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骨卜辞中看殷商政治伦理思想

黄春

摘 要：占卜之事在商人的生活之中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占卜的过程和结果常会记载在龟甲牛骨之上，甲骨卜辞所记内容丰富，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政治卜辞所占比例不少，从这类甲骨卜辞中我们可以得以窥当时殷商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信仰并祭祀上帝，部分卜辞也表现出一定的民本思想和当时女性的政治地位。

关键词：甲骨卜辞 殷商 中央集权 上帝 政治活动

“卜辞是卜的记录，殷人最为迷信，无论什么大小的事情都要卜，一卜总是要连问多次。卜的资料主要是使用龟的腹甲和牛的肩胛骨，所卜的日期和事件便记录在兆的旁边，有时连卜的人和所在的地方都记载上去。有时更记载着所卜的效应，便是在卜之后若干日期果然效验了的事情。那种效验有在一百七十九日以后的，有那样长远的日期，可以说每一卜都不会失效的了。据此可以想见殷人是怎样的迷信的了。”[1]早期先民的认识十分局限，在同自然作斗争的过程中，并不能合理地掌握自然规律，对于自然力量无能为力。因此，早期先民便把各种自然力量归结于神的意志和力量。特别是殷商，鬼神权威至高无上，无论大事小事都必须请示鬼神，预测祸福吉凶，因此占卜之事在商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是十分常見的事情，占卜的过程和结果常会记载在龟甲牛骨之上，其中涉及政治生活的卜辞不少，从这些甲骨卜辞中我们可以一窥当时殷商人的政治伦理思想。

一、殷商的政治制度——中央集权制

关于商民族的由来，我国古文献中又不少记载。如《诗·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2]玄鸟生商的神话故事是说一位叫做简狄的女人，吞下玄鸟的卵，生下儿子“契”，从此商民族繁衍开来。商民族以女性为先祖，以鸟为氏族图腾。可以看出，早期商民族仍保有母系氏族的特点。在汤之前，商民族主要以部落的方式存在。商代先公、帝王的谱系未在《世本》与《史记》中记载，但可以由甲骨卜辞中的称谓中来推断。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云：

癸酉卜，贞：王宾父丁岁三牛眔兄己一牛？，兄庚？ （《后上》一九·一四）

癸亥卜，贞：兄庚.....兄己......（《后上》七·七）

贞：兄庚.....眔兄己其牛？ （《后上》七·七）

考商时诸帝中，凡丁之子，无己庚二人相继在位者，惟武丁之子有孝己、有祖庚、有祖甲，则可以推断条乃祖甲时所卜。父丁即武丁，兄己、兄庚即孝己及祖庚也。孝己未立，故不见于《世本》与《史记》，而其祀典乃与祖庚同。

又云：

卜辞曰：父甲一牡？父庚一牡？父辛一牡？

此当为武丁时所卜。父甲、父庚、父辛即阳甲、盤庚、小辛，皆小乙之兄，而武丁之诸父也。[3]

郑慧生在《从商代的先公和帝王世系说到他的传位制度》一文中列出一张商代先公、帝王的世系表，得出结论：“自汤至于祖甲，氏商代的早、中期，是时传位制度是兄终弟及之制，无弟而后传子。早期自汤至南庚，弟死后传兄之子；中期自阳甲至于祖甲，弟死后传弟之子。而晚期祖甲之后，商之传位制度，完全由父死子继代替了兄终弟及。”[4]由此可以看出，上述武丁称父亲的兄弟为父的情况是因为自母系社会以来，由于群婚制，父子之间的血缘关系不是十分密切。在商的前期和中期，商人的传位制度主要还是兄终弟及，直到商后期才成为父子相继，意味着父子血缘关系的不断加强，也意味着母系社会的告别和父权制的确立，商族从氏族社会慢慢过渡到到宗法制社会。

在甲骨卜辞中尚未见天子的说法，但商王朝的存在是无可置疑的。早期商民族本是游牧部族，成汤之前曾多次迁徙国都，从成汤到盘庚，又五次迁都。盘庚把国都迁往殷（今河南安阳）之后，商民族才定居下来。生产方式也也从畜牧转变为农耕，《盘庚》中多次提到农事；甲骨文中也有“禾”、“黍”、“稻”、“麦”、“稷”、“粟”等文字出现。从盘庚以后，殷商才逐步稳定下来，统治者的家与国的联系愈发紧密。“凡国家皆起源于氏族，此在各国皆然。而我国古代，于氏族方面之组织，尤极完密，且能活用其精神，故家与国之间联络关系甚圆滑，形成一种伦理政治。”[5]殷商国王和其亲属将核心的统治权利握在了自己手中，对于周围的封国，商王掌握册命分封权，臣属诸侯到朝廷做官，到商王朝朝数述职，商王对诸侯用“呼”、“令”等命令性词。甲骨卜辞中有：

贞呼去伯于冥。《合集》635正

辛亥卜，出，贞令暮伯于减。《英藏）1978

王令虫伯。《合集》3444

庚申卜，王佳余令伯娜尹使旅。《合集》20088

佳甫呼令址它羌方。《合集》6623

丙戌卜，贞呼戚告。《合集》3976[6]

商王对各诸侯行使上下级的权利，商王对各诸侯封底的土地享有名义上的占有权，商王的军队可以开赴诸侯的领地，商王实际上享有天下公主的地位，在甲骨卜辞中有：

贞王步于髻。《合集》33148

己巳卜，在森，贞今日步于枚，无灾。在十月。《合集》36525

庚辰，王卜，在危，贞今日步于叉，无灾。

辛巳，王卜，在叉，贞今日步于址，无灾。《英藏》2562

贞令曼哀田于先侯。十二月。《合集》9468

贞令众人取人样方哀田。《合集》6

癸未卜，宾，贞马方其征。在址。《合集》6

由此可见，商王朝已算得上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虽然在以商王及其宗系为核心的商王朝地区之外，还有些许边远地区首领称王的现象存在，但是这种现象在甲骨卜辞中出现得比较少，而且都出现在偏远地区额，并未对商王朝的权力结构和国家性质造成实质性的影响。甲骨卜辞中有：

酉卜，宾，贞佳戍令比王。

贞佳戍延令比王。六月。《合集》6

其中的王，当是敷地的首领。

二、帝命神权

《礼记·表记》中将殷商社会的思想特征简要概括为：“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7]这一思想也毫无意外地体现在殷商人的政治生活之中。如甲骨卜辞中有：

帝隹（唯）癸其雨。《卜辞》三六四片。 （求雨）

今二月帝不令雨。《卜辞》三六五）

帝令雨足年？帝令雨弗其足年？《卜辞》三六三

王封邑，帝若。《卜辭》三七三及三七四 （建城）

在殷人的眼里，几乎每一种与人相联系的自然物、自然现象都有他们的神灵。由于自然力被人格化，最初的神产生了。因为对自己能力的认识有限，所以很多事情都靠问“帝”来决定。从当时还是部落首领的成汤灭夏成立商王朝时，就自称受命于帝。

对于自己权利的来源，商王称来自于帝。又如：

我其已口，乍（则）帝降若。我勿已口，乍（则）帝降不若。《卜辞》三六七（官吏免职）

勿伐口，帝不我其受（授）又（佑）。《卜辞》三六六 （战争征伐）

伐口方，帝受（授）我又（佑）？《卜辞》三六九 （战争征伐）

殷商人把至高无上的精神或人格力量称之为帝或上帝。农业生产、城邑兴建、战争征伐、官吏升降还是婚丧嫁娶，都要占卜以问“帝”。陈梦家也认为：“殷人的上帝或帝，是掌管自然天象的主宰，有一个以日月风雨为 其臣工使者的帝廷。……先公先王可以上宾于天，上帝对于时王可以降祸 福、示诺否，但上帝与人王并无血缘关系。……殷人的上帝是自然的主宰， 尚未賦以人格化的属性……”[8]商王的权利依附于上帝，王权依附于神权。从其他文献之中也可以窥探一二。《盘庚》：“先王有服恪谨天命。……罔知天之断命。……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子迓续乃命于天”；“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9]

商人对上帝充满敬畏，除了向上帝询问事情，对上帝的祭祀也是商人重要的政治活动：

贞：帝示若，今我奏祀，四月。《英藏》2586

王侑岁于帝五臣正。《英藏》30391

此两条都是商王对上帝进行祭祀。由此可见殷商的社会政治结构是宗教与政治合而为一，神权与政治合而为一，宗教领袖与政治领袖合而为一，商王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

三、民本思想

王受命于帝，是帝的代言人，在帝的监督下行使权利，商王要对上帝负责，然究其根本，商王为维系自己的统治需要对民众负责。民本思想在殷商统治者政治活动中的体现主要为经常为重视民生，倾听民意方面。问灾有：

帝其降堇（馑）？《卜辞》三七一

今日辛王其田亡灾。《合集》628461

求雨有：

庚寅卜，甲午奏舞，雨？《合集》 12819

庚寅卜，癸巳奏舞，雨？《合集》12819

丙辰卜，贞今日奏舞有从雨。《合集》12818

己未卜，宁雨于土。《合集》34088

除了占卜祭祀，商王还会亲自组织进行农事：

王大令众人曰田，其受年？十一月《殷墟书契》2.28.5

癸巳卜，宾，贞：令众人……入羌方圣田？贞：勿令众人？六月《合集》3501

商中期盘庚迁都，不仅是占卜问帝，也在朝廷之上听取众人意见，并非独断专行。《盘庚》中有：“王命众悉至于庭”；“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感，出矢言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盘庚学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盘庚》中更有“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10]等重视民意之语。

四、商人贵族妇女的政治地位

商朝时，政治与宗教的关系密不可分，在宗教活动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妇女在政治活动中亦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其中最为突出的是武丁时期的妇好。甲骨卜辞：

乙卯卜，宾贞： 呼妇好侑 于妣癸？ 《合集》94

贞： 勿呼妇好往燎？ 《合集》2641

壬辰卜，争贞： 妇好不往于妣庚？ 《合集》2643

贞： 翌辛亥呼妇妌宜于磬京？ 《合集》8035

这是商王让妇好主持祭祀之辞，足见妇好的政治地位。而妇好曾为商王武丁征集过士兵，更亲自参加过战争，有一定的军事权利：

甲申卜，殻贞： 呼妇好先共人于庞？ 《合集》7283

乙酉卜，殻贞： 勿呼妇好先于庞共人？ 《合集》7284

辛巳卜，〔殻〕贞： 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 《合集》39902

壬午卜，宾贞： 王惠妇好令征人？ 《合集》6459 +《合》6465

贞：王令妇好比侯告伐人？ 《合集》6480

贞： 勿呼妇妌伐龙方？ 《合集》6585

妇好在武丁时期，拥有自己大量的财富，有外交、祭祀和征战的权利，足见妇好在殷商政治生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五、结语

从甲骨卜辞的分析来看，商人的政治体制，是伦理和政治相结合，宗教和政治的密不可分。从王朝内部来看，血缘关系的不断加强，父子相继制为商民族从氏族社会迈向宗法制社会打下了基础。从王朝外部来看，商王集权于中央，分封诸侯，对诸侯有统治的权利，为天下共主。在商人的政治活动中，我们可以看出，宗教活动与政治联系密切，商王受命于帝，重要的事会占卜求问于帝，这是天道思想的体现。在对帝负责时，商王也对民众负责，关注民生，倾听民意，民本思想在此时也可体现。在商王朝这个母系社会向父权社会过度，氏族社会向宗法制社会过度，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度的时期，女性在国家的政治事务上仍占有一席之地，遗留着母系社会的某些特质。

参考文献

[1] 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郭沫若著译书目[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78.

[2]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2016：1029.

[3]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M].北京：中华书局，1959：409-450.

[4] 郑慧生.从商代的先公和帝王世系说到他的传位制度[J].史学月刊，1985（6）.

[5] 梁思超.先秦政治思想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4.

[6] 引文中的《合集》、《英藏》、《卜辞》等.分别是《甲骨文合集》（胡厚宣编，中华书局，1982年）、《英国所藏甲骨集》（李学勤、齐文心、艾兰编，中华书局，1992）、《卜辞通纂》（郭沫若著，《郭沫若全集》考古篇第二卷，科学出版社，2017）.

[7] 杨天宇，译注.礼记[M].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714.

[8] 陈梦家.股墟卜辞综述[M].北京：中华书局，1988：580.

[9] 陈戍国.尚书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77-87.

[10] 陈戍国.尚书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77-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