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竹卦的神判形式及其表达意义

雷 丽， 项正文， 王正委

（1.文山学院 民族文化传承与创新中心，云南 文山 663099；2.文山州第一中学，云南 文山 663099；3.麻栗坡县委宣传部 外宣办，云南 麻栗坡 663600）

在云南省文山州的苗族丧葬习俗中，不管哪一个苗族支系，也不管哪一个苗族姓氏，都要打竹卦占卜，这是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的一种神判形式。竹卦用一截直径约两厘米、长11或13厘米、中间保留一个竹节的各类竹子做成一对卦。竹梢方向做卦头，竹根方向做卦脚。这是用来“判断死者接收祭品与否或是否对上话的象征物，也是活着的人与死者沟通交流的媒介。”[1]哪端做头，哪端做脚，必须记住，不能搞反，否则无法与死者取得“联系”。人们将逝者埋葬后，竹卦倒插在坟头上的泥土里，让它永远留在那里。

一、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为何只用竹作卦

文山苗族人过世，为什么只用竹作卦呢？笔者通过在文山州八县境内的苗族聚居地区进行广泛调研，得到大多数苗族人基本认同的说法。各地懂丧葬习俗的苗族老人都说：文山苗族很早以前，从内地迁徙来时，老祖宗就杵着一根竹拐杖来，后来将竹拐杖插在文山这个地方，竹子就长出来了，表示苗族人可以在文山这个地方生活繁衍，所以后来文山苗族中只要有人过世，便用竹子做卦，这样才能将死者引回到祖先发源地去认祖归宗①。

二、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竹卦的制作方法

文山苗族有人过世后，在接下来的一系列丧葬习俗过程中，少不了用竹子作卦占卜。那么，竹卦是如何制作的呢？根据调查了解，得知不同地方的苗族，在制作竹卦时，会选用不同的竹子，这主要是根据当地长什么竹子就选用什么竹子来制作竹卦。

制作竹卦时，必须找一把锋利的砍刀或镰刀，找到适合的竹子时，竹子可以是生竹，也可以是干竹，“砍下一截长约三指或五指长（指即手指，以前苗族人制作竹卦用手指量长度；卦长为单数，象征只做一次，实质上就是祈求不再有人死去）”，中间保留一个竹节子，以竹节子为界，将根部方向端口削平作为“卦脚”，把竹梢部方向端口削成“∪”形口作为“卦头”。“卦头”比“卦脚”略长一点。“卦头”“∪”形口底厚尖薄，从“∪”形大口正面中间一破两开。破开竹后，如果破开的竹面不平整，不许用刀去刮或修破面，破开竹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在这里，还需要注意的是，如果用干竹做卦，遇到竹节有裂缝，实在让不开，制作的时候，破开口子要设在裂缝上，否则会一破三开用不了。如果遇到一破三开的情况，要几刀将它砍烂，甩向西方，即太阳落的方向，随即说道：“这是日落月掉的，我们不用”。之后，重新选材，重新制作。但这种情况一般很少碰到，因为制作竹卦的人心中有数，选材做工非常仔细。

三、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竹卦的打法

古史载：“伏羲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②当前文山苗族所使用的竹卦，确乎是五千年前无卦辞的原始卦，这应是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源于远古伏羲氏作卦的“活化石”实物实证。

文山苗族竹卦除了在日常生活中占卜吉凶外，主要是用于祭祀礼仪上的许愿和还愿活动，尤其在丧事仪式上不可或缺。师傅“安达钻”（Nghangt das zuak③，即拿砍刀的男人，实际上就是为死者指路的指路师傅）在人死指路以及入殓、起棺、入穴、安位等仪式时均要多次用竹卦占卜求顺。

如“资庚”④（Zid ghenx，即芦笙师傅）吹奏丧事序曲《上马调》时，“资庚”将芦笙放置棺材上，“家长”要给死者报芦笙曲，就凭打竹卦来判断死者是否愿意接收。又如给死者祭酒祭饭时，“家长”右手平持竹卦，对死者念念有词。念毕，将竹卦掷下，如果一半俯一半仰即为顺卦，表示死者接收，表示死者说：“我已经死了，我接收了。”如果两半齐仰表示死者讥讽嘲笑不接收。如果两半齐俯表示死者生气不接收，意思是死者认为自己没有死，不接收祭品。若遇类似的情况，不再重复念词，看卦形齐俯时，捡起竹卦念道：“你（死者）不要抵气，‘波佑杆给亚嘞’（Bos youf gangb ged yas let，即老祖宗的规矩就是这样的）。”然后再将竹卦掷下。如果还再不顺，再看落下的卦形捡起来再打，是什么形状就要说什么话。如果打下的两叶竹卦均仰，“家长”捡起竹卦说道：“你（死者）不要‘抵栾’（Dik luas，即笑），‘波佑干给亚嘞’。”随即掷下竹卦。如果还不顺，就这样反反复复直打到出现一俯一仰的顺卦为止。

四、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竹卦何时打

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从开头到结尾，如指路、祭奠、起棺、入穴、接魂、放魂等环节都必须打竹卦。在这里，笔者只介绍如下几个主要环节的打竹卦情况。

（一）指路时打竹卦

文山苗族有人过世后，必须要给死者“抖给（Dout ged，即指路）”。“抖给”师傅去到死者旁边，捡起竹卦念或唱道[2]：

XX，gax duas zhenb lak duas juad，rux god gax duas juad，gax jouf shoud zhenk lol nzhos liex deb uat nax uat haok；rux god gax duas zhenb，jouf yuad duad dlex nzuad muak nchos gax nzuad muak. Dlex nzuad muak nchos gax nzuad muak dangs，yuad zhaot mad kot chaib gax nax.”（Ndaok ib guaf）

汉语大意：某某（直呼其名），你是真死还是假死，如果你假死，你就赶快起来和世间人们同做吃同做喝；如果你真死了，就要端洗脸水给你洗脸，（仪式性的将“洗脸帕”往祭盆中捏三把水，就给死者洗脸，顺序是：从头到脚，头部三下，即两边脸各一下，又从面部中央做一下；身体左、右两侧各一下，正面一下；腿部左、右两侧各一下），洗脸水给你洗完脸，要摆饭填饿⑤给你吃。（打一卦）

又接着唱道：

Dlex nzuad muak nchos gax nzuad muak，zhaot mad kot chaib gax nax dangs，nyab nens jaix，duas dlangb jaix，yad duad ib zax jeud gax haok.（Ndaok ib guaf）

Yad duad ab zax jeud gax haok.（Ndaok ib guaf）

Yad duad beb zax jeud gax haok.（Ndaok ib guaf）

汉语大意：洗脸水给你洗脸、摆饭填饿给你吃完了，在生时为人，在死时为鬼，要端一砸酒⑥给你喝（要进行三回砸酒），你要接第二砸酒喝，你要接第三砸酒喝。你要接三口砸酒喝后，再说给你听（这三卦砸酒卦必须打顺。如果卦打不顺，就继续打，说道：“你要接喝，才会说给你听”，直到卦顺为止。）

接着，捡起竹卦又唱：

Zax jeud gax zaik haok lak，gax yad dik muak lol shaib，gax yad dik nzhex lol nongs，yad hiek ndaox del yangs gax nongs.

汉语大意：砸酒你接过喝完了，不过你要转过眼睛来看，你要侧过耳朵来听，要说“到得养”（即前段身世，即“抖给”，就是指路）给你听。（接着打卦。如果卦打顺后，便可给死者真正念或唱“指路歌”或“指路经”了。）

（二）祭奠时打竹卦

祭奠仪式，文山苗语习惯叫做“张庚爪”（Zhangx ghenx nzhuak）。这个仪式是“抖给”师傅给死者指路结束后进行的。“家长”要履行职责，每天基本上都要靠近死者，在旁边捡起竹卦，在一天的早、中、晚三餐饭即苗语叫“柴”（Chaik）、“硕”（Shot）、“嘛”（Hmat）和祭牲畜、烧纸等都要打三卦砸酒卦。亲戚朋友带来的饭、香、纸用来祭奠死者时，“家长”只打一次砸酒卦便可[3]。

（三）宰祭牲畜时打竹卦

这时“家长”要先打完三卦砸酒卦顺了以后，第四卦说：“某某，你砸酒接过喝完了，你（直呼其名）的某某是你的儿子或是你的某某亲戚（如姑爷等），他给你一只XX（XX表示牲畜，除了牛以外，其他都报成‘呃加折’，苗语是Ib njak zhiex，即一只牲畜，但如果是牛就要报成牛），你要接收才好。”卦顺后第五卦说：“你带一只去，要还回三百六十只给他，保佑他做得吃做得喝。”如果是儿子祭献，卦顺后第六卦说：“他要‘登要待’（即立祖位祭献）。”如果是其他人，就没有这一句。第七卦说：“你要握好畜命。”如果是祭牛，还有第八卦：“你‘蹬奥夺’（Ndangt ghaof ndox，即蹬天边天际），厨管管总‘蹬爪得’（Ndangt nzhuab deb，即地上），要‘加闪超若’（Yuad juab shangk chaot ros，即加油使劲）。”[4]

（四）找老祖宗时打竹卦

即让死者到阴间找自己老祖宗时打竹卦。这时打的竹卦，如果是一俯一仰，即表示死者同意，也就是说死者同意按生者的意愿去找自己的祖先。

（五）还魂时打竹卦

为撵魂还给生者时打竹卦。这环节，文山苗语叫“道比”（Ndaok blis），即叫整个家族以及所有来上祭吊唁的人的魂魄。第一个先从给死者“抖给”（指路）的师傅“道比”。“家长”先打三卦砸酒卦顺后，第四卦说道：“XX（死者），gax zax joud zaik haok dangs lal， gax yuad mongs nyab gax zhed chieb jaik， gax yuad ndaok XX（给死者指路的人） ib luas blis zhat hod zhed。”汉语大意：“某某（死者），你要去在你的新房子了，你要打回某某（给死者指路的人，直呼其老名。苗族男人婚后有孩子都要重新取一个本民族名字）魂魄在家。”话毕卦掷于桌面。如果卦顺即打下一个，如果卦不顺，“家长”捡起卦说道：Blis zhit yab hod zhed jaik，yad nchiex ghieb nchiex ghait hot nix。”汉语大意：“魂魄不在家了，要找鸡找蛋叫。”话毕卦掷于桌面，一直打到卦顺为止。接着打家人魂魄，全家人人打通。打完后，又从死者最亲的那支家族“道比”。这个时候，一家人只叫一次，不像主人家那样家庭所有成员一一叫完。接着打“夸能夸张”（Khuat nent khuat zhangd，即亲戚朋友）的“比（即魂魄）”。由于涉及人员太多，一般来说，只用其来源地名代替。但无论如何，打卦一直要打到卦顺为止。

（六）抬棺上山时打竹卦

这时要打在地上。如果卦是双俯的，表明死者同意抬上山埋葬。

（七）下葬垒好坟墓打竹卦

这时，要把所有垒坟的工具放在坟头边上，由“家长”在坟头上打卦向死者要回，方可把工具带回家。

（八）接死者魂时打竹卦

接死者魂时，“家长”在簸箕里的两个“魂粑粑”前打竹卦，判断死者魂是否愿意“回来”[5]。如果掷下的竹卦，一仰一俯，即为死者魂愿意“回来”。其他卦形，则表示死者不愿意“回来”，这就要一直打至一仰一俯为止。

（九）放魂时打竹卦

放魂，文山苗语叫“扎比（zhat blis）”。这时，要打竹卦。外头拿来的香、钱纸、酒水，随到随报。先报酒水，二报钱纸，三报香。报酒水时，“家长”先给死者打三卦砸酒卦后，第四卦说：“某某（死者），你砸酒接过喝了，某某（送酒水给死者的人）给你酒水，你要接过喝了。”卦顺后，接着打卦说道：“你接过他的酒水喝，要保护他做得吃做得喝。”话毕卦掷下，顺卦即可，否则要打到卦顺为止。报钱纸时，“家长”先打三卦砸酒卦顺后，接着打第四卦说道：“某某（死者），你砸酒接过喝了，某某给你一束长钱，你要接过才是。”卦顺后，接着打卦说道：“你（死者）接过他一束长钱去，要回他千百束阳钱，要保护他做得吃做得喝。” 话毕卦掷下，顺卦即可，否则要打至卦顺为止。报香时，“家长”也要先打三卦砸酒卦顺后，第四卦说道：“某某，你砸酒接过喝了，某某给你一包香，你要接过才是。”卦顺后，接着打卦说道：“你接过他一包香去，要还他千百包阳香，要保护他做得吃做得喝。” 同样，话毕卦掷下，顺卦即可，否则要打到卦顺为止。

五、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竹卦的表达意义

竹卦在文山苗族丧葬习俗祭奠活动过程中，在不同的时候，表达的意义不同。

没有出棺，正在家中进行祭奠活动的时候，给死者献祭品时打的竹卦，如果为一俯一仰，说明死者答应，表示死者说：“我已经死了，你们给我祭品我就接收了”；如果打的竹卦均是仰的，说明死者很高兴，死者不接收祭品，表示死者说：“我还没有死，干嘛要给我祭品呢”；如果打的竹卦都为俯的，说明死者很生气，不愿意接收祭品，表示死者说：“我还没有死，干嘛要给我祭品呢。”

要出棺，即抬棺材出门时打的竹卦就不同了。如果一对竹卦都是仰的，说明死者很高兴，表示死者说：“我还没有死，我不愿意让你们抬出去”；如果打的竹卦是一俯一仰，说明死者不高兴也不生气，他答应抬出去。如果打的竹卦都为俯，表示死者不接受，说明死者很生气，表示死者说：“我又没有死，我不愿意让你们抬出去，你们不要把我抬出去！”

打竹卦占卜这种神判形式贯穿了文山苗族丧葬习俗过程的始终，不管是为死者唱指路歌、吹芦笙，还是给死者祭饭、祭酒、宰杀祭牲品、烧纸钱等，凡是涉及到给死者的祭品或是生者对死者的意愿，均用这种神判形式来“判断死者的心情或接收与否，同时也是生者对死者的心愿。”[6]

总之，文山苗族丧葬习俗中竹卦并不意味着这种材料具有判决是非、判断可否的功能，这一种材料不过是象征神意的表现形式，这是用来跟死者取得联系的标志或是生者与死者对话取得联系的象征物，目的是为了表达生者对死者的心愿或死者接收生者的愿望和要求。

注释：

① 这一说法是笔者深入文山州八县（市）苗族地区调查了解，懂苗族丧葬习俗的苗族老人讲述。

② 《周易·系辞》记载：“伏羲始创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再衍生为六十四卦。”

③ 拼音为西部苗文记音。以下所有拼音均为西部苗文记音。

④ “资庚”为苗语的汉语谐音记音。以下几处也用这种记音方式。

⑤ 摆饭填饿：西部苗文记音是zhaot mad kot chaib；汉语大意是死者去世时，也许饿着肚子，可能没有吃饱饭。现在死者既然已去世，那就重新摆饭让死者吃饱了，再好好上路，不能让死者再饿着，在路上变成饿死鬼。

⑥ 砸酒：西部苗文记音是zax joud；汉语大意是表示活人与死者见面，必须打招呼。打招呼时，要用酒来敬死者，要敬三次，表示对死者的崇敬。装砸酒的器具，各地苗族所用不同，以前主要是用竹筒或土碗，现在多用杯子或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