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蝶记

2018-04-09 11:09王杰
民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师娘蜡染师父

王杰

1

船靠岸,父亲顺势一跨步,便上岸了。他回过身来,要拉我上岸。我木在船上,呆呆的,没有上岸的意思。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是那拍岸浪花,可以荡回北岸。我用怜悯的目光最后祈求父亲,期望他在最后一刻能回心转意,父亲决绝避开了,招招手催我上岸。见我无动于衷,父亲急了,跺着脚,摆出要上船拉我的架势。我知道,他来拉我和我主动上岸是不一样的,前者意味着我的脑门上又要挨上一顿好敲。说实话,只要让我回北岸,我不怕被敲,这么些年,早习惯了,也麻木了。

我和父亲僵持着,他不下来,我也不上去。父亲终究没上船强拽我,只是杵在岸上定定地盯着我,我也仰视着他,很快,他那绝情冷酷的眼神开始褪色,黯淡,最后模糊了。慢慢地,他的眼珠子开始骨碌骨碌上下打转,眼帘噙起一层湿润透亮的水雾。我明白再挣扎也没用,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

那就下船吧!

我的父亲,这个弓着背的老男人,就要把我送给北盘江南岸的一户阔人家了。说是送,但我知道那户阔人家肯定给了父亲什么好处,父亲才这样迫不及待地将我扫地出门。

2

父亲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远远跟着。走到离江边不远处的大榕树下他停了下来。等我走近,他蹲下身子,替我捋去夹在鬏鬏上枯萎的叶屑。鬏鬏是早上临出门时母亲扎的。我知道,女孩子終有一天要被扫地出门的,时间早晚而已,但这一天对我来说太早太突然了,我还不满十三岁啊!于我而言,家还是个遮风避雨的巢。

不是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吗?我意识到还有机会留下来,有机会让这个狠心的老男人收回成命。于是次日清晨,鸡打头遍鸣,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背背篓上山,割完草回来后,我又挑了水,把两口大缸挑得满满的,希望用一如既往的勤劳唤醒父亲。可惜,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父亲铁了心要送走我。

昨天早上,我挑水回来,刚放下水桶,父亲就追进厨房,叫我去收拾收拾,待会儿就走。母亲已经在厢房里替我拾掇行李,我想哀求母亲,可对着她浮肿的双眼又强忍住了。母亲打心里舍不得我,但这个家她说了不算,父亲才是这个家的主儿。可能我开口,母亲会遂我的愿,再去跟父亲说情争取,但我能想象,父亲回复母亲的将是臭骂,甚至是一顿毒打。母亲抗议的唯一方式是躲进吊脚楼的某一角落暗自垂泪。

母亲发现我,本能地背过身去,曲肘抹了一把泪,然后才回过身来,眨巴着泛红的眼眶苦笑说,囡,洗洗吧,洗完娘给你扎鬏鬏。

说真的,母亲的笑比哭更让我心里难受。

父亲一边捋着我的发丝一边温和嘱咐道,过了山垭口就到了,见到男的叫爸,女的叫妈,晓得不晓得?我没点头也不摇头,继续沉默。父亲又说,人家看上你是咱家老祖公攒下的福分,好多人想去还去不成呢,人家顿顿吃白米,天天有肉吃,安逸得很哦。我垂着头呢喃,我不,我想……我停住,剩下的话我连同口水和即将奔涌的泪水咽了回去。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明白了,再祈求只会自取其辱,除了徒增他抛弃我的快感以外,于事无补。

父亲直起身子,一声“走”便不再说话,动作是那么地干脆,恩断义绝一样。

我依旧远远跟着。

翻过山垭口,是一溜狭长的平地,平地里种着油菜花,一垄一垄黄灿灿的,从南一直向北延伸。平地东西两边各夹着一道山梁,仿佛那溜平地就是被这两道山梁挤兑才又瘦又长的。东面的山梁低矮平缓,在挤压中处于下风,以至于一畦一畦的楠竹都被逼上了山,争先恐后地沿坡往上挤。微风过处,竹林齐刷刷地勾头又抬头,隐藏在深处的吊脚楼角若隐若现。父亲指着吊脚楼角说,看,那就是你的新家,刚才说的都记得了?

我还是沉默,无边的沉默。

想着马上就要像竹子一样被挤上山,我就想哭,可哭不出来。上山的路盘在竹林里,弯弯绕绕的,不过纹路清晰,又没有多余的岔路,只管顺着走通头便是。

走到头,是一方平地,平地靠坡的一面架着三座呈品字形排开的简陋吊脚楼。吊脚楼前是一溜空地,摆满大大小小的缸。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将空地一分为二,直通吊脚楼的中堂。

噫,这是老家伙所说的阔人家?

吊脚楼中堂下放着一口大缸,一男一女对脸站在大缸两侧,男的半光着膀子,双手紧紧握着一根木棒在缸里卖力地画圆,女的半伏在缸口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缸里,不时伸出拇指试探,像在拌什么。父亲握拳紧贴唇边,生硬地干咳了两声。女人闻声侧过头来,发现是我们,被打扰的懊恼顿时舒展开去,眉飞色舞地迎了过来。

女人靠近,我立刻认出了那张脸。我见过她,在花江镇上。她是卖蜡染的,在集市上有一个不错的摊位。

我此刻才醒悟,原来一切都是两只蝴蝶惹的祸。

我家在北盘江的北岸,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弟弟没出生之前,老家伙和母亲几乎天天干仗,说是干仗,其实是老家伙单边发动的侵略战争。他开喷谩骂,我们只能听着,不能顶嘴更不能离开,顶一句,得多挨一万句,走开会被视为不服气,那就不止骂这么简单了。母亲身子骨本来就单薄,生完我们三姐妹后更是每况愈下,根本干不了重活,这也时常成为老家伙发飙的借口。不过,老家伙最常用的借口也是最刺伤母亲的借口是母亲至今未能给他生下儿子,那句“吃人饭尽拉狗屎的荒货”中我们三姐妹成了狗屎,母亲则成了不会生男孩的“荒货”。没有儿子,等于绝了香火断了根,断了香火就是家族的罪人,就是死也没脸见地底下的列祖列宗,这是老家伙的逻辑,也是流淌在我们祖祖辈辈血脉里的大逻辑。

村口有一破败老屋,是老以前生产队的老房子,墙上有白石灰刷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生男生女都一样。政府是这样说的,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生男生女历来大不一样。

精力殆尽的母亲又怀了一胎。为确保是弟弟,老家伙特请押娅来做法。押娅说猫腻出在生产队的老屋上,说乡政府的标语压了村里的阳脉,使村里这些年尽生女孩。当然,计划生育后,村里不少人家香火堪忧。大家都相信押娅的话,纠集在一起,在一个深夜推翻了那堵墙。虽然是堵废墙,但还是惊动了乡政府,他们开着吉普车进村将所有参与谋事的人带走,主谋押娅被拘留,作为积极分子的父亲被批评教育后放了回来。

墙倒以后,老家伙更加心安理得了,干什么都特有劲,弯下腰去能锄一整天的地。腰板挺直了,在人群中也敢大声说活了‘好像墙毁了母亲肚里理所应当是个弟弟。总之,老家伙高兴,我们也跟着高兴,我们高兴的方式是尽心尽力呵护母亲,原本以为老家伙高兴的方式是对我们几娘俩好些,可慢慢发现比以前更变本加厉了,处处看我们不顺眼,比如我们上厕所,他骂我们死牛烂马屎尿多,再比如喂牛的草没了,水缸的水干了,他骂我们眼瞎,我们把草割来,把水挑满,他又说我们三姐妹除了割草挑水还能干什么。大姐实在气不过,恰巧那时有个哑巴上门提亲,那哑巴除了说不出话,样样都还过得去,配大姐绰绰有余,大姐想都没想便自己应承下了,她说哑巴就哑巴,至少耳根清净。大姐刚出嫁不久,二姐也走了,去打工,不知道跟谁,听说是邻村一个小伙,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说这辈子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我处在一个尴尬的年纪,十三岁,要出嫁,还太小,去打工,也太嫩,再说我不像大姐二姐那么狠心,拍拍屁股就走人。虽然在家少不了要受气,但两个人分担总比母亲一人扛的好。

那年春节过完,母亲如愿以偿地生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我弟弟。不幸的是,弟弟遗传了母亲体弱的毛病,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不是发烧就是感冒,常常得往镇上医院赶。

我眼前这个卖蜡染的就是去镇上医院接弟弟遇到的。

记得上医院的头天晚上,弟弟整宿都在哭,还发高烧。第二天,父亲早早背着他上医院打点滴。日中过后,母亲叫我去接父亲。父亲用背带将弟弟捆扎在我背上,让我跟着他到集市上买东西。

父亲买洋芋,洋芋便宜,煮烂碾成泥弟弟爱吃。连看了几个摊位,父亲都嫌贵,最后在一个最烂的地摊停下了。地摊的洋芋坑坑洼洼的,上面还裹着一层厚厚的泥,一毛钱一斤,买好的要三毛。买好的一斤不如买这个三斤。父亲打定主意后开始在洋芋堆里翻来覆去地挑。握拳搓掉泥,伸指抠掉土,好不容易弄好一个放进袋里,但抠好另外一个后,想想又把刚才放进去的拿出来对比。摊主连连叫苦,父亲不以为然。嘈杂的集市吵醒了弟弟,弟弟突然放声大哭。摊主本来就不待见父亲,瞥眼拉大嗓门,哪家的娃儿,哭丧呢。父亲没有发飙,指着墙角的一溜空位,吩咐我去那里等他。我站在墙下,一边轻轻摇晃身体哄弟弟睡觉,一边看父亲挑洋芋,不一会儿,弟弟進入了梦乡,而父亲也已经挑了一大袋,正急赤白脸跟摊贩讨价还价。我最不喜欢看到父亲这副抠抠搜搜的嘴脸,将目光转向了旁边的蜡染摊。

蜡染的图案都富有深意,例如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在长城边哭泣,那便是汉人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再如一男一女在竹林里木叶对歌,那便是我们布依族查郎与白妹的故事。有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张染有一对貌似恋人的图案,图案深处隐约是一座坟墓,我知道这张想要表现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悲剧,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走近,女摊主热情地递过来一沓蜡染,笑着说,小妹妹,随便看。我下意识地往后缩。老家伙说过,摊子上的东西不买别乱碰,有些摊贩会耍赖,你摸过他非逼你买下不可。见我退缩,女摊主也不勉强,将蜡染放了回去。

别怕,小妹妹,喜欢就看个够。

看着女摊主那和蔼的劲,我便肥着胆,指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那张开口了,说那张缺了东西。

女摊主一脸不解的模样问道,缺什么呀?

缺两只蝴蝶,我不假思索。

女摊主惊呆了,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正为自己的设想得意,突然,脑壳被狠狠敲了一下,咯咯的声音直在脑海里嗡嗡回荡,一阵眩晕随之袭来,是老家伙,也只有老家伙才会敲得如此的响。

聋苞,走了。老家伙不是叫几乎是吼。

我回过神来,转身跟上,这时,女摊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叫住我。老家伙的脸顿时白了,又回身给了我脑门重重的一响指,骂道,这狗日的手贱,叫你乱动人家东西,回去不把你狗爪子给剁了。说着又要敲,我捂着火辣辣的额头,垂下头去,知道自己闯祸了。

父亲教训完我,就换个哀求的口气道,老板,娃儿小,不懂事,您大人大量,饶了她吧!说着又要敲我,但被女摊主制止了。女摊主说,我喜欢这细妹,这块蜡染送给她,说着将蜡染塞进了我手心。

3

我没按父亲之前的叮嘱,管这个女人叫妈。父亲轻轻掐了我一下,我低头,他又用力掐了一下,我头埋得更深了。我只有一个妈,虽然那个妈无力制止挽回这一切,可无论如何,这个妈我不能叫,一叫就等于我承认了这个老男人卖我的事实。作为父亲,他可以体罚我,甚至出卖我,但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我有做主的权力。老家伙被彻底激怒了,又狠狠地掐了一下,嘴里不停地骂道,小杂碎,你倒是叫啊!我的皮像是要被拧掉一样,生生地疼,牙齿咬得咯咯响,眼泪嗒嗒直流,但我没有吭气,也没有哭出声来,我不能让他听见我哭,哭是他体罚的胜利号角。

那女的于心不忍,把我拉过去护着,说,娃娃认生,不叫就不叫嘛!说完半扶半架着我去侧屋,老家伙也跟来了。侧屋并不是富贵人家的摆设,竹凳,竹椅,竹窗,竹床,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女人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屋。

老家伙点点头,表示满意。

从侧屋出来,那男人已经在中堂的四方桌摆盘上菜,等我们上桌了。

父亲这时却说要走,女人极力留他吃饭,他推说家里事多,坚持要走。临走前他再次蹲到我面前,嘱咐我要听话,就走了。

望着逐渐消失在竹林头也不回的背影,我心里的酸楚一阵接着一阵往上涌,终于抑制不住,冲进侧屋,伏在床头大哭起来。

我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这个女人,我失望透了。看得出,这夫妇对我并无恶意,但这无法平复我对她的恨,如果不是她喜欢我,父亲不会卖掉我,父亲不卖掉我,我也不至于病成这样。

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吃她一粒饭,这是我来之前抱定的决心。我想过,只要我一死,这夫妇俩对我有何图谋也就落空了。他们定然找老家伙理论,那时他们的争吵声就是祭奠我死得其所的礼炮。

我决心效仿被财主莫怀仁囚禁在八角楼上的刘三姐,誓死不妥协。想着想着,不觉正午已过,本就空空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乱叫。我是真饿了。如果来送饭的是母亲,该多好啊!如果真是母亲,我懒得动手,她还会一口一口喂我呢。想起母亲的各种好,对比父亲的各种狠,我就委屈,委屈来委屈去,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那个女人的怀抱,她说,孩子,吃点儿东西吧!她的语气已近似哀求,你要是不愿意,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你真愿意放我走?我回了她第一句话。

她诚恳地点点头,不过你得先吃饭,她说道。

只要她肯放我回去,别说吃饭,吃毒药我都不犹豫。

晚饭她把我叫到中堂去吃。果如父亲所说的,饭菜很丰盛,说是为我送行,还说以后我想来就来。她这么敞亮大度,反倒有些让我无地自容了。

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一直坐在窗边盼天亮。只要天一亮,我就走。想着明天就能见到母亲,见到我那可爱的弟弟,我就兴奋,说不出的喜悦。最让我头疼的是父亲那个老家伙,我该如何去面对他呢?走到他跟前,说,爸,我回来了!按照他的性格,指定会痛骂我一顿后将我送回。对,一定是这样的。还有,这女人声称送我回去,或许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肯定是随我去找父亲算账。越想越不安,越觉得回去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去年大姐出嫁,照我们布依族的规矩,出嫁的姑娘要回门,得等娘家派人去接。大姐整整望了三天,也不见娘家来人,就擅自回门了,结果吃了父亲一通骂。大姐本来就窝火,加上父亲不讲理,也急了,摔了那碗回门面就走了。我不是出嫁,而是被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父亲已经恩断义绝,想到这,我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下场可能还不如大姐。

天边泛白了,太阳出来了,我的心也陡然豁亮了。大姐二姐不在了,家里的牛没人放,家里的草没人割,弟弟哭了,没人哄,想到这些,我便觉得那个家还是少不了我的,等着吧,有你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你后悔的时候,有你回来求我的时候。我想清楚了,不能就这么回去,要回去,也得让那老家伙亲自来接,当着大伙的面给我赔礼道歉。

那女人是讲信用的,一早就敲开了我的门,给我送来一碗荷包鸡蛋面,说吃完就走。

等等,我说,我能多待几天吗?

当然可以,巴不得呢。

我爸爸拿了你的钱,我帮你做活还,只是到时我爸爸来接我,你不能拦。

傻孩子,什么钱不钱的,你喜欢就呆着吧,赶场遇到你爸,我叫他来接你。

她是个讲信用的人,有她这句话,我就有底了。

临来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在外不比在家,凡事要勤快。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便找来镰刀,背上背兜,动身去割草。割完草回来,天已大亮,我又想去挑水,可吊脚楼旁的石壁中有一眼泉,泉水从泉眼涓涓流出。这家人将竹子镂空,直接将水引入缸内,根本不用挑。没办法,我只好又去割草。割滿第二篓的时候,徘徊在山里的团团浓雾开始随风涌动飘散,景物也由近及远清晰开来。

世界仿佛醒了。

我坐在山上,看见了我日思夜想的北岸,看见了滔滔的北盘江,看见了渡我过河的船只。方圆百里之内,只有那个渡口有船,父亲如果来接我,一定会打那里坐船渡河,只要我守着渡口,父亲一来我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我也相信,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等来父亲。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无论是割草还是守望,都只是我学蜡染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可我慢慢从别人眼里发现,我其实是最幸运的。

最先说我幸运的是一个放羊的老头,我在割草时遇见他。他仔细端详后,捋着斑白的胡须直点头,半晌才对我说,你是莫家夫妇刚收的徒弟吧?莫家蜡染后继有人了。我委屈地摇头,严格意义上我只是一个被亲生父亲卖掉的弃儿。他又说,莫家夫妇能看得上你,定有他们的理由,好多孩子来拜师,你师父师娘都没瞧上呢,孩子,可要好好学!我讨厌老头跟父亲一样的口气,说什么机会难得,被生身父亲卖掉才是机会难得呢。好几次,我到河里洗衣服,发现妇女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羡慕,和我年纪相当的少女们除了羡慕还有几分酸溜溜的妒忌。

他们羡慕我,却不知道我来这是被逼的,更不知道我其实不愿待在这。

我比任何人都盼赶场天,那女人承诺过,只要赶场遇到父亲,就叫他来接走我。所以每到赶场,我就觉得自己离回家不远了。他们去赶场,一般都是傍晚才回来,我也渐渐养成了做饭等他们的习惯,当我把饭菜端上桌时,他们疲惫的表情立刻闪烁着满意的微笑。我给他们惊喜,当然也盼望他们能还我一个惊喜,最好是父亲同意来接我的惊喜。

第一轮场,我没能如愿以偿,他们说父亲今天没来赶场,但他们给了我另外一个小惊喜。给我买回来一对可爱的小白兔,那男人还连夜用竹子帮我箍了个兔笼。从那以后,我除了割草回来喂兔,偶尔也背它们上山,让它们吃最鲜最嫩的草。

第二轮,他们说父亲太忙,抽不开身来,过段时间再来接我。我已经知足了,毕竟父亲肯来接我了,我想过了,只要父亲肯来接我,我不要他道歉,实在抹不开面子,叫个熟人来也成。

第三轮,第四轮……时间悄然而过,回家依旧遥遥无期。

这一守,我把夏天守过了,把秋天给守来了,也把山上的草守枯了,甚至连滔滔的北盘江也守瘦了。我渐渐发现我的守望如同每天的太阳一样规律,早晨朝气蓬勃,中午最盛,越到下午越失望,黄昏最痛苦。有一次,我在山上远远望见一个人打北岸来,跨步上岸的动作极像父亲,我飞奔下山,抄近路去堵截他,照面才发现不是父亲,空把人家吓出一身冷汗。还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头,和父亲穿一样的衣服,我迎面跑去,在竹林和他撞上了,他是来找那夫妇做蜡染的。

也是那个秋天,我从放羊老头那里得知,蜡染对于蜡染工来说并不只是一门生计,还有比生计更重要的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他点燃烟筒,猛吸了一口,呼出长长的烟,烟喷尽,才说,那就只有你师父师娘明白了。老头的话无形中开启了潜藏在我内心神秘世界里的阀门,内心各种想法一夜之间在我脑海中肆意横流。想到老头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就觉得这夫妇俩买下我并不只是喜欢我这么简单,或许他们有更深的用意。

我记不得是第几次赶场了,他们回来对我说,只要我学会做蜡染,父亲就来接我了。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感觉到他们是在有意拖延搪塞。正好那会儿从北岸来了一对夫妇,说是给他们即将结婚的小舅子做一床被单。他们走的时候,我送他们到渡口,并求他们帮我去问问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

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我从那女人口中得知,他们订做的蜡染要明年开春才能做好。

4

我把心爱的白兔卖了,其实我内心是非常舍不得的,它们毛茸茸,活蹦乱跳的,多惹人爱啊。别人抓兔子都是拎耳朵,我不舍得这样,总是抱着它们。

为什么呀?那女人问。

我说秋天到了,草枯了。

我们可以买胡萝卜喂啊,你看它们也快要生宝宝了呢。

不用,我说,最美好的东西往往是留不住的,我不忍心看到它们一辈子待在笼里,更不希望它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只能待在笼里。

她似乎听出我在含沙射影什么,说,孩子,你是自由的,你想走,随时都可以。

不,我说,我把它们卖了是为了跟你学蜡染。我把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激动得流了泪,连声说好好好!

那晚我整宿都睡不下去,一直坐在窗边的躺椅上。不知什么时候,一束月光斜穿过竹窗,悄悄沿着膝盖往脸颊上爬,我顺着月光仰望,一轮弯月洒下橘黄色的光。翠绿的楠竹林浸在月光中,在微风的摇曳下左右摇摆,像那女人在抖晒着青布蜡染。我觉得白天做的决定像极了这月光,朦朦胧胧,懵懵懂懂的。

我在家时跟母亲学过蜡染。做蜡染总结起来就三道工序,一是画蜡,二是染色,三是脱蜡。按照这顺序,女人应该会先教我画蜡。

可之后的几天,他们既不使唤我,也绝口不提蜡染的事。直到一天中午,我从坡上回来,那女的才对我说,囡,吃完午饭跟我去采蓝靛吧!我点头。蓝靛是染色的原料,她带我去采蓝靛,说明她已经开始教我了,但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并不是先教我画蜡。

吃过午饭后,太阳火辣辣地悬在脑壳上,亮晃晃的,刺得睁不开眼,我估摸着她应该会凉快一点儿再走,没想到她走到屋檐下,伸手在阳光下试探了一下后说,囡,走吧!

我没说话,背着背兜默默地跟着她。自打来到这里,我的嘴像是粘上了封条,非要说的时候我就少说,能少说的时候我就干脆不说,有时一整天也不说一句囫囵话。譬如,女人叫我吃饭,我只是噢或者嗯一声,有时甚至这两个字都懒得说,直接点头摇头。守了这么长时间的渡口,我发现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处,像群山、大江、太阳、渡口都不会说话,但我能隐隐感觉到它们潜藏着某种灵性,具体是什么,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只感觉它们和我是共通的,像是融进了我的心里,在我心里同我无声交流着,这种交流直通彼此,超脱了有声语言背后所蕴藏的变数和虚伪。不知道那男人是不是也体会到了这一点,才那么寡言少语的。他几乎是个闷葫芦,我来这么久,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起初我以为他像大姐夫一样是个哑巴,但大姐夫着急时也会啊噢地手舞足蹈,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过,后来我以为他是不喜欢我才不搭理我,可我慢慢发现,他对那女人也是这样。

到了蓝靛地,女人终于开口说,囡,今天我们只采茎下叶,烂的枯的都不要,只要好的,说完在她旁边的一株蓝靛树上做了示范。我没问为什么,照着她说的就开始采。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我,知道为什么这样采吗?我摇头,她说初秋时茎下叶已经饱满,用它制成的染料质量更好,色泽更鲜艳,至于枯叶,叶汁已经蒸发,拿去发靛,只会损害靛蓝的品相。

那为什么要中午来采呢?我还是情不自禁发出疑问。

她莞尔一笑,说,中午天热,叶子里的汁液容易出。

其实,蓝靛本身不蓝,绿油油的,叶对生,先端渐尖,呈椭圆形,边缘有齿,但很粗,不割人。蓝靛除了可以制成靛蓝,还可以入药,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它也结果,果实很小,一串一串的,生時是青色,熟透便和靛蓝一个颜色,蓝中带紫,可以吃,味酸甜可口,闷葫芦还拿它泡酒喝,但不拿它制靛蓝。

趁着我们采摘蓝靛叶的空当,闷葫芦在家把发靛蓝用的方形大缸洗刷干净,还将其垫高了半米多。闷葫芦把我们采来的蓝靛叶全都倒进缸中并铺平,盖上竹篾编成的席子压住蓝靛叶后便开始放水,水升到一半后用透明胶膜将缸口封上,不让杂质落入缸中。

不知过了几天,他们杀一只鸡,开一壶酒,烧一把香,还把一束芭茅打成活结,说是敬靛神,祈求神赐予好天气。祭奠仪式结束后,他们揭开胶膜。前几天还清澈的水像变了戏法一样,碧蓝碧蓝的。闷葫芦把手伸进缸内捞出席子,被压着的叶子顿时漂浮出水面,有的叶子已经破损,但有的叶子还是绿油油的。那女人手拿着一个大漏勺,舀掉水面的叶子,与此同时,闷葫芦从屋里提来一口袋的生石灰。我站在那里,根本插不上手。其实他们两个人足够了,叫我来主要还是看。那女的把叶差不多捞完后,闷葫芦开始向里撒石灰,这时他终于说话了,说靛蓝品相好坏,放石灰至关重要,石灰放多了,靛蓝色泽暗,发灰,放少了,靛蓝发青,染布时不上色,效果最佳的是蓝中带紫。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对着我,但我知道是对我说的。

石灰投到一定量后,闷葫芦提起一根长竹竿开始来回搅拌,使石灰和水充分融合,不一会儿,水面便噗噗地冒出一层白里带蓝的水泡。那是石灰遇水生成的,要舀掉。闷葫芦一直搅,那女人也一直舀,从中午到下午,一直没停,到了黄昏,水面怎么搅都已经很少冒泡了,他们这才停了下来,用胶膜将缸封上。

此后的几天里,他们并无动静,我也继续去守望渡口。渐渐地,我发现我回家的念头没以前那么强烈了,它就像那天父亲远去的背影一样,淡了,模糊了。但我仍然坚持去,我甚至觉得,除了父亲,我还在守候别的,具体是什么,我脑子一片空白。

我察觉我的处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是一个大雾天的早晨。

那天雾特别大,又没有风,整个世界像是掉进了雾海,白茫茫的一片,天气也阴沉阴沉的,随时会下雨的样子。我没上山,一直呆在厢房里。接近中午的时候,风起了,雾慢慢散去,我走出厢房。隐约看见院子里跪着一个女孩,旁边笔直笔直地站立着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样子是来拜师的。

临近中午,饭菜上桌,女人才吩咐我去院子里请那父女来吃饭。闷葫芦还给那大汉倒了一碗蓝靛果泡的酒。女人一直招呼父女俩夹菜,而那父女俩始终局促不安地吃着。

吃完回去吧!闷葫芦仰脖猛灌了一杯酒,终于发话。

老哥,你行行好,收下她吧!要多少学费你尽管开口。

不是钱的事,说着端着酒杯离桌而去。

父女俩无奈地走了。那女孩走时一直回头望我,失落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羡慕。其实我也羡慕她,羡慕她有个能牵手的父亲。

女人告诉我,算上这次,这父女已经来过三次了。第一次,闷葫芦要她画一只喜鹊,那只喜鹊至今还挂在闷葫芦房间的窗边,画得真像,仿佛真的是喜鹊飞上窗一样。

喂,为什么不收她,她比我画得都好呢。

画得像不一定是最好的,女人说。

那画成什么样才是最好的?

女人摇头不语。

那你为什么收我,就因为那两只蝴蝶吗?

不,还有比蝴蝶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以后会懂的。

之后的日子,院子里断断续续有人跪着,多时五六个,少时一两个。闷葫芦除了让他们画只喜鹊外,就再没考验他们什么。他从头到尾就两句话,第一句是开头说的,画吧!第二句是最后说的,走吧!有的人确实忿忿地走了,走到竹林边不忘回头啐一口唾沫,有的继续跪着,大有不罢休的气势。

他们的膝盖哪有闷葫芦的心硬。

目睹这一切,我如梦初醒,看来他们看中我还真是我的福气,想想以前怎样对他们,就是现在,我也没正式叫过他们呢,只喊喂,甚至还偷偷给那男人起了闷葫芦的绰号。是的,可能我真是她花钱买来的,但她并没有亏待我,让我当牛做马,相反,还拿我当小祖宗一样供着,小心伺候着,说到底,非亲非故的,人家并不欠你的。

我把烦恼一五一十告诉放羊的老头,老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想通了这一点,我如释重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我更主动了,尽力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还改称他们为师父师娘。师父师娘对我的转变很满意,整天乐呵呵的。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师娘早早把我叫醒,说今天是黄道吉日,他们要放靛。准备就绪后,师娘小心翼翼揭开胶膜,师父也轻轻地抽出排水孔的木塞,一股蓝水顺着木塞奔涌而出,师父告诉我,孔不能开太大,大了水流急,会冲走沉淀在缸底的表层靛蓝。蓝水缓缓流淌,缸内的水线渐渐降低,底层亮晶晶、蓝汪汪的靛泥缓缓浮现。师父用食指点了一点,拿在阳光下看了一下,喜笑颜开道:“好靛!好靛!”

靛发得好,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5

没有思念的冬天很匆匆,一点儿雪花未见,风就吹鼓了果树枝丫。竹林里还赏不到花,我常常跑去江边。江边有落花从上游漂浮下来,撑船的老汉告诉我,这一带之所以把这条江称为花江,就是这个缘故。他还告诉我,渡吐游的不远处,有一峡谷,两岸长满野梨树,花就是从那里漂来的。他说要撑船带我去,但我没去。

立春以后,山上的花也开了,我索性江边也不去了。

整个冬天,师父师娘没再教我东西,我闲了下来,除了零碎的家务活,剩余的时间要么守渡口,要么赏花,偶尔也有邻村的女孩子来吊脚楼里找我玩,带我去江边浅滩拾鹅卵石、堆炉灶,有几个要好的还经常留宿。我也是从她们口中得知原来师父师娘不是本地人,而是从红水河畔迁过来的。具体的,她们也不清楚,但我猜测一定和蜡染有关。

开春的第一场场,只有师父去赶,不带蜡染,就挎个灰色的帆布包。师父不到下午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叫我和师娘跟他进屋。

孩子,你来这多长时间了?师父一边问,一边将帆布包放在茶几上。

來的时候油菜花开着的,现在又要开了,快一年了吧!

他点头后又问道,喜欢蜡染吗?

我也点头。

他说,孩子,从明天起跟我学画蜡吧!

我又点头。

师父坐将起来,伸手去帆布包掏,掏出一捆小小的牛皮卷,摊开,是副蜡染刀,刀身刀面都是铜制的,崭新无比。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师父今天去赶场,是去取刀去了。师娘告诉我,去年秋天他们就跟镇上的银匠订了这副蜡染刀,直到今天才完工。

我捧着蜡染刀,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父教我画蜡不是从画开始的,而是从熔蜡开始的。熔蜡是画蜡的第一步。这一步,我一学就是大半个月。熔蜡简单,但要熔出师父要求的程度,却是不易。蜡熔得太热,一画在布上,能把布熔出个洞来,我第一次画蜡由于熔得太热,把好好的一块布给熔出了大洞。火候不够也不行,蜡凝固快,常常没落笔,蜡就已经凝固了。

师父说,画蜡看似最简单,其实最难,它最能考验一个人是否具有成为一个蜡染工的潜质,比如画蜡,画之前你得先在脑海里构思好画什么,怎么画。起初,师父没有让我用蜡刀画,他给了我一支笔,叫我先在纸上画。

我画的也是喜鹊,磨磨蹭蹭画完后,我把画交给师父,师父皱着眉摇摇头,看得出,师父并不满意。他又叫我用蜡在布上画出来,我又费了半天劲,勉勉强强画了出来。师父没点评,蹲下身子,用蜡刀飞舞了同样一只喜鹊。把他的画和我的画一起递给师娘,意思是让师娘拿去染。

七天后,我的首幅蜡染出缸了。蜡脱后,留白部分呈现出一只鸟形,那便是我画的喜鹊,和大多数人画的没什么区别,但跟师父一比,我就看出了差距,我的蜡染追求形象,具体,企图去刻画细节,面面俱到,鸟的轮廓线条曲折,像个波浪线,还有断笔之处,鸟本身也笨拙呆滞,死气沉沉。而师父虽画得简约,但却异常生动传神,活灵活现的。

我把这两幅蜡染挂在床头,每天睡前都看看,琢磨琢磨。我很快悟出了三点,一是刀法问题,二是画速太慢,三是没把握住怎样才能画好喜鹊。师父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有些东西可以学,但有些东西是教不会的,得靠自己。

师父的话我似懂非懂,此时我方才意识到画蜡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并不是画得像就可以。母亲总结的布依女人都是天生的画师,在师父师娘这儿不成立。

油菜花烂漫时,师娘为北岸那对夫妇做的蜡染完工了,那对夫妇很满意。走时我送他们,拐进竹林后,没等我发问,男的先说了,小妹妹,你爸叫你别想家,家里一切都好。

能告诉我原话吗?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何况……

男子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我已经从他同情的眼神中知晓答案了:卖出去的姑娘连洗脚水都不如。这个结果我已经预料到,但听到父亲这么绝情的话我还是忍不住大哭一场,好比我深陷枯井,父亲非但不拉我,还往里投了块大石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寒心的呢?看来师父师娘是诓我的,或许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来接我。

希望让我信心满满去守望,守望却让我步步濒临绝望。那一刻,我暗暗发誓,此生就是死,也不再回北岸。

6

油菜花一谢,三月三就到了。邻村的女伴已经和我约定,今天去赶歌圩。她们赶歌圩都是有目的的,说是以歌会友,其实是去浪哨(布依语,谈恋爱之意)。我不像她们,赶歌圩纯粹是去凑热闹。山歌我会唱,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

我们爱唱山歌,就像衣服不能没有蜡染一样。林里河边,田间地头少了山歌,总觉得干巴巴的,这边山歌一唱,那边再一和,便活泛了。女伴带我去的歌圩场是一片芭蕉林。为了这次对歌,她们已经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就等着明天一展歌喉了。

男:好久不走这方来,

这方河水起青苔;

扒開青苔喝凉水;

一朵鲜花漂上来。

女:好久不走这山坡,

燕子双双唱欢歌;

叫声燕子把路引,

只见芭蕉不见哥。

男:好春好景妹不连,

还要留花等哪年?

只有留船等水涨,

哪有留人等少年。

女:情哥嘴甜心不甜,

好比心中苦黄连;

哥你瞎眼看上我,

错把菜苔当牡丹。

男:妹莫谦,想妹一天又一天,

妹莫谦,望妹一年又一年;

铁打肝肠也想断,

铜制眼睛会望穿。

……

对完歌的第三天早上,家保来了,他是一个人来的。

我那天在守渡口,远远看见一个小伙子打北岸渡船而来,一上岸就往竹林里钻。中午回来时,我看见他跪在院里,眼珠子像两只蝌蚪,不安分地四处游走,循着鸟叫,最后灼灼地定在竹林的鸟窝上,如果不是要拜师,我想他一定会先去掏鸟。

师父从侧房走了出来,将纸和笔放在家保面前,一声画吧!又回屋了。家保并不去拿笔,而是对着我微笑。羞得我回屋关门。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传来了对话。

画啊,你怎么不画?师父的声音很大。

不会画!家保理直气壮的。

不会画你来这干嘛?

来拜师啊!

我不收不会画画的徒弟。

画画是女人干的活,我堂堂男子汉才不干。傲慢的语气在几声拍胸脯的衬托下有几分血气方刚的豪迈。

我出去,看见师父浑身颤抖,脸红红的,像憋了一把火。

那你会干什么?师父压住了火。

家保亮了亮结实的臂膀,说道,我有力气。说着,蹿立起来,走到碾盘边,一弯腰,一憋气,一顿足,一声长喝,那扇石碾盘像朵云似地浮在天灵盖上。

空有蛮力有什么用?牛还力气大呢,还不是只能耕田犁地。

家保挠头呵呵笑道,所以才求师父收留。

我这是蜡染坊,不是牛圈,你走吧!师父很坚决。

家保又跪了下去,说道,发靛抬缸难道不用力?

师父顿了一下,说道,哼,我的缸都是宝贝,让你抬,不把我的缸都捏碎了?说完,向后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走吧!

家保并没有走,而是继续跪着,他眼神不再乱瞟,头也安分地低了下去。

几天下来,师父也没有松口的意思,家保用竹子在院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草棚,和师父打起了持久战。有一天,家保突然不跪了,而是坐在碾盘上守着。看到师父就喊师父,看到师娘就喊师娘,全然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师父去搬缸,他去搭把手,师娘去提水,他去帮拎桶。

渐渐的,我们已经少不了这个人了。比如师父搬重物,会突然喊道,家保,来搭把手,师娘和我晒布时,顾两头,便顾不了中间,这时师娘就会情不自禁喊道,家保,去中间。家保乐呵呵就去了。有那么一天,家保突然不见了,我们三人感觉丢了什么似的,惴惴不安的。直到傍晚家保才背回鼓鼓的口袋。师父问他去哪里了,他摸摸脑壳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一碗饭吃不饱,我回去拿点儿干粮。师父笑,我和师娘也笑,家保的脸却红了。

在笑声中,我有了师弟。

家保刚开始很勤奋,反应也快,师父装烟筒,他马上把火柴送到;师娘往缸里加靛蓝,他立刻找来搅拌的木棍。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显出了心浮气躁的一面,师父要他学熔蜡,他说太简单,没劲,师父要他发靛,他说太麻烦,师父要他学画蜡,他干脆伸出双手给师父,意思是要我画蜡,还不如把我捆起来。师父拿他没辙。他和我熟识以后,当着师父师娘的面,他恭恭敬敬叫我师姐,而私底下却直呼我阿兰。

他拜师以后,师父搬进中堂和师娘睡,把侧屋腾给了他。每每他惹师父生气,我都会跟他说,师弟啊,你看,师父对你多好啊,自己搬进了后堂,把屋都让出来给你了。师父师娘在场时,他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师姐教训得是。可背地里,他却对我说,阿兰,你懂什么,说来师父该感谢我才对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真不知道?

嗯!

哎呀!非要我把话说破?我要不来,师父怎么可能和师娘睡在一起,怎么……他眉毛轻轻一挑,眉宇间挤出一股诡异的笑。

家保经常跟师父师娘去赶场,除了他有力气能背能扛外,听师娘说,他很能说,嘴巴也甜,能把顾客们哄得一愣一愣的。

那几年,我们蜡染生意特别红火。师父一个人画蜡根本忙不过来,我想帮他画,他不让,说我功力不够,还得再练练。蜡我已经画得有一阵了,刀法和速度我已经大有长进,就是如何才能把蜡画得更传神我一直捉摸不透。

师娘对我说,傻孩子,画得像不一定是最好的,你在画这些东西之前,一定要让它活在你心里,记住,在每个蜡染工眼里,所有东西包括石头、大山、树木都是活的。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在守渡口的那段日子里,我就隐约悟出了这个道理。师弟在一旁也说话了,虽然他向来不喜欢画蜡。

师姐,我觉得你太注重细节,总抓不到关键点,师父就不一样,粗中有细,细中有神。就像画山,其实没必要把山上的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都画出来。

醍醐灌顶,家保这样一比喻,我就明朗了。

我转变了作画的思路,在画蜡时,我不再注重蜡刀的走势,随心所欲让蜡刀跟着自己的感觉游走。比如画鱼,我就把我当成一个鱼缸,鱼缸里游着一条鱼,我能清晰捕捉到鱼的轮廓,鱼的游动姿势。时间一长,我发现我的蜡画越来越自然,流畅,鱼更灵动,鸟更传神了。

我渐渐发现每次画蜡都是内心感觉的释放,怪不得师父每画完一幅总要长长地舒一口气。师父对我的进步很满意,他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拦你去后山,不告诉你怎么才能画好蜡画了吧?有些东西可以教,有些东西必须自己去經历,去尝试,只有千百次的尝试,才能发现问题,说完,又摇摇头,叹气道,师父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以后能画多好,就看你自己造化了,从明天开始,跟着师父画蜡吧!说着,又对师娘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师父把我交给师娘,其实只是叫师娘教我染蜡染。

我不像师弟,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师父师娘对我是严格要求的,没学会画蜡之前,他们不准我碰染缸,有时看都不行。师弟这人不稳重,今天学漂白布,明天就没兴趣了,又跑去跟师父学如何搅拌靛蓝。师父骂他不专心,成不了气候,他反说师父古板老套。师父说不过他,只好由他放任自流。

蜡染最忙的时候,师父师娘赶场天都不去摆摊,就留在家里做蜡染。有的人家急需蜡染,亲自跑来了。蜡染的用处很多,比如去吃孩子满月酒,送背带,尿布,或者衣服,还有结婚,亲戚去祝贺,总要带上蜡染才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死人也需要蜡染。蜡染的图案是很有讲究的,乱不得。比如满月酒,是男送龙,是女送凤,去贺新婚,也得讲究,图案代表送礼的人对新婚夫妇的祝福,最常见的是鸳鸯。最讲究的是给死者送蜡染,那几乎是给死者盖棺定论的。师父师娘在这一点上很讲究。

有一次,一家人来给一位因肺癌去世的民办教师订蜡染,这个老师声誉不错,县里走出去的大学生大半都曾是他学生,听说他得肺癌是因为长时间吸粉笔灰。师父把他教学的场面描绘了出来,那场景活脱脱的,直叫人怜惜。蜡染的左右两端是师娘用金丝线绣的两行大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家人来取蜡染,看到这幅蜡染,很喜欢,但也很窘,说他们付不起这个价。师父笑说,按说好的价给就好。那家人感激涕零,差点给师父师娘跪下了。

还有一次,竹林里来了一帮人,个个肥头大耳的,挺着招摇的将军肚,一坐下来就打官腔作指示,说逝世的老领导为县里的发展呕心沥血,几十年如一日,师父你一定要在蜡染里讴歌体现。他们要师父画诸葛亮,说这个领导像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师父说他不知道诸葛亮,不会画。那画竹子吧,竹子象征高风亮节。师父说,行,一个月后取货。死人当然等不了一个月,师父也知道。

他们前脚刚走,师弟后脚就问,师父,为什么不帮他们画,要是没这个县长,我们这儿还通不了路呢。

师父啐了一口,说道,路是修了,可说的是八米,你看那路,够八米吗?你知道这路是谁承包的,是他的小舅子,要是八米,前年拐马坡翻车会死那么多人吗?

管那么多干吗,咱就是做蜡染的,有钱挣不就行了,师弟说道。

师父板着脸,不言语。

7

师父对师弟的成见越来越大,说他心术不正,难成大器。而师弟对师父也愈加不满,比如师父卖蜡染,一分钱一分货,价格公正地道,而师弟总会把价抬得高高的,还以每次能卖出高价为荣。勤奋也不如以前了,睡懒觉不说,干活时懒懒散散,有气无力的,还经常跑回家。说回家是假,到处疯是真。有一次,师父叫他搬缸,他不提着,而是滚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用脚抹着走,结果缸磕到石墩,碎了。师父勃然大怒,要揍他,他腿脚快,一道烟溜了。

你做事就是毛躁,用点儿心,师父就不会说你了。我说。

阿兰,你说气不气,卖得钱多也骂,打坏个烂缸还要打,唉,当初真不该学蜡染。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

为了你,他一本正经的,我在歌圩场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瞎说,我比你大,可是你师姐哩!

那又怎样?我娘也比我爸大啊。

师弟的话像一块小石子,打人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我才意识到自己年纪不小了,这个秋天一过,就整整十六了。

为了表示歉意,家保给我折了只风筝,我和他去油菜地里放,他把风筝放得高高的,才把线圈交给我,我躺在油菜地里闻着花香,仰望着风筝,惬意极了。

他突然躺在我旁边,说道,如果我是风筝,你就是这线圈,我能飞多高多远就看你敢不敢放线。

那我直接把线收了,不让你飞,我说。

他猛然抓住了我的手,翻过身来要抱我,我架开他的手说,别这样,我可是你师姐,比你大哩。我把线圈推给他,走了。

师弟出去疯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了,师父师娘生气,他便安分两三天,可没多久又出去了。最后一次出去,差不多是第三天傍晚才回来。那天晚上,师父和师娘异常地平静,没有说他更没有罚他。吃饭的时候,师父破天荒地给他倒了一碗酒。

能喝不?

能!师弟接过酒。

来,跟师父走一个。

师弟战战兢兢地举起酒,他不明白师父唱的是哪出,其实我也不知道。

可是这反常的氛围让我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师娘也给师弟夹了一只鸡腿。

师父闷了一口酒,脸顿时红了,他夹了颗花生米,嚼碎后说道,明天你走吧!

去哪里?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师父要赶我走?师弟反应过来,将目光移向师娘。

师娘不说话。

我们缘分只能到这了,师父又闷了一口。

师弟想再说些什么,可师父已经起身离开了,那决绝的背影极像父亲。

师弟走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和师父师娘都不知道。我们进他房间收拾时,发现房间不像平时那么乱糟糟的,什么都整整齐齐的。我以为他会像拜师一样,赖着不走,只要他赖着不走,等师父气消,我就去向师父求情。

师弟走后,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晚上来的,那时师父师娘都睡下了。他敲我的窗,我开窗,他递给了我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我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只手镯,在月光的照映下,泛出碧绿的光芒。

漂亮吧?我在花江买的。

我把盒子盖上,还给他,努着嘴说道,北岸的东西我不要,你拿回去!

他失望地收了回去,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要北岸的东西。

他又走了,身影消失在漆黑的竹林里。

过了一轮集,他又来了,这次是中午,师父师娘都赶场去了,他明目张胆地进我屋子,又递给我一只盒子,我打开,还是镯子。

我说了,北岸的东西我不要。

这不是北岸的,是我去广西买来的。

什么?你去广西了?

他点头,说,阿兰,我喜欢你。

我转过身去,说道,我比你大,永远是你师姐。

不,阿兰,我要走了,我要去打工,我要去挣钱,我想过了,有钱了回来娶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多两三年,你会等我吗?

我点头,继而又摇头。师弟当然明白点头是发自肺腑的,最后那几下摇头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羞涩。

我走了。他说。

等等,我从箱子里翻出来那幅缺了两只蝴蝶的蜡染,递给他补充道,师父师娘是恨铁不成钢,你别恨他们。

不恨,是我不对。

他收下蜡染的瞬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猛地一拉,我一趄趔,倒在他怀里。他趁机重重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就跑了。

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8

师弟走后,师娘开始教我染布。染布的第一步是漂白,土布白中略显昏黄,必须漂白才易上色。漂白方式通常有三种,一是草木灰漂白,二是朝露漂白,三是买漂白粉。秋冬季节有稻草,一般用草木灰漂白;春夏时节,朝露充沛,阳光旺盛,最适宜朝露漂白;至于漂白粉,我从未见师娘用过,师娘说她闻到那漂白粉的味就想吐。师娘还说,用新鲜的牛粪也可以漂白,就是太恶心。

染布活不重,就是熬人。每天破晓,我和师娘各背一捆布去后山,后山有一垧长满草的斜坡,特别适合晒布。布铺好后,露水迅速浸湿布匹,我们则坐在一旁等太阳露头。太阳出来,我们就坐在树下乘凉,偶尔起风吹卷布匹,我们就去理,有时风大,更会手忙脚乱。太阳升到半高,我们翻晒一次,待太阳挂在头顶的时候,布基本可以收了。一匹布要如此折腾四五次,再存放个四五天,方才漂白完成。

漂白好的布,用沸水煮上个把钟头,晾干后画蜡,就可以入缸染色了。染色很繁琐,每三天需从缸里取出晾干再放回去,取出时要特别小心,否则蜡迹掉块,蜡染的品相就会大打折扣,不过蜡迹破裂是避免不了的,染液会顺着裂缝浸透人内,往往会留下人工难以摹绘的花纹,这种花纹我们叫冰纹。

蜡染取出放回,大约反复四五次,便可出缸了。

师娘说,染布不难,难就难在配料上,蓝靛、土碱、烧酒的比例不好把握。我问师娘有没有方子,她说没有,靠感觉,感觉多少合适放多少。

感觉这东西和空气差不多,看不见摸不着,没个准,整个夏天,我一直在寻找这种感觉。师娘说,我算聪明的,换作别人,从年头学到年尾,都未必会。

师娘索性连脱蜡一起教了。脱蜡最简单,将蜡放进沸水里煮,煮时匀好火,控好温,直至蜡脱尽就成。

三道工序我都已经学完,这下,我以为可以出师了,可师父却说早着呢,得再跟上一两年。其实对我来说,出不出师都一个样,又回不了家,更嫁不了人。这当口,就是父亲跪下求我,我也未必跟他回去,在我心里,那北盘江已俨然如忘川河,那撑船的老汉是孟婆,我是喝了他的孟婆汤才来到南岸,并在这获得重生的,要我回去,除非时光倒流。

师父师娘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师弟的离开起太多变化,师父搬回他的厢房,说他还有力气,还能再干几年。师娘看不出有什么起伏,仿佛从来就没有师弟这么个人。我不同,师弟这一走,我上山的次数又多了起来,说不清楚为什么,总觉没头没尾,心里空落落的。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我比他大,我是他师姐,可脑海却又不由自主地放映着和他在一起的画面。

难道我真的爱上他了吗?

这怎么可以!

这为什么不可以?

师娘是过来人,这点小九九自然瞒不过她。她对我说,我的囡想嫁人了呢!她一说这话,我就羞得不敢抬头。她又说,有什么好害羞的,熟透的瓜要摘,长大的囡当嫁嘛!师娘还告诉我她和师父的故事。

如女伴们所说的那样,师父师娘是从红水河畔迁上来的。没来之前,师娘已嫁过一次人了。不过,她并不喜欢那个男的,她更喜欢师父。我问她喜欢师父什么?她说师父年轻时唱起山歌能叫人听醉哩,还有师父手巧,画的蜡染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说这话时师娘仰着头憧憬,仿佛往事就浮在藍色的天空上。师娘本来一心想嫁师父,可她父母做主,硬要她嫁给另外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有个吃公家粮的工作。后来,那个男的不知道害什么病,突然死掉了。人家硬说是师娘勾结师父把人害死的。那家人把师娘赶出家门,师娘回娘家,娘家也不让她进门。没办法,师娘只好去投靠师父。师父义无反顾收留师娘,还跟她成亲。这么一来,坐实了师娘串通师父谋害亲夫的罪名。十里八乡都嫌弃师父师娘,见到他们就吐口水。师父变卖所有家财,和师娘沿着红水河上游走,这才迁移到花江。

那个男的姓覃,师娘房中还供有他的牌位,逢年过节,不忘给他上香敬供。师娘还说,师父之所以不跟她睡后堂,是因为那个牌位,师父总说,看见那牌位就疹得慌。

心里没鬼你怕什么?师娘每回都这样说。

她只要这样说,师父就无言以对了。我知道,师娘心里也隐约觉得那个男人的死跟师父有关,那个男的平日没什么病,怎么突然就不明不白死了呢。

我觉得师父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畫人难画骨,知面不知心,师娘喟然长叹。

如果真是师父,你会恨他吗?

不,那样我只会更恨我自己,他也是为了我。

原来恩爱的师父师娘之间还横着这么一道坎。我为此曾经留心观察过师父,不知道是他隐藏太深还是我太嫩,自始至终都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9

我记不得是哪年了,反正那年冬天很长,也很冷,雪孕育了一个冬天也没下成,即便已经开春,仍不见转暖的迹象。这种反常的气候让我们不能像往年一样准时开缸染布。好像正是这一年,北盘江畔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电网拉进了家家户户,那玩意真神奇,在端口接上个玻璃球,就亮堂堂的,一根头发丝掉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另外一件是渡口修了一座桥,横跨北盘江南北两岸。

桥竣工的那天,撑船的老汉激动得落了泪,说六十年了终于可以歇歇了。老汉果真歇了不过是永远地歇息。师父给他画了幅蜡染,那幅蜡染分三个场景,第一个场景是老汉撑船送红军过江,第二个场景是载解放军渡江,第三个场景描绘的是老汉手持烟杆坐在岸边仰望大桥,那样子真像我在守候父亲的到来。

桥一通,车就来了,先是马车,后来有拖拉机,再后来山地车也来了。隔绝数千年的南北两岸一时间来往更加密切了,嫁到北岸的女伴也频繁回娘家走动。她们每次回来,总不忘来吊脚楼跟我拉家常,叙叙旧。

眼下春耕,你们不犁地,倒有闲心跑我这儿?

犁地?一个女伴冷笑,现如今世道变了,有把子力气的都死广东浙江去了,谁还想着犁地啊!

那地怎么办?我问。

还能怎么办,荒着呗!

没等我继续问,另外一个女伴便顺势岔开话题,说,这男人就是没良心,唱山歌的时候变着法哄你,摘星星摘月亮的,现在倒好,丢下婆姨孩子自己走了。

我家那个挨刀的也是,我月子都没坐满就走了。唉!这钞票就是比老婆孩子亲啊。

他们挣钱还不是为了你们!我说道。

谁知道为了谁哦,这男人心野着呢,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我们寨子的阿毛,过去人多实诚啊,可前年打工挣了钱,引回个染黄发的婆娘,回来就把婆姨给休了,那婆姨可真冤得紧,一个人在家照顾公婆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的,苦日子熬到头,眼看好日子要来了,没她事了!造孽啊!

你还好说别人呢,当心你自个儿男人回来把你给休了!

他敢,我这姿色,嫁给他是鲜花插牛粪上,把我惹急眼了,我赶个歌圩,准保找个英俊潇洒的,就他歪瓜裂枣样儿,谁稀罕啊!

嘴硬不顶用,天不亮不见马刷牙,防着点儿准没错!

怎么防?放大话的女伴眨巴着眼往人群里拱。

我叫他把挣的钱全寄回来,我自己收着,拴住钱就等于拴住心,他要起歪心,我带钱走。

你能保证他寄给你的钱是他挣下的全部?

反正我顾不了那么多,明年我也跟他去!

那孩子怎么办?

交给公婆呗,那两个老家伙身子骨还硬朗,阎王暂时勾不去。

外面的钱又不是树叶子,能那么好拿?我问。

这可说不好,去年我们村就有人叫机床给轧断手。有的人睡桥洞下,被警察当逃犯给抓了。有的去开山,叫那滚落的石头给活活砸死了呢。最惨的是爬到楼顶盖房,一个不小心,跌落下来,叫钢筋穿上了,血和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还有那老板,个顶个的黄世仁、莫怀仁。

话说得真叫人膈应,几个女伴连声呸呸呸,好像厄运就在她们嘴边,呸走了她们的男人就平安了。

反正我家那个是好人,布洛陀会保佑他的,你看,这衣服是他给我买的,多漂亮啊!那女伴伸出袖子,将外面穿的蜡染衣服往上挽,露出一件鲜红的绒衣,大家都好奇伸手摸了摸。那女伴又说,要说这衣服,怎么搓,怎么捶都不掉色,真好。

你那算什么,看我的吧!说着从无名指上摘下一枚金戒指,说道,结婚时没送我镯子,今年算他良心发现,送了我一枚金戒指,现在人家结婚流行送戒指,镯子早过时了。

和当年做姑娘时相比,女伴的谈话内容变了,以前聊的是蜡染,比的是山歌,现在聊的是男人,比的是挣钱。唯一一样的是,话题总围绕男人打转。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让一向反感说长论短的我开始潜移默化接受这样的话题,有时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插上几句话。她们说的每句话,每件事,我都会反复回味一段时间。在我的意识深处,我无法想象家保会怎样?会不会睡桥洞,会不会被警察抓走,会不会也去盖楼,去开山,想到这,我也呸呸,呸完后双掌合十,仰望圆月,祈求布洛陀保佑。

女伴们的变化和这北盘江畔的变化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自通路通电以后,北盘江畔最先掀起一阵盖楼风,蓝色的山地车驮着沙载着砖乌啦啦到处跑,一排排吊脚楼纷纷倒下,一座座平房拔地而起,低的一两层,高的四五层,听说县城还有十多层的。

与盖楼风齐头并进的还有电器风,电视、电话、电饭锅、电磁炉等纷至沓来,仿佛一夜之间就走遍千家万户,比林中的竹笋长得都快。起初,师父师娘并不排斥这些,电器样样备齐,因为这些电器确实方便实用。像电饭锅,淘好米插上电,不用烧火添柴,饭就能熟,师父以前抱怨电饭锅煮的饭口感不好,渐渐也就习惯了。

往年的这个时令,来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的人也少了。今年立春以来,我还没见过院中跪过一个人。来订做蜡染的人也稀了,偶尔有,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他们都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们嫌麻烦不给他们做蜡染,趁还能喘气,先自己置下。

老人们备蜡染,像备枋子一样用心。死后灵堂不挂幅蜡染,就像白来人世间走一遭一样。我还记得渡口老汉的葬礼,师父把蜡染往灵堂一挂,孝子贤孙们哭得更给劲了,往来吊丧的人看到此幅蜡染,都说老汉功勋卓著。

有天,我去后山,又遇到放羊的老头,他见到我就激动,眼睛一眨一眨地焕发光彩,他说孩子,我等你好几天了。

有事吗,爷爷?我问。

我想……求你个事。他含含糊糊的。

爷爷你说吧。

能不能给我也画幅蜡染?

爷爷还能撵羊,早着哩!

孩子,你不懂,人老了,能看透生死。

好吧!他的话和师父的话一样玄奥,加上语重心长的语调,让我不忍拒绝。

我告诉师父,师父说他让你画,你就画吧!关于这个老头的生平,他放羊时跟我说过一些。他年轻时当过兵,随部队参加过抗美援朝,在一场攻坚战中,让敌人一个暗火力点的机枪打穿小腿,被遣送回来治疗。伤治好后,留下后遗症,干不了重活,只能放羊。他就靠放羊供出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在附近某县当县长;二儿子开窑挖煤,听说挣了不少钱;三儿子混得最不像样,三十多了老婆还没娶上。

我很快把蜡染画好了,拿给师父看,师父说好。我拿给老头看,老头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叫我好生收着,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取。

蜡染画好后的一天黄昏,邻村响起了鞭炮声,继而是一阵阵哭声。我爬上山,看到放羊老头家门前高高挂起了白色的招魂幡,老头果然寿终正寝。那一刻我很懊悔,要是我不答应老头或者是不告诉他蜡染已经做好,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老头已经看破生死,要是这会儿没做好,岂不让他遗憾。

第二天早上,院里来了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腰间都系着麻线,老的头缠着孝帕,小的年纪比我长,脚穿着又尖又长的锃亮皮鞋,裤子和衣服是成套的皮货,黑亮黑亮的,一头爆炸似的头型,黄黄的,像顶着个熟透的大南瓜。他是放羊老头的三儿子。

老伯边给师父派烟边说道,我们是尊老大人遗愿来请蜡染的。按规矩,这时需要师弟捧出蜡染,师弟不在,师父只能唤我,我郑重地把蜡染捧了出来。照理,这时孝子要跪下接蜡染的。

孝子磕头!老伯喊道。

那大南瓜打量我一番,没有跪下。

孝子磕头!老伯又喊。

跪个鸟!老子不跪女人。大南瓜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师父站起身来,接过我手中的蜡染,直直站在那里。

孝子磕头!老伯再喊。

大南瓜不服气地半跪着,一手夺过师父手中的蜡染。

这他妈的什么破玩意,粘粘糊糊的。说着,用手在皮裤上来回搓,把一沓钱扔在石桌上,拔腿走了。老伯摇摇头,也走了。

后来听去吊丧的人说,老头的灵堂上没有挂蜡染。师父听完这话,咯噔一踉跄,像被电了一样,他心里的震惊虽然没表现出来,但我感觉得到。

我不知道除了我,还有谁记得那个撵羊的老头曾经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冲锋陷阵过。

还有一次,来了俩母女,母亲和师娘一般年纪,女儿和我差不多。女儿就要结婚了,做母亲的非要给女儿订套蜡染衣服。

订订订,订什么订,都什么年代了,谁稀罕穿这个。

穿不穿是你的事,有没有是我的事!那母亲态度明确。

难道孝顺就只是让母亲不再受累吗?

这些变化起初我们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直到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蜡染越来越不好卖,我们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与盖楼风、电器风兴起的还有一股穿衣风,它远没有盖楼风那般强劲,却已悄无声息地吹遍了整个北盘江畔。那些花里花哨、花花绿绿的便装、休闲装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并蜡染。

去过广东打工的女伴告诉我,广东遍地都是生产这种服装的厂子,一天能生产上万件。她还说机器生产的布料质地质感不错,光滑柔软,随便怎么搓怎么捶都不会掉色,不像蜡染,稍稍放点儿洗衣粉,多捶几下,一整盆的水都蓝汪汪的。她说的是实情,我无法驳斥她。

情况急转直下,最要命的是,布源也断了。师父常去批发布的那家店,门脸变了,虽然还是卖布,但已经没有土布卖了。老板说土布成本太高,利润太低,不太好卖,说着领着师父到一大捆布面前,说,这是机器织的,你看这布面,这手感,多好啊,比土布强上百倍,而且比土布便宜,见师父不动心,又接着说道,这布染上色不会褪,褪了你来找我。

师父一言不发,取道走出布店。

我们的存布已所剩无几了。师父师娘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师父本来就咳嗽,這下咳得更厉害了,常常咳得面红耳赤的。师娘也一下子老了许多,鬓角里冒出的银丝越来越密。

师父,要不我们试试用机器织的布染染吧!看到他们这么愁,我也愁,但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建议道。

师父惊愕地看着我,愤怒的眼神坚持了一会儿,又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他将手中的紫砂壶往茶几上重重掼了一下,起身走开了,很显然,我惹师父生气了。旁边的师娘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也走开了。

自从我到吊脚楼,师父师娘处处顺着我,依着我,从不生气。今天师父突然生气,叫我有些害怕,但我并不委屈,相反,我很理解同情他们。

从那以后,师父很少跟电打交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开电灯,电饭锅煮的饭也不吃。在师父看来,布源断的罪魁祸首是电,没有电就没有机器,没有机器就不会卖机器织的布,没有机器织的布,土布就不会断货。

一个赶场天的黄昏,师父师娘赶场回来。今天他们没背蜡染去卖,回来时背篓却装满了一袋又一袋棉花。看来他们不甘心,要自己做土布。这样一来,每一件蜡染的成本就高出很多了但师父说,不怕,我们也涨涨价。

这下可苦了师娘,从棉花到布,看似简单,但过程却比蜡染繁琐。棉花要先一绺一绺纺成线,线要再织成布。每天晚上月亮高高升起时,师娘房中的灯总是亮着的。由于熬夜,师娘眼圈总是乌的,憔悴了很多,原本还算年轻的脸庞也逐渐起皱纹了。我心疼她,每晚都会帮她,她纺线,我就织布;她织布,我就纺线。还好,这些活儿不难,在家时母亲都教过我,很快就能上手。师娘心疼我,总对我说,囡,不早了,快去睡吧!我说不累,她就笑了。过一会儿,她又说,囡,快去吧!我说,师娘也睡。她点头。我回屋躺下后,她房里的灯常常又会亮起来。

自从师父师娘决定自己做土布以后,除了晒布,后山我就不常去了,一来忙,二来放羊老头不在后,后山也凄凉了。而就在这个季节,北岸却發生了大事。

我记得是立秋前,我上山晒布回来,一进中堂就看见了大姐二姐。大姐体态臃肿,穿着一件洗得泛灰的蓝色蜡染衣服;二姐一身黑白相间的休闲装,穿戴很赶潮流。她们俩坐在一起,不像姐妹,倒像前来订蜡染的母女俩。

三妹,大姐二姐不约而同地异口同声。

坐,我说。

爸妈叫我们来接你回家,二姐爽快地说明来意。

终于还是盼来了,可此刻的我却一点儿兴奋感也没有。

你们坐,我去做饭。

我们吃饱了,爸病了,他叫我们来接你回去。

先吃饭吧!我说。

师娘帮我烧火,我一直在灶台上忙左忙右。师娘几次试图跟我搭腔,可话到嘴边又往回收,手不住地往灶台添柴,好久才说,囡,回去吧!

我不答话,只管忙自己的。

这顿饭很长,师娘为了打破尴尬,一直在招呼大姐二姐吃饭夹菜,师父和往常一样,选择沉默。大姐二姐一边疲于应付师娘的热情,一边一直想再提回家的事,可我要么夹菜打断,要么岔开话题,就是不让她们找到合适的开口机会,大姐二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忐忑不安地吃着。相比之下,我更为轻松坦然,游刃有余,尽量表现出主人待客的风范。

漫长的饭局结束后,大姐终于逮住空隙,说,三妹,回去吧!爸病得很重,恐怕过不了年了。

很奇怪,听到这话我并无多大感觉,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激动。

这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我说。

大姐二姐想再说什么,可我学师父,走开了。

过了几天,吊脚楼又来了人,除了大姐二姐,还有弟弟和母亲。母亲看上去吃了不少苦,整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窝陷得很深,眼神也飘忽忽的,比以前更老更瘦了。弟弟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眉清目秀的。

囡,母亲喊我。

姐,弟弟也站起来喊我。

回去吧!你爸恐怕不行了,他想见你一面,母亲说。

姐,回去看看爸爸吧!弟弟也说。

你们不要再来了,走吧!这么些年不叫妈,不叫弟,这两个音节我似乎已经生疏得不会发了,我用“你们”统统概括,试图撇清我与他们的关系。

弟弟扑通一声跪下去,我扭过头去,置之不理,紧接着大姐二姐也跪了,我还是不回头,又嘭的一声,我清晰地听见膝盖骨近乎碎裂的响声,我回过头,看见母亲双膝也重重落地了,说,囡,我们一家子对不住你,我们也是没法子啊!你就回去看看你爸,了了他的心愿吧!我也跪了下去,说,你们回去吧!没用的。

母亲跪着爬到师娘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摞钱递给师娘,声泪俱下,妹妹,钱我们还你,你劝劝她吧!她爸见不到她,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啊!

师娘没有接钱,她想扶起母亲,可母亲不起,只是可劲地哭。

囡,要不你回去看看你爸吧!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生父亲。

师娘是真诚的,虽然她舍不得我。

我说,你们还是走吧!不要再来了。说完,我就往后山跑了。

黄昏,我从坡上回来时,他们已经走了。

我刚回屋,师父师娘就进来了。

孩子,回去吧!当初你爸也是迫不得已,你妈下不了地,你弟又多病,是你爸一个人扛起这个家,他也是没办法。现在,我们生意越来越差,看来蜡染长不了了!师父少有这样的声情并茂。

囡,这是我们这些年来替你存下的,本来想等你出嫁再给你,你也带走吧!师娘递给我一个红布包的小本。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你们就是我爸我妈,我给你们养老送终。今后不要再跟我提回去,我就是死也不回去。

师父师娘愕然僵住,我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们,我说一不二,说到做到。

他们没有再劝我,关上门出去了。

那一晚,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长的失眠。要是今天的这一幕发生在我刚来吊脚楼那会儿,我肯定回去,走到竹林边,兴许还会啐师父师娘几口唾沫。可是,这一天来得太迟太迟了。那个老男人说看不到我死不瞑目,我偏不回去,就是要让你死不瞑目,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谁。我们布依族有个传说,说天有九重,每个亡灵只有爬上九重天,才能到达极乐世界,否则,只能待在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而老人的子女们就是老人登天的梯子,其中最高的那重是最小的女儿。所以老人临终时,所有儿女必须悉数到齐。我不回去,意味着那个老男人爬不过最后一重天,将永远困在地狱。

老男人去世那天我一直头晕目眩。“头七”过后,我在厢房里睡午觉,一条大蛇爬在我床头,仰着头吐着舌看我。这件事是后来师娘告诉我的,她说她当时吓坏了,要赶走它,又怕它急了咬我,好在蛇发现师娘后,自己走了。后来,一个押娅来订蜡染,师娘跟她说起这事,押娅说,那蛇不会伤人,它是老男人变化的,特意来看我的。

10

家保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回来有段时间了。我和他是在旅游公司招聘会上偶遇的,我不知道要不是那次偶然相遇,他还会不会来吊脚楼找我。

那年,政府谋划多年的水电站终于建成。大坝闸门关上后,北盘江水位上升了,水流也不急了。有一个公司,搞民族生态旅游的,说长江三峡失去的东西在北盘江全部找了回来。

旅游公司来后,开山炸石的声响就没断过。不出半年,江畔起了很多房屋,江里也多了好多汽船游艇。这些游艇白花花的,发动机哐哐一启动,想快就快,想慢就慢,确实比摇橹撑竿省力方便多了。

旅游公司正式投入运营后在当地招了很多工人,一些去外面打工的女伴都表示过完年不走了,就留在旅游公司上班。女伴们动员我也去。其实我也想去,我虽然不喜欢他们盖的吊脚楼,但眼下我需要那份工资,我算过,有那份工资我们三人生活能好些,至少不像现在这么窘迫。自从蜡染涨价后,我们生意更淡了,师父为了省菜钱,把院里的空染缸一个摞着一个堆在角落里,腾出了一片空地,自己在空地里点了白菜。

我把想去旅游公司工作的想法说了出来,师父师娘都不说什么,他们内心是不愿我去的,可他们既然没说出来,我就当他们默许了。

家保是第二個月来的,他来应聘酒店的经理。那天来应聘这个职位的人很多,满走廊都是。总经理临时抽调我来做面试服务工作。家保是最后一个被叫进面试室的,要不是面试官叫名字,我根本不会想到家保也来了。我抬头看他,他身着深蓝色的西服,穿着一双黑亮的皮鞋,对我莞尔一笑示意后,随面试官进了面试室。

大约过了十分钟,家保从面试室走了出来,帅气的穿着并没盖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得出,这几年他过得并不好。我和他下了楼,又一起沿着曲折的小路走向江边。一路上,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我和他都没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父师娘都好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好,我说。

我简短的回答使得好不容易开启的对话陷入停顿。

你……还好吗?他顿了一下。

好,我又说,你呢?我意识到要将对话继续下去。

还好,他脸上漾起几分不自然的微笑。

那微笑是苦涩的,我明白。我幻想过很多见面的场景,但这样的见面方式我和他都始料未及。

走到桥边,他立住了,他知道我不会过桥去,因为桥的那端是我发誓不再回去的北岸。

回吧!他说。他感觉不妥,又加了一句,我改天再来看师父师娘。

望着家保逐渐远去的背影,我感觉到他变了。我不知道他这几年在外面具体经历了些什么,但我能想象,一段能改变人的经历一定是一番艰辛的磨砺。尽管我想知道其中的曲折,但我不能问,对于一个还苦苦挣扎在困苦中的人来说,追问他辛酸的过往,无异于是重新揭开正在愈合的伤口。他如果想说,会自己告诉我的,我也希望他能主动告诉我,那样至少说明他没有把我当外人。

家保来吊脚楼已经是一个月以后,那时酒店新上任的经理已经上班几个星期了,很显然,家保落榜了。那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他时,他正坐在石墩上给师父装烟丝。

师父远远就向我招手喊道,囡,你来,快来,你看谁来了。

我说,师父,我看到了。然后对家保说,师父咳嗽,不能抽烟。

师父说,今儿个高兴,抽一口。

他这么说,我也就没再拦,回厨房帮师娘做饭去了。

师父师娘兴致特别高,吃饭时,师父又给家保倒了碗蓝靛果泡的烧酒,师娘一个劲劝家保夹菜。家保比以前拘谨多了,比如师娘给他夹菜,他总要双手抬碗去接,师父和他碰碗,他碗口总要比师父低。话也少了,师父师娘问他什么,他只回答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能从开始吃饭喋喋不休到饭吃结束。

饭后,我和师弟去了后山。他走后,我几乎每天都会让关于他的回忆浮上心头。想到他为了逗我开心爬树跌落的场景我还会独自掩面窃笑。

坐在石头上,他极目远眺,僵硬的表情有股难以掩饰的失落。

没关系的,我说。

习惯了,没钱没势只能永远被人踩在脚下,他说。

有些东西钱是买不到的,我说。

钱买不到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他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在江边开个饭馆,他说。

他总能出其不意。见我不解,他又说,如今来旅游的越来越多,是人都得吃饭,我就开个农家乐,做我们布依族的菜,游客们肯定喜欢。他们不是不要我吗,我偏做给他们看。

我相信你,我说。

他没有看我,而是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我也看,看到火烧云在天边凝聚成一匹奔腾的骏马。

11

师父走了,肺癌害的。那段时间师父没日没夜地咳,只要一咳,鼻子准流血不止。我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去,说人终有那么一天,没必要花那冤枉钱,还说他不想死在医院,让人火化成灰。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病别说县医院,就是北京的医院也治不了。看着日渐消瘦的师父,我的鼻子酸酸的。这个曾经臂膀浑圆的汉子如今只剩下一副轻飘飘的空架子了。

七月十五的黄昏,我下班回来,他把我叫进屋。

囡,给我画幅蜡染吧!

不,师父,你会好起来的。我几乎哭出声来。

画吧!囡,师娘在旁边帮腔。

师父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两个人一样东西,两个人是师娘和我,一样东西指的是蜡染。所以我为师父画的蜡染分两个场景,一个场景是他和师娘在竹林里吹木叶对歌,另一个场景画的是这三座吊脚楼,楼前的师父在手把手教我画蜡,师娘弓着身子在一旁观望。

我没有主动将画好的蜡染呈现给师父,我怕他和放羊老头一样,看完就匆匆撒手人寰了。可我忘了,这个人是我师父,他比我更熟悉蜡染会在什么时候完工。他说,给我看看吧!我说还没好!第二天他又问,我说还差一点儿,再等等!其实我是不对的,我自私地想从死神那里把他挽留,却不知道对于一个因病痛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来说,挽留一天要多承受一天的痛苦和折磨,这时,痛痛快快地死反而是一种解脱。师娘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说给你师父拿来吧!我流着泪给他展开蜡染,他看完后也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泪水有满足、感动、不舍、悲伤、解脱,反正五味杂陈。

我……配不上……这幅蜡染,把……第一……部分……剪掉!他断断续续说道。

师娘剪下第一部分后,师父才满足地闭上了眼。

我们把师父葬在后山蓝靛地旁,和他一起的有一捆布,还有他生前用的那套蜡刀和那张被剪掉第一部分的蜡染。我不知道为什么师父非要剪掉第一部分,难道真与师娘卧室中的牌位有关?

12

世界上的事,很多是捉摸不透的,今天的困境兴许明天就峰回路转了。我怕悲痛的师娘看不破,索性辞掉工作在家陪师娘。可我慢慢发现,师娘比我想象的要看得开,她很平静,纺线、织布、做蜡染,样样干得井井有条,一如既往,见我黏在跟前,反倒问我为什么不去上班。

一路走来,我发现我脚下的路和心路是一样的道理,也常常会峰回路转。比如刚来吊脚楼那会儿,我曾经极度仇视师父师娘。岁月稀释了恨意,我渐渐地接纳了他们,现在更是离不开他们。

秧苗由嫩绿变为墨绿的时候,北岸的家人又来了,这次是为母亲。他们说,母亲闭眼前想再看我一眼。我知道在卖掉我这件事上母亲是无辜的,她甚至用眼泪表达过不舍和反对。奈何我已经发下毒誓,不再回北岸。

年轻气盛的弟弟见劝不动我,忿忿地走了,大姐二姐留了下来,晚上师娘安排她们跟我睡。二姐说,三妹,你就只回去看看妈,还可以回来。我说,那北盘江大桥是奈何桥,你见过过了奈何桥还能再回来的人吗?大姐二姐没再说什么,她们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那晚,我们三姐妹虽然闭着眼睡在同一张床上,却谁都没有安心熟睡过。

翌日清晨,她们上路时,我还是心软了,给了她们一个包袱,包袱里包了一张蜡染,我说,带回去给她吧!我给母亲的蜡染是我学会蜡染后画的第一幅画,画的是我自己。说实话,我并不希望母亲像那老男人一样被困地狱,我希望她能去天堂,她在人世没享过福,希望到天堂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我怕她过不了最后一重天,所以讓蜡染中的我送送她。说来也怪,母亲去世那天我没有头晕,也没蛇再爬上我的床头。

可喜的是,家保几近落魄后也出现了转机。他在南岸的农家乐开业后,生意出人意料地火。家保一跃成为县里致富能手。电视台记者来采访他,他总结说,现在吸引顾客靠的是特色。记者问他什么是特色,他说特色就是与众不同。记者又问他怎样才能与众不同,他卖关子说那就得看人了。

我和师娘没去餐馆门前摆摊之前,餐馆总丢蜡染。当店里的员工为此埋怨游客时,家保却从中发现了商机。他到吊脚楼找我和师娘,说他在餐馆门口设了个摊位,让我和师娘去那里摆摊卖蜡染。师娘原本是不愿的,她认为本族人都已经看不上的东西,外人更难看顺眼。可家保说,这就是特色,特色玩的就是与众不同。师娘看我,我点头,她就说好吧!我和师娘的看法是一样的,之所以点头是因为我相信家保,对特色与不特色,我提不起太大兴趣。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师父师娘认为不会长久的蜡染竟会奇迹般复活了,就像枯槁的木桩又突然抽出新芽一样,可惜师父没能等到这一天,但我相信这也是师父在天有灵保佑的。我很高兴,高兴的原因不止我和师娘又能重操旧业,还有师娘悲苦的脸庞又浮现了久违的微笑。

游客们买蜡染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好看,有的说买回去装点新房,有的更直接,说旅游就是消费,不买点儿东西纪念,来了有什么劲。总之,我们再也找不到为穿蜡染衣服,为悼念死者而买蜡染的人。如今吃喜酒也好,丧酒也罢,都不兴送蜡染了,改送钱了。装钱的红包越鼓,客人面子越足,主家也越高兴。

我们的蜡染生意像家保的餐馆一样红火,我和师娘经常忙不过来。我干脆把蜡染摊给撤了,一来我不想让师娘太操劳,她年纪大了,不能老跟我熬夜;二来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土布和靛蓝了。自打蜡染生意不景气以来,我们发的靛蓝一年比一年少,去年发的靛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

家保说,改良吧!

怎么改?我问。

用机器织的布染吧!那样省事又挣钱,反正游客们又不懂。

这个主意几年前我就跟师父提过,我清楚记得,师父为这事,整整生了我一个月的闷气。

不行!师娘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行?现在不比以前,做什么都得跟着时代,与时俱进。家保极力劝说。

不行就是不行,以后这事提都不要再提。师娘说。

家保想再说,但看到我责备的眼神后,他不情愿地停下了。

因为这事,师娘对家保日渐回温的热情又突然间冷却下去。

家保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几次说服我失败后,突然做了决定,他说师父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把蜡染发扬光大,他要继承师父遗愿,把蜡染做大做强,他要办个蜡染厂,还说县政府对这事很支持。其实,师父虽然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也表现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但他去世前,并没有留下关于蜡染的任何遗言。

师娘也就无言以对,只说一句你办你的吧!

说办就办,师弟不光用机器织的布染,还用市面上卖的粉末染料代替靛蓝。他还出钱雇工人来吊脚楼学画蜡。师娘不愿意教,他就来求我,我想教,又怕伤师娘的心,一直犹豫不决。师娘瞧出我的心思,对我说,教吧,囡,再没人学,这技艺就断了,有人学总比没人学强。

我不让他们来吊脚楼,我亲自去厂房教他们。开始几天大家都很耐心,时间一长,便都不耐烦了,比如熔蜡,她们说我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了。我叫她们画腊,告诉她们有些东西学不会,要自己慢慢去领悟,她们说我故弄玄虚。

让我惊讶的是,尽管他们学得三心二意的,但生产出来的蜡染却很细腻精美,颜色鲜艳,还增加了不少图案题材,有些题材的故事我甚至听都没听过。比如三个人并排跪在桃园里,家保说,那是《三国演义》里面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又如,一个人骑在老虎背上,挥舞拳头打老虎,家保说,那是《水浒传》里武松打虎的故事。故事题材很丰富,也很吸引人,还是彩色的,很形象。但我总感觉他们的画少了那么一种神韵。比如老虎少了凶猛的气势,武松少了英勇的气概,林黛玉少了股令人怜爱的韵味。

不过,这种潜藏在画面内部的神韵不是每个人都能体味得到的。可能正因为如此,虽然有不足,但蜡染厂生产的蜡染还是在市面上很走俏,家保又一次尝到了甜头。

尽管员工们加班加点地画染,可蜡染还是供不应求,常常处于断货状态,聪明的家保灵机一动,不知又从哪里引进了一套机器。这下,从拌染料到染布均由机器完成,不需要人动手,生产速度更快了。

我去厂房教了一个多月就不想去了,在我看来,她们离学会还很远,可她们说,画有样子就行,现在厂子缺人手,她们没时间在画蜡上纠结,得抓紧投入生产。

她们还跟我算了一笔账,说厂里是按件按质结算工资的,一件上品五十块,中等三十,次品二十,一人每天可以画五张,就算全是次品,也能挣一百块,如果认真画,每天至多画一幅半,折算下来也就七十五块,不划算,况且画那五张不一定全是次品,万一有一张两张评上中等品,那可不止一百块。

怎么能为钱糟践蜡染?我有些愤怒。

姑娘,话不能这么说,你不拖家带口,哪知道生活的难处啊?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的的确确不拖家带口,所以当她们以这种过来人的姿态回呛我时,我没有任何招架的底气,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蜡染厂我是决计不会再去了,一进去,染池里散发出来的染料味让我反胃,想吐。

蜡染厂风光的时候,北京、省里来领导视察,县里都会把人往蜡染厂里引,家保也因此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电视和报纸上都说他不仅传承了民族工艺,还发扬了民族文化。总之,家保更忙了,来吊脚楼也越来越稀了,以前一个月至少会来看望师娘一次,如今三个月能来一次就不错了。

没什么要紧的事,家保一般不会来,师娘去世前,他来过一次,带着一群大学生。领头的是个女的,戴着副眼镜,看样子很有学问。女孩话很多,自打坐下来就一直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关于蜡染的。她说那么多,我只记住了两点,第一点是外国人也有蜡染,第二点是蜡染濒临失传。外国人也有蜡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蜡染濒临失传,这是个不争的事实。绕了半天的圈子,女孩才兜回来说明她这次来的目的,她说她是来调研的。我这才明白,她做了这么多的铺垫是想说明她此次调研的重要性,好让我不好意思拒绝。其实我也没打算拒绝。他们问了我很多,我也认真回答了很多。我很欣慰,他们已经意识到蜡染濒临失传,同样也很失望,他们口口声声说蜡染濒临失传,却自始至终没仔细看过蜡染,没摸过蜡刀,更没有动手学学,只是一个劲拿着相机咔嚓咔嚓。

相比于师父的因病去世,师娘走得很安详,也更为仓促,让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自从师父过世后,我养成了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先叫两声师娘的习惯。往常我一叫,师娘总会应声,可那天我没听到应声,急忙进屋去寻。看见师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表情很自然,我轻声唤她,她没反应,我又摇她,也没反应。我方知师娘永远睡过去了。

我跑去江边叫家保,蜡染厂的人对我说,家保去北京开会了,要很久才回来。我摇摇头,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吊脚楼料理师娘的后事。

在收拾师娘衣物时,我在她床头发现两个包袱,第一个包袱里有一副蜡刀,那半张师父不愿带走的蜡染,还有姓覃的那个牌位;另外一个包袱里有一本存折,一捆崭新的蜡染衣服。我知道师娘的意思,存折和衣服是留给我的。蜡刀、蜡染、还有姓覃的牌位她要带走。就在此刻我才明白师娘昨晚为什么跟我说那么多话,我起身回屋睡觉时还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师娘说,当年给我的那幅蜡染画的并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双飞的故事。画中的女人是她,男人是师父,那深处的坟墓并不是男人女人殉情的坟墓,而是一个人,一个已经过世的人,我当然知道师娘指的是谁,除了姓覃的,还能有谁呢?虽然那幅蜡染我送给了家保,但我能想象画面背后的纠结和痛苦。直到死,姓覃的仍是横亘在师娘心中挥之不去的痛。师娘还说,我并不是第一个说要在画上加一对蝴蝶的人,第一个是师父,师父当时也以为师娘要表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他提议师娘将蝴蝶画上,可师娘没有,师父也就不再提,我猜想其实师父已然洞悉师娘用心,只是不忍点破。我问师娘,我错了,为什么还将蜡染送给我,把我弄来学蜡染?师娘说,孩子,你给了我选择的勇气。过后,我仔细回味师娘的话,终于明白我化蝶双飞的想法代表的仅仅是一种美好的向往,这种美好的向往给了师娘接受现实、理解师父的勇气。怪不得女伴们常跟我说,我没来之前,师娘对师父异常冷淡,以前愛谈笑风生的师父在师娘的冷淡下开始变得寡言少语。我来后,师娘像变了一个人,可师父却一直是那沉默寡言的样儿。我明白,师娘原谅了师父,但常年的冷淡使师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以至于到最后师父自己都不肯原谅自己了。师父没带走那半蜡染,不是不爱师娘,而是他觉得自己不配。

我把师娘葬在师父身边,但没完全按照师娘的意思办,我没将牌位放进棺材,纵然当初可能真的是师父有错,但他用一生诠释了对师娘至死不渝的爱,况且师娘心里还是只有师父,所以她才带走那半截蜡染,到地底下与师父拼合。对姓覃的,只是无法磨灭消散的愧疚。既然师娘下不去这个决心,就让我替她裁决吧,如果这样做要遭遇什么惩罚诅咒的话,那就让所有惩罚诅咒都冲我来吧!

家保回来后埋怨我,说他要给师父师娘立碑弥补。我说,碑我自己会立。我确实自己立了。家保心怀愧疚,他跪在师娘墓前承诺说他要好好照顾我,安排我去蜡染厂当厂长。我没去。他说我在责备他,生他的气,但我告诉他,我没有。

确切地说,有没有,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13

近年来,游客们的口味变了,转而喜欢我做的蜡染了,他们说我做的更原生态,更具民族特色,更有韵味。与此相对,蜡染厂的蜡染开始大面积滞销,仓库里囤积了很多,尽管家保努力拓宽销售渠道,甚至把蜡染放到网上卖也收效甚微。

家保又不忙了,他又来吊脚楼了。这回他带来了几个年纪和他相仿的人来。我招呼他们坐下。家保让我也坐下,还一一为我介绍。他介绍完后,一个文化局的工作人员开口了,他说国家正大力挖掘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蜡染是我们布依族最具特色的文化象征,不能断,必须要继承下去。他们此来的目的是希望我能进学校教学生们做蜡染,还说学生是祖国的未来,学生学会,蜡染就不会断。

我确实被工作人员的慷慨陈词打动了,但让我下决心越过北盘江,去北岸教蜡染的不是他们,而是家保,我比谁都清楚,处在事业低谷的他需要我的安慰,而且我还发现两个秘密,其实家保的母亲并不比他父亲大,当初他去广西并不单单是为了镯子,他是去探出去打工的路,但那块蜡染倒是还留着。

文化局接我的车过北盘江大桥的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但我无怨无悔,只要能给家保些许安慰,什么我都不在乎。透过车窗,我看见了熟悉的山,儿时走过的路,一种归宿感油然而生。那一瞬间,我才明白,隔绝我与北岸的并不是北盘江,而是一道横在心头的无形的坎。

我去的学校是县里唯一的一所中学。为了不耽误正常的教学计划,学校把教蜡染放在美术课上。孩子们对蜡染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我展示一些蜡染给孩子们欣赏,然后让他们用笔在纸上画一只喜鹊。有几个孩子画得真好,是学蜡染的料。在我的影响下,学校掀起了一股画画风。然而这种壮观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蜡染教学很快招来了家长们的不满。家长们纷纷要求学校叫停蜡染课,说学蜡染没前途,考上好高中、好大学才是正事。学校和文化局试图说服家长们,可家长们都不买账。还说我一个没人情忘父母恩的人有什么资格教他们的孩子。

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尽管我知道他们说这话仅仅只是为了阻止我教蜡染,可我真的被伤害了。我回到吊脚楼,以为眼不见就心不烦了。然而那些恶毒的话语像蚊子一样一直在我耳边嗡嗡,最糟糕的是,我开始噩梦连连,梦见父亲敲我,母亲骂我,姓覃的牌位倒下来砸我。

我用竹子刻了父亲母亲的牌位,把他们的牌位连同师父师娘的牌位,还有姓覃的牌位一起供在神龛上,以为这样就能减轻罪恶。

可噩梦依旧断断续续。

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死亡的惩罚来临,我该怎么办?那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不过,在惩罚没降临之前,我必须画一幅蜡染给自己,至于该画什么,能画什么,我还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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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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