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不信与相信

颜巧霞

那时候，我小。邻居家阿花、阿狗会骑自行车了。他们把身体斜套进加重自行车的三角形铁杠里，双手扶龙头，两脚拼命划蹬，那辆重型自行车就哐当当，横冲直撞地朝前开去。大人们看见了，纷纷退避三舍，脸上满是喜气洋洋的赞赏：“不错，这么小纽扣大的孩子，会骑车了，有本事！”

我立下誓，也要学会骑自行车。我妈，第一个不相信，她哈哈地笑起来：“看你这瘦猴样，人还没自行车高呢。你要学会了，我嘴笑得簸箕大……”

家里没有自行车。我的大姨父有一辆重型自行车，我就盼着他来做客。四月，菜花正繁茂盛开，他来了。他在屋里跟爸妈商量要紧不要紧的事儿。我拖出那辆自行车，蚂蚁扛粮食般，歪歪扭扭上了路。砖石路上，我推、扶、蹬、趟也把腰和屁股伸进三角形的铁杠里，两脚划蹬。不料，自行车在我手里像喝死的醉汉，东扭西歪，让直立它要倒下，让前进它却死赖在地上不起。我在与自行车纠缠的过程中，跌进旁边的菜花丛中数次。等大姨父要走，我妈一声把我吼回来，发现我满头黄色菜花粉。她就笑得更厉害了，我气呼呼地在心里发誓：“等我学会骑车，看你怎么说？”不记得是哪一天，突然，我就能把自行车骑得稳稳当当，一路向前了。我妈似乎也没说啥表扬的话，骑自行车这事就那么过去了。

等到青春锦年，我妈抱怨起我比小时候更甚，她数落我，起床迟，吃饭慢，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林林总总归起来，将来我出门念书，一准会被同学欺负，要是嫁人，肯定也会被婆婆欺负。她焦虑担心，费心急切地想把我改造成一个凡事一马当先的女孩。这时候的我，不听她的，只会针尖对麦芒地跟她吵架了。

直到一次，我妈派我带着她炸好的肉圆去看望外婆。我临回家前，外婆拎出两条大鱼。她说：“这鱼带回家去，让你妈腌起来做腊鱼。”外婆一转身，又改主意了，重新拿回我手里的鱼：“还是让我给腌好，你再带回去，你妈哪里会弄腊鱼？”我妈在我们村是有名的心灵手巧，裹的粽子花式繁多，只只端正漂亮，炸出的肉圆，个个饱满喷香。现在，外婆竟然说她不会腌腊鱼，简单地腌腊鱼，在我妈肯定是小菜一碟的事儿。我看见外婆用我妈一样的手法，把那两条大鱼去鳞，开膛剖肚，洗干净，擦细白精盐……

时光是什么时候，悄然转换了妈妈们的想法？外公去世了，外婆再也不腌腊鱼，愿意独自居住的她，也不再打理吃食。我妈送什么，她就吃什么。她终于相信她女儿——我妈的腊鱼腌得一点也不比她差！

当我妈听说我学会了开车，去城里的学校上课获了奖，写文章发表在报刊上，给数百的陌生人做讲座……她每听说一桩，就用我从来没听过的热烈口吻，惊奇又开心地说：“宝宝，你怎么会这些的？真能干啊！”我的心既欣喜又忧伤，说这话的妈妈，头上已經爬上许多灰白的发，她再也不抱怨我，否定我，终于相信我了，但是我多么希望回到从前她不相信我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