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散文)

2018-03-23 12:16赵艳
草原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九二舅皱纹

赵艳

多年以后,我见到老九的时候,他还是最初的模样。

只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走路摇晃得更厉害了。

见到老九你就记忆起那个年代。中分的头发,黑粗硬的发根,润湿后沾上油腻的发油,左右分梳得整齐,五短的身材,永远并不拢的罗圈腿,龇着黄板牙,走起路来两手挓挲着身子左摇右摆。有人见了说老九,你今天用多宽的梳子梳头啊,那么宽的道道啊,老九抿嘴笑着不作声,第二天,你会看到他中分的发根平铺铺地,又有人打趣着:老九,今天的发型更酷了,是用篦子刮出来的吧。

老九其实是我的二舅,我三嫂的親娘舅舅,我也便“二舅二舅”地叫着。老九出生时,家里人给他上秤称了,正好九斤。大胖小子,家里人欢喜着乡里乡亲地报喜。还给取了名字叫九斤。九斤重的九斤,长到十二岁就不再长了,身高始终保持那种状态,以后,岁月的流逝便将所有的沧桑都挪到了他的脸上。不到三十岁,他就已经有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了。乡邻们便开始“老九、老九”地叫起来。老九自己心里却也快慰着呢,老九这个名字亲切得很啊,好像叫着自家的兄弟和亲娃儿。

老九父母在世的时候,他着实风光了许多年。祖上的产业很殷实,足够生计。因老九身材矮小、行动笨拙,父母从来不让他去劳作。只是全家最为犯愁的就是为他说媳妇,托了很多外乡媒人,相亲的姑娘见了他头都不回地走了。相亲的次数太多了,就有了老九的传闻:怎么第一眼就把年轻姑娘吓晕了,老九见了姑娘不会走路了,出门追姑娘没迈过门槛就摔个仰面朝天。老九开始有了传闻,就像是个传奇人物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出他来,暗暗地瞟他的人多了,老九心里舒坦着呢,依然怡然自得地过着生活。有人说老九傻,一脸的傻相,有人马上否认,老九其实内心里尖得很哪。

老九父母相继过世后,他也奔四了。他忽然想起了日子的艰难,便去水库区内的塑料编织厂干杂活,挣点零花钱。刚开始上机器,身高不符合条件,不懂技术,手脚还不灵活,几日后就被退下来干杂活,拆拆水泥袋子,拾掇卫生。老九白天干活,晚上便换上西服,扎上领带,梳理好油油的小分头,走着去近二十里地远小镇上的舞厅。据说他舞跳得好着哩,步伐正和着舞曲的旋律,闪烁的霓虹灯绚烂着老九那张皱纹交错的脸,那个瞬间,笑容熨开了他脸上深深的皱纹。老九请很多小姑娘跳舞,余下的时间,便坐在角落里啜饮着老烧,眯缝着眼享受着。拉过小姑娘的手吗?第二天,就会有人刨根问底地问他。“拉过了,我还碰过女人的奶子呢……”老九说着,手里还比画着,一脸猥亵的笑,众人哄地散了。以后大家经常拿这取乐。

老九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挣来的钱就花掉,入不敷出。一次,在编织袋厂门前焚烧垃圾时,刮了大风,火未燃尽,顺风刮走了十几个沾着火星的编织袋,他在后面怎么撵也撵不上,燃火的袋子刮到枯草丛中,差点引起火灾。因为这个,厂里将他辞掉了。老九失业了,开始游荡着,找到亲友家,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讨口饭吃。

入冬了,老九身上衣服薄着呢,走过大街,看到他将露着棉絮的外衣披在乞丐身上,自己只穿一件薄秋衣,他跑去买来一把花生米、二两白酒,坐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和那个乞丐老头喝起酒来,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边比画边呜啦呜啦地说笑着,路人被吸引着都跑去围看。

老九突然失踪了,一年多没见,村里人都觉得眼前少了很多熟悉的东西。老九成了村里标志性的念想。乡里人到处找,偏僻的村落找遍了,都没有下落,乡亲们到最后也就放弃了。春节后的一天,老九衣衫破烂地回来了,脚上的布鞋钻出了指头,脚趾上血糊糊的。老九明显消瘦了,说话更加支吾不清,耳朵也背了。据后来老九慢慢回忆,是因为在外乡人家的地里偷玉米,被一家“地主”囚禁了,拳打脚踢后,看到一无所获,便扣下来在那干活。老九被那家人送到一个偏僻的小山坳里放羊。交通闭塞,就一户人家,主人一个月送一趟吃的,每顿饭,都是他和几只牧羊犬一起吃。每次,老九都是先让狗吃饱了,他才动筷吃,瘦得皮包骨头。这样,还时常遭到主人的暴打。老九慢慢地长了心眼,一天趁着主人下山了,一个羊贩子来收羊,他偷偷地抓着卖了一只,手里攥着钱扔下羊群,便开始往山下跑,徒步走了三十公里,才找到了村屯,又顺着公路沿线的路,打听路人找回了家。说到激动时,他的话语还是呜啦呜啦说不清,挽起衣衫后,脊背和手臂上的新旧伤疤纵横着,看了让人揪心。乡亲们说要去找那家算账,他又紧着摇头,不让去找,说都怨他,都怨他……这次事件后,老九的听力也不好了,估计是被打伤的。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下来,乡亲们心头愤恨着,却无力处置。

乡政府干部为老九办好了去养老院的手续,并派车将他接去。他去住了两天,便又偷着跑了出来,他说,我还惦记着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呢,我舍不得和他们分开。过了几年,幸福院建起来了,家人们欣喜着,这回老九该享福了,有了新家了,但是老九却拧着不去,他挺直腰板,扬着脸说,60岁以后的老人才入住,给那些人住去吧,我还没老呢。

这两年冬季,老九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年岁大了,没人找他做短工,生活更没了着落,晚上借宿人家,白天从村子到小镇上,来回要走两个多小时,就为了中午吃一顿饭。三哥经常拿出好烟好酒款待他,三嫂却给他下了禁酒令,大冬天的,喝多了,走不回家,在外面冻着了多危险。老九也不辩解,淡淡笑着。

临近春节,老九打来电话,很仔细才辨清他的话语:小梅,哪天回老家,让孩子给他舅姥爷拜年,我还给孩子红包呢。我想象着,去年他微颤的手从那低保金里抽出五元的一张皱巴巴的旧钱,塞给孩子的场景,不禁有泪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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