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原乡的想象与构建

2018-01-15 21:56茱萸
江南诗 2017年6期
关键词:原乡诗作乡愁

在屠国平用语言构建的世界里,最醒目的地标不是别的,当属那个“几里外的村庄”。这位有着“测绘所所长”的世俗头衔的诗人,从开始书写生涯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终都试图和他的本职工作那样,在文字中重新丈量、绘制昔日的乡村生活地图,并努力地不断练习和重温它。诸如《乡村练习曲》(新作)、《月色下的村庄》等作品以及用“童年村庄”为总题的那一系列诗篇,无疑是这种“绘制”行为的点睛之笔。然而,在更多的情况下,这个“村庄”并不是他物理意义上的故乡,不是那个离南浔古镇近在咫尺的旧马腰镇上一个名叫下庄的村落,而是一个可以称之为原乡(Original Home)的精神自留地。

从此一意义上来说,他的写作就是,身为测绘师的屠国平进入到诗人屠国平创造的世界,在俗世劳顿的间隙,于这爿精神的自留地做一场酣然的田园之梦。梦中的田园生活,混杂了记忆、憧憬和想象,是一种特殊的文化乡愁。对于俗世生活而言,这种乡愁不惟起怀念往昔和安顿心灵的作用,还是提示和自我勉励。

屠国平的村庄与田园书写,更属于后者的序列,潜通和遥领陶渊明在《丙辰岁八月中于下噀田舍获》这首诗中深远的精神:“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屠国平如今自然不是“贫居依稼穑”了,但依然执著地在诗篇里书写戮力田园的农业生活和充满灵氛的少年时光,是因为他的内心抱持着原始的朴素,一种以辛勤劳作来回应自身成长与昔年抱负的“初心”。

于是,理解的脉络变得更加明晰了:屠国平诗中的那个村庄——无论是“童年村庄”还是他念兹在兹的“几里外的村庄”——与其说是属于现实的、空间意义的,毋宁说是属于构建的、时间意义的。当然,首要的是,这个村庄真实得让人信服,因为里头不仅有二德子、阿贵、阿伦以及村里去世的老人们的故事(参阅《二德子的早晨》《阿贵老人》《阿伦的赌注》《村里去世的老人》等诗作),还有在作者的记忆中占据着不可替代位置的爷爷(参阅“怀念爷爷”辑的七首诗)。然而,如果仅及于此,那么这样的写作不过是散文的,是涣散于日常与记忆中的纪事因素,固然感人而且生动,却并不具有足够的诗的质地。好在作者能于这种日常与记忆中提炼出凝练而神圣的瞬间,如《芦苇塘里的风吹着》(2004):

芦苇塘里的风吹着,

我的村子在这田野的波浪中

一晃一晃開着。

我和爷爷锄着荒地。

不远的槐树上,

一只新来的野鸽

静静滑向

淡蓝的午后。

倘若诗停留在芦苇塘—村子—田野—荒地的场景中,那么这将是一篇不错的乡村风景素描散文;场景中继而出现“我和爷爷”的劳作,那么这素描里还多了作者的回忆——但那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情境,还是作者虚构、想象出的瞬间?这里大概有讨论的空间。接下来,镜头被拉向“不远的槐树上”——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疏离——,有“一只新来的野鸡”,正是这突如其来之物,在“静静滑向/淡蓝的午后”的那个瞬间,使这首以怀念祖父为名义的诗洋溢着创造的热情。

因此,屠国平的乡村书写,之所以有别于一般的乡愁诗和田园诗,正在于他的“创造”性的构建和“想象”——哪怕这种构建与想象经常以“回忆”的面貌出现——如作者在《鸭子们站在雨中》(2014)说的那样:

多少年了,

我仿佛还在想象,

想象自己赶着

一群鸭子在田间,

仿佛赶着一群雨水

缓慢地回家。

诗人杨键说,屠国平在用一种寂静而谦逊的口吻作诗,诗里回荡的总是“缄默的农人害羞的声音”。这是理解屠诗的一个很好的角度。但和杨键在诗作及言论中流露的保守的文化立场(或许可以暂时性地将之概括为一种“反现代性”的文化立场)相区别的是,屠国平在诗里留恋乡村、回顾往昔的同时,并不为之设定“假想敌”或对立面,而是对他心目中本然的乡村生活作一种温和的呈现。诗人庞培说,他震惊于屠国平诗集中的“平凡和清新”,又了然于部分作品的“明显的稚嫩”的痕迹,或许正是这种“温和”所能导致的效果。屠国平在诗作里头和乡村的关系,以及和当下处于城市世俗的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充满谦逊感的关系——只不过,前者兼有仪式感,而且是那种更具亲和性的仪式感;后者则隐藏在他的乡村书写的背面,为之提供常态、稳固和平衡的现实根基。

《几里外的村庄》里头有一辑诗叫“太湖边”,其中的一首诗即《在太湖边醒来》。这是屠国平那一系列乡村书写之外,能又一次标识自身的、极具象征性的作品。庞培的序言里敏锐地注意并提及到了它。我比较认同序言作者的这份判断,因为基于这首诗的坐标性意味,作者确实可以、并且完全有可能因此而建构起他的“个人的诗学”。但作者的野心似乎并不在此,而他也不像是那种想在诗歌写作中实现某种“文化抱负”的诗人。在这类诗中,他的诗思通常飘然而来、倏然而去,只取一隅而不及其余,只观照瞬间而不考虑整全性的搭建。不过,我们亦需要警惕这样一种看法,即认为屠国平是一个完全沉浸在某种地方性色彩中不能自拔的作者,因为他的笔触无外乎“几里外”和“太湖边”——这倒是暗合了夸西莫多或沃尔科特等人关于地方性的教诲——以及自己的日常生活、回忆和想象。在经由通往“几里外的村庄”的小径来对精神原乡进行想象和构建的过程中,屠国平意外地收获了一种经由简单纯粹而达致深刻的高妙境界。

作者简介

茱萸,本名朱钦运,生于1987年。诗人,哲学博士,兼事批评与随笔写作。出版作品、论著及编选约十种。诗作被译为英、日、俄、法等多国语言,获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华语诗歌创作及翻译奖金,及国内文学、诗歌奖项多种。现供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从事新诗史、当代诗及比较诗学领域的研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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