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河谜案

2018-01-25 20:05
壹读 2018年1期
关键词:鹞子华坪老魏

马 海

A

夜,黑如锅底。一抹浓云劈头盖脸从北方天空罩过来,瞬间便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河边钓鱼的老魏和李鹞子,收起钓竿。老魏将嘴里的纸烟最后咂了一口,吐出一卷烟缕,遮盖了眼神。李鹞子还有点恋恋不舍,提鱼竿,挂住了,拉了一下没拉动。老魏把烟锅巴一踩,薄薄的嘴皮里溜出句:“ 狗日的李鹞子,小心钓起来一只水鬼,够你我今晚下酒菜。”

“喺,你杂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说苕话!水鬼钩子专门整你这种半老瓜!”李鹞子眯着眼,回了老魏一句。

“咔嚓嚓——!”半天擂过来一阵炸雷,老魏手抖了一下,钓鱼竿掉地上。

顷刻,狂风暴雨,雷电奔走,山崩地裂,摧枯拉朽,大雨如注,玻璃弹子一样的雨滴,砸在老魏和李鹞子脑门上,开了一片水花。李鹞子眼看鱼钩挂在河中,拉不动,只好扯断鱼线,收起家当。两人一阵狂奔,噼噼啪啪,水花四溅,满城风雨,人如流水车如龙,纷纷一城乱象。

河边有家酒馆,没关门,两人像上岸的鲫鱼,嘶溜一声钻进酒馆,可是浑身湿透。老魏瘦,真廋,冷得打摆子。好歹有个躲雨之地,免被雨水剁成稀泥。河水翻滚着,没过一会儿,河面就翻滚着波浪,漂浮着动物尸体和树枝,还有一些是生活垃圾。雨大得吓人,看来是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看来一时半晌不会停,两人便向店老板要了两杯酒,磨时间,看着门外不远处的鲤鱼河,水越涨越高。

“日他妈,要出大事,天漏了,刚好漏在华坪脑壳上!”老魏抖兮兮的,从牙缝里抖出一句。

李鹞子“吱——”的一声,喝下一口华坪散白酒,瞪着鱼鹰般的眼睛,看着鲤鱼河面奔流不息的洪水猛兽,说:“怕个逑,守在河边,说不定冲来一个美女,光杆司令的,救上来,陪老子们喝酒。”

又一阵炸雷劈下来,像要把小城打入十八层地狱。老魏手抖的不行,连酒杯里的酒都洒出来了。

“你看,河里冲来那么大一个树疙蔸,好像被河岸挂住了,挡着河水,河水漫上堤坝来了。”李鹞子指着河面说。

“嗯,是个黄葛树树根,还像个老龙头,走,整上来,弄个根雕,管几千块钱呢。” 老魏看着河面,咂了一口酒,不抖了。

“算鸡巴逑,万一树根没捞上来,被卷走当了水鬼的姑爷,划不来。” 李鹞子说。

雨,继续下。雷电一声比一声狂暴,街心积起很深的水,车辆匍匐前进,像是走汽船。

这雷雨,大概要把干裂的大地撕开一个口子。大地深埋的事物,有什么冤情,也会被揪出来,在闪电之下漏出神秘的往事。

李鹞子说:“老魏,你不是喜欢收集鬼壳子吗,摆几个龙门阵来听听,这夜雨,鬼壳子正好下酒,比如说‘姑娘坟’什么的。”

老魏的脸阴下来,看了李鹞子一眼,没说话,只是听着潮水渗透耳鼓,地老天荒一般,像个老僧坐定,等着雨停。

一个足有几秒钟长的闪电,在天边闪出一个树根模样的可怕图形,将河照亮。河面宽得吓人,平日里的河水,比起今晚就是小巫见大巫。

突然,李鹞子说:“你看,那是什么?树根什么时候堵住了个黑色的东西?”

老魏仔细看河面,有个黑色的长匣子。借着闪电的光,老魏定睛一看,脸色渐变,吞吞吐吐说了一句:“那是口黑棺材!”

李鹞子再细看,果然是一口棺材。定了定神,李鹞子说:“我就说要出大事。”

老魏说:“我看我们还是把杯子里剩余的酒泼出去,就算不吉利,也破除了。”

那口棺材黑沉沉,被大树根挡在河里,有点不想走的意思。李鹞子说:“不行,可能是哪家才埋的新坟被暴雨冲开了,这棺材顺着河水漂下来了,说不定,棺材里,还睡着那……”

“杂种! 别说了,老子都起鸡皮疙瘩了!”老魏差不多要哭了。

闪电的光,打在棺材上,让老魏想起《鬼吹灯》上的情节。

“不过,也不好说是一座老坟里的棺材,比如说是华坪清代土司墓里的,被冲来,横在我俩面前,里面有传说中的金银财宝……”李鹞子那些年干过挖坟盗墓的事,一点点舔舐旧时的味道。

“哦,这倒好,听说华坪的一座座土司墓都没有下落,埋得很神秘,要是这样,那可是大发现啊!”老魏稍稍振作。

“不错,就凭这县城里大河中漂来个棺材,简直要雷到一城的人!”李鹞子说。

“我就赌你狗日的李鹞子,去把棺材捞上来!你不死也要脱层皮!”老魏看着李鹞子。

“我还真有这想法,是神是鬼还是人,一定要见个分晓。”李鹞子喝完最后一口酒,伸长脖子。

李鹞子走前面,老魏走后面,战战兢兢拉着李鹞子衣角,走向离河岸不远的黑棺材。黑棺材在大水里,一起一伏,里面像是有东西,使棺材的吃水线向下。

李鹞子冒着大雨,拉断一根树枝,弄了一个钩,一手拉着河边栏杆,一手拿着钩子,向黑棺材伸去。

天下着暴雨,老魏感觉自己手里冒着汗,心里打着鼓,鼓声比天上雷声还大。

李鹞子使出浑身劲,在钩子作用下,水里黑棺材朝着河岸移过来。这时,老魏觉得心跳到嗓门眼了!

李鹞子和老魏大着胆子将棺材推上岸。这时,李鹞子和老魏清清楚楚听见棺材里传出人的哭声。老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妈呀,放过我吧,我老魏活了五十岁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唯一的一次就是嫖过一个做鸡的学生妹,还有就是打麻将出过老千。”霹雳惊雷下,老魏发自肺腑地说了这句话。

“别娘们!老魏,你听,棺材里是个孩子的哭声!”李鹞子说完用手将棺材盖子扳开,在电光火石的闪电夜光下,两人清楚看到,里面躺着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男孩已经嘶声力竭哭哑了嗓门。

雨,终于停了。小城进入夜眠。

据说这一晚的雨足足下了四个小时,造成华坪大面积受灾。

第二天,华坪人手机上、微信里,都在疯转夜里暴雨的图片和信息。不过,最惊悚的一条报道是:华坪县城北面、鲤鱼河上游,天秤村古家堡被洪水冲走四家房屋,造成五人死亡、三人失踪,据从一棵大树上获救的一个妇女说,她情急之中将孩子放进为婆婆准备的棺材里,让棺材顺水漂走,用一种侥幸心理期盼孩子获救。报道的最后消息是,博物馆的临时工李鹞子,从河里漂来的棺材中救出一个三岁小孩,孩子现在一切安好。

B

自从上次李鹞子和老魏在河边钓鱼,在大水漂来的棺材中救出小孩的事被报道后,李鹞子也成为了名人,成为一县姑娘钦慕的对象。街头巷尾都说:“这个博物馆青年胆子粗实,正能量十足,无所畏惧,是最可靠的那种男人。”

李鹞子单身的日子看似快要结束了,不少女孩都找到他的电话,发来热辣辣的求爱短信和自拍,一时间让李鹞子心花怒放,同时也让他烦恼了:到底和哪个约会?个个的自拍都美艳娇羞,不好抉择。这个世道的女孩,非诚勿扰,不能轻易茅草房试火。

一个午后,暴雨又停了,见大河里水又涨起来,李鹞子就约了老魏,去河边钓鱼,顺便请教老魏这个老油子,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两人背了渔具,款款来到河边,选了个回沱边的大石包,打窝,甩竿,优哉游哉喝着散白酒,咂着烟斗,准备钓大鱼。过了几分钟,李鹞子钓翁之意不在鱼,坐不住了,就把事情向老魏诉说起来。

老魏听完,眼圈红一红的,胡子抖一抖的,羡慕地说:“狗日的李鹞子啊,你真走桃花运,美女一大堆供你挑选,吃香喝辣,挑肥拣瘦,祖坟埋得好啊!”

李鹞子说:“你先别说风凉话,我倒想请教你,该怎么处理。”

老魏说:“你知道吗,我们刚参加工作那阵,单位上女的少得可怜,新来个女的,无论肥瘦美丑,男人纷纷像马蜂一样蜂拥过去,各显神通,将女的搅得白天黑夜不得安宁。”

李鹞子把鱼竿提起来,一看诱饵早被吃光,又换上,甩到河心。问老魏:“那么,你们那个时代被万人宠幸的女人,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

老魏说:“一种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还有一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我自相许白玉郎。’”说完,老魏将钓起来的一条鲫壳鱼丢进水桶里。

李鹞子说:“死老汉儿,你莫吊我胃口好不好?尽拿古书上的文屁股来熏我。”

李鹞子说话间,觉得鱼钩沉甸甸被什么挂住,提鱼竿有点费力,问老魏:“会不会是大鱼上钩了?”

老魏一看,说:“不可能是鱼,一看线子的走势就不是,倒可能是树疙兜。”

李鹞子收线,能拉动,慢慢将钩子上的东西提出水面。两个人眼睛盯着鱼线那端,一看来兴趣了:钓上来一个古老的手提箱!

两人凑过来,伸手将手提箱放在石头上,端详起来。这个手提箱是个木制的,比匣子大一点,箱子上没长青苔,但式样古老,不像是以前就在河里的,应该是近期涨水漂来的。两人眼睛放光,内心开始无比憧憬。

老魏说:“前次漂来个棺材,把老夫吓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这次又捞起来个手提箱,不会里面又是个活生生的东西吧?”

李鹞子是盗墓出身,现在又在博物馆当临时工,一眼就看出这个手提箱的大致来历。李鹞子抚摸着木纹尚清晰的手提箱说:“这个手提箱,大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川南一带的风格,和我在盐边收集到的那个差不多。”

老魏又来了兴趣,高兴得将叼着的烟斗里的烟灰都吹到了李鹞子脸上。

“上次还幻想棺材里装着土司的宝藏,这次这个匣子倒是很像有搞头啊。”老魏说。

李鹞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你和我今年钓鱼连续遇到怪事,这是过去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老魏说:“奇怪那是肯定的,但上次救了人,做了好事啊,你李鹞子得了名声,这次若捡到宝,那你就名利双收了。”

李鹞子说:“老魏,人还是要有敬畏之心,别惹事了,我们把手提箱捐给博物馆算了。”

老魏说:“你狗日的不是号称李大胆吗,这次咋过尿不干净一样的,啰里啰嗦,赶快打开啊!说不定就是藏宝图,到时候你我就是全县第一富翁了!翻身的日子到了!”

李鹞子一看箱子上了一把老式的锁,锁着。便找来两个石头,一个垫在锁下,然后拿起一个石头砸锁。

“哐当”一声,锁砸开了。老魏眼放金光,同时退开一步,害怕里面飞出飞镖。因为在电影里,老魏随时看到夺宝人高兴过头,结果丢了性命。

李鹞子噗嗤一声,笑着看看老魏,说:“怕卵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里面是财宝,你和我三七开如何?”

老魏说:“谁三谁七?”

李鹞子说:“当然我七你三啦!”

“不干,五五开。”老魏把烟灰磕在石头上说。

李鹞子点点头,将手提箱小心翼翼打开。

里面泡着些泥水,一块油布,包着一包东西。

老魏的脸皮跳了跳,说:“不是人头就好,我就怕是以前的杀人犯的脑壳装在里面,埋在土里,被冲来了。”

李鹞子说:“你说的这个还真有可能!”

老魏一仰翻叉坐在地上,说:“财宝我不要了,你还是把箱子扔回水里算了。”

“怕个铲铲,富贵险中求!过来,我们开包验货。”李鹞子颇像民国的土匪,一脸霸气。

随着李鹞子一手将油纸包拆开,一张古黄的纸展现在面前。李鹞子将纸平铺在石头上,两人屏住呼吸,睁大四只狼眼,盯着发黄的纸看,生怕漏掉半点信息。

可是,这次吓着的不是胆小鬼老魏,而是曾经的盗墓贼、见过无数尸骨、钻过无数古墓的李鹞子。李鹞子脸色变得苍白、双腿打颤,拳头握紧,快站不稳了。

老魏问:“咋了?李鹞子?你是不是中了纸上的毒气了?”

李鹞子定了定神,说:“这是一桩华坪史上的悬案!”

老魏说:“我看这就是一张委任状,咋个成为奇案了?”

李鹞子说:“你看,委任状委任的是李雨桐为县长,时间是1945年3月,云南省主席龙云委任的。”

老魏说:“一切没错啊,没什么纰漏啊!”

李鹞子说:“可是所有资料和县志上明明写着1945年3月上任的县长是魏作鹏啊。”

老魏拍拍脑壳,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惊讶地说:“是啊,我都忘了告诉你,魏作鹏就是我爷爷,正因为他当过国民党县长,所以在1951年被新政府枪决了!”

“啊!不会吧!老魏你好好说话!别瞎扯谈!”李鹞子瞪着老魏说。

老魏悲伤地说:“哪个和你开玩笑!魏作鹏就是我爷爷,他被镇压后,我家才突然败落,我祖母当年也上吊死了,从此我父亲成为孤儿,这些都是我父亲对我讲的。”

李鹞子大吼着说:“老魏,你爷爷是凶手!”

“咹?你说的哪样话?我爷爷当年受委屈被镇压了,怎么他倒变成凶手了?你别侮辱我九泉之下的爷爷!”老魏很不服气。

李鹞子说:“因为,我爷爷就是李雨桐,家谱上写得清清楚楚,而且,而且我父亲对我讲,我爷爷是在当年上任县长的途中神秘失踪的。原来,我爷爷的县长职位,被你爷爷偷梁换柱了!”

老魏说:“你别瞎说,你悬疑电影看多了是吧?”

李鹞子说:“一切都清楚了,你爷爷当年在路上暗害了我爷爷,将我爷爷的尸体和手提箱丢进河里,然后,你爷爷伪造了一张委任状,冒充了县长上任了。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你爷爷不去上任国民党县长,就不会在1951年被新政府镇压!”

老魏要哭了,跪在地上,朝着一河滚滚黄水喊:“你瞎说,我要你还我爷爷的清白!”

李鹞子说:“但是,你爷爷魏一鹏忘了销毁我爷爷李雨桐手提箱里面的委任状,将手提箱丢进河里,以为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被河水冲来,今天到了我俩手里,这真是天意啊!”

李鹞子看着老魏,又说:“你要我还你爷爷清白,那谁又还我爷爷的命呢?那真是个狗日的年代!”

两人站在河边,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白了。秋风拂过,河水鸣吼,河边空空荡荡的回音,似乎都是从手提箱里飘出来的。

C

李鹞子和老魏,在从鲤鱼河里钓起的一张委任状上,发现了华坪70年前的一个惊天谜案,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谜案里的主角居然就是两人的爷爷。

县里一下子轰动了,都说:“世界真小啊,历史悬案主角的后代还是铁哥们!居然还一起把他们祖上的委任状钓起来了!”鲤鱼河谜案也引起了县里的注意,这条河尽漂些离奇的东西:棺材、手提箱、委任状,不知下次要漂什么更离谱的东西了!便决定打造鲤鱼河旅游文化,认为挖掘鲤鱼河深厚的文化内涵势在必行。于是成立了关于1945年魏作鹏上任县长一事的历史调查组,调查魏作鹏上任和李雨桐失踪迷案。

由于李鹞子和老魏是这个历史悬案主角的后人,两人都被抽调到调查组了,担任具体工作。李鹞子和老魏都表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但可以还历史一个清白,还可以打造鲤鱼河文化卖点。

这天,李鹞子和老魏对着河里钓起来的手提箱和委任状,烧了三炷香,三叩首后,李鹞子说:“爷爷啊,你把这个遗物冥冥中给我送来,是要告诉我什么啊?你一定要助我弄清楚历史真相!”

老魏也在一边说:“我爷爷不可能是恶人,历史记载,他当年上任县长以后,为华坪做了许多好事,我一定还爷爷清白!”

此后,两人就一起展开研究、走访,废寝忘食,不放过当年那段历史的任何蛛丝马迹。不久,两人的研究调查就有了突破:魏作鹏和李雨桐都是1922年出生的人,老魏的爷爷魏作鹏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一直在华坪县城活动;而李鹞子的爷爷李雨桐是省主席龙云从昆明委任来上任华坪县长的,这个省档案馆有底册。可是,怎么就会让魏作鹏当了县长?李雨桐失踪后,手提箱、委任状却掉进河里?这一切为什么当时的上级部门就不知道?也没人来调查?

太离谱了! 老魏和李鹞子都把桌子拍得山响,恨不得一抓撕开历史面纱!

这时,一个90岁老人拄着拐杖,来调查组办公室,找到李鹞子和老魏,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老人说:“鲤鱼河边当年有个很有名的鄢家马店,我当年就在马店里当伙计,大约是1945年3月的一天,一个叫魏作鹏的人,还有一个叫李雨桐的人,同时来鄢家马店住下,一直住了六、七天都没走,是我当年给他们记的账簿,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可是那之后我老家有事,就回老家去了。过了十多天回到马店,才知道鄢家马店已被葛土司家烧毁,已是一片废墟。”

李鹞子和老魏听得出神,张大了嘴,回过神来,说:“走! 老人家,您马上带我们去鄢家马店!”

鲤鱼河边,鄢家马店早己是一片废墟。昔日的辉煌,随着华坪秘史一起消失。原来,给李鹞子和老魏提供线索的九旬老人,就是被当地称为“乡土活化石”的李跛驴老汉。老汉吧嗒吧嗒咂着叶子烟,眯着眼睛,龙门阵就来了。老人坐在河边石头上,给李鹞子和老魏讲起了当年鄢家马店的神秘往事——

“话说,鄢家马店的历史有点久了。那时候,鄢家马店的主人是两兄弟,一个叫鄢老秤,一个叫鄢算盘。马店到这兄弟两手里,据说已经开了好几代人了。你想,那时候的华坪可是热闹,每年都赶烟会哪,就是每年收鸦片烟的时候,各地的商帮都来买卖烟土。马帮就喜欢住到这鄢家马店来。鄢家马店离华坪县城近,在鲤鱼河边,清净好住。店主鄢老秤每天都会给来卖草的人过秤,马店里的马要吃很多野草,马无夜草不肥嘛!鄢老秤一杆秤可出名啊,单手把秤提起老高,嘶溜一下把秤砣滑到秤杆尾梢,秤杆尾巴扬起十五度,号称童子望月,卖草的娃儿喜滋滋接过钱离去。鄢老秤的兄弟鄢算盘,那就更不得下台。他可以把算盘放在身后,两眼不看算盘,盲打。一双耙子一样的手,十指扒得算盘子噼噼啪啪响翻天,一旁的人听得心里头贼安逸,比吃三天回锅肉都安逸!”

老人一看李鹞子和老魏来了兴趣,就有点得意了,示意二人给他点火。李鹞子赶紧给他烟锅里栽上三杆纸烟,啪的一声点燃火,他猛咂几下,又继续讲鄢家马店的故事。

“鄢家马店门上有一副对联。据说是一个住店的读书人给刻的。这个读书人跟随一家马帮上省城谋事,宿店时受到鄢老秤好酒招待,读书人看到鄢家马店里有块上好的楠木,读书人就说这样的木板放着可惜了,说要为鄢家马店书刻一副对联,作为报答鄢老秤的一坛好酒。于是就拿出手提箱里的毛笔和刻刀,磨墨挥毫,在楠木上落下笔走龙蛇的遒劲大字,然后手挥刻刀,一阵木花飘飞,居然连夜为鄢家马店赶制出来。”

老人讲得有点激动起来,一边念出对联,一边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看得出来,这老汉对当年鄢家马店的对联记忆尤深。二人一看,老人写在地上的对联是:

马嘶穿云,蹄声破雾,孤旅客早宿吾店;

烟抚退兵,夜谈化凶,有缘人莫负良辰。

老汉又问两人:“你们知道写对联的这个书生是谁吗?”

老魏和李鹞子都摇头说不知道,齐说:“你赶紧说出来!”

老人说:“为鄢家马店写对联的读书人,正是李鹞子你的爷爷李雨桐!”

“啊!怎么会?这个,我怎么没听说?”李鹞子一脸惊奇地说。

老人咂了一口烟,说:“你们慢慢听我说来。这个读书人李雨桐,离开鄢家马店,到了省城,在一个叫朱师长的手下当了副官,参加了滇西的抗日战争,发达了!第二年,李雨桐回到华坪,还特意在鄢家马店宿了一夜,还送给鄢老秤、鄢算盘兄弟两杆钢枪一箱子弹,鄢家马店遇到贵人了!”

老人一席龙门阵,听得二人吞口水,齐说:“传奇啊,小小鄢家马店肯定还有故事!”

老人抬手将李鹞子背上一只蚂蚱拍下来,继续讲来。

“鄢家马店有李雨桐这样的人物撑腰,那门上对联就涨身价了。鄢家兄弟得了两支枪,就腰杆粗起来。那时候华坪是烟土产出大县,烟老板比现在的煤炭老板还拽、还富,来鄢家马店夜宿的烟帮络绎不绝。马店利润高,鄢家兄弟很快也富起来。鄢家兄弟本来已经有妻室,但是饱暖思淫欲嘛,凡是从四川那边沿途乞讨、流浪过来的孤儿寡母、卖唱女,鄢家兄弟都统统收留下来作为二房小妾,一时间鄢家马店可是热闹非凡啊。晚上,住店的马锅头些,听到楼上鄢家兄弟屋子里木床吱呀吱呀一宿响到天亮,马锅头些那个馋啊,流口水啊。你想,这些马锅头常年赶马在外,流浪山野,十天半月没个女的在身旁,看见鄢家兄弟坐拥三房五房女人,哪个不体内爆棚、胯下竖旗啊?马锅头些都是见惯世面唱得山歌的,见了鄢家马店的女人,就一个个放开喉咙亮开嗓子,把平素在外学的赶马调、山歌调亮亮堂堂地吼出来。”

老人越讲越精神,别看90岁了,还中气十足,说完就给李鹞子和老魏唱起了当年鄢家马店里听来的歌曲:

石头当床露水当被,

赶马哥哥要出门。

三块石头垒口灶,

就地挖个洗脸盆。

搂着蚂蚱谷草睡,

屁股着水凉进心头。

妹妹嘛你今晚看看哥,

哥的身板好巴适,

你就睡哥哥的枕头。

老人唱完山歌,又说:“这些马锅头的歌声,撩得马店的夜色火辣火辣,惹起艳事无数。但鄢家马店的女人们也是见惯了这些形形色色的流浪汉,学到了不少词儿,也朝马锅头甩过去山歌。老人又唱起来:

砍柴莫砍苦葛藤,

嫁人莫嫁赶马人。

你若娶我莫赶马,

你若赶马莫逗我。

小心主家钢枪亮,

半夜送你见阎王。

老人说:“马锅头内心忌惮鄢家兄弟的枪,口上下死里逗逗女人是不会有事的。鄢家兄弟也知道,养一群女人在马店,就是招揽宿店人的,只要婆娘不出轨,就睁只眼闭只眼。可是这1945年3月底,鄢家马店就出了事了。”

“葛土司家为什么要烧毁鄢家马店?”李鹞子和老魏又问。

老汉在石头上磕磕烟锅里的烟灰,烟灰就飘在风中,散到草丛里。故事的结局从老汉嘴里悠悠长长地飘出来。

“那年,盐边县葛土司家马帮来华坪赶烟会。晚上就住进鄢家马店,晚上马锅头饮酒醉了,又和店里女人对起山歌。马锅头动作大了些,拉着鄢老秤的二房女人就进屋子去了。鄢老秤不干了,一脚踢开房门,进去和马锅头干起来。这葛土司家马锅头可不是一般的赶马人,个个都有枪啊。马锅头情到极处,眼红着,拿枪对着鄢老秤,鄢老秤只好退出来。鄢老秤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趁马锅头忘情的时候,摸到了他的枪,一声枪响,马锅头就不动了。店里的葛土司家的人一听出事了,纷纷亮出家伙要大干。鄢家兄弟一看,也只有横下一条心,亮出李雨桐送的两杆枪,和葛家的人马交火了。这时华坪民团也赶到了,阻止了这场血斗。葛家人看讨不到便宜,便收拾走人,用马驮着死了的马锅头,一溜烟回盐边去了。华坪的人都说葛土司家势力大,肯定会回来报复,都建议鄢家兄弟出去躲一躲。结果鄢家兄弟说一家人拖儿带仔,到哪里躲?要死球朝天吧。就在这个危急关头,鄢家马店就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李雨桐,一个是魏作鹏。”

老魏问道:“他们俩是同时来的吗?互相认识吗?”

老人回忆了一瞬间,说:“同一天来住店的,好像他们不认识。”

老人又说:“李雨桐是鄢家马店的贵人,鄢家兄弟自然非常高兴,非常热情,好好款待了李雨桐。魏作鹏是个陌生人,鄢家兄弟一听他要来住店,就说别住了,如果出事了后果自负,可是魏作鹏还是住下了。”

“当时李雨桐什么打扮?是不是提着手提箱?”李鹞子问。

老人想了一会儿,说:“手提箱我倒是记不得了,但穿着长衫我记得,年纪轻轻,魏作鹏是牵着马来住店的。”

“那有没有听他们说起上任县长之类的事?”老魏问。

“没有。他们住了几天,我一是家里有事,再一个我也怕葛土司家来报复,就借故给鄢家兄弟告了个假,跑回家去了,等过了十多天回来,鄢家马店已经出事了。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走后第三天的一个夜里,葛土司亲自带着一百多人来了,个个如狼似虎握着枪,鄢家的人很快倒在血泊中,鄢老秤也躲闪不及,被打死了。只剩下鄢算盘带着几个家人,从马店地下密道,逃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葛土司家放火将百年鄢家马店烧为灰烬。鄢家马店,就只剩下一个地名了。”

“那魏作鹏怎么活着?还任了县长?李雨桐呢?又哪去了?”李鹞子急切地问。

老人说:“据说马店被烧毁那天晚上,魏作鹏已经离开马店,没过几天,他就上任华坪县长,还亲手调查处理鄢家马店的案子。李雨桐当晚是住在鄢家马店的,可是后来没有清查到他的尸体。不过,很多人当时推断,李雨桐是鄢家贵人,很可能和鄢算盘一起从密道逃走了。”

“为什么当时没有清算作案凶手葛土司家?”老魏问道。

“哎,你这个人啊,当时葛土司是不可一世的人物啊!连西康省主席刘文辉都不放在眼里,华坪小县怎能奈何得了他?”

“鄢家马店的地下密道还在不在?”李鹞子问。

“前些年还在,因为这块地被一个人买去做酒厂,还把地下密道拿来窖藏很多酒坛。后来酒厂搬走,旧址被毁了。”

老人讲完,顺着河边,哼着曲儿,走了。剩李鹞子和老魏,在河边回味。

“还是悬而未决,看来,人力穷了,天心就会现出来,我俩还是守在河边,等待河水再给我们漂一点什么线索来吧!”老魏叹气,把一个石头打进了半浑半浊、汪洋恣肆的鲤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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