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楼拜的“病症”体验看《包法利夫人》的爱玛和夏尔

2018-02-01 05:15高芮
北方文学 2018年36期
关键词:夏尔李健吾包法利夫人

高芮

摘要:福楼拜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用他的病症感受点活了《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和夏尔这两个典型形象。仔细品味爱玛和夏尔这两个人物,作家当时发病时的那种挣扎着、痛苦着的独特体验和生病时从父母尤其是母亲那儿获得的最真挚的情感帮助他完成了这两个饱满而又深刻的艺术形象。

关键词: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病

有些艺术家和理论家十分诚实,他们明白资产阶级浪漫主义是一种空想,这类人对我们说:“我逃避现实。即使我描写现实,我感到兴趣的也不是那对象,而是描写的本身、描写的技巧,我只对艺术的纯艺术方面感兴趣。”(1)福楼拜却是在注重艺术技巧的同时,也做到符合现实的真实。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以重点剖析一下《包法利夫人》中的主要人物爱玛和夏尔,思考福楼拜真的只是以技巧的纯艺术来塑造这两个人物吗?

一、爱玛的“病”:神经官能症

在《包法利夫人》中的女主人公爱玛本是一个农场主的女儿,在她十三岁时被父亲送到城里的修道院去受教育,这使她与一般乡下的女孩子不同的是受过了城里的高等教育,但“她的性格,在热情浪漫中间透出一股讲究实际的意味,爱教堂是爱里面的花儿,爱音乐是爱抒情歌曲里面的词儿,爱文学是爱使人心潮澎湃的激情。”(2)所以从本质上爱玛还是具有佃农的特质,讲究实际。后来她嫁给了别村的乡村医生夏尔,却为着心目中的那种美好的爱情故事而不断出轨,再后来成为一个“情妇”在她的眼里竟然成为了理想和荣耀。

在她的一生中从嫁给了夏尔后,生病—心理出轨—再生病—真正出轨—又生病—又出轨……我们知道,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是来自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德拉马尔(Eugenge Delamare),是从福氏父亲的医院出来的一个学生,其后在瑞(Ry)镇做医生。他的续弦夫人姓古杜瑞耶(Delphine Couturier),嗜好小说,生活浮华,看不起丈夫,先结识了一个情夫,情夫却去了美国,随后又结识了一个律师的练习生,而且暗地举债,供自己靡费。结局债高如山,练习生和她断了关系,她不得不服毒自尽。身后留下一个小女儿,但是过了不久,德拉马尔也自杀了。这是一八四八年的事情,见于当时鲁昂的报纸。(3)

所以,爱玛的形象其实就是古杜瑞耶。那么古杜瑞耶也是在她的情感生活中会不停的生病吗?

分析小说,我们可以发现:第一,福楼拜给爱玛虚构了几场生病的情形,而且,几次生病都几乎可以说是爱玛的人生命运的几次重大转折点,也是小说的几次重大转折点。当然,爱玛生病,换环境,推动剧情发展,顺理成章。第二,她每次生病都几乎要带上“神经”(文中曾多次提到)这样的字眼,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到福楼拜的脑神经官能症,“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得了脑充血症,就是小号的中风,伴着的还有神经疼痛,仿佛不是坏事,我如今还舍不得丢开。”(4)而且最明显的一次生病描写她受刺激晕倒时的状况犹如福楼拜的“癫痫”发作时的症状,即使是生病也完全可以是其它的病,其它的样子和情形,为什么偏偏刻意带着“神经”的字眼写?联系到福楼拜二十三岁时第一次发病,“昨天黄昏,八点半钟,我们离开主教桥(Pont-I'Eveque),天黑极了,马的耳朵也看不出来。末一次我走过这里的时候,是同我的哥哥,在一八八四年一月,我吆这车,仿佛中了风,跌进车厢里面,足有十分钟,他相信我死了。这差不多是同样的一个晚餉。我认出他给我放血的房舍,对面的树林(而且事物与观念的神妙的谐和),就在这时候,一辆货车从我的右边过去,好像不远的十年前,黄昏九点钟,忽然之间,我觉得卷过一阵火流里面……”(5)

再回到小说中,让我们看看爱玛的生病时的状况。第一次,夏尔带爱玛给自己的老师看看,老师说她得的是神经病,应该换换空气。第二次,爱玛因为莱昂的离开而伤心,当女仆人问她怎么了,爱玛自己说自己得了“神经毛病”。第三次,当爱玛想要和罗多尔夫一起私奔而刚知道罗多尔夫抛下她一个人走了的时候。一听到罗多夫出城的马车声时,爱玛突然发病了,这里将她描写的细节如同福楼拜自己发病时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在抽搐。“餐桌,连同所有的盘子,全都掀翻在地;调味汁,肉块,餐刀,盐瓶和佐料瓶架,撒得满房间都是;夏尔连声呼救;贝尔特吓得只哭;费莉西黛双手颤抖,在解开夫人的衣纽,而她全身在一阵阵抽搐。”(6)第四次,“在公证处还债时,爱玛发出一阵尖利、响亮而持续的笑声:她的神经毛病又发作了。”(7)这里又再一次提到了“神经病”的字眼。而第五次,与她最后结局服毒快要死时神甫给她念祷告时与第二次生病病重到快死时的有着同样的这种感觉描写,“她转过脸来看见了神甫的紫襟带,居然脸上有了喜色,当然是在异常的平静中,重新体验到已经失去的、初次神秘冲动所带来的快感,还看到了即将开始的永恒幸福。”(8)这和爱玛第二次病重快要死时的描写很像,“因为她不说话,也不听人说话,甚至似乎不觉得痛苦———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一起从烦躁中解脱出来,得到了安息。”(9)“爱玛却渐渐感到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流经全身上,使自己超脱了肉身的痛苦,超脱于一切感知和意识之上。得到解脱的肉体不再有思维存在,另一个生命开始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向天主升去,消融在天主的爱里,犹如一炷香化作了一缕青烟。”(10)这里不由让我们想到,福楼拜发病时,抽搐时仿佛感觉到的妙境的那种形容,福楼拜经常在这种濒死时有着平静奇特的体验。“我在一种妙境;只要一点感觉,我的神经,仿佛小提琴的弦,全颤动起来,我的膝盖、我的肩膀、连我的肚子都颤动得跟片叶子一样。总之,这是人生(Sicest vita,such is life)。”(11)

福楼拜在1852年11月22日给路易丝?科莱的书信里写道关于《包法利夫人》的情感衔接时说:

尤其在纯精神领域,笔不可能走得更远,因为造型能力永远无法表现脑子里没有想清楚的东西。我工作得不错,也就是说有足够的毅力,但表达自己从未体会过的东西是很困难的:必须作长时间的准备,并绞尽脑汁,以求达到目的,同时又不越过界限。情感的衔接使我痛苦万分,而这本书中的一切都取决于此。(12)

从这样的一段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福楼拜在写《包法利夫人》的时候必然非常重视书中的情感衔接,爱玛串起了书中的其他人物,而爱玛的情感构成了小说的发展脉络,那么如何衔接好爱玛的情感是至关重要的,于是我们都知道福楼拜有句名言:“包法利夫人是谁?就是我!”福楼拜是在用发病来推动爱玛的命运轨迹,是用他的发病时的真切感受来点活爱玛的形象。“……我的脑系病帮了我的忙,将这一切转驱于物质的成分,给我留下一个更冷静的头脑,而且使我认识若干奇异的心理现象,从来没有人敢说有这么回事,或者从来就没有人感到过。……”(13)

其实福楼拜自己说过,他要写一个“生来就坏的妇人的性格”,(14)但他也爱着“爱玛”,因为他自己就是“爱玛”。

二、夏尔“病态”的爱:母爱

小说中爱玛的丈夫夏尔就是德拉马尔。要知道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框架是已定的,也就是她的结局是注定的。那么,无论她嫁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丈夫,作者都会“让”爱玛出轨。那么,这样一个被妻子背叛抛弃的男人会被福楼拜怎样塑造呢?

夏尔的这个形象,作为丈夫实在是有些窝囊,但就考虑到他对爱玛绝对真诚的爱这一点,即使是女性读者们也不忍去苛责他。但如果将夏尔给爱玛的爱和福楼拜太太给居斯塔夫的爱相对比,或许大家更能明白为什么会对夏尔会使得读者产生如此矛盾的心理。

在小说中,我总结了夏尔的形象特点:“三个无条件”,这足以表明一个“病”着的爱玛的老好人丈夫对她的“病态”如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爱那样:

第一,无条件照顾。每当爱玛生病时,都不离不弃的陪在她身边,没有任何抱怨,没有任何责怪,更没有任何厌烦。每次相当长的生病过程中,在她身边唯一可以细心照料她的只有夏尔一个;直到最后爱玛临死时,真正担心忧虑,时刻照顾她的也只是夏尔一个。从这一点上,福楼拜太太,也就是居斯塔夫的母亲自从居斯塔夫发病后就一直在儿子身边照料他,“1844年,击退了癫痫症第一次袭击;随之而来的还将有几次。‘每次发作,居斯塔夫后来写道,‘就像神经系统的一次出血……是要把灵魂从肉体上夺走,是一种严刑拷打。如果他不想在墓地占有一席之地,他就得放血,吞服药片和输液,严格按照医生规定进食,禁止烟酒;一套严格的饮食起居制度,并且需要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居斯塔夫还没有进入社会,现在却要从社会隐退了。‘那么,你就像个姑娘让人看管起来了?路易絲·科莱后来这样准确的奚落他。除了他生命的最后八年,福楼拜太太始终使人透不过气来照管着他是福利,检查他的旅行计划。经过这几十年,她的衰弱身体逐渐追上他:到他几乎不再是她感到烦恼的负担的时候,她相反变成了他的负担。”(15)他的母亲福楼拜太太,在福楼拜的身边简直就像无私爱着他的另一个夏尔。

第二,无条件溺爱。爱玛要夏尔离开家乡,搬家去另一个地方,他同意。爱玛要订文学杂志,买各种饰品,他同意。爱玛要去卢昂学钢琴,他同意。夏尔简直无条件的对爱玛好,总是会不吝啬的买些好东西来讨爱玛欢心类似相机钢琴之类,还为爱玛的两幅小铅笔画配上大大的框子挂在厅堂墙壁上。他不懂那意味着优雅和高层次的文学和音乐,但是他也从不阻拦爱玛继续学习这些,即使经济条件再不好,即使自己在受苦。“夏尔怕她晕倒,跑到小卖部给她买了一杯杏仁露。好不容易他才回到座位上,因为他两只手捧着杯子,每走一步,胳膊肘都要撞人,甚至把四分之三的饮料,都泼到一个卢昂女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穿着短袖长袍,感到冷水往腰间流,猪嚎似地叫了起来。她的丈夫是个纱厂老板,对这个笨蛋大发脾 气;在她用手绢擦干她漂亮的樱桃红绸子长袍的时候,她粗暴地说要夏尔赔偿损失,付他现金。最后,夏尔总算到了太太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天呀!我以为回不来了!到处都是人!……是人!……”(16)我瞬间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夏尔艰难的给爱玛买来这一杯杏仁露,还因为两手都拿着而冒犯了别人而被狠狠的骂了,而《背影》中的父亲肥胖的身体艰难的爬上月台只是为儿子买些橘子,父亲的背影让朱自清不禁泪流,这里想象中夏尔的身影也让我感到心酸。为了爱玛,夏尔甚至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极其卑微的位置。“于是,他反而强忍着自己的悲痛问道:‘昨天你玩得开心吗?”(17)

第三无条件信任。他对爱玛完全的信任,从未介意爱玛和莱昂、罗道尔夫的接触。比如,听说骑马可能对爱玛的精神压抑会有好处,就让爱玛跟罗道尔夫去学骑马。比如,他想要找莱昂帮忙看看授权委托书,爱玛装作体贴的要帮夏尔去找莱昂,他竟毫不介意的让爱玛单独一人去卢昂见莱昂。但是,现实里没有一个男人会放心或不介意自己美貌的妻子单独和别的男人长时间呆在一起。所以,有些人说夏尔是麻木愚蠢,但我分析了夏尔对爱玛的情感,不能这么单纯的给夏尔冠上这样的词。其实是他把爱情过早的化为了亲情,所以他不认为爱玛会嫌弃他,抛弃他,所以会无条件相信爱玛做的一切。但从另一个层次看,也能简单的看出,亲人是你最能依靠的人,无论从情感还是道德方面,在夏尔心里被他当作“女儿”的爱玛是不会嫌他的。

“小资产阶级最会过日子,然而唯其如此,才俗不可耐。”那么,夏尔真得这么俗不可耐吗?不能否认的是,夏尔即使不能算作一个好男人,好丈夫,但他真的是个好人,“是的……没错……你是个好人!”(18)这是爱玛临死前对丈夫说的。他忠诚,温柔,善良,无私而不求回报的对你好,在你生病即使快要死的时候也不离不弃,懂得为这个家庭做打算,懂得让你去追求文艺,不阻止你比他更好,即使自己在承受生活压力。夏尔的这些特质似乎都可以在无微不至的照料生病的福楼拜的福楼拜太太身上找到。虽然看似奇怪,但似乎也能说的通。

福楼拜是《包法利夫人》这个伟大作品的塑造者,他的特殊的人生体验必然会给他创作的作品带来别样的闪光点。自从23岁开始,他就活在类似“癫痫”病发作的痛苦当中;几乎时常要面临与死神擦肩而过;更自此开始就被母亲照料的无微不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却是一个作家。如何看待这样一个特殊作家笔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形象,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每一个读者的解读角度都会有所不同,此文尝试着以作家病症角度切入并剖析,使得对作品中的爱玛和夏尔的人物形象也多了另一种特殊的理解。

注释:

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47—62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页。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5页。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页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4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页。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页。

福楼拜:《福楼拜文学书简》,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页。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2008年版,第70頁。

朱利安·巴恩斯著,石雅芳译:《福楼拜的鹦鹉》,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74—175页。

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页。

参考文献:

[1]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2]福楼拜.福楼拜文学书简[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

[3]朱利安·巴恩斯著,石雅芳译.福楼拜的鹦鹉[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4]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5]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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