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还做您的右膀

2018-01-11 00:36樊可香
红豆 2018年1期
关键词:眼神石头回家

樊可香,女,壮族,自由职业,上林县作家协会理事。曾经发表作品《秋雨》《感恩遇见》《心若温暖,岁月芬芳》《女人的幸福其实很简单》《记忆中的母爱》《走向下水源》等若干篇。

眼前的男人,不再像一座山那样巍峨了。他躺在白色的被单里,像一块石头,埋在雪地里。或许,他原本就是一块石头 ,只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需要扮演一座高山。现在,他不需要扮演高山了。累了吧,他安然地躺下,变回原本的石头。变回石头,是不需要语言的,于是他始终默然。他需要安静,补偿曾经围剿他大半生的喧嚣。他真的变回石头了吗?我的心一阵颤抖。不记得他开口对我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是一片荒漠。这个即将被白雪覆盖的男人,是我的父亲吗?眼前的男人,竟如此陌生。我听见眼泪滴到岩石破碎的声音。

病房里太安静了。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人影,像冬天的一场大雪,吞没了一切喧嚣。我的泪水,滴水成冰。立冬的气息,主宰了窗外的夜色。我不安地在病房里游弋,像在无垠的雪地里,那么孤独,又那么无助。

父亲紧闭着双眼,身体缩在白被单里。雪,不要淹没他。我的心底发出微弱的尖叫。我走近他的跟前,紧紧盯住他,生怕闪眼之间他便消失了。我像一棵冬天里的树,站在肃杀的北风里,守护近旁的石头。我伸展光秃秃的枝丫,迎候每一声清晨的鸟鸣,来把沉睡的石头唤醒。我知道他需要静谧的草地,拥抱他困倦的身躯。可我的心底止不住地呼唤,我至亲的人,像旭日一样,能从雪地里冉冉升起。

我有多久没这样与他近距离相伴了,我记不得了。从我蹒跚学步,或者蹦蹦跳跳去上学的那时候开始;从我出远门打工,或者从我出嫁到结婚生子之后。不记得最后一次像这样近距离地相伴,枯坐无语,是什么时候了。记忆的轴卷从最后一幅画面展开,每翻过一页,都是那么遥远。那是一帧《百年孤独》的插画:一个耄耋的老人,每天牵着枯瘦的老牛到野地里吃草。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他安静地坐在田埂上发呆。一头牛,一个清瘦的背影,在绿水青山间显得有点突兀,又有点苍凉。

父亲不善言辞,沉默是覆盖他整个人生的外衣。也许不是,也许他也曾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也许他也有乐观的天性,只是被一只命运之神的魔爪抹掉了。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是刻意埋藏,还是无可抗争?我一直猜不透。不过,我知道,在他沉默的外衣里面,包裹着一颗柔软炽热的心。他的爱,藏在眼神里,藏在沉默中,我和他仿佛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交流,一言不发,抑或一个眼神,我们父女就知道了对方要说的心里话。父亲那张饱经忧患的脸,好像用红铜色铸成的,窄窄的额角嵌着几条显示出坚强意志的皱纹。父亲的嘴角总是抿着,我看到了它的严肃,但不冷漠。记忆中,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自内心的大笑,就算微笑也是奢侈的。是啊,父亲怎么能笑得出来?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几个女儿,当爹又当娘,家里没有妻子操持,乱成一团麻;家庭的重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很沉很重,好像整个世界都由他支撑着……

父亲住院两三次后,身体开始萎缩,已经不足八十斤了。对于将近八十岁的老人,这是可预见的。但他是我的父亲,我和他的血脉相连,我是难以接受的。一座山,轰然崩塌,剩下一块孤苦伶仃的石头。面对这情景,我的心也在豁然缺口。一切疼痛,经由缺口,长驱直入我的身体。我不能接受,但必须承受。他那坚韧如山的性格,从基因的通道注入我的生命,他的言行说教,锻造了我的双肩。在他的面前,即使他很少睁开眼睛,我也不能让他看到我崩溃的泪水。

记得在我九岁那年的冬天,一个寒风刺骨的早上,我在操场上學骑自行车。那是一辆旧款的28英寸的自行车,父亲跟在我后面帮我推着自行车来到操场上,他简单地教了我骑车的方法,就默默地站在旁边,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学骑车。因为是第一天学骑车,我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可父亲没有一言一语的安慰,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反复练习。我觉得有点失望,注意力分散,又重重摔了一次。我不服气,站起来,跨上车,开始又一次尝试。不到半个小时,我再一次摔倒,脚踏板踩空,膝盖与地面磨擦,片刻已是血迹斑斑。平时胆小的我,坐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了。当时,我多么渴望父亲能给我一句安慰,给我一个拥抱。可是父亲还是冷酷地站在那里,没有什么举动。我倔强地站起来,可是这次摔得比较重,膝盖流血,我跨不上车子了,只好拖着受伤的腿,推着车蹒跚着回家。回到家后,我躲在屋里,用棉被盖起头,委屈地哭着。不一会儿,父亲走进房间,走到床前,低声喊道:“香儿,起来吧,我给你擦点草药。”当父亲把捣碎的草药擦到伤口时,我看到父亲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露出了不安的眼神,怜悯中蕴藏慈悲。我在无数个委屈的夜里,反复揣摩那深邃的眼神,终于拼凑出一串哲学的密码:“香儿,我可以扶你一次,但我不能扶你一辈子……”

我转过脸去,玻璃窗上泪花点点。父亲,但愿您没有看到。我不是不能承受,只是无法释怀。我承受的,只不过是他承受过的最微小的部分。女儿愿以她柔弱的肩膀,挑起您留下的那一摞担子。可是,没有背后一座大山默默地注视,往前的路是多么荒凉。女儿摇摇晃晃的身影,离开了大山的怀抱,如蝼蚁于沙漠中穿行。家在哪?绿洲在哪?

山在,路就在。路在,就有方向。父亲,是女儿背后的山,是女儿脚下的路。有您在,就有穿行迷雾的力量,就不会迷失方向……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走进了婚姻,组建自己的小家庭,生儿育女,挑起母亲担子。有一次,我跟丈夫吵嘴,一气之下跑回家里。本来想趁这次机会回家住几天,我回到家里,父亲看见我只一个人回家,猜想到了些什么。我还来不及放下包,父亲就问:“你回家不带小孩回来?是不是跟丈夫吵架了?”我委屈地点了点头,以为他会给我几句安慰,没想到他却生气了,用严厉的口气批评我:“夫妻之间要学会包容,理解与忍让,不能为一点点小事吵架。有点矛盾就跑回家,这样家里会担心的,小孩需要照顾,更需要关爱。”纵使当时我内心感到多么委屈,但还是触动了,顿悟了。现在回头想想,真的很感激,父亲给我的爱是有原则,有方向的,而不是糊涂和偏袒。

他依然躺在那里,微弱,但均匀地呼吸,像在圣母怀里的婴儿。而那短而倔强的白发,每一根都像针尖刺进我的心窝。我知道,他已经与命运和解,但我不能无动于衷。

从我记事起,他就以一座大山的形状、力量和坚韧呵护我娇弱的生命,直到我茁壮成长,为人妻,为人母,他依然是衬托我繁生的屏峰。

他是一座生来孤苦的独峰。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苍天的弃儿?我无从探知。他也许一辈子也无法弄明白:在我出生之前,右手就失去了知觉,与独臂人无异。他只拥有左手——一只手,撑起了一个家。他的凄苦,是旁人无法体味的。在冷漠和嘲笑里,他坚强地立足,开辟一条悬在峭壁上的人生之路。在我小妹出生不久,他挚爱的妻子,就带着一身病痛离开了。全家的支柱,又变成了一只手独撑。这是多么致命的掠夺。一只手,在大山里掘食,养活三个女儿,是需要多大的坚韧和承受多大的苦难,才换来每天一缕微弱的晨曦呀。

当我们上学的时候,没有同龄人的衣衫,没有鞋子,也没有早餐和像样的晚餐,但我们挺过来了。可是,他眼里积郁着多少自责,只有那潜藏的泪水才知道。当村里家家户户建起了新楼房,而他的土坯草房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地盘踞在村子中央,仿佛那是裹进他心脏的一粒沙,可是,他的左手像右手一样,无力把它掘出来。那时,他的眼里满是漫山旷世的悲凉。只有他身旁的老狗,知道那悲凉的分量。当我辍学离家出去打工,他沉默着,无力说出那个沉重的“不”字。那时候,也只有即将落山的夕阳,能够在哀伤绝望的眼神上涂上一抹暖色。当我拿着两年多的血汗钱返回家乡,纠结于是继续回学校读书还是先建新房,他依然默不作声。他的灵魂不允许他做出决定——做出任何决定都是背叛和绝望……

父亲,曾经葳蕤的高山,用他的沉默,覆盖了所有的苦难,只让夕光镀上一层慈悲的暖色。如今,峻拔的大山,萎缩成一块石头。在石头冷峻静谧的外表下,雕刻着一部属于父亲一个人的《百年孤独》。

在那扉页上,我镶刻着一行血泪:来生还做您的右膀。

责任编辑 谢 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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