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比较通俗但准确地理解《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2018-05-14 14:57阎克文
关东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理性化韦伯资本主义

阎克文

一、由来与争论

到了十八世纪,由于欧洲资本主义带来了史无前例的财富大爆炸,更重要的是,还由于它和人类的现实与未来密切相关,那么顺理成章,它的来龙去脉就逐渐成了一个热门的学术与政治话题。

在这个论域,首先产生了全局性影响的,就是卡尔·马克思,他构建了一整套经济学逻辑,在那个著名的历史唯物论基础上,论证了资本主义的生死存亡,按照所谓“庸俗马克思主义”的大力演绎,是追求利润最大化,并通过劳动、价格与价值的无政府操作机制,导致了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和繁荣,然后,由于经济基础决定了政治上层建筑、政治上层建筑又对经济基础产生反作用这样的因果关系,最终由无产阶级把资本主义葬人坟墓,人类便会迎来一个极乐的共产主义大同世界,这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了。这里的核心要素,用一个不久之后被提炼出来的著名概念来说,就是经济决定论,简而言之,一切都是经济基础说了算。

就在马克思主义狂飙突进的时候,马克斯·韦伯横空出世了。韦伯是受到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思潮强大冲击和裹挟的第一代欧洲知识分子的一员。但是,还在读博士的时候,他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马克思的历史解释方法有问题,它的逻辑有漏洞,很不周到,难以服人,至于“庸俗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就更不用说了,那只是一套意识形态教条,用于社会政治动员可能有效,但学术品质基本上不足为训。另一方面,韦伯还注意到,十七世纪以来,宗教界和神学界就对资本主义有了许多研究。在经过长期考察与思索之后,他终于确认,历史从来就不是单一因素决定的,任何历史现象,无不是产生于多元因果的交互作用,这是韦伯一个原创性的重大理论贡献,一个观察和解释经验世界的方法论。具体到资本主义来说,就决不是一种单纯的经济现象,这个意思是,它的源动力决不是单纯的经济因素,还有其他若干非经济因素发挥了因果作用,而新教伦理就是它的源动力之一。这项思考的结果,就是韦伯写出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部传世之作。我们可以提前说一下,自从這部著作问世以来,不管人们怎么评价它,有一点早就成了世界性的共识,就是说,是韦伯,第一次把观念系统对个体与共同体的行为系统的决定性作用,提升到了无可争辩的理论高度,这在以往是貌似人人意中都有、但人人笔下全无的思想史成果,关键是,这个理论完全符合经验世界的本相。

1904-1905年,韦伯分两次发表了这部名著。它一问世,就立刻在德国引起了高度关注,随后在欧美也产生了同样的反应,再往后,又在东方产生了冲击性影响,而且持续至今,只要一谈论资本主义的来龙去脉,就不可能绕过这部名著提出的基本问题,也就是历久常新、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推翻的“韦伯命题”。

按照一个世纪之前的德国人和一个世纪之后的中国人相当普遍的理解,韦伯说的意思就是,新教徒有一套伦理,资本主义有一种精神,这两个元素发生了因果反应,于是就有了资本主义制度这个历史现象和历史阶段。甚至还有更简单的理解,认为新教伦理就是资本主义的第一推动力,它们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如果不想拐弯抹角的话,用咱们老祖宗留下的两个词来说,这样的认知水平,纯粹就是不求甚解、望文生义导致的轻率歪曲。实际上,在韦伯的著述体系中,无论外在的文笔还是内在的逻辑,这本书已经算非常平易近人了,要想原原本本读懂了它,绝对不是个艰苦的精神历程。那为什么还会出现一波接一波的误读和曲解呢?主要原因,恐怕还是作为观念传播的主体——喜欢谈论这个话题的许多知识分子——在思考力方面的轻浮浅薄所致。

当年,为了澄清这些无的放矢的议论,韦伯曾写过十多篇回应文章,很有匡正视听的效力,但还是有几位学界大佬不愿接受——或者说不愿承认——自己的理解力残缺不全这个事实,坚持曲解韦伯的本意到了胡搅蛮缠的程度,于是韦伯写了最后一篇文章,很有名,“关于‘资本主义精神的反批评结束语”,以后就再也不理睬任何这样的曲解和误读了,意思是你们自娱自乐去吧,本人不奉陪了。当然,这样的曲解和误读,几年之后就在德国失去了市场。

曾在德国留学的美国社会学创始人塔尔科特·帕森斯,还在留学期间就认为,这个韦伯命题一定会成为世界性的学术指南,于是把这个文本译成了英文,1930年出版,果然,立即在英语世界又引起了广泛的同类现象,一方面是产生了更普遍的震撼性影响,另一方面,不少人也在重复当年许多德国人的误读,不过所幸,也是如过眼云烟,甚至可以说稍纵即逝。但这一波理论冲击,却比当初在德国大大进了一步,就是让大家认识到了这个“韦伯命题”的扩展效力,它的逻辑框架的开放性,以及它的社会科学方法论价值,加之后来持续不断的研讨和争论,反而大大丰富和深化了对它的理解。

自从有了这本书的第一个中译本,到今年是整整三十年了,很可惜,至少从台面上看,我们的大部分读者实际上仍在重复一百多年前和八十多年前许多欧美人的低级理解错误,耗费的时间成本明摆着比人家多了不少。同时,我们的不少读者,好像比欧美读者还多了一层焦虑感,就是说,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新教伦理的传统,那怎么才能产生资本主义呢?如果说我们有了些资本主义成分,那是和什么宗教伦理有关系呢?归根结底,这个韦伯命题跟我们搭界吗?不用多说,这实际上也是向韦伯的理论发出了挑战,而且是中国特色的挑战,因为这些问题都不是空穴来风,况且都是这个韦伯命题没有直接触及的问题。

理论的有效性,首先就在于它能有效解释经验世界,其次在于它能有效解决经验世界的问题,还有就是,它能有效揭示延伸出来的问题和解决之道。

因此,韦伯到底说了些什么,更重要的,他到底是怎么说的,自然就是必须弄清楚的事情,否则就很不容易理解,这个韦伯命题怎么至今还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特别是对于我们中国读者来说。

二、几个核心概念

概念是分析问题的基本工具,概念越严谨、越不含糊,这个工具就越有效力,越能把表面上杂乱无章的经验现象,整合成一个可以进行条分缕析的有机体,否则,概念就很可能变成一些浆糊搅拌器,越说越乱。韦伯在这里使用的若干核心概念,虽然都不是他的原创,但是,他给出了前人根本没有达到的严谨定义,这对于他建构这个新教伦理命题,特别是对于建构由此扩展出来的理论体系,都产生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首先,韦伯笔下的“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就是很多人根本没弄明白的东西。平时说起来,好像人人都知道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但实际上,未必。用韦伯的话说,如果是单纯谈论一种经济行为,搞一笔资金或资产,然后投资生产经营或贸易,产生利润,分配,消费,积累,再投资,这样循环操作的资本主义经济行为,在埃及法老那个时代就有了,也就是五千年前就有了,在中国也有三四千年了,就是说,这种经济行为,几乎和文明人类的出现一样古老。而新教和新教伦理的出现,满打满算才不过五百年,到韦伯写出这本书的时候,还不够四百年。所以就完全不足为怪,韦伯顺理成章地把资本主义给一分为二了,就是古代(或者传统)资本主义和现代资本主义。这是前人没有想到过的,是思想史上的第一次,意义非常重大,因为他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方法——比较观察、比较研究和比较分析的方法,而且富有理论和经验解释力。那么,他是根据什么界限来划分古代和现代两种资本主义的呢?用韦伯的另一个核心概念来说,就是以“理性化”程度划分界限。

在韦伯看来,古代资本主义经济活动有多种形式,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政治资本主义”,也就是由政治权力直接间接操作、或者在政治权力直接间接干预下操作的资本主义经济活动,这在世界各地都是很悠久也很常见的现象。另外还有“贸易资本主义”“金融资本主义”“军事征服资本主义”“海盗资本主义”“投机资本主义”等等。但所有这些资本主义现象,都表现为低度理性化或者非理性乃至无理性的形式,因为,后面我们会在比较中看到,它们的目的一手段之间的因果关系,特别是它们的内在动力,与现代资本主义不可同日而语,直到新教和新教伦理出现之后,局面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1517年,马丁·路德发表了《九十五条论纲》,后来又把希腊文《圣经》翻译成了精彩的德文文本,由此激发了宗教改革运动。韦伯认为,尽管天主教王国在欧洲占据支配地位一千多年,如今已经腐败得一塌糊涂,但路德本人并没有明确意图要对它进行制度变革,他主要是进行教义改革,以对抗教会所垄断的教义解释权,其中,路德提出的两个新观念,尤其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效应。

一个是因信称义,意思是说,只要信徒能够有效证明自己是虔诚的信徒,我就用不着你教会的评估和认可。这种观念对教会的一元化统治地位将造成多么大的威胁,同时又将对广大信众产生多么强有力的鼓舞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接下来的问题自然就是,怎么才能自我证明呢?于是,路德提出了另一个新观念,就是他的“天职观”,这里涉及到对劳动、特别是对财富的重新评价,更是既有颠覆性、又有建设性意义。

按照天主教的传统教义,劳动是谋生而不是谋利的手段,超出生存必需限度的财富,在道德上就是可疑的、甚至是可耻的,为上帝所不快,特别是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富豪,尤其令上帝不悦,他们是不可能进天堂的,而且很可能会遭受永罚、只配堕人地狱。

但是,路德的天職观却一举推翻了这种僵硬的戒律。他认为,任何虔诚的信徒,只要做出了任何正当的职业选择,如果坚韧不拔、一以贯之,条理化地承担尘世事务中的责任,并把这看作是个人道德活动所能采取的最高形式,那就是履行了“天职”,就都是在“增加上帝的荣耀”,从而体现了上帝的旨意,因为这是令上帝满意的唯一生活方式,也是有望得到救赎的唯一途径。这意味着,任何正当的职业,在上帝看来,都具有完全同等的价值,都是为了格尽个人在尘世的义务。那么,由此可能带来的财富,也就必须另眼相看了。一方面,它们不是赃物,而是你持之以恒忠诚履行天职的可见证据,意味着你得到了上帝的青睐和眷顾,但另一方面,这财富只是上帝的托管物,你只是受托保管和打理,根本没有资格去随意消费甚至挥霍,否则上帝随时都可能收回去,甚至毁灭它。这就是一种禁欲主义要求了,而传统的禁欲主义只是限于修道院或隐修院的范围里,是一种遁世的修行,需要离群索居才行,路德则把它推向了全社会,这让广大的普通信徒产生了得救的真实希望,其感召力和动员力可想而知。这就可以看出,相比传统的天主教教义,路德的天职观,对世俗劳动与财富的道德重视和宗教认可,差不多是史无前例的。

这种教义改革不断深化,到了加尔文时期,便出现了一个最有代表性的激进教义学说,就是“得救预定论”,韦伯概括道,这个加尔文主义学说断定,上帝所要拯救的合格子民只有极少数,而且早就预定好了,其余的绝大多数,注定只能被永罚地狱,根本不用指望得救了。但是,可能得救的人具体是谁,具体什么时候能得救,这是上帝的秘旨,谁也不可能窥知。顺理成章,这在广大信徒当中就产生了无法平息的焦虑感,因为人在面对不可知、不确定的前景时,极容易陷人恐惧和恐慌,一般来说,也极容易下定决心去摆脱它们。结果,为了最终证明自己能够得救,你就只有一辈子都毫不懈怠,去履行自己的世俗天职,排除一切与此相悖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抵制一切来自本身和外界的非分诱惑与冲动,这就是禁欲主义生活方式的根本含义,除非你预定了自己已经不可救药,或者不可能得救,那就彻底没辙了。

教义改革理所当然会推动教义的实践,这就不是单纯的观念问题了,最终一定意味着,它要介人行为系统,并且积极进行干预。韦伯这里使用的核心概念,叫做“世俗禁欲主义”,或者“人世禁欲主义”,其中的关键含义是,它要求严格遵循一种理性化的生活方式。这个理性化,并不是寻常理解的心平气和、从容不迫之类的意思,而是有着特定的操作含义,就是在目标与手段之间确立一种因果关系,有了目标,不管那目标大小远近,一旦确定下来,都理应设计或调度相应的手段资源,然后井井有条、锲而不舍地运用这些资源去实现目标。对于新教徒群体来说,终极目标就是获得上帝的恩宠,这需要在日常的禁欲主义生活方式中,一步一步地去践行一个一个的现实目标,以不间断地证明自己值得救赎,其中也包括在经济活动中获取证明,那就是要干出个样子来。

总体来说,新教伦理可以看做一个前所未有的“焦虑一诱导”信念系统,由此便产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性化行为系统。

三、理性化与资本主义精神

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出,宗教改革的先驱们,还有他们提出的新教伦理,根本就不是以开创和发展现代资本主义为目标,而是把追求上帝的拯救这个观念系统,重新进行了理性化改造。

前面说过,宗教改革的一个重大因果趋势,就是拒绝承认教会的思想权威和组织权威,认定每个虔诚的信徒都有资格直接与上帝沟通。传统天主教会的戒律是,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工具和仆役,需要接受教会这个上帝代理人的管制;而新教的观念则是,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容器,上帝就在我的灵魂中,用不着你教会代表上帝对我指手画脚。结果,按照韦伯的考察论证,这种摆脱了教会束缚的思想自由,直接推动了新教徒在社会生活中的个人自由,其中就包括经济自由,也就是劳动与创造财富的自由,这一点意义非常深远。

首先,新教徒不再遵守教会的各种仪式性清规戒律和繁文缛节,不参加教会活动,而是迅速发展起来一种自组织机制,以教派共同体的形式规划自己的生活。以前的传统是,只要你走个规定程序,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的虔诚到底是真的假的,都可以成为教徒,教会可能会强迫你人教,也可能求着你人教。但清教徒的共同体就不是了,每个人都必须是自愿人教,都要接受严格的准人资格甄别,尤其是无休止的相互监督和评估,让灵魂处于不间断的警觉与拷问之中,以免丧失得救的资格,进而争取跻身上帝预定的那个神秘的得救者名单。至关重要的是,要想实现这个目标,需要毕生的努力才有可能。放在宗教改革之前,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人教并不麻烦,关键是,人教之后同样也没这么麻烦,内在和外在的监督更没有这样的强度,到了十四世纪,教会甚至发明了“赎罪券”,你只要愿意和有能力出钱,教会即可发给你这种东西,意思是教会可以代表上帝赦免你的现世罪孽,你买的“赎罪券”越多,上帝对你就会越仁慈和宽容,哪怕你罪大恶极呢,至于你是不是真能博得上帝的恩宠,灵魂是不是真能得救,教会就不怎么操心了,你只要表现出对教会的表面顺从就好。这使对上帝的信仰最终成了一桩虚伪的“道德”交易,而且还是赤裸裸的。新教改革首先就以观念的理性化彻底颠覆了这种体制。

其次但同样重要的是,这些观念进而在新教徒群体中导致了行为系统的不断理性化,塑造出了一种新型的人格,而且从个体人格融合成集体人格。表现在经济生活领域,就有了许多与众不同的非凡业绩。比如往小处说,新教徒的时间观念就与众不同,按照韦伯的叙述,他们有一种对时间安排精打细算的精神,差不多像穷人过日子对收支状况精打细算一样,要让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内容,包括物质内容和精神内容,而且要井井有条,避免杂乱无章,决不虚掷光阴。还比如说,新教徒做生意,普遍不会讨价还价,随行就市的情况下,基本上就是一口价,赚了不得意、赔了不沮丧,以此保持一种稳定的经营方式,重要的是给人以稳定的信用预期。类似的理性化行为可以说不胜枚举,守时,守诺,不计代价讲究手段的正当性,决不推卸自己的责任,这些品质在新教徒那里特别突出。往大处说,为了提高生产经营的全流程控制精确度,新教徒发明并推广了复式簿记法,众所周知,这对于现代资本运作、特别是大规模资本主义式的生产经营,具有多么重要的技术价值,而且至今還不可或缺。在新教共同体占主导地位的地区和国家,他们创造出的最重大经济成就,则是把自由劳动力整合进一种现代劳动组织的架构中,与各种传统的经济活动相比,这使得劳动效率最大化和利润最大化,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因果趋势,而且,这种劳动组织的内在动力源源不断,外在的扩张力同样源源不断,直接可见的特质之一,就是带来了社会财富持续不断的稳定膨胀,不仅史无前例,且至今还不见停滞,尽管经济周期会给这个进程造成波动,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而且有一些非经济的复杂因素,比如自然因素、政治因素或者战争因素什么的。总之,韦伯举证说,凡是以人世禁欲主义精神苦修来世、同时又富甲一方而闻名于世的新教教派,都是把宗教生活方式和极度发达的工商业头脑结合在一起的共同体。这个工商业头脑是什么呢?按照韦伯的论证,除了井井有条的技术素养之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资本主义精神。

和前面说的资本主义一样,韦伯这里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也是仅仅指的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就是说,既要合法挣钱、而且多多益善,同时又要力避一切本能的生活享乐。这里头完全没有幸福主义的成分,更不用说享乐主义成分了,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它是忠于天职并且精于天职的表现;要在尘世中尽到天职义务,这一独特的观念,事实上正是资产阶级社会伦理中最具代表性的因素,通俗地说,这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的精神,一种一丝不苟追求summum bonum(至善)的伦理观,这不光是新教精英圈子里的表现,而且成了一种大众现象,理性地使用资本,以及按照资本主义方式理性地组织劳动,便逐渐成为经济生活的主流。韦伯根据自己的历史考察,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资本主义精神登台亮相并全力以赴,它就会创造出自己的资本和货币供给,来作为达到自身目的的手段。……推动这一变化的人通常并不是那些我们在经济发展史的各个阶段都能遇到的胆大妄为、毫无节操的投机商和经济冒险家,也不单单是那些大金融家。恰恰相反,他们是些在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怀着严谨的资产阶级见解和原则,既工于算计又敢想敢为,最重要的是,他们无不稳健节制、诚实可信、机敏精明,全力以赴地投身于事业之中。”换句话说,这种不间断工作的事业,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以致看上去他们是为了事业才生存,而不是为了生存才经营事业。但是,按照世俗的幸福论眼光来看,这种生活方式却是非理性的!

总之,在韦伯看来,资本主义精神的一个关键产物就是,以严谨的计算为基础,使经济活动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理性化,以远见和谨慎为后盾,追求永无止境的经济成功。这根本不是用贪得无厌或者不择手段追求利润最大化就能简单解释过去的,而且,这在以往任何一个群体那里都是看不到的,不管是传统的农民、商人、行会工匠还是现代以前的资本家,都没有。新教共同体的观念和行为的理性化,不断渗透进社会经济生活,最终扩张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性化经济系统,用韦伯的话说,这就是“现代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他指的是产生在现代、以资产阶级为主导的资本主义,而不是其他什么时代、其他什么阶级的资本主义,在观念上和生活方式上开了先河的,则是以新教伦理为指南的新教徒共同体,主要是这些新教徒共同体,推动了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从一种分散的地区现象,逐渐扩展为一种民族国家现象,直至成为一种世界性潮流。

四、韦伯的基本逻辑

叙述至此,很多人很可能会断定,资本主义精神和新教伦理是一脉相承的,因此,资本主义经济系统的生成,和新教伦理之间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没有新教伦理,就没有现代资本主义。

然而,这真的是韦伯的理论吗?我们不妨提前先说一下,根本不是!接下来再说一下原因。翻遍现在所能看到的韦伯有关论述,包括这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很容易就能确定,韦伯从来就没有在新教伦理和现代资本主义之间划上等号,连约等号都没有。那么,他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按照韦伯本人的白纸黑字,和欧美学界的主流认知,可以说,他构建了下面这样一个基本的逻辑框架:

1.现代资本主义最早生成、繁荣和发达的那些地方,都是在西欧和部分中歐地区,而且随处都能看到新教共同体的主导力量和优势地位,北美地区则代表了它的最新阶段,这应该是个比较偶然的现象,理由很简单——这并不是个世界性的普遍现象,因为

2.作为资本主义先驱的新教徒共同体,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它们的伦理观,而这种伦理观又导致了它们与众不同的行为模式和生活方式,恰巧,这些因素都与现代资本主义所需要的那种精神,建立了一种特殊关系,韦伯使用了一个概念,叫“选择性亲和”关系,而这种关系也是一个偶然现象,因为

3.它在持续的发展过程中,意外地产生了一个经济成就,也就是打造出了一个现代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这是新教共同体根本就没有设想过、也根本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就历史事实而言,灵魂的救赎,而且仅仅是灵魂的救赎,才是宗教改革以及新教共同体生活和工作的核心。现代资本主义、特别是现代资本主义带来的财富爆炸,是他们未曾料到、甚至是不希望出现的劳动成果。

4.这只是证明了,不论观念系统的初衷和结果是什么,它是社会行动的决定性动力之一,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从而证伪了马克思、特别是庸俗马克思主义的一元化经济决定论,同时也证伪了任何主义的一元化决定论。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新教伦理的特殊作用,使得现代资本主义在欧美的自发生成,便具有了唯一性,也就是说,它不可能在世界其他地方自发生成,或者说,可能性微乎其微,至少,我们还没有看到强有力的事实证据。归根结底,欧美的现代资本主义精神,乃至整个欧美现代文化的基本要素之一,就是天职观念基础上的理性行为,它的源头则是新教的人世禁欲主义精神——这就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力图论证的观点。

5.但是,韦伯进一步指出,自从新教共同体的人世禁欲主义开始重塑尘世并在尘世贯彻它的理想起,物质财富对人类的生存就开始获得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控制力量,这力量不断增长,最终变得不可动摇。事到如今,大获全胜的资本主义已不再需要这种精神的支持了,因为资本主义的系统化经济强制力,使得进人这个系统的任何人,不管你是不是新教徒,也不管你有没有天职义务的观念,你都必须按照它的规则去生存,否则你就很可能财务破产、婚姻破产、公共关系破产,总之,很可能无法安身立命,按照韦伯的说法,清教徒是为了履行天职而工作,我们的工作却是迫不得已。这个庞大的现代经济秩序体系,已经有了自身独立运行的机制,它的力量几乎不可抗拒,无论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参与经济获利。重要的是,人们对财富的追求已经普遍丧失了原有的宗教和伦理涵义,变得越来越与纯世俗的需求和感情息息相关。韦伯甚至预言,完全可以这样言之凿凿地说,在这种文化发展的最新阶段,“专家已没有灵魂,纵欲者也没有了心肝;但这个废物却在幻想着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水准。”这是韦伯对现代资本主义的世俗化趋势发出的严厉批判,同时我们也能生动体会到,韦伯非常眷恋那种参与创造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宗教传统,对它的日趋衰落感到痛心疾首,因此对未来世界的文化品质感到忧心忡忡。以至于,这部名著发表之后,有媒体采访韦伯,请他预言一下资本主义正在突飞猛进的这个世界的前景,韦伯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无可奉告”。

可以理解,这个话题太过宏观,当然不可能微观定论;这个话题又太过复杂,当然不可能简单定论;同时,这个话题还太过动态,当然不可能静态定论。那么,单纯从新教伦理的兴衰这个角度来说,是不是未来就没有指望了?如果这样理解,肯定又是大错特错了。

说了这么多之后,我们应该能清楚地意识到,韦伯讨论资本主义,根本不是单纯讨论一种经济现象、一种经济活动、一种经济运行机制,他面对的是一种文明形态,一个多元因果要素作用下的高度复杂的文明实体,新教伦理也好,资本主义精神也好,都只是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力量之一,这个韦伯命题只是在专门论述它们,看上去非常显眼,以致不断有读了这部著作的人轻率认为,韦伯是个一元化的文化决定论者,走上了与经济决定论这个极端相对而言的另一个极端。

事实上,不要说韦伯在其他地方还有大量的系统论述了,单是在这里,韦伯就明确告诉他的读者,“我的目的当然不是对文化和历史进行片面的唯灵论(这个概念是指承认一个无穷大的人格化上帝,承认灵魂不朽,承认理智和意志的非物质性,尤其是承认存在着一种独立于物质并优越于物质的现实。)因果解释,以取代同样片面的唯物论因果解释。每一种解释都有着同样的可行性,然而,无论哪一种解释,如果不是把它用作一项研究的准备,而是把它用作一项研究的结论,那就同样不可能揭示历史的真相。”通俗地解释这个说法,意思就是,韦伯写出这部著作,仅仅是开了个头,仅仅是论述了多元因果关系中的一元,还有其他若干元有待论述和论证。如果把一种文明形态看做一个系统,它一定会有若干子系统在发挥作用,或者是并行作用,或者是交叉作用,或者是顺序作用,哪一个系统要素的单独作用都不可能生成一种文明形态,不管那是什么文明。

既然存在多元因果关系,那么除了宗教(文化)这个元,还有若干什么元呢?按照韦伯后来的大规模研究,至少,还有政治、法律、军事、城市等等子系统要素,而每个要素也都有自身的多元因果成分,不管是在哪个层面,只有尽可能把握住不同的多元因果关系,也才有可能对历史和现实问题形成比较客观准确的理解和判断,不管那是在宏观层面还是微观层面,也不管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从百年来的学术和思想发展史来看,应该说,这个多元因果方法论,是韦伯留给后人最重要的一个遗产。

五、我们的问题与关切

可以相信,各位阅读理解《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最重要的动力之一,大概就是希望追问一下,这个命题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应该说,关系非常大。看看别人是怎么走过来的,是怎么从传统社会进人现代性过程的,此其一。其二,看看我们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应该怎么走,可能还会怎么走。

这个韦伯命题让我们碰到的最大疑惑,就是我们完全没有新教伦理这么一个观念体系,尤其是没有人世禁欲主义实践这样一种理性化的生活方式,算不算一种文化缺陷?比如说,新教共同体无不具有一种超常的经济活力,原因很多,其中有一个时间观念问题,前面已经谈到了,这里不妨再说几句。新教伦理的教导是,惟有劳作才能增加上帝的荣耀,因此虚掷时光便成了万恶之首,而且从原则上说还是应受天罚的大罪。人生极为短促,最宝贵者莫过于确保自己成为上帝的选民。社交、闲聊、奢侈、甚至保證健康所需时间(最多6-8小时)以外的睡眠,都应遭受无条件的道德谴责。这种观念很容易和资本主义经济活动所需的一种精神达成契合——时间就是金钱,从某种精神意义上说,这对新教徒来说是个绝对真理,因为时间无比珍贵,虚掷一寸光阴,就是虚掷一寸为上帝的荣耀而效劳的宝贵时辰,所以这是大罪,甚至不可饶恕,关键是,这有可能被上帝从那个神秘名单中除名,对于新教徒来说,这样的危险乃是不可承受之重,从而能够敦促他们产生并保持一种内在的工作动力,而且还是卓有成效的工作,以此为天职,要不断干出实实在在的业绩,以献身于那个终极价值、终极目标,至死方休。从细微处说,我们可以看到,新教徒当中甚至不会出现乞丐,因为事实上他们从不知乞讨为何物。从总体上看,比如同样是在韦伯那个时候的德国,天主教徒普遍表现得游手好闲、漫不经心和贪图享乐,而形成对照的则是新教徒,他们把日常的勤奋、中庸及创新精神视为宝贵财富。

类似这样的精神鞭策,作为一种内在的动力源,会体现在新教徒的所有行为细节上,进而构成了一个理性化的行为系统,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就是争取获得上帝的救赎。那么,在没有这种无休止的精神鞭策的环境里,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和结果呢?根据我们这里的经验,大概主要是依靠外在的强制力了,尽管有可能习惯成自然,也很有可能产生同样的经济业绩,但物质和精神成本无疑会高得多。

当然,上一节说过,除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因果要素在起作用,就是说,还存在其他一些先决条件,这才使现代资本主义的生成和发展有了可能性。比如新教共同体创造出来的现代劳动组织,它需要源源不断的自由劳动力供给,这个要是没有普适性的法律制度,以保障劳动力的自由流动,保障契约化的市场关系,就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所以,宗教改革开始的时候,也是因缘际会吧,罗马法的复兴、英国法的完善以及日耳曼法的普及,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前提因素,比如说,新教徒的经济活动,可以不接受僵化腐败的教会法庭的裁决,并寻求世俗法庭的救济。如果没有这个外在条件,不难想象,他们付出的时间、财产乃至生命的代价,肯定也会高得多。在这里起作用的,是法律制度的理性化,或者理性化的法律制度。特别是在拿破仑法典问世并强加给欧洲大陆之后,这方面的保障就越来越牢不可破了。

还有一个因果要素也特别重要,就是韦伯说的政治统治的理性化,这里的核心是官僚制行政的理性化。官僚或者官僚制,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好像主要是个贬义词,一般指的就是繁文缛节、效率低下、僵硬迟钝等等意思。这当然是一个方面,但另一方面,官僚制可能还意味着程序精确、规则严谨、责任清晰、不看人下菜,它的理性化程度越高,情况就越是这样。归根结底,它应该是一个非人格(就是说,一部官僚制机器,虽然是由活生生的人构成,但它不应该表现出具体哪个活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爱憎好恶等等人格特点,你觉着受不了你可以走人,但只要你还是这个机器上的构件,你就不能有别的选择,只能严格按照程序和规则履行自己的职能和功能,不看人下菜,否则就要承担后果。)的客观性工具,就看社会对它有多大的需求、以及由谁来驾驭它了。官僚制行政在世界各地都很古老,但多数时间、在多数地方都处于一种低度理性化的状态,也就是它的客观性程度很低。是新教徒资本家最早把官僚制行政引进大规模生产经营和经济管理过程的,这对于人力资源和物力资源的整合与调度,对于投人产出的可控性和可预期性,都产生了史无前例的高效推动作用。当然,韦伯也清楚地看到,官僚制行政的一个副作用,也非常可怕,那就是有可能把每个个人都嵌人一部精密构造、机械运转的人工机器之中,从而有可能扼杀每个个人的自由意志。这样,他最终就把目光投向了政治领域。

事实证明,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从一开始就需要一个统一而自由的市场环境,也就是需要约束政治权力系统的任意干预。在这方面,现代资本主义发端于欧美,早就有了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这些地方从来没有产生过埃及、中国那样大一统的巨型集权体制,而是长期处于小邦国、小实体、小共同体林立的局面,宗教权力和世俗权力虽然也有合作关系,但更多的时候是互相抗衡与竞争,而且都要吸引人力物力财力资源作为背景支持力量,这就给新教徒共同体的扩张提供了空间。当然,这是个充满了多方博弈的过程,但结果却是,政治游戏的任意性越来越弱,规范性越来越强,顺理成章,这就为理性化的自由市场经济活动提供了越来越稳定的可预期性。在这个过程中,是政治人、政治家、政治集团在扮演主角,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新教徒群体的积极参与,他们一起构成了另一个波澜起伏的历史舞台,不过,这已经不是新教伦理命题所讨论的范畴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继续阅读了解韦伯这方面的著述。

说到这里,也许大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现代资本主义,作为一种不知不觉产生的文明形态,从欧美发源时,并没有任何人、任何群体、任何利益集团事先设计过,更没有谁把它当做一个发展目标,而是各种力量都有各自的需求,在这些需求的交互作用下,最后出现了一个意外产物,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是专门讨论观念的力量,除此之外,还有政治、法律、经济……甚至自然的力量。结果是,资本主义文明携带着不可抗拒的能量成长了起来,又难以阻挡地向世界各地扩张,以致所有非西方的文明都不得不面临同一种前景,用个西谚老话说,愿意的,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命运拖着走。所以还有了另一个也已经比较老的说法,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但是,现在来看,大概可以明确地说,是韦伯指点我们了解到这些多元化的力量谁也无力独自包打天下,我们只是在回顾历史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它们是在共同创造历史。那么,这样的启示,能不能帮助我们自觉地面对未来的历史呢?能不能给我们提供自觉创造历史的途径呢?诚实的答案恐怕应该是这样的:有可能,但也未必。未知知识的不确定性,各种力量的平衡与再平衡的不确定性,到底能把历史导向何方,依然不是任何一种力量能独自说了算的,事实证明,哪怕是貌似无所不能的极权主义力量,也够呛。

最后,话又说回去,当年的新教徒有个终极目标——博取上帝的恩宠,追求上帝的救赎。他们抱着这种坚定理想,参与创造出了这样一种史无前例的文明形态,但是他们的理想却在物质主义现实的冲击下逐渐萎缩,韦伯在一个世纪之前就为此而忧心忡忡,那么,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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