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舍曲

2018-01-25 20:05
壹读 2018年1期

彭 澎

在我们舍曲,赶场算得上一件热闹的事情。平时里冷寂的屋宇也会因为人气骤升,多些暖意来。我们淡淡地站在自家屋檐下,看街道两边的铺摊子一个一个地摆出来,花花绿绿地布满。天光也仿佛亮堂了。我们都不知道,是继续看着这渐次增多的人群从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有趣点,还是有些无奈地走向学校更有意义。就在那里磨蹭。因为五天一回的赶场,毕竟可以把清凉的日子缀上些许亮色。舍曲也太过于僻远,平时里看得见的,不过是四周的青山、几许街灯,和面孔早已熟稔的街邻。

邻家麻三公开了个酒馆,屋里置三四个半人高的酒瓮,在宽宽的店铺里齐整地码着,酒瓮上面写了些字,熟眼人看去,知是小学校里涂先生的手笔。在舍曲一带,涂先生写得一手好字,是早有声名的。尤其是这酒字,写得尤其见功力,笔法稳实圆润而不失灵动飘逸,仿若助了酒兴,挥毫而就,气脉深厚,酒中三昧也就透空而出。

酒旗也做的别致,得魏晋之风。酒旗是陈旧了些,终日浸在风雨之中,还多少有些破损,但这也就愈发显得古拙朴真、洞见酒的真味。

就在酒瓮边上,还置有三五张桌子,乡人来了,要三二两酒来,用本地产的土瓷大碗盛着,明晃晃的,稍有晃动,便看得见酒花四溢。偶或也有花生米、炸洋芋片之类的小菜供应,并不收钱。一边望着街边的景致,一边眯着眼品评。在一片酒香中,喝酒说事,于舍曲的乡人,无疑是件快事。麻三公的酒馆闲天也开,生意仿佛没红火过,也仿佛没有差欠过,平平淡淡的细水长流,麻三公的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贴实。

看乡人酒酣而去,每有迷醉的舒适,就生出些新奇来,那日偷拿了父亲的酒,也学着乡人,结结实实倒了一大碗出来。酒香扑鼻,心下便有些自喜。到了嘴边,却是涩辣无比。恰好听到母亲从屋外进来,连忙抬手端碗,喝了个尽,因为急,眼里就呛出了泪来,咳着。母亲问起,连说感冒了。遂钻进被窝装起病来,不想这一装竟熟睡过去。醒来已是夜深,见一大家人守在床边,顿觉惊诧,不知所然。

靠近街口,有几个闲散酒摊,平时都不曾见到的,只是到了场天,才平空冒了出来。他们的家当少,简单,一个酒瓮,边上除了有一个量酒的提子,就只有一个土瓷大碗。好多没有闲心去酒馆的,就站在路边,说打二两或是半斤的,满嘴的喝下,丢下钱,踉跄着远去。

到了散场时,乡人的嘴里,酒气连天,说话做事有了酒意,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我有一次去也那村,沿路看见好几个喝醉了的人趴在路边,呼呼大睡,酒壶倒还在手里,捂得紧紧的。姿态虽则不雅,却能感觉到醉人的幸福与满足。据说他们在地上躺上一阵,采点地气,须臾便会酒醒过来,但也曾听说过就有人就这样醉在路边,长醉不起的。

也那村的乌雀那时已经是近五十的人,并无家小,一个人守着个土墙房过,地里的活并不去做,一应给了别人家,秋后让人随便氽些粮食来,勉强着可以吃到开春。平时里,就出外给人打点零工,工钱多少不论,管酒管饭管肉就行,尤其不能少酒。那日他刚从乡政府领救济粮出来,留了一点,其余的兑了十多斤烧酒,想扎扎实实过回酒瘾,一气喝了斤把。不想走出街口,就醉倒在路边,起不来。前日夜里下了雨,稀泥滥淖的。乌雀并不管,仿佛没有知觉,只呼呼大睡,不时还转转身,满头满脑的都是泥浆。倒是听到鼾声四起,也还响亮,知是个活人,酒壶早已裂破,酒汩汩地淌出来,环在乌雀的四周。有人路过身边,看一眼,木然地笑,竟自走开。到了夜里,冷风一激,乌雀酒醒过来,并不为自己浸在稀泥里难过,只是看见心肝一样的酒没了,坐在地上懊恼了半天。

花二爷是舍曲街上的老户,两个儿子在县里做着事。家有几个铺面,一应租与别人做了生意。他也就落得个轻闲,两老就每月靠着房租,把日子过得丰裕滋润。花二爷自小就有些好酒,并不吸烟,几十年养得的习性。前几年一病不起,家人要给他戒了,死活不干,说我平生就这爱好,酒都不喝了,活下来还有啥意思?纵是如此,家人并不应允,随他叫嚷,但作不听,只是后来见花二爷日渐憔悴,像是要故去的人。无奈,只得端酒过来。花二爷手起酒尽,满满地来一气,喝水一般。几天过后,便见他可以下地行走,再后,每有病疾,家人再不阻他,随他喝去。

花二爷场天喜欢闲逛,到了酒摊子边,别人说二爷来尝尝我这酒的味道!提了二两上来,倒在碗里,双手捧给二爷,花二爷不好不接,不接就是不给面子,得懂得受人敬重。心里自是高兴,但脸上却堆了些嗔怨之色,说尝酒嘛,两把就够了,哪有尝这么多的,不做生意了?自己揭了酒瓮的盖,把酒倒一半回酒瓮里去,酒香也就滚落过来。花二爷酒还没到嘴边,连说这酒真是好酒。把嘴朝碗边吹吹,酒气腾起来,陡然浮出几许酒花,再用鼻子使劲吸了一口,才仰面喝下。这家刚喝完,隔壁的饭馆里又有人叫他了,邀他过去,要喝上一盅。递上酒来,拈一筷菜,吃了。对着酒,吹,闻,然后一饮而尽。如是者三,还没走通街,花二爷已是酒意蹒跚,险些把那个空酒壶摔破在地,有一次差点砸在迎面过来的老鱼的身上。

老鱼住在学校边上,酒喝得好,二胡拉得也不错,可以拉《江河水》《二泉映月》这类曲子,曲高但也和众,众邻喜欢去听。往往乘着月色,坐在学校边上的樱桃树下,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夜阑深重,也不离去。学校早时也曾聘老鱼做过音乐教师的,他上课只提了一把二胡进去,连粉笔也不曾要。坐下来就开拉,没有乐理,没有视唱,把这音乐课上成完完全全的欣赏课。学生倒也喜欢,后来有一学生还真上了四川音乐学院,说这是老鱼的启蒙,这却不假。后来县里来人检查,只说这做法不当,辞了老鱼。当不成老师,老鱼回到家中,照样拉他的二胡,只是场所从教室里换到樱桃树下。

老鱼并不热爱二胡之外的事,家境日陷窘境,没过多久,老婆随一个四川来的皮鞋匠跑了。前天还和老鱼亲亲热热的,隔天便没了踪影。老鱼起初有些焦急,差人四处去找,一对儿女毕竟太小,离不得娘的,小女尚才三岁。过了一天,老鱼想起些旧事来,知女人再找也找不回。就静下心来,好好拉他的二胡。功力也日臻老辣,炉火渐渐纯青。

老鱼其时也好酒,只是钱不宽余,不如花二爷平素里喝得随意。多是攒了几个钱,到场天解一回渴,微醺,端张凳子,拉他的二胡,这回拉是《苏武牧羊》,樱桃树叶都有些颤动,在起弓回弦之中,老鱼眼里满是过往历史纷飞的烟尘。

赶场天,老鱼照例提了酒壶上街打酒,他的酒壶是军用水壶,绿色,有带子的那种,是前些年部队上回来的学生送他的。路过麻三公酒馆,听麻三公大着嗓子叫,说老鱼进家来,我请你喝一盅,昨天才出笼的,52度。老鱼自是摇头,不挪脚步。再叫,只好去了,老鱼晓得麻三爷是实诚的,不只是带口说说。这样的时候,知是不喝不好。麻三爷倒出四两酒,一人一半,陪着喝。喝完,老鱼有些晕,酒并不上头,过一阵就会好的,纯正的包谷酒就是这样,老鱼知道。

身子好像有些晃,阵脚不太稳扎,老鱼呷了口麻三公递过来的浓茶,坐了下来,并不急着去赶场。老鱼对自己形象自是注意的,再醉也要醉到家里去,外界风云际会,内心多觉有些不安全,他一向这样以为。过了一阵,头并不晕了,心下里也就好受起来。出了麻三公的门,晃悠着到了街口酒摊边,让人舀了半提子酒来,说要尝尝。人家见是老鱼,并不多说,递过酒来,并不像对花二爷的恭敬,倒多了些随意平和,老鱼喝得嘴巴叭叭的响,腮帮子一努一努的。喝过之后,老鱼淡淡地下结论:酒味淡了。于是走向下一家,照例喝了酒,照例要下结论:这酒有些糊味。又走向下一家。

在舍曲,这样喝酒,别人并不介意,反正酒是自家煮的,成本也不多。一溜酒摊喝过,钱没花出一分,酒壶也空着,只是老鱼本人早有了醉意。

看看老鱼的壶还是空的,在边上摆豆腐干摊的大梅抽了五块钱出来,着儿子帮老鱼打满酒,又装了几块豆腐干,送醉了的老鱼回家去。看看老鱼远去的背影,大梅有些心酸,空落落的,怅然若失。早几年给她们上音乐课的老鱼哪去了呢?大梅努力回想起已经逝去的细节,却是了无痕印,仿若一切就不曾发生过,白纸一张。就呆呆地立在摊子边,直到有顾客叫,唤了两遍才又回过神来。

倒是过了没多久,二胡声从学校边上传来,大梅知老鱼酒醒过来了。心里随即活泛起来,想象着,老鱼的模样又回到目前,只是从衣着到神色,都是十年前的样子。

舍曲地处高寒,终年气候温湿,一早一晚远山的顶上都罩有雾岚,初来舍曲兴许会有一些沉郁压抑。但时日久了,便觉出他的妙处来,因这气候的原因,舍曲的人无论长幼,也无论男女,肤质大都柔白光润,疾病自是少生。

水清好酿酒,舍曲的白酒在周边日渐声名远播,邻省的一些酒厂每年不时都要来买上几十吨,稍事包裹,远销出去,生意奇好。

绕街而过的曲河水,清清的,从远处来,又朝远处流去,终年不绝,枯水时节也不见少的。那时街上的人们大都喜欢大清早就起床来,把衣服和菜蔬瓜果拿到河里去洗,水花划动,汩汩有声。木杵拍着衣服的声音,不时传过来,穿过雕花的窗棂,总要把我们从年少的梦中敲醒过来。

只是这一切已经远去了,如今想起这些,也只能出现在睡梦里。多数时候,梦里的情境也依稀模糊,起初看得见些线条,慢慢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走过舍曲

我决意去舍曲的那刻,眼里是充满异样的光芒的。我生活的小镇的秋天和高原腹地的许多地方情形一致,只是多了些雨水少了些阳光。树依然青着,水依然流着,犹像这晚秋中的草籽终究落入地层,衍生来年的丰茂一般。是不是这样的时辰,我得随意于秋天的起落?

屋外的风物于我,磁铁一般的吸纳着,心随自我的游走于尚未到达的地方,对于任何一方异土的抵达,我挪开的步子在这个午后的阳光中,我看到自己的双眼满是平和的找寻。

舍曲有多少路程?从哪里上路?从哪里回来?此刻于我,一无所知,一切的因缘来自我的学生安兰的邀请。腼腆的说起她的家乡来,也就是舍曲,简单之中杂着感情。一片山谷,一道水边,然后有竹,然后有村庄,这便是舍曲了。你是知道“乡村”这词的内涵的了,多好的词汇!

从这里上路,我们是会多有选择。从平地而入高坡,从高坡转而丛林,我们头顶的阳光依然不绝于上,风似乎就在这种很合时宜的时候吹来的,轻捷的从头顶上掠过,又吹到目前的树上,枝叶摇晃着,我们又继续着前行的路程。丛林中的路是陷在草木中的,尺许宽窄,设如前面有人过来,让路者就只能侧身树丛,或许会溅落树上的花絮或者露水的。我们就前行着,一路的张望。前人颜之推所说:人走路所占地面,不过数寸。如此,足矣。

安兰说她每天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到学校的,夏天雨水多,冬天雪大,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仿佛目前,便映出好些时候安兰一脚湿湿的踏进教室的情状。那时我初来,对迟到的事情我毫无含情的指责一通,安兰低了头,双手捋玩着衣襟的前摆,悲戚的眼光不时往上睃一眼,又顾自伏下。眼里似乎是含有泪水的,我万没想到这迟到的背后还有这样的事情。

而此时我们走在路上,山高路陡,丛林深幽,便有悉悉的声响来自四处,四顾周遭,见是些细小的碧绿的壁虎或者小蛇爬过,我自个手心紧握,露出些惊恐。安兰走到前边去,手里握了根细竹条,说老师不用怕的,它们不伤人。

一路倒是风光不绝,木秀峰峻,也杂有动听的鸟声,路也或窄或宽的没在两边的灌丛和草树之间了。舍曲,这通往舍曲的路上,我忽然明晓安兰生活的份量:一年四季,一个孤身求学的女孩子要前行于如此的景地,冬天还得擎着火把,一路穿行于晨雾之中,穿行于风雪与虫蛇之间。安兰依然走在前面,说起她家里没了煤油,举着火把做作业烧掉了额前的刘海,说她在早晨行路时如何遇到野物的侵袭……

便有两三个女学生赶了过来,都是我班上的,一应红了脸,并不说话。直到跟前,发红的脸庞愈更娇羞,说老师去我们家吧!说话的女学生都不抬头,只顾说话,把手搭向走在前面的女学生,推着别人的身子阻住我的去路,前面的又反过去推搡后面的人,齐声说着去我们家吧!我们家近些。我被碰着,有些过意不去。安兰说,都去我家吧!其他几人像是应了,都不说话,跟了一段路程,醒悟了一般。回过头来,依然不肯抬头,盯着地走,说还是去我们家,又推搡着,用其他女学生的身子挡住我的去路,面向她们的村庄。这样的时候,安兰拦着她们,直到山边的远影遮住众人的目光。

是快到舍曲了,过了一道乱石陡立,两岸翠竹的河道,硕大无朋的滩石悬在目前,高高地悬在水流与清竹之间。透过竹枝树叶,隐约看到几许茅屋没在河岸外的树丛间,安兰说那就是舍曲了。河水并不大,许是季节的缘故,细细的,清清的,从远处流来,又细细的清清的流向远处。折入河底看山石,奇峻而陡峭,沿崖负有一白练坠空而下,噗噗有声。

凌空的太阳耀在岸顶的水上,流水便也顾自干净而又丰满,凭空飘逸,飞旋四野。我还能说的话尚埋在心底,我们在路的中央走着。庄子说过,如果把两旁用不着的土地挖掉,成了深渊,人就没办法走了。而我们此时是在路的中央,我们的路,仿佛又在路之外了。

真正到了隐约于树丛中的山寨,已是星朗月明之时,狗应山而叫,凭空多了些寂寥。走过安兰家的茅草屋檐,我闻到一股柴火的气味从屋里扑鼻而来。我看到几张煤油灯照着的脸。

第二天我是被一片奇异的响声弄醒的,极有节奏,这山那山的回应,细细地静听,是石臼碾东西的声音,一下一下地穿破晨雾,响震山谷。似乎又迷糊过去了,那种石与石的碰撞声倒显得和谐而宜于旋律,我这些年耽于世事的纷扰而渐渐迟纯的神经又震颤了一下,屋外的狗声和鸡叫的声音此起彼伏,乡人荷锄走向田野。

我拉开屋门走到那片竹林前,阳光流水一样罩住的村庄静谧着,而石臼的声音还一下一下的响动,我看到了安兰。我走过去,安兰的母亲惊了一阵,抬起一张粗黑沧桑的笑脸,说老师,安兰也没早说,这几天没到镇上打米。白生生的米粒挤在石臼中的米糠里,正在上上下下的蹭着,石臼的声音依然是一下一下的响,安兰母女汗流满面的样一下子镶进我灵魂的深处,直到今天,石臼的声音还一下一下的碾动着。我呆立着,我已经没有了语言,也没有了行为。

做饭的时候,天光愈更亮丽,安兰的父亲跛着脚,走进屋来,阳光随着他的身影,照进屋里,手中是一截用树叶子包着的腊肉,上面还滚着一两滴露珠:唉!跑了好几家人嘞!见我看他,止住话,讪讪地笑着,埋头看脚,脚腿上的裤子已经破了,血往外汨汨的流。我说什么才能言述内心的所想?我的心潮涌着,又一阵的坠下去,使劲使劲地坠,有什么东西梗塞着,噎在喉部,我说什么才能言述内心的所想啊?

阳光透过来,照在安兰母女忙碌的身上,腊肉上的露珠在阳光的照映下,光彩四溢,有一束正照在我的眼里,一闪一闪的涌动。我看到那滴露珠中,叠着的影子慢慢沉入土层,慢慢地沉下去。

舍曲和古达之间

此时我正站在十五年前我们涉水而过的渡口边。河水看上去是比那些年浅了不少,自然也不如早先清澈,只是现在正值初春,河水平,且缓,神态像一只温顺的家猫,贴着两岸青苍的山,一路流去。山就是真正的石山,突兀的立在目前,偶或有树,也都是生在石缝中间,也有些破石而出。我一直没弄清楚,不知当初要用多大的力气,和勇气,才能长成现在的样子。树长得不大,木质却是奇异的坚硬。铁质差欠的刀,砍上几下,也会卷口。因为岩壁陡峻,也就少有人上得去,幸存下来,留这一片清幽,给了我们。

河边有一个正在浣洗的苗家村姑,衣裙长长的,曳在沙滩上,色彩也极是鲜艳,衬映着四下里的春光,看上去尤为妩媚。我们定定地看着,淡淡的雾从河里升腾起来,托着的村庄在我们眼里升腾,让雾掩得时隐时现,时有时无。姑娘仿佛觉察出我们正把她视为一幅好看的图画,有些慌乱,手搓衣服的节奏,也快了好多,绾着的头发一下子掩住了整个面颜。

对面的山上,是新近才开辟的千亩桃园,桃花已经开了好久,山脚下的有些都开始谢了,长出小小的果来,青青的,满身是绿茸茸的毛,一声不响的悬空而立,随风左右晃动。山顶的花却是要鲜得多,开得正是时候,艳艳的铺过山去,和高天上的云朵融汇在一起。再仔细些看,仿佛看得到桃花和云朵相互走进的每一个过程。云影落在水里,风华却留连在高天,看看眼前的一切,我知道时光不再,十五年的时光已经随着有些湍急的流水,兀自流走了。

水声响亮,在峡谷中回旋。

我们舍曲隔着古达,就是这一条河。这河水慢慢地流下去十来里,称总溪河,辗转出黔西北,下至黔北,称乌江;然后过黔东的思南、沿河,始有大江气势;在重庆以东,注入长江。浩浩荡荡,千余公里。

这一阶段,河的名字叫住刹界河。这是后来的称呼,再早一点,叫住杀盖河,字面的意思彰显了一段血腥的历史,这和陶三春领导的黔西北苗族起义兵败有关。据说当时,这一片河谷地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今我们走过这“鸡鸣三县”的地方,在老人们的讲述中,依然感到不寒而栗。

山腰住着稀疏的苗家,房屋自是简陋,大多就地取材,土墙茅屋或是青砖绿瓦,全都和天地连成一体,隐在一片凹面的林地间。站在远处的山口,隔着一条河望去,这一切与自然相融的景致,仿佛一幅还没有完成的水彩画面,笔法简洁,色彩单纯,却又有着一股深厚的滋味破纸而出。

天光从四周围拢过来,眼见着这晨雾慢慢散开,顺着竹林外面的河谷,渐行渐远。那些孩子,照例要趁着晨光赶着牛马或是猪羊到山上去,牛羊大多喜好沾有露水的草,好长膘。而兔子则不行,沾了露水的草一下肚,非拉肚子不可,所以村子里面,大都要到午后,才见得着兔子跑动;也有背了母亲新近才缝的粗布书包去上学的孩子。这个时节的桃树早把花开得火红,缀满村子的房前屋后。

这样的时候,河里又有好几个姑娘在那里洗衣服了,哗啦啦的水声回荡在山野里。

河中心的这片沙洲,估摸有千余平方,河水从四边环过,倒是温静,有些像洗衣的村姑。比起上面的峡谷地带,水流要平缓许多,河湾的地方幽深着,船家用篙撑下去,篙就没留下多少,大都没到水里。早几年这种地方,鱼群在白日里也随地可见,你窜上来我窜下去,热闹,并不认生,人走过去,它们依然故我的继续着,伸手下去,有时也能捉住鱼。那时我们喜欢把网放在水里,在上游扔石头,不多时捞上,大鱼小鱼满网的蹦,小的我们一应放走,大的则就地剖了洗净。再在附近的农家借了一个砂锅,满满的盛上一锅水,河滩上拾了些柴来,清水煮河鱼,作料只有盐,我们要的,就是本味。遇上边上有蒜苗或是薄荷,就顺势扯一把放到里面,鱼还没煮好,就闻得见满河的清香,顺河飘远,河谷上的猫总会寻香而至,在四周喵喵地叫唤。

只是这些年,人为的污染和无所顾及的打捞,河里鲜见鱼影。就是这次,为着让去参加“桃花古渡”笔会的大家尝尝鲜,尝尝远近闻名的桃花鱼的美味,当地政府组织多人去捕捞,累了三天,才打到不足三十斤鱼,个头也都小得可怜。鱼味确实鲜美,比起平时里饭店里吃到的,有天地之别,完全不能同日而语。鲜美纵是鲜美,只是在心里面,时不时会激起一份沉重的苍凉。也许要不了十年,我们这条河里,就再也看不到鱼的影子了。而清澈的河水,恐怕只能留在记忆里面。

春天的光芒撒在河谷的树上和田地里,欢欢地飘荡,所有人家的屋前屋后,布满点点阳光。尤其是早晨,从村子边上的竹林里透出的薄雾,混在清竹的阵阵暗香中,头顶木桶背水的苗家姑娘们,一个紧接一个的走向河边的样子,总会让人心里生出一份对美的向往。

水井要临到河边才多了起来,有的就随手挖出,过不了多大一阵,就绿绿的汪一井清水;有的用石头砌了,也只是粗放的砌法,并不方正,石头也是因形式而定位置,搭配着,倒有一股性情的东西透出来,自然而又朴拙。白白净净的水从水井底部沁出来,轻轻掀开一粒粒细碎的砾石,推搡着,翻卷着,使劲地往上冒。凑到近处,看得见些微的水珠从砾石间弹出来,呼呼上浮,圆圆的,心随自我地晃荡,晃到水面,速度更是加快,砰的一声,碎了,遂向四下里散去。这个刚散去,另一个马上又跟了上来,一个紧接一个。

这时会有一个声音从我的心间簌簌地上扬,激荡着我。其实这声音也太过于细微,常人难听清。只有心静的人,站在寂静的声音里,把自己沉到水的内心,把自己看成是水,才能听得清清楚楚。有幸听到,是得讲究因缘的,那天领我去井边的是一个苗家姑娘,我的一个学生。她说老师,你看远处的云就在山上,隔一阵隔一阵的,它就会钻进水井里,只要你静静地想着这些,就会有一个声音从你的心里面一声一声地冒出来,太好听了。她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让我有些吃惊,这话说得虽是平实,却有着一片诗意的境地。山野的女子定然不会刻意说话,那么这一切,当是她心底的自然展现。而她们平时里有些感觉上的东西,细究下来,则多是玄乎,但我又不能为之释解。这事过去了多年,如今我重又想起,也只能认为是她们始终与自然连在一起的原故。一切得益于她们终日与山在一起,终日与水在一起,才有了这种纯粹来自灵魂的,诗一样的语言。她们当然更不会想到,把她们说过的话一组合,就会变成一首诗,变成一样连她们也不知道的新奇的物事。

就是这一些话语,因为它的真诚纯粹,因为它的纤尘不染,就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穿梭,长驻我的灵魂。而一些如今在好多报刊上来来往往的名字连同那些所谓的诗句,在我看来,最终只能雨打风吹,飘零为泥,湮灭于风雨之间,坠入历史的烟尘。

我们就要在这片沉寂的沙滩上,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早些时候,乡政府已经在那里作了安排。我们从河这边,要走上这个四处环水的地方,惟一的办法只有搭船而过,

船是人家早安排好了的,我们只管上去,不要钱,人家要的,最多就是谢谢两个字。船家都是当地的村民,农闲时才到河边来,渡人过河,渡别人也渡自己。船是木船,窄窄的,可以容五六个人。远远地,我就看到一群村姑坐在船里,一边纺线一边打笑,怡然自得,状如平地。而我们坐上去,平空会心虚,闹哄哄的人群拥上船,船身晃得厉害,船家连忙用蒿撑住,说你们不能乱动,一个一个的来,水深,危险。静了一些时候,便有人想转过身去,回看岸上的风景,身子还没转过,船又晃动起来,众人忙叫:小心小心!船家更是显出焦急的神色。平静不多久,有好动者,想要自个划一下,作些体验,让船家止住了。要在平时,他们也会让你去做,但今天人太多,加上他们领导招呼过,他们不敢。

我还记得十五年前我们从古达回舍曲时,就向船家要了蒿,自己过了一大把瘾的。那时的水比现在湍急,但水深,船也就稳,手头的蒿却不听使唤,加上是横水渡,费力不小,老半天,也只是在河心打转,船家看了心急,跳下河来,扶了船帮,才把船从这边推到对岸去。知道我们是学校里的老师,船家死活不肯要我们的一分钱。

沙滩很是平整,不晓得是不是事先打整过,但红红绿绿的布了彩旗和帐篷,由见人家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我们上岸时,岸上有好多人在忙碌,柴火烤羊肉的,杀鱼做菜的,忙。中间置放了不少的桌子椅子,好让大家坐;也备了宣纸和笔墨,估计是让大家纵情抒怀。

听说河滩上来了这么多人,四乡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我环着沙滩寻风景,看着河那边有几个衣着鲜艳苗装的妇女坐船过来,赶紧抓拍。还好,虽说大都一副娇羞的样,但并不避镜头。只是船到了半途,折了回去。后来才知道,看有人拍照,她们是专门回了家,梳好头,换了新衣服重又来的,满脸的笑,像过年的神色。小姑娘们并不像她们的长辈,本来心里想我们给她拍照的,却又远远地站着,唤了好几声,这才羞羞地走过来,站在她们村庄的前面,站在远远近近的桃花的前面。镜头里面的她们,真的就是人面映红桃花了。想起这诗句,我一下子想起当年那个给我说过诗一样话语的女学生。恰好她们也都认得,只说是嫁到街上去了,看得出,答话的人一脸的艳羡。桃花年年依旧,而这些桃花样的小姑娘们,再过些年,她们会是哪个样子呢?我没能再往远处想。

河谷里的春天要来得早些,我的心里,重又回到十五年的那个春日,这河水虽说是十五年前的河水,曾经和我们有过肌肤之亲的那河清水,如今不知已流到哪里去了。其实这一片峡谷和那时并没多大变化。山自是这些山,水自是这些水,只是它们就这样连接着岁月,可以和自然一道,花开花谢;也可以和众人一起,春去秋来。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些经历了太多风云变幻的河滩上,如今的景致虽则是昨日的样子,可我们能抚摸到昨日的多少信息呢?晚清文人商藻亭“杯酒颓颜聊自醉,灯花今夕为谁妍”的诗句道出一些人生况味。再过些年景,就在我们停留过的这片沙滩,会有谁像我们一样相聚于这里呢?再有,谁又会这样深层地走进历史,作一次真切的关照?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带这样多的疑问走近这片河谷,真的不需要,我们要的,只是一片平和的心境,用手也用心,体察曾经过往的岁月。再说,我们弄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个体世界时,一切也就昭然若揭。

“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姜白石语)。垂柳的岸边,长满青郁的菜蔬,河岸边的地上,野草野菜满目盈翠,透出这时令最是温暖的气息;远处的油菜花也开了,开在这片昔日里沉寂的河谷间。这里的海拔低,山区气候也好,要不是交通的问题,做早熟蔬菜定是一个好路子。这平日里寂寞的河谷,想是早已习惯,就像现在,眼见着远处的人来了,热闹了一阵,走了;再来一阵,又走了,这日子仿佛是有了些许不同,却也看不到痕迹。更深一点说,人可能还会多少有些变化,而山不会,水也不会,你来了它是这样,你不来,它也是这样,天地依然还是那个天地。这些,于当地的人们而言,有没有实在的意义,谁也不曾去提及,也很少有人去想及这个话题。用盐浸泡多时的鱼肉虽说还叫鱼肉,但它的味道,却是大相径庭。虽说这样的鱼肉,正吃在众人的口里,众人只知道吃,除此之外的,竟鲜有人去想别的事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

河滩上耸肩缩背地悬有几个巨石,依在河边的岩上,仿佛是礁石,也仿佛是山。村人每日走过它的身边,早是熟视无睹,并不多看它。只有如我一样远道来的寻访者,才会因为新奇,对它作些揣摩。

近到目前,浊水拍打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一层紧叠一层,年轮一样,昭显着周遭世事的变更和物事的沧桑。四周的棱角还明显着,大抵因为它的硕大,能抗得住风浪的侵蚀,要是它本身的体型再小一些,几阵风浪下来,四周肯定混得光光的,早成一个看去极具观赏性的把玩之物。

顶上要平整得多,平空生出一棵树来,有手腕粗细,根茎透石而出,斜斜地插入河心,像大象吸水的鼻子,样子倒也憨态可掬。边上还缀有丛丛的灌木,青枝红花的,相得益彰。两两协和地组构在一起,有如石山长出的手指,春光拂过,来回招摇,仿佛指点江山。这树丛茂盛幽雅,和四周长在土里的那些树,悬殊不大。细细考究,发觉这巨石和本地常见的石质迥然有异,断不是亘古有之,实属后来所至。怀疑原本来自上游,然则要将它挪移而来,又绝非人力所能及。

我们几个人只能站在那里作高深状的猜测,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通,终没有一个能彼此说服的理由。攀到巨石上面去,敲打半天,左瞅右瞧,也没找到一个好的答案,我们走下来,就一直在想,它到底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在思考,这巨石是不是在笑?我们不得而知。

在自然面前,我们真正能了解自然多少?并不多。就像多年前,我们谓之为迷信的东西,今天我们不再那样理解,因为科学让我们对自然多了一份深入。我们真的太过微小。我们真能战胜自然么?我们不能,但时到如今,还有好多的报纸文章,包括那些主流媒体,还津津乐道地说谁谁又如何如何攀登哪座山横渡了哪条河,于是谓之为战胜。真叫战胜么?这可是一件让人汗颜的事情。

大悟用心,小悟由形。看来觉悟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个中的道理其实简单,就在我们中间,有几个人真真正正正视过我们过往的生命?又有几个人去认真体察过我们的自身?答案自是否定。并且,纵然有,能真正透彻其间的,能有几个?

想来是几多的苍茫。

我们有时也会这样去想,以为我们最能融入的,是山水,而山水能让我们融入的是什么?还有,我们真正融进了几分呢?我们却从来没有想过。

把我们放置到世界的前沿,我看到前人的目光正在透穿今人的浮躁,我们看到的是,这古渡上照耀着古人的日月,而后它还依然这样地照耀我们。

就在这样的阳光里,回头打量自己,一遍又一遍。从舍曲到古达,我会用一生的精神,作一次真正的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