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的“夔州时期”与巴蜀山河
——评《“狂夫”杜甫》

2018-03-28 02:41
传媒论坛 2018年15期
关键词:夔州杜甫

(重庆社会科学院改革杂志社,重庆 400031)

杜甫,字子美,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被后人称为“诗圣”,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其创作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影响非常深远。在杜甫颠沛流离之一生中,曾被迫离开成都,经嘉州(乐山)、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云安(云阳),到达夔州(奉节)。这一时期,诗人创作达到了高潮,不到两年,作诗430多首,占现存作品的30%。

《“狂夫”杜甫》是著名文史研究学者蓝锡麟为纪念一代诗圣杜甫旅居夔州1250周年而作,共十三章,均以杜甫诗句为载体和依托,分别阐释论述了杜甫其人、杜甫的游侠经历,凌云壮志、才华自矜、时事激愤、生存牢骚、诗酒任性、侠骨恩义、至性亲情、命运反讽、诗美登极,以及李白之“狂”与杜甫之“狂”的比较。

全书共引杜甫诗歌约500首,2000频次,其中重点篇目《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蜀相》《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登岳阳楼》被引频次最高。著名诗句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等尤为明显。

此外,一些相对“冷门”的诗歌,如《题郑县亭子》《早秋苦热堆案相仍》《独立》和《瘦马行》也在引用之列,表明了本书的研究性、学术性特点。《“狂夫”杜甫》以唐代著名现实主义诗人的创作为研究对象,证明夔州时期为杜甫创作的高峰期,将之与巴蜀区域文化关照,兼具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一、选题之新独:以“狂”为诗圣及诗史作注

杜甫及杜诗研究,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高地,自元稹“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始,杜甫及杜诗研究是延续千年的显学。所谓文人相轻,但能够得到元稹、白居易、韩愈、王维、张籍等留名青史的诗人一致追崇,又在两宋形成“千家注杜”的气象并对两宋诗风产生重要影响,在清代产生大量笺注、诠解版本,足以证明杜甫的诗歌成就。

杜甫研究在今天也没有“消热”,每年都有大量的文章产出,既有专家前辈,也有青年后学,相关话题常说常新。《“狂夫”杜甫》不追求包罗广泛或体大而思精,而是捕捉到杜甫人格及诗风中流露出来的重要特色——“狂”,以点带面,全面梳理杜甫生平,尤其是其创作生平,从少年游学齐赵始,到客死湖湘终,在整体把握杜甫的创作背景和整个人生境遇,通过对夔州时期诗歌的细致解读,挖掘杜诗中流露出的“狂”,揭示出“狂”乃杜甫的关键人格特征,更乃杜诗之思想精华。

《“狂夫”杜甫》立足一个“狂”字,乃是因为杜诗中,直写“狂”人格的句子颇多。作于夔州时期的《壮游》曰:“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意即自己年少轻狂,游侠十年,遍走吴越、齐赵、梁宋诸地,养成了自负豁达的狂直性格。《壮游》带有自传回忆性质,如果这是杜甫自我鉴定“少即狂”性格的依据,则作于成都草堂的《狂夫》可说直接自命“狂夫”的身份,且“老更狂”: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此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曰“漫卷诗书喜欲狂”,《赠李白》曰“痛饮狂歌空度日”,《乐游园歌》曰“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官定后戏赠》曰“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等等,这些直接带“狂”字的诗句尚不胜枚举,间接写“狂”的则更甚。

杜甫之“狂”,主要有两大方面。

(一)信念之狂:奉孺守官却求而不得,仍心怀苍生、布衣论政

杜甫身出官宦之家,其祖父杜审言、父杜闲皆为官,远祖杜预为西晋当阳侯。杜甫生平最大的壮志在于为官。《“狂夫”杜甫》第二章指出,《望岳》是杜甫平生第一狂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是其狂妄精神内核的集中体现。他毕其一生始终崇尚坚守的人生价值即在于治国平天下。在《进雕赋表》中,杜甫表明了自己的功业自期:“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困顿长安十年,流落巴蜀十年,为官之路艰辛坎坷,受尽挫折,却始终达观幽默,不改初心。《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曰: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杜甫的政治抱负,也是他的远大理想。他的自我期许,不是成为诗人,而是成为治国平天下的贤良能臣。“奉儒守官”是他尊崇的儒家思想所指引的君子之道,也是祖上为官的家教家风。

蓝锡麟认为:杜甫虽一生未曾在功业上有所建树,但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自期化作了自为,不在其位,也谋其政。《兵车行》等便是其布衣论政的先例。即便到了晚年明知此生不可能再有所作为,生活上也失去严武庇护(“厚禄故人书断绝”),仍不改“狂夫”之自我定位,直言“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充满了对未遂大志的不甘,但又不沉浸在萎靡和消沉中,“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即为其晚年的精神动力。

(二)创作之狂:巴蜀山河对杜甫晚年创作巅峰的孕育及激发

虽然为官才是杜甫的主要人生追求,但杜甫也坦言作诗是其家传,“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都在炫耀身为“文章四友”之一的祖父杜审言,反映出传承和弘扬诗学家风的自觉和自期。又言自己“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对自我的诗才极为看重。

《“狂夫”杜甫》第十二章论证了杜甫“夔州诗”完成了“沉郁顿挫”的诗风集大成。杜甫入蜀五年多,创作数量相当于既往二十四年的总和,因而“草堂诗”奠定了杜甫诗歌在中华传统诗学中集大成的历史地位。他羁旅夔州两年多,创作力之旺盛,作诗480首,且众体皆备,成就了其一生的诗美登极,最终完成了集大成。仇兆鳌《杜诗详注》引李祥曰:“少陵夔、蜀山水诗……各尽山水之奇,每读一句,令人如目见山水,而又得山水之所以然。”该论指出了巴蜀山河对杜甫晚年创作的孕育及激发,但又不够全面。实际上,杜甫的夔州诗不光成就在山水,而是囊括写景、状物、酬人、言事、怀古等各方面。

但显而易见的是,“草堂诗”时期,杜甫有《江村》《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春夜喜雨》等诸多佳句,蜀地美景可谓全部包孕,其中不乏“娟娟静、细细香” “事事幽” “时时舞,恰恰啼” “江深竹静,百花高楼”一系列宁静的村居闲景。但在夔州时期,多有“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白帝城最高楼》),“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秋兴八首》),“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夔州歌十绝句》),“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愁》)等气势豪迈之句,既再现了巴地大山大河、高楼险峡,与蜀地截然不同的自然风貌,也象征杜甫的诗风的进一步深化及诗体的进一步拓展。

“草堂诗”时期,杜甫已对西蜀民歌进行了吸收借鉴。到夔州后,更是受当地竹枝词的影响。由“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之二),“竹枝歌未好,画舸莫迟回”(《奉寄李十五秘书文嶷二首》)等可见一斑。竹枝词起源于三峡地区,是巴渝曲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夔州歌》被认为与刘禹锡《竹枝歌》“同工而异曲也”,甚至认为《夔州歌》乃竹枝开端。

“他乡阅迟暮,不敢费诗篇”(《归》)之句,正是杜甫对自己晚年漂泊西南,不辍诗笔,成就“草堂诗”和“夔州诗”之大成就的整体描述。既反映了他遭遇仕途坎坷、为官无望后,对于“作诗”理性审视,又表明了其对创作之“狂”的坚守与飞跃。

二、语言之雅俗兼修:川方言与本土文化的关照

作者蓝锡麟,兼具学者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因而呈现了一种严肃不失诗意的文风,杜甫诗歌本身的美感,加上作者用生动晓畅的现代汉语解读,形成了一种“诗美”的语言风格,从而满足多个层次读者的阅读需求。《“狂夫”杜甫》共十三章,每一章均以杜甫诗句为题。如“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时事激愤,“纨绔不饿死,冠儒多误身”的生存牢骚,“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的诗酒任性,等等。但《“狂夫”杜甫》在语言上的魅力,更多地体现为川方言与本土文化关照冲击带来的新鲜感。

(一)川方言带来的亲切阅读体验

蓝锡麟为川籍,长居重庆,毕生从事巴蜀文史研究。在《“狂夫”杜甫》中,蓝锡麟叙议并包,对诗歌创作及诗歌成就部分多议,但有关生平事迹的部分以叙为主,从语法到字词,都大显川方言魅力,成为本书的一大亮点。

如第一章论及杜甫青年游侠,解释“侠”字,以《说文解字》为依据,用了一个短语“倒推转去”,即典型的川方言组词,意为“反向推之”;第八章论及杜甫与严武的交情,说杜甫“巴心巴肝地敬重比自己年少十四岁的严武”,其中“巴心巴肝”也是川渝两地最常见的俗语,意为“掏心掏肺”,“巴”有“贴、粘”之意;介绍《寄从孙崇简》时,说杜甫是杜崇简的“远房老辈子”(意为远方长辈);等等。

又如第八章“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的至性亲情中,言及杜甫对早期一心求功名,冷落了妻儿,后沉痛自责,诗中多有妻儿的愧疚与牵挂,如《月夜》《北征》《羌村三首》《春望》等,其中《忆幼子》专注于思念宗武,蓝锡麟以四川方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形容杜甫的至性亲情,说他“爱幺儿爱到了极致”。

再如解读“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时,补充道:“橡栗即橡子,四川人叫青杠子,采来可以代粮充饥。”

从川方言词汇,到四川俗语,以及四川常见的植被、人情,蓝锡麟有意识地在本书中穿插方言表达,增强了可读性与趣味性,消解了学术枯燥意味。

(二)夔州诗乡野题材与本土文化的呼应与观照

杜甫无论是在草堂时期还是夔州时期,都与当地村野邻人关系融洽,经常一起喝酒聊天。草堂时期的《北邻》《南邻》《客至》《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均为例证,“田父” “黄四娘”“邻翁”等都是他在西南漂泊时期的近邻好友。这些人的入诗一则表示他们往来密切,二则说明他接受了村野人情和田园生活。到了夔州,这种相交有增无减,且大多入诗,在这些诗句中,巴蜀之地的地理环境、民风民俗跃然纸上。

蓝锡麟指出,夔州地处峡江山水间,民间取水困难,便作《引水》,还原当时用竹筒引山涧至家饮用的情景;又言及寄寓奉节期间的居所是半山腰“客堂”,实则不过“用竹竿和茅草捆绑搭成的偏棚而已”。因为峡江地带瘴气弥漫,疟疾横行,杜甫自己和邻人多受风湿瘴痛之苦,纹食用乌骨鸡能治,则作《催宗文树鸡栅》,教长子宗文以农事。

夔州时期,杜甫的“爱民”愈加深厚。他对近身僮仆、邻居贫妇、峡江民众多有关爱,是践行其“仁者爱人”精神的集中体现。杜甫为男僮阿段写了《示獠牙奴阿段》《竖子摘苍耳》,涉及女奴阿稽的则有《秋行官张望督促东诸刈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又呈吴郎》规劝自己的亲戚勿与邻住寡妪计较,任由其扑枣也无不可。此外,还有《负薪行》《最能行》二诗,可以说揭示了唐代川东地区男尊女卑、男闲女劳的社会乱象。诗句中尖锐地为夔地贫苦妇女鸣不平,创作中的平民化倾向愈加明显。

综上,《“狂夫”杜甫》提炼出了夔州诗中的乡野题材,介绍了这些诗歌流露出的夔地饮食、疾病、农桑、植物、村居琐事等信息,还原了唐代当地的村野风貌,乡风民情一览无余。

三、定位之巧妙:学术著作与文化读本的平衡

如前所述,《“狂夫”杜甫》的章节标题均为杜甫诗句,大都与杜甫的生平事迹、个人阅历交互穿插,从阅读体验上来看,给人以“为诗之美”,即便将之定位为杜甫的人物评传也未为不可,普通大众读者可以轻松阅读,仿佛欣赏一部纪录片。尽管蓝先生此作是有意识地向普通读者亲近,使之了解更立体、更全面的杜甫,从而达到学术普及的目的,但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他也坚定地贯彻了古代文学研究中尊重历史、严格考据的学风,从价值输出来看,则是“为学之严”的重要写照。

首先,细致考证原诗的版本,正确面对学界的争议,适当做出选择。杜学研究已发展了一千多年,且不局限于中国学界。以《全唐诗》《杜工部集》等为主要蓝本,衍生了《杜诗镜铨》《杜诗详注》《读杜心解》等多家解诂之作,也存在着许多有关诗题、字词的争议。杜甫本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作诗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后世也多根据该习惯的推测,修改其句。作者蓝锡麟在尊重学界前人的前提下,并不过多纠结这些版本的争议,为《“狂夫”杜甫》选取了更能论证杜甫“狂”之心理人格的版本,如《江村》尾联,学界多认为应是“多病所须唯药物”,但本书采用了“但有故人供禄米”,因为该句更能体现杜甫一心为官却不轻易折腰,安心接受朋友的接济这种“老更狂”的精神风貌。

其次,重视原诗引用,严核篇目索引。《“狂夫”杜甫》末尾附有索引——“杜甫诗文引用目次”。该索引多达13页,列出了每章节引用的诗歌篇名并精确统计了频次,便于读者定位、核查。全书共引杜甫诗歌约500首,共计2000频次,许多重点篇目反复引用,贯穿全书。在出版过程中,为力求客观准确,防止知识性错误,编作双方多次共同讨论核对,避免出现诗题不一致、定位不精确的情况,仅该部分的技术工作,便耗时近一个月。

《“狂夫”杜甫》已于2017年由西南师范出版社正式出版,为重庆文艺创作资助项目。全书由老先生手写而成,共23万字,并不算特别厚重,但从编审、录入到校勘、核验,出版流程历时2年。该书也是蓝锡麟晚年扛鼎之作,倾注了大量心血。他在书尾说道:“他携家移居夔州的那个大历元年,按公元纪年为766年,距今年已1250年,今年恰遇逢十之年。慎终追远,缅怀先贤,谨以《“狂夫”杜甫》一著,仰望蓝天,诚托白云,献给永远的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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