卖长筒丝袜的摊子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下来,卖丝袜的姑娘长得很漂亮,有点儿像范冰冰。

有人问起丝袜的价钱来,另一个人打断他的话说,不买问人家干什么?问的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买?他往出掏钱。他买了一双之后,打断他话的人突然也要买一双。这时单念说他也要买一双。他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每人都买了一双,还各付各的钱。弄得姑娘忙活半天,一次次扬起手臂,露出白花花的剃了毛的胳肢窝。买完之后,大家惊讶地发现,每个人买的丝袜颜色都不一样,有肉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单念买的居然是紫色的。

离开摊子之后,大家还在哈哈笑着,用袜子的颜色测量每个人的性格。玩了一会儿,大家才觉得这些丝袜没法带回家。不知谁先带的头,说单念,祝贺你写完长篇,把这条丝袜送给你!第二个人马上跟上,单念,祝贺你写完长篇,把这条丝袜送给你!所有人七嘴八舌说要把丝袜送给单念。单念坚决推辞,大声嚷嚷着不要。我们不管他,把丝袜塞进他手里、口袋里。单念喊,你们疯了!他推搡着,使劲从口袋里往出掏。我们继续塞着,有的拴他胳膊上、大腿上、脖子上,还把一只套在他头上。单念大声喊着“日”,用劲扯着身上五颜六色的丝袜,这个时候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后来有人找到个手提袋,帮单念把扯下来的丝袜塞进去,又把手提袋塞进他手里。单念喊着“日”,勉强提住袋子。

走着走着,单念越走越慢。我们停下来等他,他捂着肚子说不舒服,要上厕所。我们都喝晕了,没有把单念肚子不舒服当回事,嘱咐他慢慢找厕所,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走。单念紧紧捂着肚子,越走越慢。走了大约五百米的样子,前面巷子里有个厕所,我们大声喊,单念,这儿有个厕所!单念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先走吧。

半夜两点多,我睡得正熟,突然电话响了,头痛欲裂,以为又是骚扰电话,没有去接。铃声不停响着,我咒骂一句,接起来。

有个女人的声音问,单念晚上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我怔了怔,想现在什么时候了打电话,琢磨对方是谁。

电话里的声音又焦急地重复一遍,单念晚上是不是和你們在一起?

我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单念老婆?

是。单念晚上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我忙回答说,对不起,我没有听出你的声音。我们十点左右就散了。单念还没有回家吗?

单念老婆说,他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打他手机也没人接,打了其他几人电话,都说没和他在一起,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我说,我早回家了。路上他肚子有点儿不舒服。但马上又说,要不我去找找他?

我坐起来时,嗓子很痛。胡乱穿上衣服,跑到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广场北面那个厕所那儿。司机有些惊讶地望了望我,发动车。我计划从厕所那儿一直找到单念家。

半夜非常安静,洒水车刚洒完水,地面湿漉漉的,比白天凉爽多了。有些烧烤摊前还坐着几个人喝啤酒,明显都喝多了,动作夸张得笑人。

我发现我很喜欢这样的夜晚,要不是找单念,想下车走走。

到了厕所那个路口,还没下车,就一眼看见垃圾桶前躺着个黑乎乎的人。我想这不会是单念吧?

没到跟前,就闻到浓烈的酸臭味。果然是单念。他蜷着身子呼呼大睡着,怀中还抱着塑料袋,长筒丝袜掉了一地。我用劲推他。他迷迷糊糊地说,想象中国的方法。我仿佛被打了记耳光,脸上热辣辣的。

继续推了他半天,单念才勉强睁开眼睛,疲惫地问,天亮了?

我把他扶起来,架着他的身子说,我送你回家。

单念挣扎着说,我没事,一点儿也没喝多,我真的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骗你是狗。说着他的眼泪流出来,亮晶晶的,像冬天悬挂在屋檐下的冰绺子。我心里一阵发酸,说对不起。

又一个星期五下午的聚会,三点钟大伙儿准时到了,只有单念没有来。有人笑着说,单念是不是又在写长篇小说?我说,上周他喝高了。我把看到的情形向大家说了一遍,大家都哈哈大笑。有个家伙说要是每人送他几盒避孕套,他抱着睡觉更有意思。我有些后悔刚才说过的话。

我们边聊边等单念,四点钟了,单念还没有来。我内心隐隐有些不安,给他打电话。单念说胃疼,正在输液,让别等他。挂了电话,我有些伤感和内疚,忽然不想说话了。这时,特别想看见单念一声不吭地拧螺丝,大家传阅他的小说。

到六点钟要吃饭的时候,我感觉非常疲惫,没有一丝胃口,找个借口拒绝之后说,咱们明天去看看单念吧。

第二天,我们买了牛奶、鸡蛋、水果和单念喜欢的窦唯的碟,去找他。

到了单念家,敲半天门,没人开。打他电话,他正在高速公路上。他说想回老家待一段时间,输完液就出发了。我问他胃好了?他说好了。

我们拿着东西往下返,楼道墙上旧家翻新、修下水道、送煤气、搬家、家政服务等鲜红的长方形的章扑面而来,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乱糟糟的,单念家这个楼道像口棺材。

星期四,我提前给单念打电话,问他从老家回来没有,单念说回来了,我让他把做好的“书”带上。单念说烧了。我急了,问道,你怎么把它烧了?单念说,感觉写得不好。

我感觉我们真的是做得过分了。

单念来了还是习惯性地把书包和帽子放到墙角床上,然后摊开手脚坐在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但我感觉他和以前不一样,大概别人也有类似的感觉,谈话拘谨起来,我们互相之间有了陌生感。

好久,我才小心翼翼地问,真的把书烧了?我觉得不把这话说开,我们心里可能会永远留下疙瘩。

单念说,主要是感觉写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朋友们都张大嘴巴。我说,作者写出东西来有时自己感觉也不准确,像契诃夫的《草原》获了“普希金文学奖”,为他赢得了很大声誉,他还是经常怀疑自己的作品没写好。而奥康纳写完作品之后也经常怀疑,寄给卡佛看。

单念打断我的话,说作家怀疑自己的作品完全是正常的,但我真的感觉自己的小说没写好。

接着他说起自己在乡下待的这段时间。

他说村里人实在,没那么多虚伪和客套。

我觉得单念是在影射我们,我们有些不大自然。

单念可能没想这么多,他自顾说下去。他说老百姓们过得苦,村里的学校解散了,上个小学得跑到几里远的邻村,打下的玉米卖不了,走工的许多工厂关闭了……老百姓们最关心的是怎样活着。

有人反驳说,我们最关心的也是怎样活着呀!

这不是一回事儿,单念摆摆手。就像我们写的东西自己得意,老百姓们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宁愿去看《盗墓笔记》《秦琼卖马》。

所以我觉得自己没写好,就连我得意的语言,和老百姓的话比起来,也文绉绉的没有丝毫生气。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村里人真会说,他们苦中作乐,说的许多话是《金瓶梅》里面西门庆、应伯爵、吴月娘、潘金莲这些人说的话,在当代作家的作品中已经看不到了,人们连字是怎样写的也不知道。到底谁有文化?

单念说着脸憋得通红,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我觉得他的眼睛比以往引人注目的白牙齿更亮。

由于激动,单念打起嗝来,嗝、嗝。

我递给他杯水。

单念喝了一口,嗝,又打了一次嗝。

他说,真的,我这次回到村里,惊讶地发现,《金瓶梅》里面使用的那些方言俚语,我们那儿的人还在说。

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往下接他的话,便低下头,拧自己凳子上的螺丝。一干开这件事,发现拧螺丝真是消除尴尬的好办法。我想难道以前单念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拧螺丝?

嗝。单念边打嗝边说,我对自己很失望,对写文字的人很失望。

单念情绪陷入低落,他打嗝止住了,眼圈却红了,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拧螺丝。顿时,整个屋子安静了,只剩下拧螺丝的声音。

这次聚会之后,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五,单念不是说孩子病了,就是有同学来,或者要回老家去,总是有借口。

我们真的有隔阂了。

一次我坐公交车到森林公园,意外地在车上碰到了单念。他背着小书包,戴著大帽子,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户的座位上,在椅背上抠着,没有注意到我上车。几星期不见,我有些惊喜,在他后面的空座位上坐下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单念一哆嗦,弹簧似的挺直了脊背,然后缓缓转过头来,看见是我。轻声说,日,你怎么在车上?

我说,日,你怎么在车上?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我们生疏许多,没有以前默契了。

单念带些羞涩地笑了笑。

到了终点站,单念下车后,居然去另一辆公交车站牌前排队。

我惊讶地问,你要干什么?

单念有些害羞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公交车上。每天从门口的上马街上车,选一条线坐到终点站,然后选另外一条线再坐到终点站,然后再换一条……”

你要干什么?我更惊讶了。

单念摇了摇头说,我想了解不同人的生活方式。公交车可真是个好地方,不仅车上有各种各样的人,能了解不同人的习惯,而且不同的公交线路像不同的人生道路。有的公交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一路通畅,从来不堵。有的走一会儿就堵一截儿,一条线下来,没有不堵的时候。同样一条公交线,高峰时候车上人多得要死,而末班车到最后几站时,通常一个人也没有了。公交车司机每天围着一条线路来回转圈,单调乏味得像大多数人的人生,中间还不能打盹,不能聊天,不能上厕所,我就先从他们开始。

单念说着,把手里攥的东西露出来。是一只小巧的录音笔。

嘘!单念神秘地把耳机递过来。哔哔叭叭的电流声响了几下,里面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一个女人说,哎呀,我的手指静脉曲张伸不直了,但每天在饭店洗盘碗可以给家里增补点收入。另一个女人说,我每天到广场附近的垃圾桶里捡矿泉水瓶和饮料瓶,以前一天能卖几块钱,现在捡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家伙疯跑,每次都抢在我前面,连一块钱也卖不上了,得换地方了。

我心里一颤,觉得自己真的离生活很远了。

单念望着我惊讶的表情,说他已经转遍了太原周围所有的郊区,越到郊区感觉老乡的生活越丰富,说的话越鲜活,过段时间打算回他老家去继续收集,那里可能更质朴、更原始。

我们告别的时候,单念说,我认真想了,中国没有想象的方法,要想了解她,只能一步一步深入她,尽管这样像盲人摸象,了解到的只是皮毛,但比我以前了解到的多很多。

我不知道单念这样的办法好不好,只是觉得值得做。

那次见面之后过了很久,在冬天的早晨,我才和单念又见面。

单念他们单位给一位漂亮的女作家开作品研讨会。

那天雾霾很大,整个城市灰蒙蒙的,几米远就看不清人影。我在单念单位遇见他的时候,他正提着暖壶去打水。他给我的感觉很亮,不是衣服穿得鲜艳,也不是眼睛亮、牙齿亮,而是整个人散发出亮的气息,使他周围灰蒙蒙的雾霾比别处好像白些。

会议开始了,和许多作品研讨会一模一样,编辑、评论家和参会的作家们纷纷评论女作家的小说如何如何好。会上出现了很统一的一边倒的意见。有的人还把她的作品拿来与《红楼梦》《百年孤独》作比较,仿佛出现了一部伟大的经典。

我事先看过小说,本来打算说点什么,见这阵势,心虚了起来。望着慢慢轮过来的话筒,核计自己该怎样发言。

单念提着暖壶,不时穿梭在各张桌子面前,为发言的人加水。他脸上带着那种无所谓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

幸亏,快到我时,主持人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说,感谢大家一上午的精彩发言,时间不早了,准备好稿子未发言的同志请把稿子转交会务组,我们的会议就到此结束。我松了口气。

这时单念猛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暖壶。他说,我有几句话说。

座位上有人议论起来,打听他是谁;有人收回收拾东西的手,在等待。

单念不等主持人允许,话筒也不拿,大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社会为啥变成这样了。就是因为各行各业的人把自己的行业污染了。本来觉得文学会好些,它是关系到精神上的东西,可是发现许多搞文字的人对文字连敬畏之心也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位大姐的作品我读了,我想奉劝她一句,再这样写下去就完了。假如你们认为她写的是小说,那我说我写的不是。我还反对许多人无缘无故拿部作品与《红楼梦》与《百年孤独》比较,这是对《红楼梦》与《百年孤独》的亵渎,也是对被比较作品的亵渎。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写出自己的东西。

会场里一下静默无声,各种各样的笑容凝固在或老或小的脸上,连私下里的窃窃声也没有了。

主持人的表情僵了几秒钟,马上反应过来。他以过来人的口气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好的文本都有复杂的指向。今天时间已经不早,谁再有意见可以与作者私下里交流。散会。

他这句话刚说完,整个会场轻松起来,人们稀里哗啦站起来,收拾东西往外面走。

单念的目光迎上我时,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我想他的胆子真大,但真话听起来真是舒服。

有位男评论家挤过去与女作家握手,不小心碰了桌子,轰隆一声响,桌子碰桌子,许多桌子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屋子里的优雅顿时不见了,大家愣了三五秒后,纷纷反应过来,马上往外走。

单念抓起两只滚在地上的苹果嘟哝,我还没说完呢!

没有人注意和理睬他,大家都往外边挤。

单念也随着人群出了门,雾霾中正有两条狗在马路边戏耍。单念一扬手把两只苹果丢给狗。狗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苹果里面全是虫子一样密密麻麻的螺丝,很快被雾霾吞没了。

这次会议之后,一些段子传出来。有赞成佩服单念的,有指责他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但是显然单念没有以前的好人缘了,许多官方文学活动邀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单念自己也好像下决心,不仅和文坛的关系渐渐疏远,就连与朋友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有几次我们约他,他都找理由推托了。

后來我们几乎不怎么见面了,他的文字更是难得一见。偶尔听到人们聊起他来,轻巧的语气像讲笑料。有人看见他像寻常人一样蓄起了头发,小书包换成黑色的牛津布双肩包。

有次,在人群中感觉背后有双目光在斜向上打量我,一返脸,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口中含着颗发亮的棒棒糖。我想起我们讨论“想象中国的方法”的那个下午,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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