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不愉快

2018-03-05 17:24薛雪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刘东老刘电话

看小说,看完的时候,让人家还能回味一下故事,回味一下人物,这说明故事和人物基本是成功的。如果还能掩卷而思似乎就很不容易了。读薛雪这篇作品就有点这样的感受。从题目上看“合作不愉快”肯定是失敗的,可是为什么不愉快,就值得沉思了。

凡事物的发展总有其自身的规律,在走近现代社会的市场竞争中,一切传统和世俗的观念都显得苍白了,主人公痛苦是自然的,也是合情合理的;至于怎样去适应,也许小说作者也说不明白,然而,许多读者却可能能看明白,甚至做明白。其实,一篇好的作品能够引起读者这些想法,也就实属不易了。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客机完成了助跑,腾空而起。葛玉海长舒一口气,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合双目,一颗心暂时安定下来。人在飞机上了,手机按规定关机了,他可以暂时不用管工地那些令人头疼的操心事了。

同样,他也不会接到胡明安那些令人心烦的电话了。

就在刚才,在登机前的十分钟,胡明安还打来了他登机前的最后一个电话。在此之前,在来机场的路上和取登机牌过安检的过程中,胡明安的电话就没停过,打完了这个打那个,没完没了地絮叨那些事。葛玉海接完了这个接那个,哪怕是每个电话间隔的时间都不长,他也极力控制着自己心里的不耐烦,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和胡明安对话。好多时候,听着话筒里胡明安女人般的抱怨和不客气的斥责,葛玉海要么选择沉默,要么以平和的语气应承着。

不管胡明安说出什么过火的话,不管他怎么斥责自己,都不能发火。这是葛玉海给自己定下的底线。

飞机完成了爬升,平稳地飞行,空姐们开始在过道上推着小车,分发食物和饮料。葛玉海放下小桌板,把自己领到的餐盒放到上面。他临走之前又去工地转了一圈,各处看看,又把该注意的地方和带班老刘说了一遍,就忙着往机场赶。早饭没吃,又赶了大半天的路,现在时间已过了中午,他可谓饥肠辘辘。可是望着面前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午餐,葛玉海却一点胃口没有。他深深地叹口气,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本来安定了的心又如浸泡在沸水中一样,挣扎着,煎熬着。

事情咋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葛玉海陷入深深的悔恨和无奈之中。

葛玉海一直都觉得和胡明安的相识是一种缘分。而自己踏进这浩瀚浑浊的建筑市场就是个错误。

葛玉海和胡明安本来是两条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上的两个人,要不是一年前那个冬天的采风活动,这两个人可能永远不会有交集,更不会成为朋友。

葛玉海是县城高中的一个美术老师,因为画了几幅画,在省里也获过几次奖,所以他自然成了县城绘画界的领军人物,成了刚成立不久的县书画家协会主席。三十几岁的年纪,又有些才华,身为书画协会主席,难免有些张狂,爱折腾些事。遇到节假日,他就张罗着组织些活动,诸如举办一些书画比赛,去乡村采风等。

和胡明安相识,就是因为前年冬天那次去卧龙村的采风。

卧龙村距县城三十多公里。那里山高林密,不乏奇峰秀树。这正是画家眼里画不尽的美景之地。虽然那时已是冬天,但是,在画家的眼里,冬天的高山密林有冬天的美。葛玉海和协会的几个画家一商量,就决定去那里。临行前,葛玉海还给在卧龙村所在的卧龙镇挂了电话,找到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刘东,让他中午给安排点饭菜。刘东在镇里是宣传委员,一听说老同学领一大帮画家要到他这个穷乡僻壤来,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说:“欢迎欢迎,中午野味管够。”

到了约定的那天,葛玉海他们开了两台车,八个人带足了笔墨纸砚,浩浩荡荡向大山深处的卧龙村

进发。

镇宣传委员刘东早早就到山口处迎接。众人相见不免客套寒暄。葛玉海、刘东两个同学虽然离得不是很远,却因为彼此都忙,也是好久没见面了。俩人握手拥抱,你捅我一拳我打你一掌。乐呵完了,大家在刘东的带领下,分别去了卧龙山最险峻的山峰——猫领和古树参天的老虎坡。画家们一边惊羡大自然的俊美和豪壮,一边纷纷在寒风中或拍照或画起了素描。

大家画够了照够了,也走得累了,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一看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刘东很有眼力见,恰到好处地和葛玉海说:“我看差不多了,大家下山吃饭吧。”

葛玉海已经是腿疼腰酸,照片也拍了不少,连忙招呼大家和刘东一起下山。

山脚下的空地上,除了葛玉海他们的两台车,多了一台越野车。葛玉海他们走到车旁的时候,从越野车上下来一个高大黑壮四十出头的男人。这男人微笑地望着刘东。刘东忙给葛玉海他们介绍。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卧龙镇的大能人,胡明安。他二十几岁出外闯荡,如今可是赫赫有名的大老板,常年承包工程,可以说是个很有实力的大老板啊。难能可贵的是,胡老板不仅赚钱有一套,他还特别喜欢文艺。这不那天玉海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咱这里采风,胡老板刚好在镇里办事,听说大家要来,非要招待大家不可。你看,怕大家不去,早早就在山下等咱们了。真诚啊。”

葛玉海注意到,这个被老同学称为胡老板的汉子一直微笑地听刘东说,客客气气地和在场的每个人点头。刘东介绍完了,胡老板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却很有穿透力。

“别听刘委员给我戴高帽,我倒是想爱好文艺,可是我念书少,小时候家里穷,初中没毕业就下学了。但是,我特别崇拜有文化的人,像你们这样的艺术家,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有幸在咱这穷乡僻壤见到各位,我感到三生有幸。别的不多说了,恳请各位到我家坐坐,大家歇歇脚,尝尝咱这大山里的野味。”

葛玉海和来的几个画家连忙和胡老板握手。胡老板和大家使劲握着手,寒暄着,不忘给吸烟的人发支中华烟。

寒暄完了,胡老板微笑着一招手,说:“我在前面带路,大家跟我走。”说完,登上他的越野车,发动车子走了。

葛玉海望着刘东,刘东笑着说:“别愣着了,赶紧走吧。”

大家纷纷上车。刘东和葛玉海挤坐在一台车上。葛玉海悄悄捅了下刘东,小声问:“人家胡老板是主动要招待我们的么?”endprint

刘东嘿嘿地笑了,小声说:“是我给他打的电话。镇政府的情况你不了解,资金很紧张,已经欠了镇里几个饭店很多钱了,再去那里吃饭,人家要现金。政府招待客人,一般都在镇政府食堂,随便吃点。遇到特殊客人,我們就找像胡老板这样的能人招待。不管怎样,不能怠慢了客人。”

葛玉海听他这么说,就说:“对不起老同学,我真不知道你这里是这种状况。这样,我们不给你添麻烦了,一会儿把你送到镇政府,我们就直接回去,不去胡老板那吃饭了。”

刘东一听就急了,说:“那可不行,人家胡老板那都安排好了,饭菜都做好了。你就这么走了,哥们我多没面子啊,你让我这脸往哪放?你在这些画家们面前也没面子啊。”

见葛玉海脸色有些松动,刘东又说:“说心里话,以前给胡老板打电话,他是不怎么情愿,但是这次听说招待的是画家书法家,他很高兴,叮嘱我一定要把大家请到他家里去,这不,怕大家不去,他亲自开车来接你们了。”

葛玉海听他这么说,心里稍安,追问道:“真的?”

“可不么,我还能骗你咋的!你看,胡老板的车在前面叉路口停下了,你看你看,他停在你们回城的路口,堵上了回城的路,让出了去他家的路。”

葛玉海见状,确实是这个意思,他就不再坚持了。车过胡老板身边的时候,胡老板对着车子抱拳,满脸的真诚。

在那一刻,葛玉海的心微微一动,他隐约感觉到这个胡老板确实不简单,他虽然没听见自己和刘东的谈话,却像啥都知道了一样,怕咱们车子直接回城,干脆堵在了路口。可见这个胡老板实在是个精明透顶的人。也由此可见,他此举也真是想请大家的,这份真诚是显而易见的。这么想着,葛玉海的心才安稳。

胡明安胡老板的家是幢二层小楼,依山而建,前面是一片很大的开阔地,高高围墙圈起来的院子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却看不到一粒土,整个院子全部用混凝土铺筑。院子的两边整齐地摆放着建筑用的钢模、钢管、木板啥的。小楼下面是餐厅厨房车库。楼上是会客室和卧室。一切都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刘东小声告诉葛玉海:“胡老板在城里还有两处房子呢,据说装修得像皇宫似的,但是胡老板不在城里住,而是在乡下陪着父母一起住。只要是冬天收工了,他就和老婆一起回到这里,陪着父母。他们出去干工程的时候,家里也不断人,雇了个厨师和保姆侍候老人。”

“看来这胡老板不仅有钱,还是个孝子呢。”葛玉海赞叹道。

说话间,胡老板朗声招呼着大家上楼,说:“家里人在餐厅里摆桌子上菜,这个间隙请各位艺术家上楼,客厅里早就备下了笔墨纸砚,请各位留下宝贵的墨宝,也算稍作休息,然后咱再下来吃饭。”

到哪里采风完了,总是要写几幅字,留下点纪念的东西,写字的人也把这采风过程中积蓄的情绪挥发一下。这几乎成了书画家们的惯例。

大家说说笑笑地高兴上楼。

葛玉海小声和刘东说:“没想到胡老说话还咬文嚼字一套一套的,不过倒不像大老粗说出的夹生话,听着挺顺耳。”

刘东小声说:“你可别小看这胡老板,他可不是大老粗,虽然他书读得少,但是说话滴水不漏,心思缜密,城府很深,要不人家能把生意做这么大么?”

葛玉海听了,连连点头。一抬头,正撞上胡老板望向自己的满含笑意的目光。他感觉那目光虽然满含笑意,却仿佛穿透到了心里。他觉得自己再这样和刘东嘀嘀咕咕的不好,忙回了对方一个微笑。

胡老板走过来说:“葛主席,你是知名画家,这次到我这来,怎么也得给我留点东西再走。”葛玉海有些为难地说:“我来得匆忙,没带画来呀。”

“那就写幅字吧。”

“我的画还凑合,字实在拿不出手。”

“书画我虽然不懂,但是我知道画家的字都写得不差。”胡老板依然微笑着坚持。

刘东见状,凑过来说:“玉海,要不你就先给刘老板写幅字吧,我知道你的字虽然不如你的画,也很不错的。”

葛玉海推脱不过,也就不再推辞,走到宽大的老板台前,挥笔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写完了,自己越端量越觉得差劲,不禁有些脸红,想把这幅字揉了,这边胡老板早就擎在手里,满脸堆笑,连连说:“好字,好字。”

葛玉海的脸更红了,他是性情中人,见胡老板如此,干脆说:“胡老板,这字写得不好,但我就这水平了。我欠你一幅画,暂时记下,等你有机会去城里了,找我去取。”

胡老板一听,高兴地眉毛一扬,大声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葛玉海斩钉截铁地回道。

于是,便彼此留了电话,加了微信。

葛玉海和胡明安俩人站在一起,一个瘦高,一个黑壮;一个白色面皮,一个黑红脸膛;一个留着遮住额头的长发,一个是能看到头皮的短发。俩人站在一起有些不协调,但是大家都看到了他们彼此眼里的真诚。

大家在胡老板的引领下下楼洗手,吃饭。

“先生,您喝点什么?”空姐温柔甜美的声音把葛玉海的思绪从过去唤回到现实。他“哦”了一声,睁开眼睛,匆匆扫了一眼过道上摆满各种饮品的小车,说:“给我来杯咖啡吧。”

细细品味着咖啡,葛玉海不时轻轻晃动着手里的杯子。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天的招待盛宴。

说是盛宴一点也不为过。白酒,啤酒,红酒,都是好酒。胡明安胡老板那天就是这样晃动着酒杯敬大家酒的。除了开车的两个人,他都一一敬过。那微笑的面孔,坚定的眼神,不容你不一饮而尽。菜也是好菜,都是些蛤蟆、山鸡、红菇等山珍。那餐饭,在胡老板热情的招呼下,大家喝得痛快,吃得痛快。

最重要的是,胡明安胡老板觉得和葛玉海特别投缘,以后每次有机会进城,他都必给葛玉海打电话。当然,他开始是以索要葛玉海欠他的那幅画为理由,后来就直接打电话约葛玉海出去喝几杯。葛玉海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总喝人家的不好,有几次就主动约胡明安,并且自己抢着买了单。胡明安倒也不和他争,微笑着看他结账。俩人喝酒的场所,从开始的豪华酒店,到后来的小吃店,甚至农家院,他们彼此间去了客套,多了很多真诚,交往也越来越接地气,吃饭的场所不分哪里,只要是有得意的小吃,有顺口的好酒,在哪都能吃得畅快,喝得尽兴。endprint

交往得多了,葛玉海觉得俩人的性情确实有些相投,别看胡明安没读多少书,但是他懂得很多,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政治,他都有自己的独特观点,有些思想和见解,自己都没他深刻。就连文学和书画,胡明安都能说出个一二,这就让葛玉海从心眼里佩服这个老板了。特别是胡明安在品说书画的时候,完全没有文化人之间的虚伪和假意奉承,说出来的话一针见血,直达本意。这让葛玉海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如果自己后来没有受到他的怂恿,如果自己没有野心贸然下海,踏踏实实地当自己的老师,闲暇时候喝点酒作作画,偶尔和胡明安相约着喝点酒,胡说海说地谈古论今,那么俩人一直会是要好的朋友。不,是比朋友还要好的兄弟。

兄弟,兄弟。葛玉海在心里喃喃着。是的,兄弟这个词胡明安一直挂在嘴边上。当初怂恿自己和他一起干工程,他就用兄弟这个词让自己感动的,按胡明安的说法,当哥的有这个关系和能力,愿意带着兄弟一起发财,多赚些钱,享受美好生活。

当时胡明安说这番话的时候,葛玉海的心里热呼呼的,但是他没有动心。钱固然是好东西,可是建筑这行自己一窍不通,哪能说下海就下海。自己虽然不安分,却不是个冲动之人。后来的一些日子,葛玉海评职称评先进升职等几件事都相继落空,不免对工作的热情大大降低,加之这个时候胡明安对自己游说加大了力度。胡明安一再强调,自己想帮葛玉海进入到建筑行业,他胡明安本人不图什么回报,就是拿你葛玉海当兄弟,是真心想帮葛玉海进行一次人生转折。总朝九晚五地上班有啥意思,出来闯一闯,世界大得很,也精彩得很。是兄弟我才和你说这么多,换做别人,求我我都不会理他。

是的,能够进入建筑业当老板,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如今胡明安这么三番五次地和自己说,倒像是人家在求自己似的。何况他真的是拿自己当兄弟的。不只是不求回报地要帮自己发财,就连他生活中的隐私,包括他在外面有几个情人都不瞒着自己。这点,恐怕他连自己的兄弟都不会说的。

兄弟。没错,胡明安确实一直拿自己当兄弟看的。当初力劝自己下海时是,就算现在俩人之间闹得这么不愉快,用胡明安的话说,他还是拿葛玉海当兄弟的。

飞机降落了,葛玉海随着人流刚走出飞机的舱门,就把手机开机。和他预料的一样,刚开机胡明安的电话就进来了。

“兄弟,你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有个轻重缓急?我一再和你说项目上着急,想先把那个渗水井做完,你怎么还不动呢?你走的时候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呀,我告诉带班老刘了,他没领工人过去么?”

“我刚才开车从你的工地过,我看你的人没去那边清坑啊,怎么还在水渠那忙呢?”

葛玉海的心一沉,心说,这个老刘怎么回事,临走的时候明明告诉他先放下水渠,赶紧去做渗水井。他连忙对电话里说:“这样,你先别急,我打电话问问什么情况。”

胡明安在电话里“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葛玉海拨通了带班老刘的电话。老刘在电话里叹口气说:“老板,我也知道胡老板那边想让咱去做渗水井,可是我是给你带班的,我得对你负责。谁都知道渗水井难做,利润也小。这水渠多省事啊,还赚钱,当然我也知道你的活是胡老板给弄的,你俩走的是一个劳务合同,赚钱的活就那么几块,干一块少一块。可是咱也不能竟干那不赚钱的活呀。我这边的水渠基础垫层已经打上了,就等着支模板了。等我把这个水渠做好,就去做渗水井。”

葛玉海知道老刘是为他着想。老刘是自己妻子老家那边的,和妻子还有点亲戚。自己下海搞起了建筑,开始招兵买马时,妻子回老家找到了老刘,老刘就拉着几个常年在外打工的弟兄们和他一起来了。老刘是个在工地上滚了半辈子的人,啥活赚钱啥活不赚钱他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常常为这个活赚钱那个活不赚钱和葛玉海嘀咕。葛玉海很多话都听在耳里,却不往心里去。两家在一个项目上干活,用的是人家胡明安的名头,分给他们的活自然有肥有瘦。平心而论,胡明安还算可以,并没有把所有赚钱的活都自己留着,像前期干的扩大基础,涵洞,不都给自己干了么。这现在到了工程末期了,活杂了,选择性才多了起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利润小的活分到手里,矛盾才开始凸显出来。

葛玉海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下,边往外走边说:“老刘,你听我的,项目部着急那个渗水井,把它做完好安排下道工序。你们放下手里的水渠,赶紧去渗水井那边清坑。我不在工地,你更要顾全大局,别把事情弄得太僵,将来不好收场。”

老刘深深叹口气,说:“好吧。”就挂了电话。

葛玉海出了机场打车直奔高铁站。妻子刚才来电话了,说:“妈的病又重了,已经转到重症监护室了。”心急如焚的葛玉海归心似箭。

坐到高铁上的时候,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家了,到时候直接去医院。

一年前,妈查出了肺癌,在省城医院做了手术,病情得到了缓解。给妈治病花去了他所有的积蓄,也有了外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下了下海的决心,和一直帮着给妈治病的胡明安说:“大哥,我想好了,跟你干。学校那边我先想办法请个长假,去工地试试看。”当时胡明安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说:“兄弟,欢迎你加入到建筑行业里来,这行里,又多了个画家老板。”

两只男人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炙熱的温度和真诚。

可是,时间过去还没到一年,这温度就几乎降到了零点。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现在的结果呢?难道真的像胡明安斥责自己的那样,自己自私,竟想着自己,不去替他想?还是自己就是格局小,总怕赔钱,不敢施展拳脚?尽管胡明安几次让自己多招些工人,把摊子铺大点,但是自己一直没有听他的,一直用十几个工人干活。对于后者,葛玉海承认,自己是格局小了,有些谨小慎微,前怕狼后怕虎的,可能因为工人少直接影响了自己的收益。但是对于前者,胡明安说自己自私,从来不替别人考虑,事事都想着自己,葛玉海是不认可的。不管怎么说,自己是胡明安领出来的,自己再怎样,都要考虑到对方的利益,不说是感恩之心吧,起码做人的底线也该这样做。endprint

可是胡明安就这么毫不客气地说他。在这次水渠和渗水井之前,也是因为一个工程的选择,他反应稍微慢了些,胡明安当时以为他不想干,就有些动了气,毫不客气,也丝毫不隐晦自己不满意的态度。尽管胡明安说的他没有辩解——也无需辩解,因为他知道这是胡明安的风格或者是手段。胡明安在进行谈话的时候,为了抢占先机,总是用这种打压的办法。

不辩解是不去争那个活了,活是人家的,人家让干啥就得干啥,这个他懂。他能公正地看待这一切,并不像老刘他们那样认为胡明安是让他来给擦屁股的,好活人家自己干,不赚钱的活都留给他干,他觉得人家只要能拿出点赚钱的活给自己,那就够哥们。

也许自己真就是格局小了,像胡明安说的,身上和心里的知识分子气太浓了,影响了自己的发展。这个他有些认可。但是他不承认自己自私,不替别人想。不管胡明安怎么斥责,他都压着火气不和他对着干,但是他总是会说自己不自私,语气平静却是坚定的。

不和对方顶着干,不只是因为感恩,其实他心里除了觉得活是人家给的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彼此闹僵了,势必涉及到以后算账的事。俩人走的一个合同,钱都在胡明安的账面上,如果他掐着不给,就得闹到项目部,那样,朋友就变成了仇人。葛玉海无论如何也不想把俩人的关系搞到那种地步。

俗话说好聚好散。葛玉海不只一次想过退出。他也把这种想法和胡明安说过。胡明安当时就黑了脸,说:“我要的是两个队伍的活,你走了,剩下的活我不能按时完成,你让我对项目部怎么交代?再说你干事业不是画画,不行了咱把它扔了再画一幅。你不把这种见硬就回的思想去掉,永远也不能出息。”

葛玉海听他这么说,就苦笑着离开。以后再没提出过离开过这个话题。他心里想着,不管怎樣,再熬几个月,忍一忍,把这个工程干完,和胡明安一起撤,保持关系不恶化,怎样也算是个友好的散伙。所以尽管此后依然矛盾不断,但是他一直尽最大耐心忍着。

彼此间本来亲如兄弟,都不想有矛盾发生,但是矛盾却是不可抑制地不断发生。

最初的矛盾发生在半年前。在那之前,俩人干的活相同,各把一头,互不干扰,彼此工地间工具车辆啥的偶尔互借着使用,很和谐。后来工地的主体活结束了,项目上划分附属工程,给他们划分在一个段里。虽然他俩也对彼此的施工段进行了划分,但是毕竟两家工地挨着,工人差不多是混在一起干活,两家的工具模板钢管几乎是摆在一起。这样,就难免彼此有了互相攀比的矛盾,有了东西拿错了的矛盾,有了上班时间长短伙食好坏比较的矛盾。这些矛盾开始传到两个老板耳朵里的时候,葛玉海和胡明安还能当着笑话交流,彼此回去告诫自己的工人该注意着别整出大的矛盾。

可是时间长了,工人的絮叨灌得他俩耳朵满了,葛玉海能做的就是尽量告诫工人,不管对方从工地拿了啥,只要能还回来就行了,哪怕是用坏了不还,也别吱声。还有就是伙食,咱们吃的就算比人家好,也不要拿来炫耀,不会把肉埋在碗里吃么?老刘和工人看着老板,也理解老板的难处,但还是忍不住发牢骚,说:“这活干得憋气。”葛玉海当没听见,心里想,不管怎样,工人有点怨言无所谓,只要矛盾不激化就可以了。

胡明安就不这么想了,听工人絮叨得多了,他就找葛玉海谈话,觉得是葛玉海的意思,工人才不爱借给他们工人工具。葛玉海说:“没有。”胡明安不客气地说:“老板不发话,哪个工人能管那事?”葛玉海不再争辩,无奈地笑笑不说话。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干下去了,心里就生了撤的念头。可是胡明安既然那么说了,自己又撤不了,就只能小心地维持这种关系别闹得太僵不可收拾。

这些矛盾发生以后,就是活的分配上。现在是水渠和渗水井,以前是骨架和护肩。总之在赚钱和不赚钱的选择上,俩人矛盾日深。开始的时候,葛玉海想争取多干点赚钱的活,胡明安也给他,可是干过几天之后,就变了。胡明安的人多,带班的就有两个,这俩带班的就领着工人专挑赚钱的活干,只留一小部分人干些不赚钱的活。葛玉海不知道这是不是胡明安的意思,仍在那闷头干活。胡明安就找他谈话,说葛玉海:“以前干的那个活外观质量不好,害得自己被项目领导好顿训。你能不能把活干得好一点,别总让我替你背黑锅行么?”

说完,胡明安就走了。这边葛玉海还愣着,老刘一语道破:“老板,你别听他胡说,他说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他今天冲你发火的目的就是因为咱抢他活干了,这个活这么赚钱,你不就等于从人家兜里抢钱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葛玉海当即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同时也知道了,胡明安只要想让他知难而退,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就会找个理由斥责他一番。和别人他也是这个套路,强势占取先机,接下来一切都好谈了。这也是一种套路,自己做不出来。葛玉海不得不佩服人家。

还有就是胡明安特别生气他的固执。每个月给监理安排钱的时候,都得胡明安提醒。按胡明安的想法他葛玉海就是心疼钱,算小账,真的把监理惹急了,找个毛病耽误你半天活,啥钱都出来了。

说心里话,葛玉海倒真不是心疼钱,就是觉得自己活干得挺好的,干吗还要给监理安排呢。所以每次给钱都不情愿。

胡明安就奚落他,纯粹是知识分子想法,幼稚得很。你干得好就是好了?人家有一千个理由让你停工整顿,要不你试试。对他这个观点老刘倒是赞同,说老板你这清高自信的毛病得改。他尽管不情愿,但是这个毛病真的改了。后来不用胡明安说了,他都每个月初早早就安排监理,虽然钱拿得很不情愿。

下了高铁,已是日暮时分,这个时间工地工人应该下班了。葛玉海心里牵挂着工地,拿出电话想给老刘挂个电话问问,老刘的电话却进来了。

“老板,你说说这是啥事,啊?我按照你的意思带着工人去清理渗水井基坑,想把这个渗水井干完,再去干那个水渠。可是今天下班我去水渠那一看,胡老板他们的人在那干着呢。我们可是把基础垫层都打好了的,哪有这样干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老刘激动的声音从电话里震耳欲聋地传过来,葛玉海努力压制着心里的火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他们干就让他们干吧,你记着我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事情闹僵了。你在那安抚好工人,别让大家有情绪,等我回去。”

实在不行咱就撤。这句话在他心里呼之欲出,但他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坚持干吧。”

老刘在那边叹口气说:“老板,你尽量早点回来,在你回来之前,我肯定不会给你制造麻烦的,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葛玉海心里刚刚腾起的火气一下子就灭了。他在心里笑了笑,觉得自己的思想还是有问题。人们常说,不忘初心。不管现在怎样,人家胡明安当初是想帮着自己赚钱才把自己领出来的,这点,到啥时候都不能忘。至于现在一些事情的发生,站在不同的立场想法就不同,可以理解。他想起来最近朋友圈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再难,都不要到朋友的公司去打工。自己是不是犯了这个忌呢?古人说:不食嗟来之食。自己这是不是在食嗟来之食呢?

也许真的到了撤的时候了。葛玉海在心里长叹一声。他坐在出租车里,借着一晃而过的灯光,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那张被野外风和阳光磨砺得沧桑的脸,隐隐约约地似乎还看到了鬓角的几根白发。这一年的工地操心和努力维持与胡明安之间的关系,自己真是受尽了煎熬。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干工程,也根本就发不了财,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该扮演的角色,教书,画画,可能才是自己的本分。

“你咋还没到呢?妈的病又重了。”妻子的电话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自怨自怜的情绪飞得无影无踪。他催促司机快点开。此时此刻,他啥也不想了,只想尽快见到亲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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