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的中餐现场

2018-02-09 18:51黑麦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旧金山中餐餐厅

黑麦

美国人对于中餐印象的不断改变是从旧金山开始的,一直到今天都是。

杂谈

新年过后的某个下午,我走过旧金山的都板街(Grant Avenue)和加利福尼亚街(California Street)的交汇处,恰好发现了眼前的唐人街,此时,耳机里放着罗大佑唱的《西风的话》,突然有一种恍惚。走到另一侧的布什街(Bush Street),便到了这片华人区的入口,大门以绿瓦盖顶,上书先生的“天下为公”,一眼望去,没有浓重的商业风景,也不见布满高挂吉庆的灯笼,远远望去,牌楼顶上两只戏珠的龙,似乎是这里唯一的中国韵味。

或许,这不是一座“浪漫”的“城中城”,很多年前,我看过《纽约客》杂志推荐的《美国唐人街》,作者是徐灵凤,她把这里称作“曾经进入美国社会的入口处”,旧金山不似纽约的唐人街,内有各种各样的小社区,也不像“卫星唐人街”法拉盛,更不像洛杉矶华埠那般戏剧化,旧金山的唐人街充满历史,或许是因为它承载了一个世纪美国华人的喜怒哀乐。

1公里长,16个街口,10万居民,广东甜点商铺,排着长队,“炸煎堆”是前几年流行起来的小吃。1846年,花园角广场在旧金山率先飘起星条旗,那里也是淘金热的旧址,如今,它早已变成一个华人聚集的公园,放眼望去,某些场景犹如北京天坛,在一些特定时段随处可见太极晨练、扑克、麻将,它的背后是人流密集的联合广场和金融区,两个世界一街之隔。好运饼干工厂会有不少游客,他们掰开坚硬的曲奇,便能看到期待中的字句;天后庙街有“彩绘牌楼街”之称,粉红、鹅黄、淡绿和砖红的彩楼,让人想起古时拋绣球的千金小姐和打擂台的侠客,这条街曾经出现在王颖导演的电影《喜福会》中,那是我对旧金山的第一印象,《喜福会》的忧伤与林语堂的《旧金山》或是杰克伦敦的《阿金的眼泪》相比,是中国人更熟悉的故事。

狭长的罗斯巷则是深藏在街區中,飘出点心的香味;韦弗利广场有华人慈善组织捐修的建筑;站在中华会馆门前,似乎能回想起电影《风云》里的某些镜头。1961年的美国喜剧电影《花鼓戏》用轻松的方式讲述了中国两代移民间的隔阂,后来它被改编成一出热门百老汇音乐剧,自此,美国人对中国的文化就多了些了解。如今,这条街上所有沧桑的印记,似乎都随着网络的兴起,“一笔勾销”,留在这里的,是一片安静的“中国小城”,历史喑哑无言。红色的灯笼照例会在中国的春节被挂起,那一抹中国的颜色,在旧金山潮湿的空气中随风摆动。

今日旧金山唐人街,仍是美食的天下,店铺的设计与90年代的广州相似,粤语居民最多,广味粤菜最为出名,其中有不少亚洲名厨潜入这里工作。这些年来、川味、西北、北京、湖南、湖北、上海等新奇的味道也定居在这里,大到饭店、酒楼、会所,小到小吃、档口,不胜枚举。旧金山人对于中国的众多省份菜式并不感到稀奇,或许是因为特里林(Calvin Trillin)在纽约住久了才会惊讶中国有太多省份,“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当然我并不认为特里林的诗有歧视之嫌,他确实爱中餐,只是没吃明白。

多年前我曾经在一家餐厅看到有韭菜出现在菜单上,便问起老板,他说是,这边已经有菜农开始种植韭菜,就像很多年前的油菜、小白菜一样,产量不小,价格不算高。当我问及美国是否会像欧洲一样担心入侵物种时,得到的回复是,不只中餐厅有需求,且正在种植蒜薹。想必今天的美国已经有了带蒜薹的菜品,毕竟,那个著名的主动放弃三星的厨师江振诚,已经将一根蒜薹卖到了30元人民币的价格了。美国作家威廉·萨洛扬说过:如果你还活着,旧金山不会使你厌倦;如果你已经死了,旧金山会让你起死回生。大概讲的就是加州后来的包容性。

有不少名人是在旧金山出生的,比如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大卫·芬奇、商人史蒂夫·乔布斯,还有李小龙,他们都是某种审美的创造者。本来我想在中国城里寻迹一下小龙的踪影,却被告知要到西雅图才会看到更多。据说李小龙的饮食严苛,西式的混合谷物和坚果构成了他的早餐,他吃米饭炒菜,也爱意面和沙拉,为了减脂还吃了不少生牛肉,制作方法令人诧异,不可描述。

正宗的中餐

在英文里,Mandarin是个带有一点优雅的词,它是西方人对于中国古代的官称,来自葡萄牙语的mandarim。我们今天说的句子、普通话,都被统称为Mandarin。若再查找的话,鸳鸯、旗袍、鲤鱼都曾经被mandarim前缀,这个词最早是外国人对于中国舶来品的统称。我们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很难翻译,它来自一本书,《The Mandarin Way》。

从唐人街打车半个小时,我来到一家名为“杂食书店”(Omnivore Books)的地方,店主叫西莉亚(Celia),据说这是一个专售饮食书籍的书店,我推开门,店主正在播放着约翰·柯川的“南希”(Nancy),曲子给人一种咖啡馆的温暖,这个书店距离旧金山的圣约翰·柯川教堂很近,教堂奠基人称这位萨克斯手是圣人的化身,后来我还在店里听到了一系列爵士乐,如桑尼罗林斯(Sonny Rollings)、史坦盖兹(Stan Getz)等人,也不时猜测着书店老板的音乐品味。

我随便翻着书,拿着一本标价200美元的民国时期出版的“洋菜谱”翻看了好一会,西莉亚看了一下我翻阅的那几本书便确认了我要找的书籍,她带来了两本书给我,作者是同一个人——江孙芸(Cecilia Chiang)。我起初不是很确定这是我需要找的书,只翻开几页,一段详尽的加州中餐史跃然纸上,不一会几滴眼泪便飘出了我的眼眶。

江孙芸,成家前姓孙,父亲给她取“芸”,是因为偏爱芸香,孙芸出生于无锡一个大户人家,父亲孙龙光是一位铁路工程师,她的父母虽然是包办婚姻,却十分恩爱。她的母亲喜好烹饪,常常教导10个孩子(2男8女)要与人为善,江孙芸在10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七,和她大姐年级相差17岁,在她5岁时,全家随着父亲定居北京,住在“一座有7个院落,52间房组成的旧王府里”。

后来我还在《怀念父亲陶葆楷先生》(孙芸的二妹的儿子与儿媳所著)一书中看到了翻到了类似的讲述:小时候我们住在城里史家胡同外公家(现在是乔冠华故居),那里是一个漂亮宽敞的四合院,住着外公外婆、大舅一家、大姨一家。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八姨。外公曾经是中法铁路材料总厂厂长,他平易近人,兴趣广泛,会滑冰,喜欢集邮和喜欢京戏,还会拉京胡,我妈妈、大姨、大舅、八姨他们都是又会滑冰又喜欢京戏,性格都很活泼开朗。外婆非常会当家,因为孩子多(我有8个姨、两个舅舅),又喜欢热闹,家里常常亲朋满座。

孙父早年留学法国,接触西方文化,思想比一般中国人开通,他教导两种文化,给子女提供了较大的成长空间,孙芸在书中回忆,他家是“严母慈父”,在当时男权极为高涨的中国社会,父亲从不吝于公开赞美母亲,特别是在吃饭时候,常说“你这菜烧得甚好”,有时还会讲“比外面的饭店烧得还好”,云云。孙家对吃也是讲究,家里养了两个厨师,一个专做上海菜,一个做北方菜。因为是大家闺秀,孙芸小时候没下过厨房,不过父母在吃饭时的讨论,确实让小时候的她,得到了味觉上的启蒙,借由她家的传统,小孙芸开始对中国传统饮食和礼节文化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

她和五姐孙芩要好,日据时,二人徒步5个省份投奔重庆的亲戚,1945年时抵达,内战一触即发。某日,她遇见了曾在北平辅仁大学任教的江梁,此时的江已任职于重庆的“华服淤草公司”,不教书了,后来,江梁常在下班后约姐妹二人去“胜利大厦”跳舞。在那里,孙家小姐们结识了蒋纬国,在丁锦姑父家下棋时,小姐们又结识了经国,以及蒋介石妹妹的儿子竺培风,于是6个人成为好朋友。

孙芩回忆说当时“太天真”,竟想不到蒋纬国、江梁及竺培风三个男人同时在追求她,直到姐姐捅破了窗户纸。孙芸不爱纬国花花公子的做派,尽管那时候有成千女性为身着军装的他而倾倒。某日,她表姐徐萱的婆婆居正夫人邀请她到家里吃茶,蒋纬国的养母姚冶诚夫人也在座,如同查户口的一般问起孙芸的家世,最后总结一句“你的脸是蛮有福相的”。孙芸看出蒋家的意图,几日后,姚夫人找人傳话,索取其生辰八字,孙芸说,她当时确实不知自己的“八字”,即便知道也不想给,因为受了些西方文化影响的她,对这种传统的婚姻完全提不起兴趣。

此时,只剩下江竺二人。姑父丁锦希望她能联姻蒋家,毕竟当时竺培风追求她的态度比较积极,而且他还是她哥哥在美国飞行学校的同学,由于通讯困难,孙芸尝试联系父母意见未果。不久,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某日孙芸去表姐家还鞋子,路过一个陡峭的山坡,突然听到一个算命的先生拦住了她的去路,孙芸本不相信命理,那盲人便讲了一句,“你想知道你应该嫁给谁吗?”孙芸忙坐下,任其摸骨,不久得出结论:嫁给军人,那么你在很年轻时就要守寡;如果嫁给商人,你的一生平顺富贵。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运的捉弄,几个月后,孙芸,便成了江孙芸,再过些日子,二人在收音机里听到一则消息:竺培风在解放战争初期,因飞机失事殒命。1949年夏,江孙芸随着出任商务参赞外交官的丈夫,坐上飞往日本的最后一架飞机离开重庆,几乎是“永久”地离开了大陆。

1957年,江孙芸听闻六姐的先生谢开(William Hoy)骤逝,他是华埠《中美英文报》的三位创办人之一,病逝时不过三十来岁,此时悲痛的六姐正在家寡居,她起初只是想来到旧金山陪陪举目无亲的她。却没想到这次旅行竟成为她人生的拐点,美国境内的中餐格局也将因此而改变。在旧金山,她很意外滴遇到一对在东京相识的姐妹,她二人不通英语,却想开一家餐厅,在江孙芸帮助谈妥之后,二女突然放弃,然而房东却不想退回那1万美元的支票。也许是出于无奈,也许是出于想为姐姐做点可口的饭食,或许也是出于热情,江孙芸决定,自己开一家餐厅。

正巧,西莉亚给我拿来一些上世纪50年代的加州中餐菜单,上面赫然印着三杯鸡煲、鱼香茄子、葱油虾之类的菜品,当然,炒烩菜(chop suey)也是其中之一,在英语世界里,它以广东话发音“chop suey”得到广泛流传,那曾经是中餐里最早也是最有代表性的标签性菜品,有人叫它“李鸿章杂碎”,其实不过是今天春饼店的里的炒合菜。美国烹饪史学家安·门德尔森在她的《炒杂碎:食物以及旅美华人的旅途》一书中写道,关于人的身份认同,大多数是与食物相关的。那也是很多人对于中餐的第一印象,如同亚洲人对于汉堡、比萨和意面的理解,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克莱·刘易斯,在小说《我们的瑞恩先生》和《巴比特》中,先后提到它;爵士乐手西德尼·波切特的一句“我走后,谁来切你的碎?”(Who'll Chop Your Suey When I'm Gone?),更是将其深入人心。

我还在书店里还翻到另外一本书,名为《十家改变了美国的餐厅》,作者是保罗非德曼(Paul Freedman),他认为这十家餐厅的伟大之处,不只是把正宗的菜品传入美国,而是将某种复杂的文化,带上餐厅,供人品尝、理解。这其中一家便是由江孙芸所开办的“福禄寿”(Mandarin)餐厅。坐落在旧金山波克(Polk)街的“福禄寿”餐馆,1958年开张时,只有65个座位。江孙芸回忆,当时的大多中餐馆里没有桌布,也没有餐巾,没有菜单,只有一块黑板。有些餐馆甚至连黑板都没有。那时有一种“套餐”,通常是三四个菜,再加一个汤。蛋花汤是标配,豆芽菜是标配,那是一种就地取材然后变成妥协的菜品;虽然还可以吃到糖醋里脊,但其实所有菜都是酸甜口,这大概是因为番茄酱的廉价,也为了“自认为迎合”当地的口味。她在品尝过当地的中餐之后,大为震惊且失望,她说:“这太糟糕了,我必须改变这个局面,我希望把真正的中餐介绍到美国。”

无论在任何时代,改变一个地区的饮食都并非易事,江孙芸没有任何经商的经验,她只能从零开始。她评着自己的回忆,在菜单上列出200多道菜,对于一个只有60人的餐厅,这是个庞大的菜单。为了吸引顾客,她希望用美国人熟悉的浓浓的菜汁和香味稳住到店客人的胃。餐厅开业的前几个月,她一个人要做清洁、接电话、当跑堂、收账及买菜,生意却相当惨淡,有时候赚来的钱连房租都付不起。不过,最要命的是,前来的顾客最初对于她的菜品并不认同。于是,她开始调整菜单,将中西参半的菜品全部拿掉,并全部改成中国特色,并将菜单精简,希望把正宗的中国味端上餐桌。

有客人拿着菜单,询问为什么看不到“烩菜”“甜酸肉”,甚至有美国人质问她,“你确定这是中餐馆吗?”江孙芸不厌其烦地为客人讲解每一种菜品的来历和做法,甚至向客人回忆自己儿时的记忆,直到他们满意地离去,后来有的客人甚至是为跟她聊天才去吃饭的。在注重服务的美国,人们似乎更在意餐厅的文化体验,在江孙芸的讲解后,很多人开始对于中餐的烹饪细分有了更丰富的认识,也逐渐开始了解到了不同地区的分别。江孙芸说,她把记忆中最好的几个地方菜融入菜单,那些代表了她对中国的记忆,那些菜品包括儿时吃到的沪菜、江浙菜;成长时期吃到的京菜、北方菜;离别前吃到的川渝美食,以及在海外常见的南粤风味。

某天,一个自称是旧金山著名餐馆老板的人来到“福禄寿”,一开口遍问她“你是不是中国人?”她回答“是”。于是这个白人立刻改口地道的北京话:“你是北京来的,还是天津来的?”“北京来的。”“那你是孙家七小姐吗?”“没错!”原来,这位老兄曾在定居美国前在天津开餐厅,他清楚地记得孙家一家人去他餐厅用餐的情景。在挺过了艰难的一年后,餐厅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有一天,正在写《花鼓戏》剧本的旅美华裔作家黎锦扬慕名前来,饭毕,他感叹一句:“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地道的家乡菜了。”不久,他把《旧金山纪事报》的专栏作家赫伯·凯恩(Herb Cane)带了过来,美国作家品尝后赞不绝口,立刻在自己的专栏上发了几篇文章推荐,随即,福禄寿真的在美国火了起来。

1968年,江孙芸把“福禄寿”开到了渔人码头附近的哥罗多利广场(Ghirardeli Square)购物中心,那里可以容纳300个食客同时用餐。新店开张当天,宾客云集,餐单价格不菲,不过300个座位早已全部售光。江孙芸最后把当天的收入全部捐给了旧金山歌剧院,当地媒体广为报道,凯恩又在他的专栏中写道:餐馆捐出的钱可得要卖出上万个饺子才赚得回来。但江孙芸只是觉得她想回馈。此后,世界各地名流来访旧金山,必到“福禄寿”,宾客簿上也常常看到一些名人:约翰列侬、小野洋子、保罗纽曼、詹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因为美食,她和杰斐逊飞机乐队(the Jefferson Aeroplane)的团员成了好朋友,也和开启了美国法式烹饪的加州女人朱莉娅·查尔德[Julia Child,电影《朱莉与朱莉娅》(Julie & Julia)原型]密切交往,餐厅还先后接待了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丹麦国王、奥斯卡得奖奖主丹尼·凯、歌唱家帕瓦罗蒂等。总之,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去“福禄寿”吃中餐,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在新餐馆中,江孙芸仍在反复介绍着她的新菜品,对于餐厅的设计,她也讲究“三不一保留”:不要红色、金色;不要灯笼;不要龙;尽量保留原有建筑的老样子,最好装修的像座古庙。她觉得装潢不需要那么多刻意的中国元素,菜单上的中国元素足够丰富了就好,不过,她还是在餐馆的墙面上挂了张大千、齐白石的国画。几年前,北京保利拍卖公司在北京四季酒店拍卖了一幅海外回流的张大千的《风荷图》。此画题识:戊子嘉平月,写似孙芸小姐清赏,大千张爰。印文:张爰私印、大千居士。

除了名人,一些美国当地的美食老饕也纷至沓来,据称,美食作家查克·威廉姆斯(Charles Edward“Chuck”Williams)最喜欢吃福禄寿的叫花鸡;后来名字成为一个奖项(2013年93岁的江孙芸获奖)名称的名厨兼美食家詹姆斯·比尔德(James Beard)最喜欢福禄寿的酱猪蹄、熘腰花,他还边吃边学,得到不少真传;1971年,艾丽丝·沃特斯(Alice Waters)开了潘尼斯之家(Chez Panisse)餐厅(该餐厅在2012年全美餐厅排行榜上名列第三)后也来向江孙芸求教,江孙芸在她第二本书《七姑娘》里透露,沃特斯曾多次向她讨教鲨鱼翅的制作(那时人们普遍对鱼翅没有太多认识,在饮食上也没有像今天这般多的道德规则),总之,两人此后成为好友,还曾一起到中国旅行。

江孙芸认为,烹制好的食物是麻烦的,比如店里的“拔丝香蕉”“红烧牛肉”,费人工,成本高,但是她执意保留这些菜品;她觉得服务也重要,令服务生不要以衣着取人,她初到华埠中餐馆点餐,说英文,侍者听不懂;说北京话或上海话,侍者骂你“唐人不说唐话(粤语)”,而“福禄寿”餐馆的侍者都是大学生,三种语言讲得溜转,待客也有礼。我们本文中即将提到的厨师乔治·陈,曾经就是福禄寿服务生。

从某种角度看,美国,像一个建立在餐馆文化上的国家,在那里社会的阶级构成一种势力,或许说,是江孙芸的身份把中餐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总之,她成功地把丰富的中国味道带到了美国,酸辣汤、锅贴、北京烤鸭、三丝、红烧……几乎都是她的功劳,直到退休前,她还会来到桌子前,帮助客人点菜,菜品上桌时,她会开心地为客人解释每一个亮点。带着对过去的思念和对历史的无奈,1972年,江孙芸出版了她的自传,《The Mandarin Way》,那时,她还没有回去过大陆,与父亲和姊妹不相见也有30余年了,她在书中讲菜,也回忆自己在离开故土前的点滴。2007年,她出版了《七姑娘,从北京到旧金山的美食之旅》,那时,她已经87岁高龄。她在书中写道,见到了父亲,父亲离世时,中国正在经历着动荡的年代,尽管如此,那次旅行仍满足了她的眷恋。虽是耄耋之年,江孙芸仍在旧金山做中餐顾问,为中美国际学校筹款,书店老板西莉亚与她相识,说98岁的她依然健康,她总说,食物是一种让人们愉快的交流方式,因为她的所有朋友都是因美食而相遇的。

如果说海外的中餐也分左右的话,那么加州的中餐要更左一些,比起纽约,算很左派了。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华裔厨师,甄文达(Martin Yan),它出生于广东,美国人熟知的中餐节目《甄能煮》(Yan can cook)便是他主持的节目,他在长达数十年的节目中播出了至少3000种中国菜的制作方法,出版了26本食谱,其中5本获得世界性奖项,其中包括中国人熟悉的艾美奖。走出书店,钻进一家中餐馆子,似乎很容易尝到一种加州特有的历史感,食物不似纽约,非富即贵,小吃就是小吃,不必搞得荒唐。舊金山,这个聚集了移民的城市,似乎给了食物更多的机会,它让厨房里的中国厨师,从一个守望者,变成了某种开拓者。

中国现场

当地做厨师朋友推荐,去中国城一定要去“China Live”(明店),起初我以为那是一个中国乐队演出的现场,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家正在成为热门话题的中餐厅。

很多居住在美国的人对“Eataly”并不感到陌生,它是城市里的“集市”,以地中海美食为主,咖啡店、餐厅、档口、酒吧、面包房、蛋糕屋、烹饪教室、美食书店、超市一应俱全,而“China Live”正在成为一个相同概念的亚洲“旗舰店”,行政总厨陈继锟(George Chen)把他命名为“明店”。

走到中国城与北滩(North Beach)相接的地段,便能看到这个三层的建筑,它的装修风格清新,远看也并非中国城典型的中国餐厅的样子,或许这是陈继锟从江孙芸那里学到的——食物第一。他说:“我们想给这里的人一种新鲜的感觉,中餐不是一成不变的味道,你在中国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口味是常常变化的,中国人自己喜欢的中餐本身就是很丰富的。”陈继锟讲中文字正腔圆,他家里人祖籍湖北,小时候从在美国长大,这样的身份似乎很容易让他在口味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既然叫“明店”,明字似乎颠覆了西方人对于中国传统厨房不好的印象,打开大门果不其然,“明店”没有中国常见的大圆桌,取而代之的是小方桌、长桌和吧座,8个料理台打造点心、烧烤、凉菜、海鲜、热炒、甜点等美食,烤鸭、生煎包、三杯鸡、蛋挞、豆浆奶酪是这里最热销菜品,陈继锟希望所有的味道都变得新鲜又具有传统,所以他连醋都不放过,用乌梅、山楂和甘草对其调味,按他的话来讲,醋的base还是浙江的,味道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紧挨着餐厅的是一家小型的“中国超市”,然而这里的全部商品都以精品的形态展出,这里的大多数商品都是陈继锟从中国各地选出来的厨房用具、食材、茶叶等。我们在一楼的餐厅点了些甜品,芝麻奶酪蛋糕、红茶提拉米苏、榴莲菠萝冰,每一道菜都呈现出如同西餐高级料理中的摆盘,然而食物入口时,才发现那味道是熟悉的、属于中国的味道。

去年10月,位于明店二楼的陈家八桌(Eight Tables)才刚刚开始营业。与楼下“大排档”式的用餐体验不同,陈家八桌是一家独立、私密且正式的预约制餐厅(Fine Dinning)了。“陈家八桌”,顾名思义,每晚只接待八桌客人,虽然这里所提供的菜品仍以中餐为主,但是从口味到服务,与以往的中餐厅都大相径庭。

老陈把我们带上二楼安排一番,便匆匆去开他的电话会议,临走时告知我们一会回来。接待我们的是经理富恩特斯(Andrew Fuentes),他曾经在几家米其林餐厅工作过,举手投足间透露着职业和礼貌。

我们走近厨房,率先看到的是主厨的餐桌(Chef's Table),他位于厨房的一角,是专门供给愿意供给美食爱好者和阔绰的客人在厨房里用餐的。再抬眼望去,厨房里一片热闹的景象,他们正在为当晚的晚餐准备食材,从这些不同的肤色、年纪,我似乎看出了老陈的某种决心。此时,两男一女三个年轻的白人青年正在煎锅前试尝肉品的软硬度,他身旁的一个亚洲男孩正从那里走过,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这里的副厨,名叫林俊文(Daniel Lam),在澳门出生。他的身旁有个年长的师傅正在跟几个厨师讲着汤汁的调味。在走到深处,是面点太,一个中国模样的大姐正在做面食,大姐姓赵,宁夏长大,说她从上海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的厨房,便喜欢上了这里。

这里的很多厨师曾经都有过星级餐厅工作的经历,他们在这里一方面想了解更多中国烹饪,另一方面也想见证一下这个餐厅的发展。年长的厨师名叫林祺丰(Robin Li),是这里的主厨,也来自台湾,有人称他是“台菜诗人”,这个做过度小月厨师长的他,当年率先把分店开到了北京,他觉得让台湾的古早味撞见北京的传统文化,是他最想做的事。

5点钟,经理组织了一场会,这是“八桌”每天例行的会议,地点在厨房,所有的厨师、服务人员都要参加,此时,他们已经换好服装,待经理讲完当日的工作时,所有人应声投入工作。

晚餐是“testing menu”品,有人叫它品尝菜单,也有人翻译成“老饕菜单”,我偏向后者,菜单上是厨房根据当时的食材安排好的10个菜,陈继锟说,这不是融合菜(fusion),就是传统的中餐做法,之所以敢这样尝试,是建立在足够大的经验基础上的。

第一个被端上来的菜,是九宫格,九种小吃根据“甜咸酸苦麻辣鲜香熏”顺序被依次拜访,其中包括蜜豆、熏鱼、腌菜等,用料有蜜枣、大红袍花椒、海鲜,其中有不少是陈继锟从中国背去的。接下来的菜是四季饺子,饺子半开,馅料裸露,摆在沙拉菜中间,呈现出优美的形状,馅料显然是精心挑选的,代表四季的风味分别是:鱼子酱、海胆、扇贝和鲑鱼;烧烤和龙虾米汤都运用了广东最传统的工艺,当菜品被摆放在陈继锟挑选的器皿中,呈现出不同的趣味。

林祺丰说,中华料理的精髓大部分来自民间菜式,很多人讲,论工序、火候,妈妈做的味道一定是最好的,因为那里面被注入了情感,事实上,中餐的味道,也是如此,它不是以单一的形式而存在的,这与西餐不同,我们常说的甜中带酸,香嫩软糯,外焦里嫩,就是亚洲人对于食物的理解,味道上的转弯与复合,是我们的美食哲学。

随后,陈继锟又分别为我们端出了香蕉叶鳕鱼、芙蓉鸡和红烧东坡肉,厨师亲自上菜,已经成为美国正餐最常见的上菜形式,他说只有厨师本人才能清楚地说清每道菜的故事。我惊叹东坡肉里的画卷,松软细腻,他说他想让中国菜脱胎,变得精练更有内涵。老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食物伴随着中国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这些瞬间都有某种特定的食物相伴,很多菜是文化的缩影,也是我们生命的缩影。

新菜又来了,我吃着林祺丰端来的米酒雪葩和西米露布丁,听他说,烹饪不一定要用昂贵的食材。林祺丰觉得华人的饭食有一种滋情、滋味。例如,菜根香,说起来是俚俗的,却也是人之常情,他回忆道:小时候爷爷不舍得喝粥,做了米汤就着咸菜,后来生活富裕了他还在吃这些,有些人不理解,他说那是老人的慰藉。自此懂得了饭菜的真正滋味。

从进门到走出“明店”和“陈家八桌”,6个小时的采访、观察以及用餐体验让我对旧金山的中餐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今天的厨师,不再像过去的人那样,有那么多的历史包袱和沉重感,他们的认真和态度,来自文化的理想,他们用食物来捍卫来自故土的文化,尽管时代不同,中餐本身、食客的口味,甚至用餐方式也都发生了改变。

餐毕,我走近厨房向厨师们致谢,他们送了我一双筷子和当晚的菜单作留念。乘电梯走出餐厅,我又有点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自己到底在哪个城市,像香港的弥敦道,也像上海的静安,像台南屏东县的垦丁,也像北京的三里屯,一辆出租车停在跟前,我才想起来,这里是旧金山的中国城。

(参考书目及文章:《美国95岁的华裔中华料理女王》,许华东著;《从炒杂碎开始:历史书“Chow Chop Suey”》《The Mandar in Way》《The Seventh Daughter:My Culinary Journey from Beijing to San Francisc》)

China Live餐厅一层的明档

China Live餐厅行政总厨乔治·陈

China Live餐厅的四季饺子、九宮格小吃

江孙芸

China Live餐厅的甜品和鳕鱼

China Live餐厅的厨师长林祺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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