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时期文人的人格迷失
——试以贾平凹《废都》为例

2018-01-28 14:38贾一凡浙江农林大学杭州311300
名作欣赏 2018年17期
关键词:贾平凹知识分子精神

⊙贾一凡 房 萍[浙江农林大学, 杭州 311300]

《废都》是作家贾平凹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993年首次发表。小说一出版,立即引起文学界的轰动,一时间洛阳纸贵,阅读者趋之若鹜。围绕作品中转型时期知识分子人格迷失与重建和对“文学事件”的种种研究,使得作品的文学意义更加深刻。解读《废都》,可以帮助我们发现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社会所面临的全面转型对文人精神的冲击。在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心中,自由、平等、博爱、人权、个性主义等是他们的情感与理想寄托。这使得他们对于社会地位和社会参与有着强烈的要求。但是在社会和文化的巨变面前,精神和物质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引发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自己价值观的怀疑、动摇甚至是放弃自己的信仰,形成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与人格迷失。在这之后他们开始进行了漫长而艰难的精神世界的重建。

《废都》出版时,刚好是中国的经济开始转型、升温的时候,一方面,随着原有的古老传统在改革开放后面临危机、一体化时代解体和多元化时代的到来,市场和金钱成为通行法则;另一方面,经济的吸引力开始加强,知识分子的精神也面临转型,这时就特别容易陷入一种迷惘、彷徨、虚无的情境里去。《废都》把这种情绪极端化,真正写出了中国文人的那种颓败和绝望感。

一、庄之蝶复杂、痛苦的人生遭遇

小说中的主人公庄之蝶是一个名重一时、在西京无人不知的著名作家,从市长到保姆都非常崇拜他,富有的商人以同他结交、给他资助为荣,女人把对他奴隶般的顺从当成最大的幸福;在庄之蝶的生活中,他拥有了别人渴望拥有的一切,名声、地位、朋友、金钱、情人,他也有作为知识分子的“高尚”“无为”的平和心境,但是人生的幻灭感仍然像魔鬼一样围绕着他,他仍然没有逃脱精神破产的厄运。在现实生活中,庄之蝶有着多重身份,这使得他始终都感觉到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越来越远离“本我”。作为一个作家他有各种各样的人生,他想写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但是繁杂琐事扰得他始终不能安坐下来动笔,各种人物都找上门来利用他的名声各取所需。他以往的那种清清静静的作家生活一天天远去。作为一个丈夫,他年近四十却没有孩子。他想给任劳任怨的妻子一份幸福却在她面前是个性无能者。作为崇拜者的老师,因为学生希望能有个出头之日,他就默许了那篇名为采访纪实的文章,最后使他名声扫地。作为一个朋友,龚靖元因赌博被抓进公安局,为了凑足六万块钱,他出主意让画廊收买了龚靖元收藏的字画,却使得爱字如命的龚靖元一回到家就精神错乱,在万念俱灰中上吊自缢。钟唯贤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传说还在安徽宿州其实早已去世的大学女友。为了给老钟一份晚年的温馨,庄之蝶想方设法以女友之名给老钟写信,但他同时也欺骗了老钟这个老实人,让他浪费了一腔痴情。赵京五对他忠心耿耿,他却夺赵京五所爱,把柳月介绍给了对自己更有用的市长的儿子。作为情人,他知道唐宛儿是最令他动心的女人,只在她那里,他才能找到自己,但他却不能为此抛妻别家,不顾名声与她结婚。唐宛儿被丈夫弄回家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他却只能白白落泪,束手无策。柳月深爱庄之蝶,但为了自己的利益,庄之蝶先把柳月介绍给了赵京五,又转而介绍给了市长瘸腿的儿子。作为众人崇拜的“老师”,他崇尚作家的做人原则,不愿使自己的创作跟着名利走,却为阮知非的假字画题跋写序,致使阮知非越滑越远,成了公安局追查的对象。他为101农药写了宣传文章,却没料到101农药是假的,自己倒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他信任精明能干的洪江,让他做了书屋的代理人;洪江却悄悄中饱私囊,不仅玩女人,还开了自己的废品收购站,甚至利用他的名声编选轶闻逸事出书赚取昧心钱。作为市里的大名人,他以为领导很看重他,谁知遇到困难,他让周敏拿着他的信去找秘书长,秘书长却爱理不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想做的做不到,不想做的却不得不做,想达到的结果实现不了,出现的结局自己料想不到;他不想伤害别人,却已经伤害了别人;几乎处处都事与愿违,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所有的挣扎都摆脱不了可悲可怨的结局。在这一系列的人生际遇中,庄之蝶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唯有随波逐流。

二、庄之蝶凄苦的内心世界

种种人生际遇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使庄之蝶的心理状态呈现出一种悲剧的特色。他的情感中孤独、苦闷、忧郁、矛盾占了主要部分,这种心理状态体现在各个方面。贾平凹对庄之蝶情感的描写,不仅文笔细致、生动,而且感觉真切微妙,通过多种方式宣泄出来。第一则是付之于声,一方面他总是在动情倾诉,另一方面是如痴如醉地听埙声和哀乐;第二则是付之于笔端,最突出地体现在他为龚靖元、钟唯贤所写的挽联。庄之蝶的口头禅是“泼烦”,包含了他无尽的烦恼。内心悲凉却无法得到解脱。他也曾把这烦恼倾吐给唐宛儿:“苦苦巴巴奋斗得出人头地了,谁知道现在却活得这么不轻松!我常常想,这么大个西京城,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里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只有庄之蝶这三个字吧。可是,名字是我的,用得最多的却是别人!出门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维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些什么让人这样?是不是人们弄错了!难道是因为我写的那些文章吗?那算些什么玩意儿?我清楚我是成了名并没有成功的。我要写我满意的文章,但我一时又写不出来,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别人还以为我在谦虚。我谦虚什么呀?这种痛苦在折磨着我,可这种痛苦又能去对谁说?说了又有谁能理解呢?”①

除了这种直接的宣泄之外,庄之蝶还常常通过听埙声、哀乐来疏导自己内心的悲凉。作品从头至尾十几处写了他倾听埙声,每一次都是在他极度消沉的时候,周敏吹出那如泣如诉的声调,和他的心境不谋而合,在埙声中他寻找到了心灵的契合。除了听埙声,庄之蝶还喜爱那沉重、悲伤的哀乐,因为它比埙声更有味儿,他独自沉浸在那凝重的沉痛的乐曲声中。庄之蝶内心的悲凉还淋漓尽致地流露在他所写的挽联中。钟唯贤的一生深深叩动了他的心弦,他为钟唯贤写下了这样的挽联:“莫叹福浅,泥污莲方艳,树有包容鸟知暖,冬梅红已绽;别笑命短,夜残莺才乱,月无芒角星避暗,秋蝉声渐软”②。除了对老钟灵魂的慰藉,另有一种同病相怜、共迎残秋寒冬的幽冷萧瑟意味。而他为龚靖元题写的挽联则更有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无限伤感:“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兄在阴间,弟在阳世,哪里黄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阴阳难分”③。极度的哀痛使得他刚写完就昏了过去,并且卧病多日不起。庄之蝶在后期经常烂醉如泥,更是痛苦至极、绝望至极的一种自我麻醉、自我解脱的表现。

三、庄之蝶所代表的文人阶层的堕落

庄之蝶的内心深藏着深深的负罪感,作为作家、丈夫、朋友、情人、老师、名人的多重负罪感。身为作家,虽然名声在外,其实名不副实,他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他一直想写出好作品献给读者,却终于未能写出;身为丈夫,他深知牛月清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事业,又给了他多方面的关怀和呵护,自己却背叛她,在她的眼皮底下和几个女人鬼混;身为朋友,他欺骗了钟唯贤,把龚靖元逼上了死路,没有阻止阮知非滑向歧途,从赵京五身边嫁走了柳月;身为情人,他给了柳月和唐宛儿一线光明又把她们推向深渊。他觉得自己对周围的每个人都犯了罪,同时也毁灭了自己。正是这些负罪意识,才使他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饱受心灵痛苦的折磨。归根结底这是一种自我迷失、自我丧失的意识。

庄之蝶是作家,曾有过苦苦奋斗的时候。可是,当他成名之后,有了地位、金钱、名誉的同时,他也开始一步一步失去自己。他再也写不出好作品,却为了名声、利益写了自己不该写也不愿写的东西。他没有那种向着目标苦苦奋斗的乐趣,也逐渐丢弃了一个真正作家的精神和情操。他是个生活中的普通人,但是名声、利益的诱惑也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高尚的品行和做人的准则。真挚的友情、坚贞的爱情,这些支持人生的精神支柱和由此带来的美好感受,在他身上消失殆尽。他知道自己正向深渊滑去,但百般的挣扎却无济于事,最终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我,和身边的人物一样迎来了可悲的结局。这种关于个人命运和可悲结局的忧思以及由此产生的哀怨、悲凉的情绪,构成了庄之蝶的人生悲剧意识。庄之蝶的人生悲剧意识具有普遍的意义,它表现了当今社会中一些文人的共同人生感受。贾平凹通过庄之蝶的人生际遇和感受,展示了当今社会中一些文人关于人生和命运共同的忧思和哀伤的情绪。

种种现实的无奈,总是意味着新时期以来的理想精神和文化热情的结束,所以才有冯骥才的悲情告别:“不知不觉,‘新时期文学’这个概念在我们心中愈来愈淡薄。那个曾经惊涛骇浪的文学大潮,那景象、劲势、气概、精髓,都已经无影无踪,魂儿没了,连那种‘感觉’也找不到了。”④作家们将面临的,很可能是要在一个经济时代里从事文学。

四、结语

庄之蝶的苦闷和挣扎并不只属于他个人,而是人们面对生产、生活方式以及思想价值观念转变时所经历的矛盾内心的挣扎,是在转型时期迷惘困惑和无所适从的整个中国社会的一段印迹。这种危机是和现实深刻关联的,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愈益深化的市场经济,在对中国社会产生深刻影响的同时也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体现了知识分子在社会和文化巨变的面前精神的挣扎和探寻以及在市场化的过程中他们对自我的认知。庄之蝶从成功到走向破落,实际上是现代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的巨变中的精神的困惑和自我的失落,他表达的是知识分子在面对自身意义和价值的追问中的一种幻灭感和无所依附感。

《废都》是对一个当代文化人的人生悲剧和精神悲剧的深刻描写,这从客观上说,是社会的转型席卷了他;从主观上说,是他的种种性格弱点、灵魂害了他。白烨先生曾这样评价《废都》:“作品实际上是写庄之蝶幸运表象中裹隐的人生之大不幸的,而且经由这种不幸,作者严厉考问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众多文人的灵魂,也对桎梏庄之蝶们的社会氛围进行了含而不露的鞭笞。庄之蝶们(包括汪希眠、龚靖元、阮知非)从内在心态到生活形态都乱了章法,其原因在于他们赖以存身的环境和氛围‘出了毛病’。这便是与改革潮流所并存的一些地方和阶层所流行的附骥攀鸿、帮闲钻懒的惰散时尚和念古怀旧、坐享其成的‘废都’意识。置身其中的庄之蝶,无法避免被人利用,无法潜心本职创作,无法获得真正的爱情,在官场、文场、情场接踵失意,由文人变成‘名人’,由‘名人’变成‘闲人’,又由‘闲人’变成‘废人’,临了身心淘虚得连出走都没有了可能,这样的悲剧难道不令人触目惊心吗?”⑤

贾平凹在《答陈泽顺先生问》中说:“社会发展到今日,巨大的变化,巨大的希望和空前的物质主义的罪孽并存,物质主义的致愚和腐蚀,严重地影响着人的灵魂,这是与艺术精神格格不入的,我们得要做出文学的反抗,得要发现人的弱点和罪行。”⑥贾平凹对于我们民族现实生活及人物心灵的准确把握,使他深切地体悟到了一种可怕的历史风浪的回旋,意识到生活在失去公正、规则和人理想幻灭、精神无所依托时的彷徨。这正是作者写此书的意图。

①②③ 贾平凹:《废都》,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0页,第322页,第365页。

④ 冯骥才:《一个时代结束了》,《文学自由谈》1993年第3期。

⑤ 《二十九位专家重评 〈废都〉》,http://blog.sina.cn/1234567lalala。

⑥ 贾平凹:《答陈泽顺先生问》,《小说评论》199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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