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生活【组诗】

妙不可言的事

在唐朝，有人举头看了看白云

向天问了一件心事，舔了舔心虚的嘴唇

元朝也有人接着做，清朝仍有人这样做

他们都已不在，天空依然空荡

但做这事时，与自己

要不要继续吃饭有关，也与白云之上

有一个要紧的谁有关

这妙不可言的事，我刚才也做了

和唐朝那个谁一样，脸朝上，声音小如鸣虫

对苍天说了又说，自己的一件心事

纸上生活

在纸上挖山，种树，开河流，当建筑师

也陪一些野兽睡觉，当中，还喜欢

看夕阳西沉，怀想谁与谁不在眼前

便又涂改两三字。至此

一张纸才真正进入黑夜

更多时候，我绕着纸上的城堡跑

在四个城门都做下记号

为的是让时光倒流，也为了可以

活得更荒芜些。我借此相信

一个人有另一座坟地另一个故乡

并可以活得与谁都无关

这一捅就破的生活，为什么要一捅就破

真是命如纸薄，每当我无法无天

像个边远的诸侯，过得真假难辨

便知道，这就叫纸包着火

我又要撕了这一张，在人前假惺惺再活一遍

戏中人

又一阵的锣鼓声中，将我写在

剧本中的那个人，推上台

先是行走在一种叫西皮流水的调子中

后又回到曲牌名为江湖叠的步伐

身份开头是志薄云天的大雁

几番念唱做打后，变成遗落在江滩上的

麻雀，他擅长抖云袖，相当于

我们说的，罢了，罢了

在谁暗中动了手脚的换场间

经他长袖一舞，永怀绝望

与心有不甘，便有了

各自归位的东西两侧

一个戏中人最拿得出手的就是

自己的命，又伸手摸不到脚下的水深水浅

当他唱到虚无，死日便到

乙亥年白露，提前来了一场大雪

有人要他提前去断头台

断头之用，用于大水落而石头出

锣鼓一阵紧似一阵，有情怀的曲子

有时也很难唱，唱一半常没了续命的

调门，追魂鼓接踵而来

而胡乱中的小命不长眼，总是敌不过

更胡乱的小鬼

但你必须先入戏，进入他们说的

这一出。是与不是。爱与遗恨

可以属西楚，亦可归东汉

台上小步一圈，日月失色

观众纷纷责问：这戏唱的是哪一头

既没有秦腔的寒烈，也没有

川剧的变脸，又是一番合理的老调重弹

老调不重弹，哪来的

桃花如火，再现一春？搬凳子回家的人

依然在棉被里不睡，想写戏的剧师

为何不救他一命

乡亲们啊，如果能救他，谁来救我？

祷告书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十指黑黑。怎么洗，怎么黑。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怎么黑，怎么洗。十指黑黑。

寻虎记

如果没有意外，我养在寺院里的猛虎

已经能诵经，抄卷，主持功课

可谁也没有认定这是觉察而非思辨

有一些腥味走动在月色里

还有一些吼声像失败的魔法，成为

无效的传奇，国家的词典

继续反对我写下这些含糊闪烁的镜像

可要申辩的是，每一个夜晚

都是古老的夜晚，微风的脚步声

也是来回走的，大殿里大香袅袅

偶有不合群的木鱼游离而去

铁塔有不安的心，藏经洞还有另一个出口

有人在寺院围墙外喝酒

皮肤慢慢长出了花纹，声音变尖利

他开始用反驳替代所坐的位置

忽地夺路而去，目击者仓皇作证

院内那棵菩提树突然着火

我寻常死死看守的语言深处，手脚大乱

在一块岩石上摸到了皮毛

又听见有人喊我师父，耸了耸斑斓的肩膀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我最早的剧本是写一个小沙弥去告状的

写到了铁，铁的心。也写到了悔

让一个正直的判官，悔成了举步维艰

剧情袅绕的还有读书中的错位

将孟子读成了苏格拉底

原因是炉火生起后他们都说到了

什么是成心与后来的心成

這几样东西黑夜里相互抵消过，花与蝶分离

后来天亮。这一天又成了模糊的一天

网络时代的个人密码

来到网络时代，我就赶紧种篱笆花，砌高墙

记下一些通往个人空间的密码

活出个地下工作者的模样

这边描绘一朵桃花，那边开出一朵牡丹

国家不知道的部分，我都要牢牢记住

被我偷偷养活的几只蚊子或蚂蚁

如熟谙女人身体上的兴奋点

通向地窖的暗道，大地深处有哪些灯盏

一个盖子，一个瓮口

暗暗发笑，一个老神的口袋里

也必须有几块零用的铜板

这一切，另一个明眼人都看在眼里，那个黑客

佯装什么也不知道，依然与我点头，微笑

对我说天凉果然好个秋

又道上帝不想要的，巫也不要

而我小腹下处那块胎记，他早已摸过多次

我的第二天

问这问那，这一生，已接近

无话可问。

无话问也是一问。问夕阳

夕阳正落在疯人院的屋顶上

这是鱼贩子的黄昏

鱼摊上，还有大堆卖不出的鱼

只好撒上一层盐，这也是

我的第二天

鲜鱼变成了咸鱼

你别挑三拣四啊，这鱼我已贱卖。

迷 宫

一想到此生将死在迷途上，天又

暗下来。一想到撞墙的额头还要撞墙

磨损的手掌还要摸着坚壁

茫然的心，再次语无伦次

又一年了，又从这扇门落入另一扇门

时日依然开合，南辕依然北辙

拉着自己的身子往东走往西走

都比带出一个傻瓜更无胜算

窄门，宽门，虚门，实门，生门，死门

“你想好了吗？”“其实没有。”

可我已经迷上了这条迷途

多么迷人的一团乱麻

全部便是边缘，出不去才要问

什么叫逃生。歧路的外面还是歧路

出去干什么？外面全是废墟。回家？

这里便是家。

虎跳峡

因为虎跳峡，大地有了单边。有了纵情的一跳

我们被约，去死，死于够得着与够不着

像你对这里的阅读，死于从这个字到那个字的

偏头痛。裂开的跌宕，以悬空呵斥活人

永远的另一半，在山崖那边，用手不能量

你去不去，或者拿命来？狂风大作的手感，空气中的空

站在虎跳峡的人，已闻到身体

被烧焦，两肋生烟，被神仙惊叫

要去飞，要对对面的人间说，我来自对面的人间

我不是你，不能叫一只猛虎来重新跳一次

这里，工于论道的山川从不问路，只问够得着与够不着

只问为什么非得去那生死不明的

另一半，拿命来扑过去的另一边

菩萨蛮

生活里，我使用过牛头不对马嘴的钥匙

冬天的鼓风机，铁线钩，想钩住的

后来都已抛掷在路边

一面旧旗子，辩证法盘问过它的正面与反面

征得时间同意，其实是假同意

收集了几块有花纹的石头

以为这样，就可以为自己压压惊

还用几条小道传闻，传播过对国家的爱

哪怕是谁骗我，至今仍在温暖着我

此外，一直在偏头痛里

说了又说那几句要命的胡话

为的是，减缓一些疼。也为了从嘴上开始

被自己的幻觉带走。越远越好地带走

更 迭

一窝小狮子，八只，它们的父亲叫T先生

被另只“流浪汉”摘掉了王冠

最好的战利品是它的所有妻妾

但八只小狮子必须先死，这是小密码

母狮们才可以重新发情

在活命瑟瑟必须顺应自然法则的阴影里

它们最后一聚，探讨什么是在劫难逃

什么是必死无疑与人人自危

以及有没有好一点的死法

只有叫“瓦解”的这一只另立一旁

对非洲草原的黄昏一嗅再嗅

像个旧朝廷的小臣，舔了舔自己的小爪

感到这小爪，再也不能用

并突然意会到什么叫余晖，星斗，无常和时间

龙虎榜

张僧繇画龙，并不敢再给龙点上眼睛

怕墙上四条龙要破壁飞走

请细细看我的瞳仁，同样不讲理的，另一只虎

也會不要你们，迟早也要返回无名无姓的山林

扔下你们这些不敢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要夺路而去去过无法无天的生活

去咆哮。与白云走走停停。

来吧，上帝还欠我最后一笔，天地自会暗合我心。

赶 尸

每次酒醉回小区，在做的事就是赶尸

赶着那个叫没有的人

往东穿过一条巷，向西数一数几道门

又对这个人说：这是你的人间

白天桃花盛开，现在星光灿烂

白天你有名有姓，现在你是没有的人

经年悲喜，已清，已轻，已出壳

错 觉

你一定难以确信的是，从菜市场捏回来的香葱

为何变成了大蒜？在那个打雷的夜晚

闪电划过一下，再划过一下

一些家具毫无道理地重叠到另一件家具身上

试图归纳出相似的木纹

而窗外的树在找别的树

整整四十年，这些事一再发生

我躺在床上，有十个身体交付你辨认

其中的一具，哭着，喊着，怎么也接近不了你的身

过钱大王村古道

古道上，莫名地出现了抱石而眠的字样

不说抱一具身体或抱一只绵羊

永睡不醒地睡去

山涧喧哗不息，曾经此上京赶考的人

都已长眠，说好死了再死

却老死不了的是野草

还有几只随朝代变来变去的蝴蝶

国家从来不睡，白云也不睡

睡不着的人有他的命

为什么总有人要抱块石头一睡到底

我们也活了过来，而那块石头

不说这些道理，它的睡相

一直与谁都谈不拢，也再也不想与你谈得拢

月亮是我仇人的女人

看见月亮，如看见我仇人的女人

仍舊不依不饶地爱着我

也不嫌我老，嫌我在世上还有这个爱

与那个爱，风花雪月没完没了

这种感觉真好，在这个二流的年代

给了我一流的心境，可以全凭自己的手感

下手狠一点，或者轻一些

江河奔流如沸，人事次序更迭

想一想，我还有离经叛道的爱

哪怕这孤愤，被全世界反对

想一想我与世界已无法和解，却还能

盗取天火，独往独来于

另一条秘密通道，万籁终于可以俱寂

多年来，我作浪子，离群索居又光辉披身

万世已逝，而我还有苦恋

还用这对立，将月亮爱成仇人的女人

用此来对抗谁，让他必输一着

好吧，你们去观赏你们的火焰，我只要

这只蝴蝶，她的斑斓，我的反叛

敬亭山怀李白

一个人暮年的时候头顶的飞鸟

必然稀少。白云再多

能用的其实只有一两片

对山也不能一看再看，再看下去

山神就会嫌你老不正经

你我在世，坏就坏在用情太深

动心处，两眼便停下来

这座山也不是好主，更没有什么

叫两不厌，只有聚散与大寂寞

一些事在暗中越长越白，有些不是

魔鬼历来藏在细节里。我在梦里吃猪脚

醒来后，手指已被啃得血淋淋

这事失败于结构性障碍，我的手与猪爪之间

谁是谁，无法虚实互换。缺把利刃

一刀子下去，黄河水清。

而篾匠破竹直取空心，那把刀自古向空而行

每破开一节，昼夜有序对开

并早知，越在暗中的，长得越白。

又回到梦里吃猪脚这件事

梦到猪脚偏把手指咬得血淋淋，多像是，黑吃黑。

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爱上了他的师母。大十四岁

本钱很大。另一个词叫恋母情结。小树追慕

大树风姿，嗅着风中气息，设梯子

可以爬上爬下。作为舒曼的妻子，她明显

经大师雕刻音符的手雕刻过，有天空般的

沉默。苦命人为爱做义工，像附近年轻人

在灾区收拾瓦砾，救人，跟无望

拼命说话，终身不娶，以静为歌

直到疯人院里老师死去，再用二十年

为这个叫克拉拉的女人写下一阕四重奏

寄去的每份乐谱，都是石头

也像岩浆喷出的精虫。六十三岁时

方向相反的火车带他去参加一场葬礼

这收尾，符合他音乐里的复调

相信声音都在反方向，相信射错方向的子弹

依然会拐回来，而后独对亡灵拉起一首

无人知晓的小曲。那首曲连续几个夜晚

把我弄哭。

小语种

一个人的花香鸟语，一棵药草般

摇着清香，山东问山西，山西又问福建

结果，我在腰间摸出一句话

一下子就噎住你，地方性局部的小雨

路过你头顶，你问我在说什么

无疑是银杏被香樟树呛了一口

本地的盐，浇筑了一堵小脾气的墙

相敬如宾的人遇到的路障

来自木瓜与木枣，稻谷与高粱，米与面

三言两语的一条河，让你身处险境

凹凸的空气里，我的话有点弯

祖国在山路十八弯中看了看我们两个人的鞋底

说小路也是大道，兄弟剪径，美哉天涯

翻墙记

一再的翻墙而入。一再的在梦中这样做

头蒙着被单，这是一门技艺，像披着一张羊皮

做这做那。人生有病句：

我变得更像自己。而汤养宗越来越不像汤养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