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情怀与豪杰意气:比较淮海词和稼轩词在内容上的“弱德之美”

2018-02-25 07:43曾文韬
青年时代 2018年36期
关键词:秦观宋词辛弃疾

曾文韬

摘 要:“弱德之美”是词学名家叶嘉莹先生针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特质而提出的一个概念,是词人精神内涵和文化人格在词体上的具体呈现。通过仔细比较分析秦观词和辛弃疾词在内容维度,包括题材方面和情感态度方面的异同,可以发现二位词家在内容上流露出不同类型的“弱德之美”:淮海词以其多叙儿女艳情的题材以及隐忍悲苦的精神内核鲜明地体现了“弱德之美”;而稼轩词则以多怀家国天下的题材、以及在屈心抑志的环境下不失豁达意气的情感态度亦体现出有别于淮海词的“弱德之美”。

关键词:宋词;秦观;辛弃疾;弱德之美

著名词学家叶嘉莹曾率先提出了“弱德之美”这一概念,她这样阐释这一概念的含义“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之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同时,叶嘉莹先生亦言,所谓弱德之美,“虽然是弱,但亦是一种德。弱德之美,而弱德是我们儒家的传统,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是我在承受压抑之中坚持我的理想、我的持守,坚持而不改变。”词这一体材往往以含蓄深隐的风格见称,或许是“由于男性作者在使用女性语言女性形象来叙写女性情思的时候,由于受到儒家传统文化或者外在世变的影响,使词中具含了可供联想生发的质素”[1]之故。

而秦淮海身为“婉约词人之宗”,其词作的内容和题材符合“花间词”的传统,大部分是“以男子做闺音”,结合其位卑而才高的现实处境,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他独居特色的作品,能够恰到好处地体现出词作的“弱德之美”。

发展到辛稼轩一脉,词作风格有异于五代浮艳之风,不拟作闺音,而将男子气概融入全词,但顾随先生也曾有言“稼轩乃词中霸手、飞将,但说到无可奈何,还是传统的。”[2]在封建专制统治的阴霾中,辛弃疾和屈原、贾谊这样的大家一样,时常陷入文统与道统的矛盾之中、面临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在屡屡遭挫之余,辛弃疾便将满腔不平之意融入笔墨中,其词作呈现出了渗透着豪杰意气的“弱德之美”。

那么,淮海词、稼轩词的“弱德之美”又体现在哪些方面呢?就同一维度,如内容维度而言,二者又有着什么样的区别呢?接下来,笔者试从题材、情感态度两个层次来比较分析秦观词和辛弃疾词在内容上所体现的“弱德之美”。

就题材而言,淮海词和稼轩词虽同现弱德之美,然秦观词多从儿女艳情处着笔,而稼轩词则多怀家国天下,二者虽“同归”,然“殊途”。

(一)淮海词:“弱德之美”现于旖旎闺音

据考,秦观存词约有87首,但“其中近50首是以女性为抒情主人公所作的”[3],诗人主体则往往暗隐于闺阁怨情之下。有人曾对秦观创作风格的形成原因作了推析,即“少游屡困京洛,故疏荡之风不除”[4],倒也有合理之处。相对于少年得志的苏轼而言,秦观则常年处于不遇之境,落魄京洛数余年,只能流连于瓦寨勾栏中寻求慰藉,与此同时也与歌姬们有了交情,当秦淮海把这些不乏“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的情怀凝化成词时,便形成了溢着“弱德之美”的艳情词。具体地,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眉批》中评价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之时,别具慧眼地指出:“将身世之感打入艳情,又是一法。”[5]。《满庭芳》(山抹微云……)作于宋神宗二年(1079),乃秦观赠歌女盛氏之作,当是一首标准的艳情词。词的开片即奠定全词凄婉的情感基调。“抹”、“粘”二动词,用笔甚妙,似有作风景图之既视感,给我们呈现了一副夕阳惜别图。后续,诗人选取了斜阳、寒鸦、烟霭、黄昏灯火等意象,营造了惜别时凄清哀婉的氛围,暗含无尽不言之情。总之,在这首词中,词人将自己的伤离之情和身世之感紧密结合,叙述酣畅淋漓,却又不失含蓄蕴藉;虽叙艳情之事却不失清丽动人;旖旎委婉却又不显颓废,显示出典型的“弱德之美”。

此外,秦观《八六子》、《风流子》亦将艳情与身世之感交混,情爱与生命痛苦交织,在选材上虽与“花间派”一脉相称,但更流露着一种身世之伤的苍凉厚重,一种虽遭久抑但仍有所追寻、不过分颓丧的书生情怀,是为弱德之美。

(二)稼轩词:“弱德之美”现于家国之念

与秦观之词多涉儿女艳情不同的是,辛弃疾词则往往从“大处”着笔,或叙故国之思,或抒报国豪情。稼轩现存词六百余首,最广为传颂的,便是有关这类题材的词作。在遭遇报国无门、才高不遇的苦难之后,辛弃疾遂将其一腔忠愤之情尽入词中,其词叙久抑之情;是为“弱”;其词亦坚守操守,故谓之“弱而有德”。且以稼轩词名篇《水龙吟》(举头西北……)为范例——这是辛弃疾仕途不顺、遭奸人所害而惨被贬谪时期的作品。在这首词中,稼轩的幽约怨悱而不能自言之情,重压之下而不得自我实现之苦,困厄之中仍坚持操守、不与当局主流同流合污之志体现得淋漓尽致。除了这首《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在《水龙吟·登健康赏心亭》、《永遇乐》等多首涉家国之思的词作当中,辛弃疾坚持以其豪杰意气入词,故其笔下之词既富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品德之美,又因其重复着历代贤人志士在君主政体下的坎坷命运,具含了词之要眇幽微之美感特质,弱而有德,是之谓弱德之美。

就情感态度而言,淮海词多为“悲苦中的隐忍”,是为压抑悲凉,怨而不怒;而稼轩词则多为屈抑下的抗争或是自解,在苍凉中又多了几分豁达、几分壮烈、几分激昂。二者虽同现弱德之美,然情感基调有异。

(一)淮海词:“弱德之美”现于隐忍悲怆

以秦观名篇《鹊桥仙》为例,此作中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细密深隐地表达了词人对世间情爱的真切体悟。在两情相悦却又不能如愿时,他选择了隐忍、暗叹。在面对各種外在压力时未曾想过作任何反抗,又或是如太白、苏辛般豁达以待。在长久屈心抑志的前提下,他虽坚持着自我的操守,坚持着士大夫之德,却免不了隐忍与悲怆。而在《踏莎行》(雾失楼台……)一词中,诗人以问句作结,既有诘问之意,又含无尽慨叹,“幸自”饱含无可奈何、无法挽回之哀,对时局、人生的无尽悲怆流露于字里行间。清人曾言,秦观之词延续了《小雅》一脉“怨诽不乱”的诗风[6]。可以说,秦观之词作乃压抑隐忍下的切情之作,怨而不怒下的弱德之美。

(二)稼轩词:“弱德之美”现于豁达意气

和秦观不同的是,辛弃疾虽同遭屈抑,然化而为词之时却少了几分隐忍凄切,多了几抹豁达激荡。且以《沁园春》(老子平生……)为范例而言:

据考证,在创作这首词时,辛弃疾因台臣王蔺弹劾罢职待业已六年之久,而邸报误为引疾,竟污蔑他“以病挂冠”。而面对恶意与冷遇,稼轩又是如何处理的?在词的上片,首句“老子……怨恩。”便不再如同词作大流那般代作闺音,而是毫不吝啬地融入了男性主体,充满豪杰刚毅之气。“笑尽人间,儿女怨恩”,只一“笑”字,便境界全出,与初唐王勃“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有异曲同工之妙,浑然高渺,情怀豁达。其后“抖擞衣冠”之句则化用了左泰冲名句“振衣千仞冈”之句,体现了辛稼轩如魏晋名士般的风范,而“抖擞”二字更是流露出了一种豪杰意气,同稼轩内心一贯之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所相吻合。然而,即便豁达如稼轩,也难免遭遇精神苦境和政治苦境,也难免“凄凉顾影,频悲往事”、难免“殷勤对佛,欲问前因”,难免不产生郁愤不平之气。而当稼轩将这股不平之气同其开阔胸襟、豁达性情结合于一物并外化成词时,便在激昂意气之时不乏幽情怨意,从而呈现了一种与秦淮海之词情感基调不同的“弱德之美”。

通过以上两个层次的比较和分析,我们可以初步认为,淮海词和稼轩词虽然在内容上共同体现了“弱德之美”,但在题材和情感两大内容层次上又各有不同。如果说淮海词所体现的是孕育于书生情怀的“弱德之美”,那么稼轩词则流露了裹挟着豪杰意气的“弱德之美”。叶嘉莹先生认为,苏轼的词乃“弱德之美”中的达士,辛弃疾的词是“弱德之美”中的豪杰,但朱彝尊的词才是“弱德之美”中真正的弱者,因為他没有主动去抗争或者消解。[7]我想,把这个观点中的朱彝尊替成秦淮海也是同样成立的——以其在面对精神苦境和政治苦境时,同样未曾自解更未曾反抗,而是隐忍以待,体现了一种典型的居于弱势地位的书生情怀。总之,无论是淮海词的书生情怀,还是稼轩词的豪杰意气,都是道与势的复杂关系与矛盾冲突下的幽眇真情的自然流露,是精神苦境和政治苦境的双重逆境下个人操守的不懈坚持,虽居弱然亦有道,虽处弱然亦有德,是为词的“弱德之美”。

参考文献:

[1]叶嘉莹.从文学体式与性别文化谈词体的弱德之美[J].天津:人文杂志,2007(05):103

[2]顾随讲.叶嘉莹录.顾随诗词讲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120

[3]王兆鹏.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156

[4]吴文治.宋诗话全编:第3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4199

[5]沈祖芬.宋词赏析.北京:中华书局,2008:120

[6]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上册[M] .济南:齐鲁书社,1983.

[7]叶嘉莹.清词丛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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