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约终南雪

2018-05-12 02:54屈胜文
美文 2018年7期
关键词:菩提树谢家弹琴

屈胜文

终南山下雪了。

我给会弹琴的木匠发了条微信:二冬说雪下大时进次山。

会弹琴的木匠瞬时语音回复:哈哈,我现在就进山了,先去看看,这雪越下越大!

我问他开车了吗?他说他的车今天限号,进不得城就开山里转转。

我叮咛他,路滑,别开车上谢家岭。他说放心,就到石砭峪看看,也不一定上谢家岭。

谢家岭是石砭峪里四岔村的一个自然村。一条简易的只能通行一辆小型车的山路,从峪里的主路蜿蜒到半山岭,几十户人家就散居在山岭里。近年政府实施高山异地扶贫搬迁政策,大部分住户都搬下山了,有些空闲的房屋就出租给城里休闲的人或进山修行的人。会弹琴的木匠也在岭上租了一户人家的房屋。

会弹琴的木匠在南五台口弥陀寺旁边租有一个农家院子,在那院子里斫琴弹琴。但他觉得那里离城市近,不安静。去年开着车在终南山几个峪里四处找寻,终于在谢家岭上找到了他满意的房子。

那是一座似乎离山顶不远的坐东朝西的旧平房,房前有个很宽敞的平台,旁边长了一大片竹子。站在平台上眺望,两旁和房后的山梁,既近且远,前面的山谷却非常辽阔。远处纵横交错的山梁层峦有序,会弹琴的木匠说,那就是牛背梁,天好时层次分明,就像画里的山峦。四面的植被,繁茂而合理,乔灌杂糅,也像画里的风景。平台前长有几棵硕大的核桃树和白杨树,给平台洒下一地阴凉。我们夏天上去的时候,山沟里鲜花开得正盛。二冬、菩提树、我和我爱人以及我们单位的几个同事。看了都说那地方太美了!

二冬说美,这地方就一定很美了。因为他已在天子峪里租农家院落而居五年,天天泡在山里看风景写风景,并写了两本书《借山而居》和《鹅鹅鹅》。前一本两年销量已达20余万册,后一本刚面世,几个网上就卖得火热。微信公号“二冬”也粉过10万,那些向往山野又没到过山野的男女。看了他公号里的草木虫鸟,尽情地给他打赏,有的还说二冬治好了他们的抑郁症。

会弹琴的木匠和二冬都是年轻人,起初他们一个教雕塑,一个画油画,都有别人看起来很体面的工作。但后来都辞掉了,钻进山里租房而居,不为城里的物欲和繁华而动,过着简单到近乎简陋得生活,读书写作,以琴为伴,修身养性,其定力不是当下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能有的。出于对这种定力的欣赏和佩服。春夏秋冬我们都会约个时间到会弹琴的木匠或二冬的山间小院里,弹琴赏琴,品茶聊天。有时会弹琴的木匠就开着他的小“吉木尼”,载着我们上谢家岭。

第一次坐车上去时,我们的心真是都提到嗓子眼了。那条依山势而开挖的土石山路,“之”字形绕山而上。一边是凸悬欲坠的山石,一边是灌木丛生的山崖,最险的就是那几道急弯,要倒车调整好几次才能加力上去。那次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双手紧张地抓着车上的把手,嘴里只念叨“小心!小心!”耳边能听到车后座的人不住的惊叫,根本没顾上看路边的风景。直到村头那座山神庙前很难再开了,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落回肚里。

山神庙前有个农家院落,每次上去,车子都停放在那里。院里有几个修行的僧人,不知来自哪里。几次见面,都只是点个头送个微笑,从未说过话。我还好奇地想,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修什么,就如同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去哪里做什么一样,但大山一定知道,山里的那些树木和掠过的风以及山顶的云雾也一定知道。

从山神庙到会弹琴的木匠租的房子,还需要爬约一公里的山路。一路上,几个人又是不住地惊呼!不是路险而是景美:郁郁葱葱,层峦叠嶂,花香扑鼻,蜂蝶迎面……好用的词都用上,也形容不了那满眼的美和那种美的感觉。

终于看到那片竹林了,房屋就隐在竹子后面。房前的平台,如同一个没有游客的观景台。山谷里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的牛背梁在雾岚里缥缈。一通欣赏、惊叫、拍照和七七八八之后,舀山泉水烹茶,坐树荫下抚琴,取木柴火煮肉……谈天说地,纵古论今,有时也八卦一下那些洋相百出的领导,一天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就这样,看过了春天的翠绿,看过了夏天的绚烂,也看过了秋天的斑斓。二冬说,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上来一趟。就完美了。于是,大家描绘着雪天围炉夜话的情景,幻想着漫山遍野一片洁白。鹅毛大雪由头顶飘向山谷,我们首推会弹琴的木匠,抱琴站在风雪之中……

大家约定:降雪时一定再来!

入冬后,雪却迟迟不来。过了农历节气小雪,过了大雪,过了冬至,直到小寒前一天,雪才飘飘洒洒地下下来。

会弹琴的木匠说他先开车进山看看时。城里只是飘了点雪花。我想,山里也不可能下很大。谁知到了傍晚,他在微信里给我发了一张图:白雪覆盖的石桌上,一把茶壶和一个茶杯相依在一寸多厚的雪上。接着又发来一段视频:谢家岭那间房屋及平台已白茫茫一片,雪在飄,不时有野鸡和其他鸟儿的呜叫从山谷传来。

我的心瞬间就飞到了山上。

“你还在山上吗?”

“傍晚我就下来了,车能开,明后天可再上去!”

我把图片和视频分别发给了二冬和菩提树。他俩似乎也在等这场雪,二冬说他已和会弹琴的木匠联系了,这两天就上一趟谢家岭。菩提树说,他随时都可出发。

第二天,城里的雪停了。我忙完手头的工作,查看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天还有降雪,就急忙联系菩提树。他的公司离我最近,我可坐他的“霸道”车去和会弹琴的木匠会合。

当我俩向南山进发时,二冬在微信里给我发了他天子峪房前树木挂满晶莹雾凇的图片和行走在雪路上的视频。他语音告诉我,已从住处往天子峪山口走,会弹琴的木匠会在那里接上他。二冬说,慢慢走着,看着四周的景色,心里很激动,这样的天,不走一趟,这个冬天就浪费了。

二冬的话,让我心中为之一颤:生活中,有多少美好的物事,就是因为我们没有用身心去感受而浪费了。有些浪费了的,我们虽然惋惜但可追忆,有些至今我们都浑然不知它们存在过。

进入石砭峪口时,天已擦黑且又飘起了雪花。两辆车虽然都装了防滑链,都开得小心翼翼。半道上。雪越下越大,天地山河变得混沌一片。就在天地笼统里,见一僧人在风雪中踽踽独行。停下车,问他去处,竟也是到谢家岭。忙叫他上车,才知道是福建来的年轻和尚,在谢家岭上修行已有段时日,今天是到西安城隍庙参加法事活动的。他说,我们若不载他,他还要在风雪中走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谢家岭他的住处。

主路向谢家岭的分岔处,有一户人家。夏天去时,我发现他们是开农家乐的一对夫妻,有个很大的院子。我建议把车都停放在那里,然后走上谢家岭。会弹琴的木匠却坚持要把他的“吉木尼”开上去。理由是车上有行李。背上去不如让车拉上去,他十分肯定地说他有绝对把握安全开上山。最终,菩提树把他的“霸道”停放在那户人家的院里,同二冬、年轻和尚一起雪夜步行,会弹琴的木匠让我坐车上山。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上了车。上山时,爱人叮咛我千万不可让会弹琴的木匠开车上山,她觉得雪天路太滑。会弹琴的木匠让我坐车是觉得我年龄大,雪夜爬山路太吃力。我则认为只有我坐车上会弹琴的木匠才能听我的,不致冒失犯错。

“吉木尼”在雪路上行进,宛如一叶扁舟在大海里航行。拐第一个山弯时,就像那些越野赛车一样,车是漂移着上去的。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过了第二第三个山弯时,我才对会弹琴的木匠的“绝对有把握”有了些放心。他完全是靠勇敢的胆识和不计后果的冒险魄力在驾驭。这样的雪夜和这样险峻的山路,我这个驾龄快二十年的老手也难以将车开上山——因为我潜意识里虽有冒险的因子,但遇事却总先想后果。那晚和后来,我多次就“冒险”这个问题和自己辩论。“冒险常常带来乐趣。”英国人培根的话,让我觉得冒险很值得。“不敢冒险的人既无骡子又无马;过分冒险的人既丢骡子又丢马。”法国人拉伯雷的说辞又让我对冒险态度回到慎之以慎。

我们把车子开到谢家岭第一户人家的门前时,主人还没睡觉,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烤火。会弹琴的木匠经常给他们从城里捎买东西,见面后显得十分地熟悉和亲切。他说:“这样的雪天你们开车上来真是胆大!”边说边把我们让进屋里给火上加柴,等我们暖和点了又引着会弹琴的木匠到旁边的屋里去看木头。

会弹琴的木匠曾给我说过。他总觉得古代人斫琴的桐木,应该是终南山里一种桐树而非现在人们常用的那种梧桐。他还曾在他的斫琴坊里,拿起一块他说的那种桐木板和另一块梧桐木板,敲给我听两者音色的差异。

看完木头,主人拿出一个多年不用的电取暖器,插上电试了还好着,就叮咛会弹琴的木匠走时拿上,说山里的房子,久不住人就湿冷得厉害,上去烧坑来不及,电暖器会起点作用。

围着火炭烤着,等二冬他们走上来,见每人头上都冒着热气,显然用不着再烤火。我们就将“吉木尼”停在那里。背上车上的东西往上走。快到山神庙边的山坡时,有人拿着手电远远地给我们照路。走近了,才看出是夏天见的那几个修行的僧人。

原以为他们是等我们在半道上捎的那个福建和尚的。问好示谢后继续往上走时。发现那个福建和尚仍要与我们走一段才到他的地方,心里顿时就冒出寺庙里常见的那四个字“普度众生”!那几个修行人,知道坡滑,听到有人来了,就拿手电出来照路。人家是照修行的本义做事,我却按常人的思维想人。心里感动人家的时候也不免笑自己的庸俗。

终于走到那片竹林了。雪把竹子压弯着腰,挡住了房屋边的路。不忍将雪抖去,轻轻用手杖将竹子挑起,几个人却不过去,钻在竹下用开着灯的手机拍照。暗夜里。竹叶上晶莹剔透的雪在光照下,的确有一种清冽冷艳之美。直到感感身上冷了、肚子饿了,才赶紧开门。生火做饭。

肉和白菜土豆胡萝卜是从山下带来的,水是山中的泉水,劈柴火大铁锅,会弹琴的木匠主厨,二冬把灶。我和菩提树负责烧旺烤火的炉子和煮茶。为了不把白雪覆盖的院落弄难看,我们小心地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穿梭,不想在洁白的平台上留下一个脚印。

当屋里有了些许暖意,将带上来的鱼罐头和午餐肉以及一瓶高梁酒都在小桌上摆放停当,锅里的肉菜也炖好了,端上桌来。弥漫的香气里,开始吃喝。城里吃不出的味道,在山里就别有滋味;平时喝不出的氛围,却在这个寒冷的深山夜里洋溢得酣畅淋漓。

酒足饭饱,围炉品茶。茶是凤凰单枞,水是山里甘泉,自是妙不可言。我说也不能冷落了琴。于是,解囊取琴,调弦开弹。会弹琴的木匠自然先上手,他弹的是《白雪》。

相传这是春秋时期晋国的乐师师旷或齐国的刘涓子所作,载于《神奇秘谱》。代表了雅乐的高洁,认为可以净化心灵。历代文人对此曲多有题咏,战国楚宋玉《讽赋》:“中有鸣琴焉,臣援而鼓之,为《幽兰》《白雪》之曲。”《淮南子·览冥训》:“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而神物为之下降。”三国魏嵇康《琴赋》:“扬《白雪》,发清角,理正声,奏妙曲。”唐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诗:“《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清曹寅《冬兰》诗:“此即希声曲,应和《白雪》弹。”而《神奇秘谱》解题中说《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谱中还有“折竹聲”和“碎玉声”这样的小标题,从听觉的角度描写雪的姿态。在这样的雪夜,没有比这更应情应景的曲子了。

菩提树弹了《归去来辞》。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田园的遁世情调,和这远离喧嚣都市的山野也很谐调。

我弹了《韦编三绝》。这首表现孔老夫子晚年勤奋读《易》的琴曲,曲短境深,涵容摄远,刚柔相济,天人合一,每次弹奏都感到意犹未尽。孔子认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他老人家是以琴“弦歌”而教化人生的。

二冬不会弹琴,但每次听得最认真,并能坦率地说出他的真实感受。我喜欢他这一点,不装,率性,直爽,没有花花肠子。

待大家都尽兴了,一看表已快凌晨三点。草草洗了下就钻进睡袋,却久久不能人睡。静静地听着雪落的声音,听着树枝和竹枝被雪压折的声音,猛然就想起白居易的《夜雪》:“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还有《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谁说千年的诗人,写的不是今夜?

中国古代士人们是多么的散淡呀,王维、孟浩然、裴迪以及范宽等人,谢绝俗世的熙熙攘攘、喧嚣跌宕。终年隐游于南山之中,赋诗作画,享受宁静。而现在的我们,似乎人人都在奋斗、拼搏、挣扎。若能放松身心,在时间的流逝中暂时忘却俗世的名利、争斗、烦恼,让自己回归初心,享受久违的宁静,竟成了一种奢侈。

“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默念着古人的佳句,半睡半醒到天明。起床出门,真如《红楼梦》诗联所写“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不但“青竹变琼枝”,满山遍野的枝条都变作琼枝。也顾不得别的,穿戴好就往野外走。就往山上走。谁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另是一番情景,“山上看山,雪中看雪”才真的是另一番情景!

四个人在白茫茫的山野里,感受地白风寒,雪花如手的景致,用手机用相机寻找入镜入诗人心的画面。疯够了,才又返回到屋里,生起炉火,拿壶到竹叶上、树枝上取雪化水,用甘甜的雪水泡茶。

古人多喜欢用雪煮茶,《红楼梦》里的妙玉就用取自梅花上的雪水煮茶来招待宝钗、黛玉和宝玉,可见这三人在她心中的分量。我想,雪冰清玉洁,非人间之物,可以独善其身;茶浮浮沉沉,清清淡淡,像君子的作风。雪与茶结合,非常清新脱俗。好茶好水与心有灵犀、心境合一的人分享,那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围炉品茶,望门观雪。话没说够,肚子却咕咕叫了。又是二冬把灶烧火,会弹琴的木匠主厨炖菜,菩提树和我淘米焖饭。聊着做着,做着聊着。半个时辰后,又吃着聊着,聊着吃着。意犹未尽,言犹未尽,大半天却过去了。本来还想像夏天上来时一样,在屋前平台上弹琴品茶,可雪一直下着未停,只好作罢。几个人与一身白雪的竹子、石桌石凳和房屋树木合影留念后,开始下山。

会弹琴的木匠慢慢开车,我们跟在后面。漫山遍野都被白雪包裹着,被雪花皴染着。二冬说,这天这雪让山都变温柔了!温柔的山野里,就见有蜡梅绽出花蕾。《诗经》里早就说过“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宋人卢梅坡的《雪梅》,这时候就一下子奔了出来:“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吟着诵着,回到城里的家中,心里却被洁净的山、洁白的雪,填得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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