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如此美丽

2018-04-25 08:00
东方剑 2018年2期
关键词:张猛男孩水库

1

太阳像颗头颅,朝西边山下滚去,深度的红又像涂抹上去的颜料,显得黏稠而虚假,她担心太阳继续挂下去会被蒸发掉,好在它已经开始知难而退了。太阳之所以如此鲜艳,是因为她来到大坝上的时间比平日晚。几只鹬鸟停在水库边的枫树上,不时翕动翅膀,距离隔得太远,她只看见它们随树枝无声地上下起伏。聒噪一天,蝉鸣逐渐难以为继,眼前的世界被人遗忘了,寂静仿若实物,伸手可触。

两岸巨大的山影几乎将水库完全吞没,只有大坝附近很少一块地方依然肆无忌惮地躺在金黄的光辉之下。她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刚好介于阳光和阴影之间,身上一半阳光明媚,另一半却如同死灰,好像已不存在,这个发现让她觉得非常有趣。她低头端详水中的倒影,倒影在水中摇晃,扭动着腰身,像一步步离自己而去。

离脚下不远的地方,一片枫叶在浪间上下飘荡,这令她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水乡老家,她没意识到当一个人想起什么的时候,也正在失去它。她忍不住在内心品味了一下,觉得老东西比马明亮和马图都要更懂得女人的好处。她感到非常疲惫,一屁股坐在了岸上,身上的蓝色裙子像抹布一样被蹂躏了。

这时,身后有阴影逼近,当她完全确定了这个感觉想要回头时,后背传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

男孩一路跑,身下一路滴水,先是“啪嗒啪嗒”,然后是“嗤嗤”的淬火的声音。他光着脚,浑身赤裸,不顾一切地跑着,小鸡鸡在前面一颠一颠,全身晒得黝黑,只脸色煞白。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头戴斗笠,扛着一把锄头,男孩跑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襟,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水库里有个鬼!”

那人回头看着失魂落魄的男孩,觉得非常好笑:“胡说,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嘿哈,小东西,衣服又让鱼给咬走了吧!”他一说完,便甩开男孩的手往前走了。

男孩意识到自己没穿裤子,便走到路边摘了片梧桐叶遮住前面,继续往家村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鬼,鬼,女水鬼……”他喊了一遍,没人回答,就接着喊第二遍,第三遍。“在水库,一个女鬼。”喊到第四遍的时候,那些人说他疯了。只有平日相好的孩子在他后面跟了过来。

其中一个比较胆大:“去看看也好,我还没在白天见过鬼呢。”

另一个孩子反驳:“你晚上也没见过!”

男孩带着他们去了水库。

7月19日上午,刑警张猛接到电话时,正在镇上处理一个由家庭矛盾引起的打斗事件。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只是一名警察,马家村发现浮尸的报案,将他从一团乱麻中拯救了出来。

张猛和小刘一行四人来到马家村是中午一点半,太阳亮得发白,像一块失血过多的脸,世界被浇了一层水银,蚂蚁在石子上失魂落魄地奔跑。水库大坝上围满了人,尸体已被村民用竹竿划到了岸边,他们并没将其打捞上来。

张猛吩咐小刘用渔网将尸体拖到大坝上,是个女人。

她光着脚,长发及腰,手上戴着一对玉镯,尽管尸体有些浮肿,依然能看出修长的身材和一张极美貌的脸。小刘走上去按了一下尸体的腹部,女人嘴里不断吐出很多水,小刘说:“看样子是淹死的。”

自杀?张猛脑海里第一时间闪出这个念头。女人的脖子上有一条细长的划痕,像是尖利的东西留下来的。

那个男孩走到他们跟前,神情骄傲地说:“我说有鬼,他们都不信,说我骗人。”

张猛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男孩好像没听到张猛的话,继续津津有味地说着:“还以为是一条鱼,就在水库中间,我跳进去捡时才发现是女鬼……不,是具尸体,要早知道是尸体,我就不跑了。”

“我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男孩这时才想了想说:“上午。”

“能准确点么?”

“大概是十一点。”

旁边一个村民说:“两天没见人,以为出门了,没想到淹死在这里。”

“除了村长,其他人都离开,有必要时再找你们了解情况。”

张猛要对现场进行勘查,然后回去进行尸检,村民们围在这会造成很多不便。他们的热情和对死人的好奇显然不易驱散,他向大家强调了几次,他们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其中一个老太婆步履缓慢,走在最后,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漂亮绸子,在太阳下光芒闪烁。

“她是什么人?”

“村里的一个孤寡老人。”

村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张黧黑釉质的脸,额上顶着几缕抬头纹,一张嘴就露出一排黑牙。他是个烟鬼,说话时烟不离嘴。死者叫李梦,南方人,是马明亮的老婆,三个月以前嫁到村里,没有什么朋友,更谈不上仇人。马明亮在外面跑生意,不常回家,因而李梦常常孤身独居,很少与人往来。

村里的水库今年由村长承包,他每隔两天就来给鱼放草。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两天前的下午,我从水库放草回来的路上碰见她。她有时喜欢去大坝上走走,村里人都知道。”

“她去水库干吗?”

“谁知道,大概是想死了吧。”

“你是在回来的路上碰见她的,而不是水库?有其他人看见没?”

“没有。当时太阳很大,我问她怎么不戴个斗笠,她没理我。”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们有问题快问,问完我好回去,我还要去打鱼草,鱼今天一根草都没吃。”

张猛说:“那你先去忙吧。”

村长离去的时候步子有点乱,边走边伸手擦额头上的汗。

小刘说:“这个村长有问题。”

张猛瞥了他一眼:“还用你说?”

水库大坝在南面,东西两面和大坝一样陡峭,坡度很大。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从这三个方向的任何地方掉下去都很难再爬上岸,只有最里面的北岸由农田推平而成,坡度平缓。天晴,岸边没发现大幅度搏斗和脚踩滑落的痕迹,大坝上刚才的打捞行为和人群围观,足迹已经非常凌乱。张猛和小刘走在岸上汗水直流,脚踏在地上发出金属质地的回响。半个月没下雨了,夏季烈日将土层晒得像铁板。一些鹬鸟停在水边的大树上,不时飞下来两只从水面掠过。午后无风,它们的捕鱼动作在水面制造出层层波纹。在左边离岸不远的草丛中他们发现了一块塌陷,那里长满了马苕根和蒿草,草茎伏倒在地,有簸箕大的地方被压得非常平整。草显然是人为压倒的,而且次数不少,才能达到如此程度。

天很快暗了下来,西边被晚霞烧得一片焦黑。晚风乍起,水浪跌宕有力地吻着岸坝,猛烈而细致,像一位饥渴的恋人。

2

马明亮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外地女子娶回村里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三个月时间还不足以冲散人们的深刻记忆。

当时正值春暖花开,烂漫的山花使村子遭遇陷落的命运,但和新娘的美丽比起来,那些花就显得黯然失色了。都知道马明亮这些年在外面赚了大钱,但他们没想到他会娶回来一个如此漂亮,还操着一口普通话的南方女人。她的脸蛋白得很不真实,一头长发黛青光亮,像柳叶一样在人们面前飘来飘去。在马家村,没有长发披身的女人,她们只留半截头,或者拖一根脏兮兮的满是油腻的辫子,在田地埋头干活。那个女人很少对人笑,一旦笑起来,脸上酒窝深陷,刮出一种令人眩晕的风,也许,正因为深知自己笑容所具备的危险,她才如此吝啬。

“她叫李梦。”马明亮向来人介绍说。

有人说,李梦是马家村出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但这话当场遭到了两个老头的否定。一个老头说:“你们还年轻,见过几个女人?村子早就有过漂亮女人。”

他的话令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人们纷纷打捞自己的记忆,可都想不起什么时候村里曾出现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哪怕是路过,也绝不会没人记得,没一个人谈起。那个老人缓缓地说完这句话,坐下来时才用手指了指坐在人群之外的马老太。他的话得到了另外一个老头的认同。

听见有人这样说自己,马老太站起来,撑着紫竹拐杖朝大家“嘿嘿”一笑。一群年轻人看着那两个老头,又看了看马老太,觉得他们的话非常滑稽。

没人知道那个叫“马老太”的女人到底多大年纪。她是一个老寡妇,从不主动与人打交道,引不起人们注意,各种喜庆场面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奇怪的是马明亮结婚的时候她居然意外出现了,好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重新回到了人间。这也充分证明,眼前这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有着多大的吸引力。马老太看起来至少超过80岁,两只小而乌黑的眼睛被皱纹重重围困,身体干瘦,衰老的皮肤像一件旧衣服搭在身上,这让她穿在外面的绣满桃花的黑呢长袍看起来成了摆设。一个老掉的骨头架子,拿来与如此漂亮的新娘相提并论,当然令人可笑。

马老太十七岁嫁到马家村时引起的轰动至今令老人们难以忘怀,尽管她当时的嫁妆用了十个人来抬,满汉全席摆了三天,来者不拒,但人们并没有记住那热闹场面,而是记住了那个从花轿中走出的,莲步姗姗、头披火红盖头的女人。她当时手拿蚕丝团扇,头上扎了一大把小辫子,穿着紧身旗袍,像一个走错地方的古人。其实她并不姓马,自从嫁过来以后就跟着丈夫的姓氏叫,以前叫“马俊家的”,后来叫“马老太”,至于真名早已被人忘记。她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另一个在省城读大学,文革中不知去向。她家门楣上钉着一块“光荣烈属”的铁牌,靠政府救济生活。

大家记得,后来马老太撑着拐杖从人群中挤进去,走到李梦面前将她仔细打量一番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梦。”

“你很漂亮,名字也很好。”

没人注意她说话时的表情,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出来。她的脸已经老得像一张破烂的树皮。

“老太婆真有意思。”李梦后来对人说。

马明亮和李梦之间的夫妻关系令人生疑。新婚之夜参与过“听墙根”的人说,那天晚上他们的声音非常激昂,马明亮不停呻吟,他的声音听起来让人作呕,其中有个人当场表示听不下去,起身离开。马明亮呻吟时,没有女人的声息,等马明亮停下,女人才开始尖叫,她的尖叫声不像在做爱,更像是挨打,他们觉得非常熟悉,同时又觉得非常残忍。

有人证明,新婚的第二天李梦脸上有乌青,但夫妻二人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和,同时,也看不出有多亲密,李梦的表现一直很淡然。后来的几天马明亮带着李梦到处游荡,让她认识自己长大的地方。哪座山叫什么名字,哪棵树曾经吊死过人。他告诉李梦,自己小时候在一条路上挖个坑然后往里面拉一泡屎,引诱伙伴上当,有一块石头绊倒过他好几次,还有一条小路居然让他两次迷失掉自己。马明亮谈及这些时,常哈哈大笑。

村民马鸣说,李梦并没跟着笑,他倒很想看她笑的样子,但她看起来却像一位忠实的听众。马明亮结婚后不像其他人那样和老婆如胶似漆,他只在家呆了七天就出去跑生意了,而且回家的次数也不频繁。

“他每次回来都找我们打牌,他就是个赌鬼。”马鸣说到这些时,很不解地摇头,“真不明白,居然把这么好的女人留在家里。”

“他为什么不让老婆一起出去?”

“你问我,我问谁?鬼知道他在做什么生意,我想让他带我,他不肯。”马鸣有些气愤,很不屑地朝地上吐了泡口水。

“这人太小气了!”

“听说赚了大钱。”

“听说?”

“肯定赚了钱,不然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女人?但他太小气了,打牌还赖账。”

小刘听到这里朝马鸣笑了一下:“听说的东西不能当真。”

张猛向小刘投来赞同的目光:“你先回去吧。”

马鸣走的时候回过头说:“这种人,我再也不跟他打牌了。”

村长马前进是在事发后的第二天上午主动找上门的。他神情紧张,站在那浑身上下左右不是,进门以后很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可能是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该从何说起。张猛递给他一支烟,还帮他点着。“别急,想好了再说。”吸了几口烟后,马前进的思绪清晰起来,一开口便说出心里最想说的话。

“没想到李梦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毫无区别,我们在水库边的草丛里一共睡了四次,长得再好也是女人。”马前进说。他说这些时,带着骄傲的语气。

“应该说,是你强迫了她!”

“强迫?我从不强迫人。我只是发出邀请,她期待已久,在这件事上非常在行,像一个四十岁的老到女人。”马前进像回味一道美味的菜肴,满足和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贪婪的样子让张猛觉得恶心。看见张猛和小刘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马前进立马收住了表情。

“你今年多少岁?”小刘问。

“48。”

“李梦呢?”

“听说是23?”他看着张猛和小刘,带着询问的口吻问。

“一个23岁的新婚少妇跟种田老汉苟合,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我知道你们不会信的,其实我自己也不信。”马前进无奈地吐了一口烟。

张猛说:“说说那天下午的事。”

马前进说:“那天下午我们在水库边做了那事……”

张猛打断他:“你上回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们只在路上打了个照面。”

“我上回撒了谎,所以现在才告诉你。”

“上回撒了谎,这回一样可以撒谎。”小刘说。

“你说得倒也对。”马前进朝小刘点点头。

张猛说:“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觉得很不对劲,后来才发现有人躲在旁边的林子里偷看。我急急忙忙草草了事,做完那件事就走了。当时我叫她一起走,但她坚持要在大坝上坐一会儿。她在村里什么事都不关心,单单喜欢水库,不过,要是她不喜欢来水库,我也就没有机会了。”

“你就那么走了,她一个人留在水库?”

“是的。”

“什么人在偷看?”

“那个人身影很熟悉,但离得太远,我没看清。”

“那天有雾?”

“没有,大晴天怎么会有雾?”

“没有雾,人也很熟悉,却没看清,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小刘问道。

“是很矛盾。”

“男人还是女人?”

“不知道。”

张猛问:“你再想想看。”

马前进使劲敲了一下脑袋说:“想不起来了,我昨天想了一晚,头都快炸了。”

小刘大声呵斥:“你当然想不起来了,因为根本没这个人。你将李梦先奸后杀,再编出一个低劣的故事,糊弄鬼啊?”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来之前我就想过了,只是希望你们能找出那个凶手。”他很遗憾地摇着头,不停叹气,“没想到她那么容易答应人,如果她一开始就拒绝,我就不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小刘从抽屉里掏出手铐,看了张猛一眼,他想把马前进拘留几天,张猛却说:“一个主动来坦白的人是不会跑的。”

小刘觉得张猛说得对,便跟马前进说:“你要随叫随到。”

“他当过四年兵,1979年在云南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小腿负伤后退伍。六年前开始担任村长,大家对他的看法褒贬不一。有人说他不合群,不喜欢奉承人,脑子也不活泛;也有人说他讲义气,性子直,做事有干劲;有趣的是,虽然和村里不少女人有染,却没人对他的人品提出怀疑,相反,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小刘调查后,对村长马前进做了如此陈述,他最后说道,“从目前的情况以及马前进自己说的一切看,他有很大的犯罪嫌疑和作案动机。”

张猛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院子里一棵迎风飘扬的柳树上,外面蝉声高鸣,好像所有的风来都自它们,沉默良久后,他说:“最重要的是证据。”

马明亮长着一张大胖脸,侧面看像一张烧饼,不过正面却非常协调,眉间挟藏几分英气。他的脑袋长偏了点,虽有意留了寸头,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出来。张猛发现,他站在身前时比自己还高过半个头,就跟他说:“你坐下。”

“为什么要坐下?我又不是犯人。”

“有凳子干吗不坐?”旁边的小刘说。

“我这人不喜欢别人命令我。”马明亮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

于是,张猛说:“那就让他站着吧,随便他。”

“你早该这么说了。”马明亮说完坐了下来。

小刘提起笔,打开本子,看了看马明亮说:“你做生意为什么不把老婆带在身边?”

“没谁规定做生意必须带女人。”

“那是因为你在倒腾二手车,走的黑道。”

听到这里,马明亮吼起来:“说话要讲证据!”

“证据我们当然会拿出来的。”

“那就等拿出来再说。”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张猛朝马明亮挥了挥手:“我们现在不说证据的事,说你老婆的事。”

“是你们先说的。”

“那就从现在开始说你老婆的事。”

“明明是你们在说。”

张猛不耐烦地说:“好吧,请你坐下,现在说说你老婆。”

“你和李梦什么时候认识的?”

“一年半前。”

“认识一年半就结婚,是不是太快了点?”

马明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小刘的问题。

“在哪里认识的?”

“南京。”

“那她是南京人?”

“在南京认识的就是南京人?在北京认识,难道就是北京人?她是嘉兴人。”

张猛不满地看了看小刘,小刘很不好意思,低头看着眼前的记录本。

张猛说:“刚结婚为什么总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马明亮又站了起来:“你们现在把我当犯人审,我不想再呆下去。”

“你对自己老婆的死好像一点都不关心,我们警察有权了解这些。”

“你哪里看出来我不关心了?”

“我也没看出来你很关心。”

“老婆死了不伤心,却急着去赚钱,这叫关心?”小刘气愤地说。

“我当然伤心,可再伤心她也活不过来。”

“听说你们夫妻关系并不好,结婚那天李梦几乎没笑过。”

马明亮咆哮起来,额头上青筋直鼓:“谁他妈造老子的谣,活得不耐烦了!”

“你用不着发火,这几天哪里都别去。”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喜欢别人命令我。”

“你是出去找别的女人了吧?”

“你们调查我?”

“这事很容易问到。我只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才结婚为什么就在外面找女人?”

“一个人喜欢吃白菜,同时,也喜欢吃萝卜,这个道理很简单。现在婚外恋也归警察管了?”

“李梦会游泳么?”

“不会。她很喜欢水,但不会游泳,在厦门那回差点被海浪冲走。”听到这里,张猛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

“回去吧,有事我们再找你。”

“我顶多在家呆五天。”

张猛的T恤被汗水浸透了,像一件沉重的雨衣罩在身上,当他爬上大坝时,一阵风迎面吹来,这让他感到浑身凉爽,刚才的酷热好像成了一件遥远的事。水库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上回的那个男孩。

两个孩子游得专心,没发现张猛的到来,他们的目光在身边前后不远的地方游荡,像寻找什么。他们水性很好,一会儿用手臂急速打水,一会儿又扎到水底。张猛站在岸边看了很久,两个孩子终于发现他,光着身子上了岸,一边穿衣服,一边向他走来。

“哎呀,原来是你。”认识他的那个男孩说。

“你们经常来这里洗澡?”

男孩点点头:“我们来捡鱼。”

“捡鱼?”

“每年这个时候都有鱼不死不活地浮上来,谁捡到就归谁。”

另一个男孩在一旁气愤地说:“今天什么都没看见,都让它们叼走了。”他指了指停在树上的鹬鸟,神情一片落寞。

“死了人你们不怕?”

“怕什么,我们有这个。”说着,男孩就掏出了小鸡鸡,对着水库撒起尿来,但他没能滴出几滴,在下水之前他已经尿过了。于是,他很遗憾地将小鸡鸡抖了抖放了进去,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尿完了!”

“有童子尿鬼就不敢拢身,你不行,你没有童子尿,所以你和他们一样,只能看着我们捡鱼。”说到这里,男孩得意洋洋起来。张猛看着他们,忍不住笑了。

两个孩子打着赤脚朝村里走去,地上留下了四行水淋淋的脚印。张猛看着那些脚印,直到水渍慢慢变干,才回过神来。他离开大坝,朝左边的草丛走去,那里靠近林子,已经被下午的树阴所遮盖,草丛中那块压塌的痕迹现在看起来像有人刚刚从这里离去。这时,他看见村长马前进挑着一担鱼草出现在了水库上。

马前进也看见了张猛,没来得及将鱼草撒到水里,将担子放在岸边朝他走了过来。

“你说的地方是这里吧?”张猛指着那块塌陷的草丛问。

马前进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说:“是的,我知道你很容易找到的。”马前进说话的时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去忙你的吧。”

张猛一屁股坐在塌陷的草地上,他朝水面看了一眼,然后扭过头朝背后的林子望去。一瞬间,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刚才强烈的阳光刺激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将双眼闭了起来。当他睁开眼时,眼前的林子才重新清晰起来,不过,依然有点朦胧,看来马前进说上回在这里没有看清人是有可能的。

马前进站在岸边往水里撒鱼草,一边撒,鱼就围了过来。水质清澈,那些草鱼已经有两三斤重,青黑色的背脊在水里扭动,像一条条饥饿的蛇。

“真记不起那人的样子了?”张猛问。

“想不起来了,要是想起来,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张猛觉得马前进撒鱼草的动作非常沉重,他知道那些沉重是自己带来的,便起身离开。

张猛从水库大坝下来时,发现路边的梧桐树下坐着一个人,于是便朝树下走了过去。是村里的老太婆,双手握着紫竹拐杖,眼睛闭着,嘴唇微启,露出几颗假牙,似乎睡着了。真有意思,这么热的天,她居然在这里睡着了。张猛将老太婆上下打量了一番,黑呢子衣裳洗得很干净,上面绣了很多花,针脚细致;脚上穿了一双布鞋,鞋面也绣了花,沾了一些土灰;她的右手戴着一只硕大的银手镯,叶间漏下来的阳光使它银光闪闪。

张猛本想喊她一声,见她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什么话没说就走了。

3

李梦确实是淹死的。草丛中的那几缕长发和李梦的DNA相符,此外,法医在她体内找到了属于村长马前进的精液。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梦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但胎盘组织中的DNA没有归属,那个孩子既不是村长的,也不是丈夫马明亮的。

张猛看着小刘说:“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不过,这倒有点意思。”

“可能是自杀,也有可能是被人推下水的。如果被人推下水,那个人应该和她有不同寻常的关系,知道她不会水的底细。”小刘分析道,“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一定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关。事情虽然复杂,但我们要做的其实已经很简单,就是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小刘说到这里,情绪兴奋起来。

张猛朝小刘点了点头:“李梦嫁到马家村三个月,怀孕的时间是两个月,她在这里没有熟人,出门的次数极少,这个范围好找。”

“这样一来马前进的嫌疑倒小了。”

“任何时候都不能忽略马前进,目前为止他是最后一个看见李梦的人,身上一定还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马前进被再次请进公安局。这次来和上次不一样,他像回到了自己家,神情淡然,言语轻松,他知道,李梦肚子里的胎儿不是自己的。

“除了你,她还和村里的什么人打过交道?”

“她不随便和村里人交往,平时也很少说话。”

小刘反问了一句说:“她跟你不就很随便么?”

马前进不好意思地说:“那倒也是。”

“李梦肚子里的孩子既不是丈夫马明亮的,也不是你的,这个人和李梦的死有莫大关系,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因为这对你同样重要。”张猛说。

“这么说你们相信我了?”

“我只相信事实。”张猛回答他说。

“既然她很少和人说话,跟她接触过的人就更容易找出来了,你再好好想想。”张猛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马前进,“你难道不希望快点找出这个人?”

“你让我仔细想想。”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桌面,良久以后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圈烟雾,烟雾背后冒出一个叫做“马图”的名字。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像铁一样沉重,因为他吐出这两个字时,腮帮咬肌显现,眉头紧蹙。

据马前进的回忆,他曾见马图和李梦吵过架,当时他正从她家门口路过,马图正从她家堂屋往外走。马图脸色阴沉,隐约有些怒火,李梦跟在他后面大声骂他,具体骂些什么马前进已经记不清了。

“这个情况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上回不说?”

“我只想说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我管不着。”

“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马图不可能杀人。”马前进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谁杀没杀人,我们会弄清的,不需要你来定断。”

马前进对这个说法显然很不满意,于是发表了作为支持他看法的有关证据:“马图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别看他牛高马大,脾气却出奇的好,这可能是遗传的原因,他那死去的爹比他还蔫。我是看着马图长大的,谁要是欺负他,打他一拳,他绝不会还手,并不是打不过对方,而是性格所致,他要是还手的话两拳就能打死人……”

张猛觉得马前进的这些陈述没有任何凭证和意义,一个人的性格和过去与他的犯罪事实没有必然的联系。

“你那天说有人偷看你们,是马图么?”

马前进想了想说:“不是。”

“确定不是?再想想看。”

“不用想,不是他。”

“既然没看清,怎么又说不是?”小刘反问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马前进说,“比方说一样东西,你不认识它是什么,却知道它不是什么,对不对?就好像一个人搞不清自己喜欢做什么工作,但他却知道自己不喜欢干什么,道理是一样的。”

他们进村时发现马图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和几个人打牌。一条背上长着长刺的大青虫从树上掉下来,在石桌上蠕动,四处找地方想爬下去。桌子是圆形的,那条青虫尝试了几次均遭失败,沿着桌边傻乎乎地转圈。

“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的。”

其他人看见张猛和小刘立马停住手,马图抬头示意催促大家出牌,他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说:“你们既然等了这么长时间,不在乎再等一会儿吧,打完这局再说。”其他人已经没有继续玩下去的兴趣,纷纷起身扔牌打算离开。

张猛对他们说:“你们可以继续玩,我们只找马图。”

于是,那些起身准备走的人又重新坐了下来,而一直坐着的马图却站了起来,跟在张猛他们背后朝村外走去。

那个未明来历的DNA果然来自马图。这个结果令人满意,如此轻易就让马图就范,让张猛和小刘感到轻松,心情变得愉悦了许多,夏季的炎热第一次让他们不再坐立不安。

“我等了你们好几天了,天天在家里等,你们现在才来。”马图坐在那,语气平和。

小刘说:“你为什么不来自首?”

“自首?有这个必要么?这是你们的事。”

“为什么要杀李梦?你知不知道,她怀了你的孩子?”

马图吃惊地看着他们:“怎么可能,你们弄错了吧?”

“不会弄错,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坏人。”

马图露出意外的表情,对此表示不可思议。自从张猛见到马图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生情绪波动,他伸出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头:“我老婆三年都没怀上,她那么一次就有了,难道我女人有问题?”

“你不要转移视线,现在问的是你和李梦之间的问题。”

这次马图回答得很干脆:“我们就做了一回,在她家里。”

小刘看了一眼张猛说:“这个女人还真是来者不拒啊。”

他的话很快遭到了马图的反驳:“你错了。她当时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还划伤了脖子,不过她太瘦弱,那种反抗是毫无意义的。”张猛想起李梦被捞上来时脖子上的那条抓痕,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四肢强壮的人,认同地点了点头。

“她能同老东西马前进睡,却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换作是你,也会生气的,对不对?”他用询问的眼色看着张猛,张猛没回答他的话,于是,他觉得非常失望。

“你怎么知道他和马前进睡过?你偷看他们?”小刘问。

“我只是路过。”

“分明是偷看。”

“你硬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她不同意,于是你们就吵了起来,在白天你怕被人发现就灰溜溜跑了。”

“后来,我又一次跟她提出要求,她却装模作样,于是我威胁她说要把她和马前进的事告诉马明亮。她朝我发脾气,所以我就决定来硬的,什么废话都不说。”说完这个,马图补了一句,“这是马前进告诉你们的吧?他不是好人。”

“但他还替你说话。”

“装样子而已,这个世界好人都他妈死光了!”马图不知为何突然暴躁起来,眼睛怒睁,面露凶光,张猛和小刘不得不警惕起来,好在他这种情绪并没持续多久。

“你真不该杀死李梦。既然你知道她是水性杨花的人,就该明白这种人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小刘惋惜地说。

“你知道她喜欢去水库,于是,在那天下午趁她不注意将她推下了水。你这件事做得非常到位,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让人误以为她是自杀而死,但你没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会让我们注意到你。”张猛对他说道,而且他同意小刘的说法,“你完全没必要杀死她。”

马图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们把自己看得太聪明了。那次以后,我根本没再跟她说过话。我为什么要杀她?”

小刘说:“当然是因为那个孩子。”

“真有意思,孩子的事明明是你们刚才告诉我的。”

“你这样狡辩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马图不再配合,他神情冷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切停止下来。他的表现在小刘看来,完全符合一个杀人犯在警方没有获得充分证据前的表现。

“没想到。”一个男人吸了一口烟,忍不住摇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呀,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另一个附和道,“看不出平时那么老实,会干出这种事。”

“那女人一看就是害人精,狐眉妖眼,哪有那么对人笑的,你见过那样对人笑的女人么?”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跑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没见有人这么笑的。”

他们聚在村口七嘴八舌地说着,他们没有打牌,是专门为说这事聚在一起的。看见马图妻子提菜篮走过,这些人都停了下来,等她走远了,纷纷摇头叹息。

“可怜的女人。”

小刘在马家村见到马图妻子时,发现她的眼中既没有伤心,也没流露出失去丈夫所带来的凄凉,而是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失望之情。她语气坦然,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不怪他,他真傻,不知道我根本不会怪他的。”

“你告诉他,我不怪他,会一直等他出来的。”她对小刘说,“你把这些话告诉他。我说过,他可以在外面找一个,谁让我生不了呢?可他怎么就杀人了呀?”

在村里人口中,马图是个性格内敛、老实巴交的人,从不与人争长论短。结婚三年老婆未能生下一个孩子,这有可能是造成马图侵犯李梦的原因。至于他对村长马前进的嫉妒和愤怒,不过是借口罢了。马图一直在外面打工,年初出差跑业务被人骗了,结果让供职几年的老板炒了鱿鱼。上半年哪里也没去,成天窝在村里和人打牌。他并不擅长此道,输了不少钱,还跟人借了一些债。

小刘对张猛陈述说:“7月17日下午,也就是李梦死的那天下午,马图在和别人打牌,但中间去了一趟厕所。据在场的马鸣说,他离开的间隔有个把小时。其实他并没有去上厕所,而是去了水库和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他往返于水库村子之间。很明显,跟人打牌是他有意设计制造的自己不在场的假象。这个人心思缜密,看来预谋已久。但他没想到,有人会留意他离场了那么久。”小刘说完这些情况,然后下了一个定论,“人一定是马图杀的,大家都被他老实的外表迷惑了,其实他是一个犯罪狐狸。”当小刘把最后的定论说出来,浑身轻松,像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张猛说:“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我测算过,从村口穿过村子到水库,来回只需要半个小时,如果跑的话,时间就更短了。”小刘说。

“马图离开后的确没去上厕所,他是跟人借钱去了,那个人叫马三。”张猛看了看小刘,“马三不想借钱给他,因为他已经向马三借了好几回,他们那天磨蹭了很久,后来还为此写了一张字据,说好下次将钱全部归还。他们耗了很长一段时间,拿到钱以后,马三看着他迫不及待地跑向村口,要是他再走到水库去杀人,时间完全不够。”

小刘吃惊地看着张猛:“你已经调查过了?”

张猛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借钱的字据。他的脸上涂满了失望的表情,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工作又陷入了僵局。

小刘看着那张字据,露出一丝尴尬,他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惭愧:“这么说,要放了马图?”

张猛没有说话,用平静的眼神表示了默认。

送马图回去的时候小刘问:“那天下午你根本没去过水库,为什么不跟我们说清楚?”

“我为什么要说,那是你们的事。”他言语冷漠,好像一切与自己无关。

听到马图的回答,小刘心里骂了一句:“这个人他妈的有病!”

4

男孩在大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他一直这么走路的,一边走一边用脚踢来踢去,世界上总有那么多东西跟他过不去,令他非常苦恼。他的鞋尖已经被踢裂了缝,像嘴一样朝天张着,如果再踢下去,脚趾头就要露出来了,所以他决定不再踢,但依然蹦蹦跳跳地走着。大路从村前横穿而过,上面是一栋栋房子,下面是吃水井,井边有一垄水田,从大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水库大坝,他连蹦带跳是因为急着去水库捡鱼。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阴影从天而降,随后刮起一阵老鹰拍打翅膀似的大风,跟在大风后面的是“嘭”的一声巨响。男孩看见一件衣服从上面掉了下来,那件衣服非常沉重,并没被风吹走,只是布料边沿在风中不停抖动,衣服下有个人。这个发现让男孩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他转身朝那件衣服走了过去。

那人嘴巴里吐着红色的唾沫,表情曲张,脸上沾满了灰,男孩认不出他是谁,但觉得这个人很熟悉。男孩看见他的嘴巴张合了几次,眼球凸出死死地盯着自己,但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红色的唾沫不断往外涌。后来,那人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脸塌在地面上,只露出半个侧面。他的表情从此定格下来,再没发生任何变化,这时男孩才认出他是马图。

有了上回在水库发现李梦的经验,男孩这次显得非常从容,他向人问到了马图女人在哪里干活,然后径直走到她干活的地头对她说:“你男人好像死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马图妻子停下来,双手杵在锄头把上,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正经的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装得倒很像,是不是又跟人打赌了?赌什么?赢了算我一份,我就帮你。不过这种话可别让你爹听见,不然你会挨揍的。”

“你男人死了,你居然还笑!”男孩摆出一副台上唱戏人的模样,费劲地摇了摇头。

见她不信,男孩只好转身走了。走了一段距离,他听见那个女人在身后问了一句:“你们到底赌什么?”男孩心想,她怎么就不相信我的话呢?

男孩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没趣地走开了。后来,男孩独自坐在村口,向路过的人说,马图死了,可人们行迹匆匆,无暇他顾,没一个相信他的话。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才确信马图真的摔死了,不是因为他们相信了男孩的话,而是亲眼看到马图的尸体像一堆破布堆倒在大路边。

镇里华灯初上,张猛和妻子坐在桌前正准备吃晚饭,他将筷子伸到碗里刚扒进第一口饭时手机响了起来。

“马图自杀了。”一个声音从手机里传出,这个声音使那个饥饿不已的胃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光。

马图的死发生在他从拘留所回去的第四天。听到这个消息,张猛放下碗,披上刚刚脱下来的制服出了门。走到门口时,他听见妻子在后面大声抱怨说:“现在死比活更重要了。”张猛没有回答妻子的话,这种话他已听过多回。

马图躺在堂屋中,头被黑布盖了起来。屋里人影晃动,一些热心人在劝说马图的妻子,看见张猛他们进来,在中间让出一条道。张猛轻轻掀开那块黑布,看见了一张残缺不全的脸和一条沾满黑色血垢的脖子。几天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成了这般惨状,张猛心里不禁升起一阵凉意。

那个女人面带悲伤,但情绪稳定,没像张猛想象中那样哭得死去活来。

“我说了不怪他,可他还是想不开。”她看着张猛他们说,“要是知道会这样,我就整天守着他,哪里都不去。”

张猛说:“你要节哀,身体要紧,不能太伤心了。”

小刘说:“难过是没有用的,你要坚强起来,好好活下去。”

“你们也别太伤心,我们大家都要化悲愤为力量。”女人也这样劝他们。

小刘担心眼前这个女人会号啕大哭,让场面失去控制。好在她并没那样,上次她担心是怕马图杀了人,会带来很多麻烦,但这次死的是他自己,麻烦也就结束了。在她看来,不管怎样,有结果要比等待结果好,她对这个结果虽然感到意外,同时却又很满意,因为,现在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张猛走到大门前看了看,马图家靠近路边,和大路相连的是一个水泥斜坡,斜坡上撒了一摊白石灰,那是马图的摔落之处。张猛转过身,抬头仰视,这是一栋三层红砖房,屋顶上有个小“炮楼”,这种炮楼是用来放置杂物的。算上斜坡,从炮楼跳下来相当于五层楼的高度,无疑凶多吉少。

“从你们那回来后他就变了个人,整天不出门,就连牌也很少打,晚上还老做梦。我开导了他几次,可他还是想不开。”女人诉说自己的男人就像责怪不听话的儿子,流露着宠爱与不满。

“你回家时大门开着还是关着?”

小刘明白张猛的意思,他在揣测马图可能并非死于自杀,而是被人从楼上推下来的。

女人回答说:“只要人在家,我们从不关大门。我喜欢有人来串门,他们也喜欢来我家热闹,就连老寡妇有时都来,没人会进门偷东西的。”

遗憾的是,马图女人的那句话没有引起他们的足够注意。

那个女人又补充了一句说:“他一辈子都是个胆小鬼,一定是怕马明亮找人打他才自杀的。”她说这话时,满口怨气。

马明亮确实到马图家找过他,问过他和自己老婆的事,当时马图老婆也在场,他们还吵了起来,不过仅仅只有一回。其他几次纯粹是去找他打牌,马图说,他跟所有人都打,就不跟马明亮打,这让马明亮非常气愤。

“人都死了,找他麻烦有什么用?”马明亮说,“你是说威胁?你们不是已经证明他没杀李梦么,我还威胁他干吗?一个人自己想死了,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不是自杀,在张猛看来,马明亮是最可能杀死马图的人,他这种人绝忍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肚子里留下其他男人的东西。可那天下午马明亮一直在镇上,张猛碰到过他,虽然马明亮在马图的死上存在最大嫌疑,却自始至终也没找到任何证据。

令张猛感到意外的是,这次首先发现尸体的又是那个男孩。

“怎么又是你?”

小男孩说:“我告诉他们马图死了,可整个下午也没人相信我的话,一个人老是碰见这样的事,当然让人怀疑。”男孩的语气有些苦闷,同时又做出很理解的样子。

“他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别人推下去的?”

“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掉在地上了,像一只中箭的老鹰。他想说话,可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嘴里塞满了血。他要是能说话的话,一定会告诉我,但他说不了,所以我也不知道。”

“周围当时有别人么?”

“要是有人,就不会没人相信我了。”男孩很懊恼地说,“为什么他们就不相信我呢?”

马图的死,使李梦的案子更加迷雾重重。他们查了几个月,并未查出其他蛛丝马迹。马家村慢慢恢复了此前的平静,一年以后,两件案子成了无头尸案。“马图杀死李梦,然后又自杀”作为一种无奈的揣测停在了人们心头。

5

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斜着爬上了床头,她睁开眼看见阳光落在额头上,一种轻微的碾压感也随之停在上面。山中传来热烈的鸟鸣,她听出了它们嗓门里所浸透的甜蜜汁液,汁液通过春天的空气传到她耳边时,像春天一样青翠欲滴了。她弄不明白,到底是阳光叫醒了她,还是这些声音使她无法安睡。一到春天骨头就奇痒无比,不再像其他季节那样安分守己,骨头们让她整天坐立不安,所以她讨厌春天。

她艰难地爬起来,起床时骨头发出几声高兴的喊叫,她无奈地说:“你们真是太令人讨厌了!”她抖了一下放在床头的衣服,披在了自己的骨架上,这时她发现有一群闪亮的东西在阳光下围着她肆意飞翔,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她到哪里,像一群听话的儿女。她伸手朝它们亲切地拍了一下:“哎,怎么老长不大呢?”当她抬脚迈出门槛,发现那群家伙突然不见了,扭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依然没找到它们的身影,她心中顿时失望起来。

门前的樟树叶已完全张开,地面一片潮湿,山中溪水哗哗流淌,远处山头的红花绿叶在她陈旧的眼中非常模糊。要是骨头能像樟树那样重新发芽就好了,这样它们就不会总那么不安分。但她知道,自己的骨头已经老掉了,可那些不甘老去的东西怂恿着自己。她觉得还是回到屋里去比较好,这样,骨头里的东西也许能让她稍微安宁一点。

这时,她听见了一阵喧嚣声。村里很久没热闹了,她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人们像鸟一样叽叽喳喳,于是,便拄着拐杖,朝人群慢慢走去。

马明亮又领回来了一个漂亮女人,他总能领回来漂亮女人。村里人平日高兴事太少,看见别人娶老婆,比自己娶老婆还得意。她想看看那个女人长得怎样,顺便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但昨天下过雨,地上很滑,她没有能力让自己安全地抵达那里,而且,他们把那女人围了两圈,即便走过去,也未必能挤进人群。她只看见一双穿着漂亮高跟鞋的小脚在泥浆上走来走去,鞋上沾满了泥巴,却走得兴致盎然,她唠叨了一句:“我们那时可不会像这样走路。”

她是在第三天上午看见那个女人的,但她不能确定女人是否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漂亮,因为她看到的只是一个侧面和细长的脖子。那天,她像平常一样来到了水库边,骨头里的东西又在作怪,她不能不出来走走。地表经过三天的晾晒,不再那么泥泞,但也不算僵硬,柔软而充满了弹性,这让她的拐杖落上去显得非常舒适。走到大坝上时,她看见有两个人拿着钓竿坐在凳子上钓鱼。她慢慢朝他们走过去,认出其中一个是马明亮,另一个是女的,她脚上还穿着那双高跟鞋,肯定就是那天他们说的那个女人了。

水库上春风荡漾,两只浮标在浪尖像小船一样起伏不定,处境显得岌岌可危,他们就是要看见浮标彻底沉没才会高兴。他们目光专注地盯在水面上,没发现有人在向他们靠近。她站在他们后方看了很久,就像看着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后来马明亮终于发现了她,扭过头朝她笑了笑,笑了一下,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姿势。那个女人始终目视前方,只留给她一个侧面和一截白皙的脖子。她很想走到前面去看看她的脸蛋,可要看到正面的长相,除非站到水中去,那样会被淹死的。于是,她只好站在那,希望那个女人能转过身看自己一眼。但那个女人迟迟没有扭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她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

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影子伸展到那个女人的凳子下,女人的屁股正坐在自己身上,于是,浑身骨头都不舒服起来,可那个女人依然无动于衷,这使她觉得非常愤怒。她向女人走近了两步,那个女人的脖子白皙如同瓷器,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她不由自主伸出自己左手对比起。她发现自己的手像泥土一样灰暗,吓得赶紧把手缩回衣袖中。

女人的鼻子很挺,这样高挺的鼻子,她自己也有过,但有了刚才的经验,她不敢伸手再去摸自己的鼻子,她的鼻子早就塌了下去,像时间的黑洞。这个女人身材很好,即便坐着也流露出了优美的曲线,这个曲线对她来说非常残酷,但还不致命。后来,她发现女人的姿势非常诱人,这一点终于对她产生了致命一击,于是,她扔掉拐杖,忍不住使出全身力气往前一推。

水面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钓鱼的女人连人带凳掉进了洞里,洞很快在眼前消失,只有悠扬的响声来回跌宕。马明亮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像木头一样愣在那。

水花溅落在脸上,让她感到非常惬意,看着在水里扑腾的人,又看了看马明亮,她从容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跳下去?”

马明亮像想起了什么,赶紧扔掉手中的钓竿,纵身跳进了水库。

马明亮将女人捞上来时,已精疲力竭,但他还是怒吼道:“老东西,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水还很凉,那个女人抖索着身子,样子非常狼狈,脸像死人一样惨白,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

老女人觉得,她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漂亮,心里感到无比失望。

“老了,没力气了。”

“老糊涂!”马明亮骂道。

没等马明亮骂完,她已经转过身,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了。阳光铺在凹凸不平的乡道上,她走得很颠簸,同时又非常坦然。

一连几天村里人都在谈论马老太将女子推下水库的奇闻,这个在人们眼中几乎死掉的老女人,几十年来第一次成为了中心话题。

“老糊涂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马明亮气愤地对人说。

“看来是活不长了,马三他娘死的时候也到处找东西摔。”有个人插话说。

村长马前进在旁边听了,一言不发,他心里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坐立不安,但他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马前进那几天做事毛毛糙糙,说话也心不在焉,让妻子非常生疑,她说:“别人老婆掉到水里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又不安分了?”妻子责怪的话令他茅塞顿开,那模糊的东西一下清晰起来。他决定到镇里去找刑警队长张猛。

“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他兴奋地对张猛说,他的话让张猛摸不着头脑,张猛提醒他:“别激动,先抽支烟,想好了再说。”

抽了两口烟,他语速放慢:“那个背影我记得,是马老太,偷看的人是她。”

张猛依然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直到他说,她又把人推到水库去了,张猛才明白他的意思。

“李梦一定是她推下去的。那天我去的时候,看到了她,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她。”马前进拍着脑袋说。

张猛的眼睛里闪出死灰复燃的神情:“这次你确定了?”

马前进回答说:“确定。”

“你以前怎么没想起来?”

“是呀,我当时怎么就想不起来呢?要不是这次,我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来了。”

张猛带着小刘再次来到了马家村。村里人说,他们已经两三天没看见马老太了。村长马前进将他们带到了马老太家。那座目前村里最老的房子,一半是木墙,一半是青砖。张猛看了看房子的外观,虽说已经陈旧,依然保有某种气度。房子的大门关着,小刘走上去使了一把劲,门“唧唧嘎嘎”地开了。他们走进屋时,漫天的灰尘扑面而来,屋里很久没打扫了,桌椅板凳面目模糊,他们走进去地下留下一只只鲜明的脚印。这地方像一座废弃的庙宇。

在堂屋他们没看见马老太,便拐进了右边的厢房,那是马老太睡觉的地方。当他们走进厢房时,表现出了比刚进屋时更大的吃惊,因为这里竟一尘不染。地面的青石锃光瓦亮,一张书桌靠在墙上,桌前是一把花梨木椅,桌椅都非常干净,梳妆台擦得如同明镜,看起来像大户人家的女儿闺房。马老太的床在厢房最里面。马老太躺在床上,一只手伸出来似乎朝他们挥动,张猛以为她是在向大家打招呼,再看时,发现她的姿势一直未变。她早已没了气息。在那床绣了牡丹花的水红色被子下,平静地躺着马老太瘦骨嶙峋的骨架,如同一具千年木乃伊。

屋里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空空如也,仿佛刚被洗劫过。张猛在梳妆台里发现了一张少女照片。照片上的人笑靥满面,酒窝深陷。女孩穿着旗袍,看起来非常消瘦,这样瘦的人有如此深的酒窝,很少见。尽管照片已严重褪色发黄,照片上的人依然光彩夺目。张猛觉得,如果在生活中遇上这样的女人自己一定会情难自持。照片压在一副银手镯下,这个女人是准备好一切,从容离去的。

张猛拿着照片端详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翻到照片背面时,他发现一行灰白的字样,“嘉兴海鸥照相馆”,字是繁体,下面还有“民国××年”,因为时光的侵蚀,年份模糊,无法辨认。张猛心中一凛,那脸形轮廓,那笑容,不就是死去的李梦么?

当张猛说出自己的感受时,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同。

两天后,遥远的江南水乡,一位老人端着青花碗坐在石码头边,碗里的饭已经扒光,但他还不想起身进屋,目光停在河道里,希望看见随着暖春而浮出水面的鸭子。他看到的只有寂寞的水面,十年前这一带就连鸭毛都见不到了,为了开发了旅游项目,河面要保持卫生,鸭子早已被赶尽杀绝。很多年前,他是靠放鸭养儿盘女的,既然鸭子没有了,自己恐怕也时日不多了。

水汽不断蒸腾上升,小镇以一层烟雾迎接太阳的到来。儿子上班要忙碌自己的事,他只能对着太阳说话。这位朋友每天早上都那么年轻,自己却在一天天变老。河水不停撞击码头,声音循环反复,它以一种永恒不变的姿态折磨他,他想离开,却又被什么东西牢牢钉住了,无法拔开双腿。这时,他看见太阳下有两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左右环顾,不像是看景色的游客,也不像收电费的,他们的视线一直注意着门牌号码。等他们走近时,他才认出,原来是那两个人。他们去年来过,因为孙女李梦的事。

“我们来了解一下李梦的情况。”他们中的一位说,老人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好重新介绍一次,“我是小刘。”

“不是了解过了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查的?”老人说,“儿子不在家,我只是个老头。”

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老人情绪平淡,脸上已看不见悲伤的痕迹。

“我们找的就是你。”

“找我?”

“是的。”

“是找到凶手了吗?”

张猛没有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然后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看。

“认识这个人么?”

老人接过照片,脸色大变,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澄澈起来,灵光闪闪。

他当然认识她。他记得,六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父亲突然决定将姐姐嫁到远方。父亲说,家里已经养不活这么多人,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加上父母二人,饥荒年月与其留在身边等死,不如嫁出去求条活路。姐姐最漂亮,也最好嫁,父亲已经收了对方的定金,对方是个有钱人,答应除了定金还额外出嫁妆,但有个要求,女方不准派人参加婚礼——这等于卖女儿。那天晚上一家人哭了一夜,作了最后的告别。第二天姐姐在县里照相馆拍了一张个人结婚照,自己留了一张,最小的弟弟跟着拿回来一张。那天上午,他看着姐姐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被人簇拥着牵走了。等他追上去时,那些人已经和姐姐一起上了一艘乌篷船,他独自在岸上哭着跑了一阵,最后无奈地回家。接下来的几年,战争、饥荒连绵不断,全家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两个哥哥被国民党抓壮丁,死在战场上,其他人都是饿死的,如果不是给地主放鸭子,他也活不到今天。

老人端着碗走进屋里,然后搬出一张椅子,在正堂取下一块挂在墙壁上的玻璃相框。在数十张照片中,张猛看见了一张和自己手上完全一样的照片。

“我以为她早就死了。”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感叹命运的可笑。

老人的那几个亲人,他都得到了明确的死讯,只有姐姐一直生死不明,他不明白,既然她尚在人间,为何不回老家找他?

“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们这么远把她送回来。”老人不好意思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孙女的名字是我改的,她以前不叫李梦,长到十三四岁时,我发现她和我那远嫁他方的姐姐一模一样,说话的口气也很像,所以把她改成了姐姐的名字。真的,天底下没有这么相像的人,比双胞胎还像,双胞胎只是样子像,她们脾气都一样,生气和高兴起来的样子就好像姐姐又回来了。我姐姐当时是镇上出了名的美人儿。”

老人看着他们说:“怎么?你们不信?”

张猛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老人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他一边说一边将相框重新挂了上去。等他从椅子上下来时,已经浑身疲惫,好像刚才说了太多话,加速了自己的衰老。于是,他又走到门前的码头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太阳爬上低矮的墙头,露出半张脸,它不再像刚才那样鲜红夺目,但却更加真实了。一艘乌篷船摇摇晃晃驶进河道,靠在不远的岸边,船里跳出一群花花绿绿的人,走在前面的一个,举着一面小旗,不停回头大声说话。他记得,当年姐姐也是乘乌篷船走的,那时的船没有现在这么大,也没这么华丽漂亮,但远比现在结实。河水撞击着码头,这个早晨就在这样的反复撞击中失去了,漫长的一生也在撞击中慢慢流走了。

张猛看着河道对小刘说:“这里风景不错,但故事陈旧。”

张猛从嘉兴回来,搬出书柜里四卷本的《犯罪心理学及案例分析》,他发现了两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1.1993年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名因车祸瘸腿的中年男子,采用跟踪绑架的方式,先后将五名小学生的左腿打断致残。对于自己的作案动机,该男子在被捕后称,当他见到那些双腿健康的人在眼前走动,就难以抑制内心的冲动。

2.中国陕西某地,一名八十多岁的老中医在饭菜中下毒,将自己的儿子毒死,原因是他不能忍受同样作为医生的儿子取代自己地位。案发后,老中医自杀身亡。

有些事情没有逻辑可言,科学推测只会让它更偏离轨道,张猛想到了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猜你喜欢
张猛男孩水库
少年张猛
出山店水库
白沙水库
男孩今年六十岁
救命恩人
分手挡箭牌:那个冤死的闺蜜在哭泣
出山店水库
请勿乱拉分手“挡箭牌”:那个冤死的闺蜜在哭泣涛涛
老男孩
男孩Jo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