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伤

2018-05-24 06:19
钟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心爱姑娘小麦

清 寒

Q I N G H A N

1曹奶奶对马兵的卧轨是这么评价的,死了好,早死早托生,省得扯拽旁人。

曹奶奶的意思是,马兵卧到铁轨上的时候,他手上那只股票才连续跌了两个跌停板,而如果马兵活到今天,亲眼目睹那只股票连续跌停五个交易日的话,他了断的肯定不只是自己,还得祸及马丢丢。

丢丢够可怜了。曹奶奶说,摊上一个脚底抹油的妈,又摊上一个不靠谱的爹,天生就是没人要的孩子。曹奶奶说完,劈手一拐棍,马兵的遗像应声而落,碎玻璃碴飞得到处都是。

马丢丢怯懦地看了看曹奶奶,低头啃起了指甲。

场面变成这样,我实在不好开口讨要马兵借我的那三十万。

老孟你先借点给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兄弟我翻了身,感恩戴德你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我给你当牛做马。生生世世当牛做马还不行?就这一次,你帮兄弟一把。我从没指望过马兵给我当牛做马,这小子不来给我添堵我就烧高香了。我也从不相信他能翻身,他的“就这一次”说了无数次,并且无数次以一败涂地收场。我认识马兵快四十年了,这小子就像曹奶奶说的,不靠谱。我肯把三十万借给他,归因于虚荣心作祟。哪个男人愿意在姑娘面前栽面儿?尤其是心爱的姑娘。小麦那会儿惊异而又好奇地打量着马兵和我。马兵很无耻地称小麦弟妹。马兵说弟妹,老孟人不错。讲义气,热心肠。我们光屁股长大的这帮兄弟里,除了我就数他能干。小麦被逗乐了,同时被弟妹这个称谓弄得娇羞如一朵带雨的莲花。她用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方向感嗖地从我的辨识系统飞走了。

我太爱小麦了,虽然这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觉得非常有必要让小麦了解我的实力,不单纯是经济方面的,还有魄力方面的。我说好了好了,你就说借多少吧。马兵这个混蛋马上说,十……三十万。我真想抬手抽他嘴巴,这家伙机警地用眼神勾了勾小麦。我转脸看小麦。小麦正笑吟吟地看我。我立马晕乎了,说行吧,等我回去……回去干嘛呀?一来二去就剩感慨时间都去哪儿了。你多陪陪弟妹才是。马兵说着朝西餐厅的窗外努努嘴。对面就银行,连去带回用不了十分钟,完事你们……嗯?马兵邪恶地挤咕挤咕眼。没等我表态,他又谦恭地对小麦说,弟妹,你不介意我借用老孟十分钟吧?小麦窘迫而又慌乱地摇头,两腮的红云飞上了耳垂。

三十万,眨眼从我的账户转进了马兵的账户。马兵用它们买了要了他命的股票。听警察说马兵买股票的钱不止三十万,他还挪用了公款,N次,一次比一次多,具体数额尚待核实,总之就算他被火车轧成纤薄的肉饼也堵不上那个窟窿。

更糟的是警方对我那三十万不予立案。我前前后后去了公安局十几二十趟,反复跟警察详述马兵借钱的经过。警察给予我的回复千篇一律:这事构不成诈骗或勒索,索要不成只能通过民事诉讼解决。跟曹奶奶和马丢丢对簿公堂?太不近人情了。这事还是由检方提起公诉让我感觉轻松些。于是我继续往公安局跑。后来有个警校刚毕业的毛丫头不耐烦了,朝房顶不客气地说,字据都没有,说书呢?我立刻羞愧地低下了头。

面子是最华而不实的东西,支出成本越高,亏损越严重。如果时钟能够倒拨,如果,当然我还会犯借钱给马兵的低级错误,除非小麦不在。

生意顺风顺水,我万万不会在马兵尸骨未寒的时候打这三十万的主意,糟糕的是我的生意出了问题。一个跟我拜过把子、歃血为盟的兄弟兼客户,口血未干就卷走了我的预付款,整整四百万。四百万不是全部家当,可它是周转资金,是不可或缺的粮草,是血管里的血,养活整个营盘,养活整个我。这还不是最糟的(我还两套住房,出租或出手其一,维持温饱不成问题),最糟的是小麦病了。这个令我怦然心动的姑娘,爱脸红的姑娘,在得知自己生病后,把自己弄到了十几层高的楼顶上,打算一跃而下,一了百了。我此生从没经历过那样的心惊胆战,感觉站在楼边上的不是别人是我。假使小麦当真一跃而下,我相信粉身碎骨的也是我。

2楼下的人越聚越多,扬起的脖子也越来越多,我有了欲罢不能之感。如果不是被滥情的男人们在滥情后为了推卸责任无节操地滥用而用坏了的话,欲罢不能其实是个有品格的词。它出自《论语·子罕》,说的是弟子门生们蓬勃的学习欲望。这会儿我没滥情,也跟学习扯不上关联。我的欲罢不能全因为此刻的视角。坐在十几层高的楼顶,俯瞰——物换星移,天下为小我为大。这感觉多少人梦寐以求?包括我。多少人求之不得?包括我。闹半天花半个多小时 (我中途休息了四次,坐电梯能节约更多时间),爬十几层楼,借助俯瞰的视角,全有了。

我欲罢不能地坐在楼边,欲罢不能地俯瞰楼下的人和扬起的脖子。我的两条腿当啷在楼外。风很大,卷走了我的一只鞋,卷回来一片隐隐约约的惊呼。这个高度,令一只鞋,获得了皇亲国戚般的礼遇。

要么下去,要么起来,婆婆妈妈像大老爷们儿吗?

我的欲罢不能就这么从绷紧的神经上掐断了。一个毛丫头,吃过的米没我吃过的盐多,摆出老江湖的派头对我横加指点。

要么下去,要么起来?

对啊。干脆点。需要帮忙开口,我给你搭把手。

推我下去?

友情援助。无偿的。

这事不归你管吧?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真能开玩笑。

不相信?试试?

我最后往楼下看了一眼,抽回两条腿,转脸面对毛丫头说,走吧。

毛丫头很帅地甩了下头发说,先去永和豆浆,你耽误我吃早饭了。

我跟着她,走到楼梯拐角。她说借过。那几个为了劝我抽回两条腿跟我磨破嘴皮子警察闪了闪,我们从中间走过去,下楼梯,坐电梯,出楼门。楼前的人似乎比我在楼顶上看到的多得多。他们在活动颈椎,像站在海冰上的企鹅。见我们出来,颈椎们步调一致地跟着我们转。

借过。我边说边弯起手臂,护着毛丫头,以免她被人碰到。

穿过这么一大片人群费了些时间,等我们坐到永和豆浆的椅子上,已经九点多了。毛丫头撸胳膊挽袖子,吃早点搞得像打仗。我太吃惊了,从没见过吃这么多的姑娘,就像我从没见过吃那么少的小麦一样。

盯着我干吗?想吃吃。

我吃过了。

毛丫头嗯了一声,继续专心致志攻克油条豆浆。

攻克完,毛丫头拿面巾纸擦净嘴巴,站起来嘱咐,别忘了付账。也别再给人民添乱。人民都挺忙的。

我没想给人民添乱。就想一个人在楼顶坐会儿。是人民想多了。

也是。想添乱的哪儿有心情吃早饭。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想没想,在于造没造成后果。马兵想骗你钱了吗?但他造没造成后果呢?

我再次羞愧地低下了头。抬起来的时候,毛丫头没影了。

3我去给自己买了双新鞋。打电话约小麦出来见面。说起来惭愧,认识一个月了,我还不知道小麦住哪儿。没怎么着就请外人上门或上外人的门哪儿能叫爱脸红的姑娘?那是爱眼红的姑娘。爱眼红的姑娘满大街都是。正因为这样,跟小麦在一起才让我觉得如获至宝。

小麦在电话里说还是不见了吧。我说有重要事告诉你。不能在电话里说吗?肯定不能。到底什么事?见面说。

坐在咖啡吧靠窗的位子上,我搜肠刮肚琢磨所谓的重要事。商场里打滚这么多年,我至少明白两点。一,从不诓人这种话铁定是在诓人。合理的经济模型……算了,这么专业的东西放在达沃斯论坛上是养胃的小米粥,放在这儿只会导致肠道梗阻。还是换个说法,无缝可钻的游戏规则,这个挺合适。无缝可钻的游戏规则形成前,诓人就像爬进爬出的蛇。只要有缝可钻,它就不必为安身之所发愁。二,玩蛇的早晚被蛇咬。不光被别人养的蛇咬。怀里养的东西,爬出去能帮主人过关斩将、赶尽杀绝,爬回来也能致主人于死地。

因为明白这两点,四百万的咬伤才没要了我的命。可诓小麦令我如坐针毡。我的动机是开解小麦,是善意的、不得已的。这么想并没让我好过。蛇再小也是蛇。我还没养过这路脾性的小东西。没毒,但似乎好像……比有毒的还难控制。

小麦坐到了我对面,轻同细风。

去看病了吗?医生怎么说?你是不是没按时服药?要不要换家医院?看到小麦,我迫切地问。分开不到二十三个小时,带雨的莲花被风干了。天上一日地上万年,可小麦游历的不是天堂。

小麦躲开了我的目光,说,看不看的,反正没用了。

话不能这么讲,万一……我是说医学越来越昌明,多看看没准有转机呢。说不定医生搞错了。

小麦无声地笑了。我的心在滴答滴答淌血。

我带你去北京、上海看看。

这就是你说的重要事?

啊?对。说实话,对我来说,再没什么事比带小麦看病重要了,重要到……我完全忘了用它当约小麦出来的借口。

算了。

不行。

你的钱不都让马兵骗……借走了吗?现在他人死了,你哪儿来的钱带我看病?

我想告诉小麦三十万对我来说伤不着筋动不着骨。可那样一来小麦势必追问我的筋骨到底有多硬多强,我势必要谈谈强硬筋骨的长成记,势必谈到四百万——没要了我的命、确实伤了我的筋动了我的骨的咬伤。一具奄奄一息的准尸骨,怎么好意思对小麦说让我给你第二次生命的机会?绕个大圈子回到伤筋动骨的事实上,绕圈子的意义何在?所以我对小麦说的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小麦摇了摇形状美好的脑袋说,病是无底洞。别说瘦死的骆驼了,你就弄个膘肥体壮的骆驼群也填不满。

咱们不玩填空,咱们玩走出迷宫。

我看到两颗星星,从遥远的外太空坠落在我眼前,明亮、温柔地闪耀,伸手就能够到。但我不敢伸手。它们闪耀了一会儿被长而密的睫毛挡住了。

小麦说,脑筋急转弯?可惜我玩不动了。我脑子里的细胞,正一大片、一大片地死掉。没准哪天,它们就剩下……小麦举起右手,用拇指和无名指掐住小指的一丢丢说,这么一小点儿,到时候连你都认不出。

4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一片岛屿处在汪洋大海里。凶猛的海浪,扬起高昂的头,张开贪婪的嘴,狠狠咬下去。岛屿迅速缩小。岛屿上的活物随岛屿一起被海浪吞进肚子,剩下的活物四散奔逃。我在这群慌乱的活物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像其他活物一样,仓皇得要命。岛屿越来越小,不用海浪下嘴,他们已然自乱阵脚,你推我挤,掉到海里了。那个家伙拼命抢夺立锥之地,在一块只有小指尖一丢丢那么大点的地方上。一场你死我活又慌乱至极的角力。他输了,我醒了。

我从被窝里抽出两只脚,它们没精打采,累惨了的样子。尤其是其中一只,昨天在没有鞋子的保护下跟马路较过劲,连累袜子千疮百孔。这对难兄难弟为了抢夺立锥之地奔忙了整晚。我打算让它们将奔忙延续进现实,去做一件让我良心难安却不得不做的事。

我一遍遍打腹稿。怎么开头,怎么过渡,怎么引出重点,怎么防止跑题,万一跑了怎么拉回来……这么说吧,除了平生第一单生意,我从没这么紧张过。而说到周全,哪单生意都没现在想的周全。跟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必须耐心耐心再耐心,哪怕挨曹奶奶的骂。跟快一百岁的人要账,必须狠心狠心再狠心,哪怕曹奶奶老泪纵横。我不能坐等小麦脑袋里的细胞死得剩小指尖那么一丢丢。

曹奶奶让谈话变得简单了。她出溜到了地上。那时候谈话才开头,我正在总结最近的天气情况,多云为主。曹奶奶的脸忽地阴云密布,接着就出溜到了我的视线外。等我的视线再次网住曹奶奶,她跟她的拐棍并排僵挺在地上,地上就出现了两根拐棍。

我把曹奶奶送到医院。她是位体贴的老人,卡着我最后一张信用卡的透支额度及时停止了呼吸和心跳。这样,全部诊疗费得以顺利结算。站在医院大门口,我把自己从头到脚摸了个遍,除了左裤兜里那张负债五万的信用卡,我统共摸出两块一。五万负债不全怪曹奶奶,寅吃卯粮的日子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我在几张信用卡之间拆东墙补西墙。我以为可以混到月底,现在混不下去了。两块一能干什么?现金的概念早已淡出了我的生活,尤其是低于五十的小面值货币,一概被我视为落叶,爱落哪儿落哪儿。多数情况,它们会落进洗衣机滚筒。这两块一,躲过了洗衣机滚筒的围剿,有幸成了我仅存的可见资产。可它们太小了,就算在落叶堆里,也是很小很小的一片,小到……奶奶的,鬼知道能干什么,而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奇怪的是,我听到了二重奏,忽高忽低。

香味钻进鼻孔,我立刻被降服了。踅摸香味的来处并不难,几个肥大的烤红薯,招摇地盘在烤炉上。这东西多少年不吃了。自从摊贩用的烤具是油桶和化工原料桶改制的事被揭底,每次请客户吃农家饭,我都把这事拎出来,供大家愤世嫉俗、大骂特骂,让酒喝得热情高涨,充满正义感、责任感。世上有足够多的人不怕油桶和化工原料桶的残毒。所以我兜里剩下两块一的时候,红薯照样在有毒的烤具里烤得热火朝天。

来块?摊贩问。

我先摸了块大的,又换了块中不溜儿的。

摊贩拿小破杆秤称完大气地说,六块二,算你六块。

六块?忽悠谁呢?

随便称去,短一两赔你一斤。

这可你说的。

我说的。

我拿起红薯就走,摊贩一把拽住我。抢啊?

抢块破红薯?(其实他要不拽着,我可能真这么干。)你当我稀罕这玩意呢?超市,看见了吗?咱们去称称。

算算,五块五。

我走,他说五块。再走,他说四块五。再走,他说四块二。再走,他不吭声了。称上的猫腻到顶了。可我只有两块一。于是我给114打电话,问负责这片的城管电话。

你还没完了?想干啥?

举报。

算算,白给你啦行不?

我继续摆弄手机。他骗腿上了三轮,屁股撅得老高,左一下右一下,卖力地蹬着脚蹬子。三轮骑出去挺远,还能听见他唱,神经病,神经病,你就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住的那个地方叫精神病院……

神经病就神经病吧,油桶、化工原料桶就油桶、化工原料桶吧,饥饿当前,什么都可以既往不咎。我把红薯送到嘴边时,感觉腿一沉。我看到了马丢丢——曹奶奶的重孙、马兵的儿子、曹奶奶口中那个天生没人要的孩子。五岁的马丢丢眼巴巴看着我手上的烤红薯。

这个东西有毒,对身体不好。知道吧?

咕噜噜。马丢丢的肚子做了回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刚刚听到了二重奏。马丢丢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的呢?在曹奶奶家?没错。曹奶奶拐棍似的横在地上时,马丢丢从他的小板凳上抬起屁股,蹭到我身边。马丢丢跟他老子马兵非常不同。马兵天生话唠,缝纫机缝不住嘴。据马兵讲,马丢丢自打出娘胎就没说过一句话,不知道这跟生下他就不知去向的所谓的妈有没有关系。我们一块长大的几个兄弟谁也没见过马丢丢所谓的妈,从某种角度说,马丢丢更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碰巧蹦到马兵手上,由马兵托回了家。缝纫机缝不住嘴的马兵,每次提起马丢丢准犯结巴。我认为马丢丢是个奇特的小孩,他显然预知了某些尚未发生的事情,否则他就不会蹭到我身边,并一直蹭在我身边了。下楼,上车,下车,上楼,在抢救室、收费处、药房、医生办公室间跑来跑去。十几个小时下来,跟着我的就算是苍蝇都得累蒙,马丢丢是怎么做到寸步不离的?我想不出。反正他做到了,做到了只有影子能做到的事。

看到那个黑炉子了吗?我指着渐渐远去的三轮说,是臭油桶,特别臭、特别脏,红薯也特别臭、特别脏,吃了会生病。

我的这番说辞立刻招来一个领孩子路过的女人的白眼。马丢丢的肚子适逢其时地再度叫响。女人翻过去的白眼又翻了回来。我赶紧把烤红薯递给了马丢丢说,逗你玩儿的,吃吧,吃吧。烤红薯风卷残云地不见了。我说走吧,送你回家。马丢丢没动地方。不是说他的身体。一个烤红薯改变不了这小东西单薄瘦小的体格,更不可能像定海神针那样,定住茫茫夜海的风浪。风怎么吹,单薄瘦小的马丢丢怎么摇晃,但这小东西的心意楔在原地。我缺少跟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大小道理讲了一箩筐,马丢丢完全不理我的茬。后来我不讲道理地把他夹进胳肢窝夹上了车。

马丢丢用脖绳上的钥匙打开门。我还没摸到开关,他哧溜滑进黑暗深处。灯亮了,马丢丢跟他的小板凳天衣无缝地合在一处,仿佛从没分开过。马丢丢啃起了指甲。我查看了曹奶奶家的冰箱。冰箱里不但有菜还有鸡蛋。这真令人欢欣鼓舞。一顿晚饭在手忙脚乱中上了桌,品相恐怖,我吃得狼吞虎咽。马丢丢没再吃东西。我能想像得到马丢丢身体里可怜兮兮的小胃,半大的烤红薯足以把它填得满满当当。

我的胃终于跟马丢丢的一样满满当当了,人却不能像马丢丢那样坐下。心慌!从曹奶奶心跳停止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就开始提速,好像要跳出曹奶奶那份儿。我一直以为是低血糖闹的,现在看来不是。当了一天的累死狗,经历了太多的事,我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不再适合琢磨复杂问题。我打算尽快回家,尽快躺在自己的窝里,让脑子回回劲儿,让发生的一切留在它该呆的地方。

我的裤管坠了东西。刷地,我的后背冒出了汗。麻烦来了。真正的麻烦。我刚刚意识到。我不敢回头,我怕被砸到。曹奶奶的死,使马丢丢成了一颗陨石。这本来不关我的事,如果今天我没来过,如果昨晚我没做过噩梦,如果昨天白天小麦没说某一天认不出我,如果马兵没死,如果马兵死前没借过我三十万,如果死了的马兵没跟我一起光屁股长大……马丢丢这颗陨石大约砸不到我头上。可现在他瞄上我了。而且,他只能瞄上我。马兵的爹妈都是独苗,他们曾努力避免让马兵落单,结果马兵还是落了单。马兵想复制了他父母的努力,却没有让他复制努力的人,那个我们谁都没见过的女人在马兵的生活里昙花一现后就像曹奶奶说的脚底抹油,卷着马兵的存款和曹奶奶压箱底的几样老物件无影无踪了,所以马丢丢复制了马兵独苗的结果。所以马丢丢没有别的靶子可瞄。

我听到来自后脑勺的冷风,吹得我浑身冒汗。虽然我厌弃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但我需要的是小麦那样心爱的姑娘,不是马丢丢这样的石头。这么大的石头会砸坏我的脑壳,砸坏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已经够坏了,再坏下去,就得跟牲口平起平坐。

5我又去了趟公安局,三十万打了水漂,我不希望四百万也打水漂。其实就算现在追回四百万也已经于事无补,公司关了,一干人等树倒猢狲散。但有它比没它好。有了它,重整旗鼓、东山再起才不至沦为舌尖上的空话。警察说了很多,大致的意思是,满怀希望地与绝望作战。

我说你怎么回事?说话的是毛丫头。我们在走廊遇到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给人民添麻烦,就是给人民警察添麻烦。

成心?

差不多。

生命不息捣乱不止呗。跟你说啊,你那三十万……

不要了。

嗯?

不要了。

毛丫头返身跟我往下楼走。她说,不是我们不管。

是你们管不了。

立案不是过家家,有法律规定。

我那三十万不具备立案条件。

确实不具备。

肯定不具备。

哎!我说你听不懂好赖话是吧?

我怎么听不懂啦。这不都你们说的吗。

那你这态度。

我态度怎么啦?

有问题。

警察除了干涉别人在楼顶乘凉,还干涉别人的态度?

防患于未然。

怕我报复社会?

我警告你别动邪念。

你要真想灭了我的邪念,请我吃顿好的。吃饱了,邪念兴许变善果。

行吧。反正我也得吃午饭。

毛丫头带我到了一家街边店,要了两碗牛肉面。

你平时就吃这个?

吃食堂。这不请你吗,只好破费。

这叫破费?

这还不叫破费?十五块钱一碗。我赶不上食堂的饭,都吃泡面。

你早饭不都得永和豆浆。

那不是你请客吗。

合着是敲我竹杠。

怎么啦?请你救命恩人喝个豆浆吃个油条还亏了。

什么救命恩人啊?我又没打算寻短见。

废话真多。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拉倒。

我扯回被毛丫头拉走的面碗说,吃!凭什么不吃。

一大碗面很快下肚,我瞧着毛丫头剩在碗里的面问,那个,你还吃吗?

不吃了。饱了。

毛丫头的饭量我见识过。看来胃口大小跟吃谁的有关。我不客气地把她碗里剩的扫了个精光。毛丫头拿两根拇指托着下巴,意思不托着,下巴会被我惊掉。

这算是给我面子?

美女的面子,必须给。

那也不至于吃得跟饿死鬼似的啊。

曹奶奶家的冰箱昨天空了,米袋、面袋见底还要早,今天早晨马丢丢耗子似的打扫了饼干桶里的饼干渣,我连当耗子的机会都没有。车卖了,还剩下一张信用卡的钱没还上。这些事我不想告诉毛丫头。还是那句,哪个男人愿意在姑娘面前栽面儿?即使毛丫头在我心里算不上姑娘,(我毫不怀疑毛丫头的处女之身。这方面我对自己的眼力信心十足。我的意思是,姑娘对我来说不是用处女膜当分界面的。她们身上具有一种独特的韵味,超越了年龄、婚姻、处女膜等等直观而粗浅的标准,无形无状,难以言表,只要出现,我立刻就能感觉到的韵味。小麦身上就有这种韵味。)只算毛丫头,我也不想告诉她。第一次见面,毛丫头就让我羞愧地低下了头。第二次见面,毛丫头视我为站在楼顶虚张声势、给人民添乱的闲人。这是第三次见面,毛丫头被我讹了一顿午饭。我希望这次她把我当成为讨美女欢心耍贫嘴的无赖。男人不怕被女人、尤其是姑娘骂成无赖或坏蛋,但怕被女人、哪怕是毛丫头视作废物。告诉毛丫头实情,等于将废物的标签贴到自己脑门上。

美女要不介意,再点份面,我没吃饱。

介意。

毛丫头不是姑娘,她说介意,休想再打牛肉面的主意。很明显,她认定了我的要求出自一个无赖黑黢黢的意识形态,跟饿肚子不挨边。我预备走人,毛丫头叫住了我。

你没干什么吧?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对劲儿呢。毛丫头的眼睛像两把刚打好急着找东西试试刀口的小弯刀。

人民警察盯着,我就是想干什么也得有机会才行。

三十万真不要了?

不要了。

怎么突然不要了?

反正要不到。

那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吧。

大姐,要不行,不要也不行,你想我怎样啊?

谁是你大姐?你是我大姐还差不多。你们全家都是我大姐。

我乐了。有你这么说话的人民警察吗?

小弯刀飞出两道清亮的光。警察怎么了?警察也不能随便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还有,少动不动拿职业压人,给整个行业扣帽子。我现在只代表我自己。说说吧,究竟为什么?

曹奶奶死了。

6我的一套房子能在吃完牛肉面的第二天租出去得感谢毛丫头。我的本意不是出租是出售。毛丫头教训我说,你当卖房是卖包子,说卖就卖?除非贱卖。你欠啊?再说出租又不耽误卖房。你可以吃着碗里的慢慢算计锅里的。

就智商而言,毛丫头怀疑我生意人的身份。后来听说我除了借给马兵的三十万,还被人卷走了四百万,毛丫头又相信了。我问是不是觉得只有生意人才趁这么多钱?毛丫头说是只有生意人才这么作。

月租四千是个挺不讲情分的价。毛丫头的中间人,我本想等对方还价再减钱,也算卖个人情给毛丫头。不成想,对方连房都没看就让毛丫头给了我一年的租金。四万八,外带两千押金。美丽的大馅饼,把剩下那张信用卡上的欠账一次填平了。

你这朋友干吗的?不该问的别问。这叫不该问的?我做担保,你还不放心?就因为你做担保我才不放心。哎!毛丫头亮起一双小弯刀。行行,你说不该问就不问。

其实我乐不得不问。万一问出不妥,这美丽的大馅饼我是要呢还是要呢?我对毛丫头有种死心塌地的信任。为什么说不上来,我确信跟她的职业无关。带着符号,看到的是符号,去掉符号,看到的是毛丫头。

毛丫头打量着被她用水果、蔬菜塞出了艺术感的冰箱,自恋地鼓了鼓掌。

好了。房子你该卖卖,到时候跟我说一声。

我说不好吧。你朋友给了一年的房租呢。

没事。按时间退租金就行。

你朋友不错。

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夸我呢?

嘿,你倒是会顺杆爬。

类推类推。

毛丫头走后,我把马丢丢放了出来。这小东西今天相当不对劲儿,不断闹出动静。幸好毛丫头没留心,要么就是耳背。因为有两次马丢丢闹出的动静过大。大得我准备用少儿不宜阻止毛丫头的进一步打探。结果毛丫头并没做出什么反应。

在想好把马丢丢怎么办之前,我不打算把这小东西住我家的事搞得尽人皆知。快四十的男人,那方面功能正常,身边突然冒出个快会打酱油的孩子,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的鞭子太快,稍不留神就得挨抽。我刚被它抽过,就昨天。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不客气地讨要他欠我的一顿饭。“别说一顿饭,就是有一天让我引颈就戮,我也二话不说。”当初这家伙信誓旦旦,感激我替他解了燃眉之急。(我不出手,这家伙除了死于资金周转不灵,绝无第二条路可走。拿一顿饭抵消对他的救命之恩,我曾经的大气、实力可见一斑。)饭吃到一半,这家伙提出先走一步。走走吧,不是为了马丢丢 (谁让我中午没能从毛丫头身上多蹭碗牛肉面呢),我哪至于让他兑现这顿饭?何况打肿脸充胖子的滋味并不好受。这家伙走过两张桌子又绕回来说老孟,以后再饿肚子直接打电话给我司机。我忙。他会过来付账的。这家伙过去一直叫我大哥。可见我生意砸锅的事这家伙早知道了。打肿脸充胖子的滋味不好受,脸打了没充成胖子的滋味更不好受。

我很不好受地把饭菜打包,带回了曹奶奶家。一进门,马丢丢就搬着小板凳坐到我脚边,贴着我的裤管,啃指甲。我抬脚,他起立,板凳背手锁在屁股上。我走哪儿,他跟哪儿,板凳锁哪儿。饭菜摆妥,我不再乱动,马丢丢才安生了。我说吃饭。马丢丢飞快地抓了个馒头,坐回到板凳上,挨着我,改啃指甲为啃馒头。我觉得腿特别沉,似乎绑了个巨大的沙袋。也许是因为还不习惯以步代车?我希望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个可以随时间的推移而自愈,如果换成别的……我看了看马丢丢,腿迅速加沉,我赶紧摇了摇脑袋,摇散了那个轮廓不甚清晰的别的。

同样是昨天晚上,死了的马兵上演了一出死灰复燃。代言人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夫妇。他们是来看自己房子的。这肯定不是第一次,马兵究竟带他们看过多少次没处问了。他们对曹奶奶家的熟悉程度有图纸为证。装修方案请装修公司改了好几稿,昨晚来核实一个不太确定的尺寸。友善的理由,其实他们是想看看房子腾空没有。马兵这个混蛋,早就把房子卖了。我替曹奶奶感到欣慰,听我聊着天气以多云为主走总比听着家没了走要好。就算她老人家几天前挺住了,也挺不过昨晚。

老夫妇问马兵人呢。我说去外星球了。他们相当吃惊,说没想到这辈子跟宇航员打了回交道。还说难怪马兵说搬家需要时间。那么远的地方,不是说赶回来就能赶回来。他们肯答应马兵延迟腾房时间到这个月底,也就是明天,足见他们秉性良善。眼看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我说你们放心,不管马兵在哪个星球,明天我们肯定搬。他们有点过意不去,说要不等马兵回来。我说不用。为了让他们放心,我把马丢丢叫到跟前,摘下他脖子上的钥匙交给了他们。马丢丢好像有话要说,当然他什么都没说。他长这么大还没说过话。

今天一早,我找了个收旧家具的。他动手前我问马丢丢有什么想要的,马丢丢走过去,抱起他的小板凳。不到一小时,房子空空如也,一个家没了。之后我带着马丢丢,马丢丢带着他的小板凳,到了我家。我正苦于如何安置马丢丢,门铃响了。猫眼里站着毛丫头。我把马丢丢藏进卧室。跟板凳一样不会说话的小东西不停地用板凳制造动静。

现在毛丫头走了,马丢丢恢复了安静。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存心。可这小东西存心的动机何在?我猜不透。五岁小孩,除了好吃的好玩的脑瓜里应该装不下别的东西。

7信用卡能透支了,我第一时间给小麦打了电话。小麦说我以为你去火星了。想我了?嗯。想得快想不起来了。那赶紧见面,回顾一下。小麦不吱声了。我问怎么了?小麦隔了一会儿说,咱们结束吧。什么意思?咱们不合适。怎么不合适了?咱们交往的不是挺好吗?

那是从前。从前让你追悔莫及?不啊,从前让我甘之如饴。那不结了,我还是从前那个孟哥。可我不是从前的小麦了。

我能不爱小麦吗?这善良的姑娘,为了不拖累我,预备硬生生斩断爱情的根茎,做一叶飘萍,随波逐流。这么善良的姑娘,我怎么舍得放弃?我说咱们见面谈。话筒回复给我嘟嘟嘟地嗡鸣。我再拨,小麦却不再接了。我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毛丫头。毛丫头听了我的要求,慷慨地笑了好一阵儿。

你以为你谁啊?老孟。

老孟。你不说了吗。

你以为我谁啊?

毛丫头。不是……我一不留神说秃噜嘴了。

你凭什么认为一个毛丫头有权力为你老孟调用手机定位车,定位你女朋友呢?

你是人民警察,我是人民的一员。人民有困难,人民警察理所应当挺身而出。

挺身为你追女朋友?

找。追是我的事。

找怎么就成警方的事了呢?

她下落不明,失踪了。

看来我得给你普及一下法律知识。《民法通则》对失踪人口的解释是,公民下落不明满二年。当然,当事人失联超过24小时,你有权向辖区派出所报案。可照你说的,几分钟前你们刚通过电话。

问题是之后她不再接我电话了。

那只能说明人家不待见你。你找不到人家是因为人家不愿意告诉你住址。

什么叫不愿意啊,害羞好吗。

那就更跟失踪扯不上边了。

这不情况特殊吗。

身患绝症的事?

对啊。万一找不着,明天或者今天,人没了,怎么办?

你少危言耸听。她一个年满18周岁、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有权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见谁不见谁。

这不是她的真实意愿,是被迫,被绝症所迫。警察职能除了对付犯罪,不还有一条服务群众吗?

你这叫偷换概念。我懒得对牛弹琴。

毛丫头果决地挂断了手机。不过下午她又打来电话,说了个地址。我问怎么查到的?毛丫头说反正不是定位车。说完,又把手机挂了。

我叫了嘀嘀,赶到鹿城小区,敲响了11栋1101的门。

小麦见到我惊异极了。不请我进去?请进……我刚抬脚,小麦突然说等一下。门又关上了。这样的桥段电视剧里常见,男主角或男配角面对女主角或女配角的突然造访、仓皇地跑回屋里收拾脏衣服、臭袜子、酒瓶、过了夜的猪头肉等等,小麦这样美好的姑娘跑去收拾什么呢?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女士内衣,象牙白的,小巧、安静,时常飘盖在小小的雪峰上,悠远、清泠。某一天,雪峰融化了,化成骨灰,它们会不会变作断掉的仙鹤的羽毛,孤零零飘在半空……

你……怎么哭了?重新站在门口的小麦问。有吗?有啊。小麦的手触到我的脸。我一把拥住小麦。小麦叫孟哥。我说,没事,借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小麦的头发被越来越多的眼泪打湿。她的脑瓜在我的下巴处不安地动来动去。

8我开始调动能调动的所有关系联系本市最好的脑外科医生。可惜我的调动力不复当日,好在我有副身经百战的肝胆脾胃,几场大酒下来,七八个脑外科专家客客气气地称我孟总。知识圈的人跟生意圈的人不同,不爱动不动称兄道弟。他们爱端着。酒桌上的兄弟是怎么回事我清楚,酒桌上的端着是怎么回事我也清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不能给小麦看病。

七八个全市最好的脑外科专家之前竟然谁都没给小麦看过病,这事让我在梦里笑开了花。马丢丢摇醒我的时候,我在他伸过来的镜子里看到一张游走梦间、傻乎乎的笑脸。估计我的模样把马丢丢弄懵了,自从他贴在我的裤管上,看到的全是愁眉苦脸。

给小麦看病的医生跟专家越不挨边,小麦的生机越大。懂吗?我对那丢丢说。马丢丢怎么可能懂,他才五岁,连小麦是谁都不知道。我是被高兴填满了,满得非往外溢不可。

小麦的反应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她说,你征求过我的同意吗,就给我另找医生。

我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

惊喜?!

我一巴掌拍在嘴上说,我的意思是我把一切安排妥当,你只管让他们给你看病。

不去。

为什么?

不想再经历一次。

但这可能给我们带来转机。

多大可能?

我硬着头皮说,百分之五十。

骗我呢骗你呢?难道除了你找的专家,别的医生都是酒囊饭袋?

小麦……

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误导绝望的人爬上希望之塔,爬到塔顶宣布塔是假的,希望不在上面。这样的塔我爬过了。爬够了。摔怕了。你觉得我现在还不够惨?非让我再摔一次?

绝对不是。我……

别再说了。

跟小麦的谈话不欢而散。我向专家们一一致歉。他们对小麦的反应表示了理解,跟我说,如果患者因为畏惧抗拒就诊,可以先拿前期的检查结果给他们看看。我说一定一定。

一定的前提是我能拿到那些检查结果。我善良的姑娘,从不肯把它们拿出来让我烦心。即使我改侧面迂回为正面索要,小麦也不肯。她说,别再想这事了,好吗?咱们开开心心的,过好剩下的日子。

我哭了。哭得相当没男人样。不是对着小麦,是对着毛丫头。男人得给心爱的姑娘天塌下来他能扛住的信心。毛丫头另当别论。毛丫头连姑娘都不算,跟心爱的更相距十万八千里。我不介意被毛丫头当花痴。反正我的糗事一开始就摊在她眼前了,不愁再多一件。我也已经习惯被她教训,然后羞愧地低下头了。

毛丫头亲眼目睹我的哭相后说,你完蛋了,老孟。

彻彻底底完蛋了。

小麦得的到底什么病?

绝症。

什么绝症?

脑袋里的绝症。

具体点。

不知道。

她做什么的?

不知道。

家里有什么人?

不知道。

是不是你连她结没结婚都没闹清?

这个肯定没有。

怎么呢?

马兵说的。

马兵怎么知道?

马兵怎么会不知道……他,他认识小麦。如果是考试,这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零分无疑。

毛丫头倒没像她一贯的那样揪住我的漏洞借题发挥,质疑我的智商,而是问,马兵跟小麦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

你不跟马兵发小吗?

发小不等于他肚子里的蛔虫。

毛丫头的眼睛转向酒吧墙上的挂画,嘀咕着,这俩人怎么搅和到一起的?

来,陪我喝一个。我举起酒瓶说。

毛丫头没听见,侧着脸,继续想事情。她的指甲叮叮叮地敲着酒杯。凭良心说,毛丫头挺漂亮,尤其像现在这样。

9晨霞染红了天空的面颊、鸟鸣通透了天空的耳朵,露水洗亮了天空的眼睛,天空的小手——风——摇撼熟睡中的城市。城市撩起眼皮。人间烟火贴着地皮袅袅升腾。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天。

帕尼尼面包、猪柳饼、香脆薯棒、培根、煎蛋、热咖啡。小麦喜欢肯德基的西式早点套餐。(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也喜欢,大了胃口变了,尤其吃遍了这座城市的全部西餐厅后,我早晨更想吃到的是小米粥、豆腐脑、煎饼果子、肉夹馍。)我为自己点了同样的。爱情荷尔蒙标高时,味觉是迟钝的,能把草料当山珍海味。两份摆在我们面前一模一样的早点套餐在大小两只手的温情劳动下,进了对方的嘴。小麦,我心爱的姑娘,苍白太久的脸色一点点红润起来。我期待莲花重新绽放。能吗?我必须放下对真实情况的追究或者强迫自己相信小麦正在绽放,娇羞如一朵带雨的莲花。早饭吃得缓慢而长久,似乎这样可以将时间拉长。

吃完早饭,我陪小麦去秋水伊人做头发。小麦有一头长及肋下的浓密黑发,亮如锦缎,垂若瀑布,丝毫不亚于洗发水生产商在电视广告里煞费苦心制作的各种美发,甚至比那些制作更胜一筹,胜在自然天成。发型师对小麦的头发赞不绝口。他看到了成就一个发型师最大荣光的可能性,迫不及待,跃跃欲试。我看到的是癌细胞和化疗药在我可爱的姑娘体内为非作歹。它们正肆无忌惮地破坏头发的结构,剥夺头发的生存权。发丝不久便会失去光泽,继而根腐枝烂,纷纷坠落。想到这些,我的心揪成一团。

剪成什么样?小麦问。我努力拼出笑脸说,随便。你根本不关心。哪儿啊,人美,剪成什么样都是天使在人间,我得了选择困难综合征。小麦害羞地笑了,眼睛在画册上忽闪。这个吧。小麦指着画册说。我说好。剪短?发型师的语气既惊异又充满惋惜。小麦说,剪短。省得到时候麻烦。发型师说,这么美的头发,永远不可能成为麻烦。我感到什么东西溢出眼睛,顺面颊爬,钻进脖领,一直凉到心口。我赶紧转开头。

从秋水伊人出来,我远远地落在小麦后面。走啊。小麦催。我说咱们还是别一起走了。为什么?我怕别人误会。误会什么?误会我诱拐女初中生。小麦咯咯咯乐了,俏皮的短发跟着乐。我心爱的姑娘那么年轻,那么活泼,走路一蹦一跳,怎么会被可怕的绝症缠上?

一家叫Q的冷饮店出现在小麦的瞳孔里。不等小麦开口,我跑去买了她心里想的柠檬汁。卖饮料的女孩特意插了黄、蓝两根吸管。喝到第二口,小麦的指节落在我的脑袋上。榆木做的?干嘛用我的。我问哪个是你的?小麦说黄色的。我说记住了。说完嘴巴飞快地嘬在黄色吸管上。嗨!坏家伙。小麦的指节小马似的奔来。我喜欢小马在我脑袋上奔腾撒欢,于是一而再再而三搞错黄色、蓝色两只吸管。小麦的指节一次次小马似的奔来,一次次落在我的脑袋上。我的脑袋大概真是榆木做的,因为除了幸福,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阳光肆虐。米兰、桂花、美人蕉、雁来红,争相捧出芬芳的气息、成熟的身体、柔软的心性。我和小麦,我们,牵手漫步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上午剩下的时间,我们在街心公园喂天鹅。没人知道它们打哪儿来。高贵、圣洁的天使,当它们面对面,为爱低下彼此高贵的头颅,心的徽章便立在湖面上闪闪发光。爱,永垂不朽。我们被它们迷住了。小麦让我取消了餐厅的订位,我们坐在湖边,跟天鹅一块吃面包。

午后我提出回家。小麦不肯。我说,明天,明天还来。小麦说不。听话。不。我怕累到我心爱的姑娘,于是故技重施,将瘦弱的小麦夹在了胳肢窝下,拔腿就走。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小麦喊。我揍着她的屁股说,再不听话,把你丢进湖里喂天鹅。小麦得到提醒,高呼天鹅姑娘救救我。我说,天鹅姑娘在跟天鹅叔叔谈恋爱,没工夫理你。小麦不甘示弱,一路手刨脚蹬,我的巴掌不停地落在她的屁股上。就这样,我夹着她,把她一路夹回了家。

耍够赖的小麦终于被困倦征服,睡着了。我看着我心爱的姑娘也睡着了,醒的时候,看见小麦在阳台上晾衣服。洗净的衣服被我心爱的姑娘一件件拎起,抖开。水珠像晶莹剔透的昆虫,从衣褶间飞出,落在小麦的发丝上、睫毛上。黄昏的萤火在小麦头上、脸上闪闪发光。小麦半踮脚尖,修长的腿一前一后,身体微微前倾,腰线、胸线弯出好看的弧度。手臂舒展,翅膀似的延伸,延伸,向着晚霞。我心爱的姑娘,姿态如此美好,美好如黄昏下的一曲芭蕾。

晚饭在家里吃,我和小麦心有灵犀。出小区向西,步行十分钟到沃尔玛超市。我推着购物车,小麦挽着我的手臂。四只脚自然而然走在心心相印的节拍上,不急不缓,和风细雨。那些被我不断放进购物车的东西被小麦一件件拎出。什么鲜熟度啦、营养构成啦、性价比啦,她讲得头头是道。一个称职够格的小主妇,理由充分地淘汰掉我拿的,放入她精挑细选的。

晚饭由谁大显身手,通过猜丁壳敲定。石头、剪刀、布,三个简单手势组成的小游戏,诞生于古老的智慧,靠心理和策略取胜。我赢了,靠作弊。我愿意让我心爱的姑娘听着轻音乐坐等幸福晚餐。我心爱的姑娘却情愿当跟屁虫。她搂住我的腰,贴在我的后背上。我幸福得找不到北,六道菜被炒得色香味俱损。小麦笑弯了腰,毫不迟疑地将它们倒入垃圾桶。我心爱的姑娘郑重其事接管厨房,很快把牛排煎成了两块焦炭。最后我们熟练地煮好泡面,一人一碗,心满意足地坐在地板上,边吃边看碟。

碟片是前一天买的。我对小麦知之甚少,但这丝毫不妨碍我选对碟片。因为我和小麦,我们,身处同一个爱情漩涡。我了解她的感受,那也是我的感受。《布拉格之恋》,这名字一下就捉牢了我的眼球。改编自米兰·昆德拉的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电影演的不全是爱情,还有战争、流亡、逃离、去而复返……我本想挑粒形色可人、酸酸甜甜的樱桃,结果挑了枚核桃。它坚硬的外壳硌疼了我的手和牙齿。它沟壑纵横的内核硌疼了我的脑子。它从里到外超出了我的预想,不过我记住了电影里的一句话——生命如此之轻,就像一个轮廓,我们无法充填或者修正,让它变得更好。

睡眠再次降临。前一刻,小麦还在谈论布拉格纷乱的街景,谈论特丽莎对着纷乱摁下快门时的神情。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说我的看法,小麦的脑瓜沉沉地滑进了我的肩窝。以后的日子,睡眠会一天比一天更猝不及防地降临。说不好哪天,从早到晚、24小时,倾听小麦心跳的声音将成为唯一可做的事情。我从地板上抱起了小麦,我心爱的姑娘。她轻得像雾,是随时从我臂弯上飘散的样子。即使拿被子盖住、裹住,压严四围,依然无法阻挡她的飘散。我躺下,在这一天的最后时分,紧紧地环抱着我心爱的姑娘。

这大概就是小麦说的:开开心心的,过好剩下的日子?也许有人真能这么做,甚至更好,更浪漫。我不行。假装一切正常,无视站在后排的死神,跟站在前排的小麦卿卿我我,全心全意谈恋爱?别说全心全意,三心二意我都做不到。我根本进不了状态。我的心、我的脑子受制于可怕的癌细胞和摆弄癌细胞于股掌间的死神。

这一天,仅仅出于构想。即便作为构想,它们也并非此刻的产物。而是很多天以后,我又一次坐在十几层高的楼顶,向下俯瞰的时候。此刻,我可能想到的只有尽快让小麦找最好的专家看病,假如诊断无误,我得让小麦积极治病。

10我说过马丢丢是个奇特的小孩。他在没爹没妈没太奶奶没人教的情况下学会了所有该会做的事,其实还要更棒。

穿衣、吃饭、洗澡、上厕所、擦屁股不算什么,五岁的马丢丢还自己洗脚,这也不算什么,厉害的是洗脚水是马丢丢自己准备的。端盆,放盆,踮脚,抬开关,动作轻车熟路。水花四溅,马丢丢侧开脸,眉毛、眼睛、鼻子、嘴瞬间拧巴在一起,只剩一道细细的眼缝观察水位。马丢丢心里有个水位高度,一个他非常看重的高度。那个高度一到,小脸刷地回正,小细脖子抻得像钢丝一样直,小手嗖一下发射到开关上,小胸廓先随呼气瘪塌,再随吸气胀满,小腮帮一鼓,洗脚盆被端离洗手池。马丢丢端着洗脚盆,像马戏团表演踩皮球的熊,晃晃荡荡,晃晃荡荡,一路晃荡到小板凳前。洗脚盆敦在地上的力量几乎把马丢丢带翻。他抡着小细胳膊找平衡的模样极为滑稽,不过每次都大功告成。冷水准备就绪,就轮到取热水了。起先热水壶放在橱柜台面的里角。马丢丢必须踩着小板凳,一手撑台面,折叠上半身,替另一只手臂补足长度,才能够到它们。这个过程存在许多安全隐患,马丢丢总能在狼狈中化险为夷。(后来我把热水壶改放到了地上,水也只灌半壶。这样一来,取热水对于经验丰富的马丢丢来说,简单得如同探囊取物。)马丢丢把热水兑进冷水,试都不试一下,自动打住。趁马丢丢去放热水壶,我偷偷试了试水温,冷热适宜。一次是碰巧,次次这样,就不能不承认马丢丢的厉害了。

洗完脚,马丢丢会顺带洗了自己的小袜子,还有我的。这不像话。我不得不把脏袜子藏起来。可马丢丢的小尖鼻子总是胜算百分百地嗅到它们的所在,然后小狗一样把它们刨出来,放进洗脚盆,用小手搓了又搓。我被逼无奈,只好每回洗完脚便搓袜子。有一回我若无其事地从马丢丢的小手里拽过他的袜子,马丢丢又从我手里拽回去,我再拽过来,马丢丢又拽回去。一来一去,反反复复,最后那双小袜子被拽得比我的袜子还长,报废了。这小东西简直比石头还顽固。事情发展到后来,就是我洗我的,他洗他的,洗完了,一块把袜子夹到晾衣架上。再后来,马丢丢过分到参与大件衣物的清洗。洗衣机用得比我还溜儿。我回到家,马丢丢就把我引进卫生间,拉开洗衣机的门,看一眼滚筒里洗好的衣物,冲我耸耸小肩膀,意思它们太大太沉,晾晒工作还是得交由我完成。

整理房间、倒垃圾、拖地板,我的家快被马丢丢整得让我认不出了。这真叫人难以置信。仅就拖地板而言,拖把杆比马丢丢高好大一截呢。怎么做到的?听我问,马丢丢跑进厕所,拖出拖把,将拖把杆杆头顶在小肚子上,小手握紧拖把杆,推着拖把从屋子一头到另一头。这儿呢?我指着犄角旮旯刁难。马丢丢撕掉拖把上的擦布,拿在手里,蹲在地上擦了擦我指的地方。我说好吧,你赢了。

再后来马丢丢准备起了晚饭。虽然只是用微波炉加工毛丫头塞进冰箱的快捷食物,(毛丫头常来,次次大包小包。每次我都将马丢丢藏得妥妥当当。)由一个五岁小孩完成还是很神奇。当老子的马兵如果随当儿子的马丢丢,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不至于卧到铁轨上去。

有仙女帮你忙?让我看看,她藏哪儿了。我边说边在屋子里转悠,开衣橱,翻抽屉,掀床单,抖窗帘……不找到仙女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马丢丢被这个游戏迷住了,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路捂着脸。有时候,没合严实的小手会露出秘密,露出咧着的小嘴,露出小嘴里的小豁牙。通常小孩要六七岁才开始换牙。五岁的马丢丢刚刚掉了一颗门牙,拉出一副抢先长大的架势。其实对我来讲,这超越了单纯的游戏。我太好奇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也许真的有仙女。

这个天生没人要的孩子,手心里攥着根线,世间的大风呼呼吹,他努力不让自己被吹跑。

马丢丢没给我添麻烦。他本身是个天大的麻烦。我一直在打听孤儿安置的事,去处有儿童福利机构和具备法人地位的民办机构。我还听到不少因为体系不健全,孩子送去后权益得不到保障的说法。我想再怎么不健全,也比跟着我这么个有上顿没下顿的人强。何况我还没结婚,又处于热恋期,弄个拖油瓶在身边不是自寻死路吗?

11毛丫头招我去公安局。

我以为四百万有着落了,见了面毛丫头塞给我张表格说,赶紧填。我这儿忙着呢。

什么东西?

自己看。

我看了,看完自尊心深受伤害。好歹我打下过

一片江山,好歹我的资产到过七位数,而且是靠近八位数的七位数。如果不是四百万被卷,粮草断供、血流受阻,八位数、九位数、甚至……算了,我不打算活在对往昔的追忆和吹嘘里。我其实已经做好了重新品尝心酸、苦涩滋味的准备。可毛丫头的安排未免过分了些。我没去过“星期八”,说明“星期八”名不见经传。不夸张地讲,但凡本市有点名气的咖啡厅我都光顾过,而且是频频光顾。那时候挂在我胳膊肘上的爱眼红的姑娘就算不至于一次一换,更换频率也绝不能说低。那时候我还没遇到小麦,还以胳膊肘上爱眼红的姑娘的高频更换为豪。遇到小麦后,我开始为那些历史心虚,心虚到恨不能把两个胳膊肘换成小时候万分珍爱的白白净净的羊拐骨。现在提挂着爱眼红的姑娘频频光顾咖啡厅的旧事,不表示我对那段历史又不心虚了,我只想以此说明我和咖啡厅之间的关系,对毛丫头意图颠覆这种关系的安排表示愤慨。

你当我什么?

毛丫头的眼睛从文件上抬起来,我的满腔愤慨随着毛丫头的目光很没立场地扬长而去。

当人。你有意见?

没有。

那还磨蹭?

我不再磨蹭,麻溜地填好表格,递给毛丫头。

毛丫头看了看说,走人吧。记着没事多练练字。

练那个干吗?

做好表率啊。

表给谁看?

当然是给……毛丫头瞪着我,发现我也正瞪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说,我说你人都长得这么千难万险了,还不抓紧时间提高提高素质,打算砸手里?

是是是,人丑就该多读书。

知道就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后来,我按毛丫头电话里的指示去“星期八”报到。年近四十的大叔干起了二十岁小男孩干的活——侍应生,旧称店小二。半月下来,我最想干的是拿“星期八”老板的脑袋当球踢。难怪“星期八”处在这么好的地段还名不见经传,捧着金碗要饭,这样的脑袋怎么对得起扛着它的肩膀。

再见到毛丫头我说,你得多恨我?想出这么狠的招整我。拉磨不给草,空白少年头。

毛丫头开心地说,磨没白拉,学会驴表达了。

说不过你,反正我是不能在“星期八”蹉跎岁月了。

贪图享乐,怕苦怕累。

我倒是盼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得有人让我鞠让我躬。

没客人?

比咖啡厅里的蜘蛛还少。这效益,月底能拿到薪水才怪。长腿的都 了,你把我塞进去填坑啊?

“星期八”挺有格调的。

格调没得说,装修也没得说,地段更没得说,就是老板让人无话可说。

你见着老板了?

我要能见着那家伙,保准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嘁!

你跟他熟?

认识,财经大学金融系毕业。

他的金融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可惜了 “星期八”的环境和格调。

你觉得可惜?

岂止可惜。那个金融系毕业的笨蛋根本是在糟蹋资源。

那还等什么?

什么?

什么什么?力挽狂澜啊。

我?开什么玩笑?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

我被毛丫头闹懵了。她的神情确实不像开玩笑,可她的话比玩笑还玩笑。我说怎么挽?废了他我登基?启动资金呢?哥现在不名一文。

老孟大叔,地方、设施、员工现成的,要什么启动资金啊?

哪那么简单。地方、设施、员工白现成啊?店面转手需要钱,一大笔钱。这得跟星期八的老板面谈,不懂经营是一码事,愿不愿意转手是另一码事,愿意转手谈条件又是一码事……

看看这个,同意就签字。毛丫头将一纸合同交到我手上。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

这合同立的,好处全让乙方即未来的接手人占了。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财大气粗的老子拿子公司给初出茅庐的儿子练手,儿子享有多少好处,这纸合同上的乙方就享有多少好处。

这个李铁到底跟你什么关系?我指着甲方帅气逼人的签名问毛丫头。

认识。

不可能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

就算不是你爸,起码也得是你舅舅,亲的,亲到骨头里的。

少废话。同不同意?

我哪敢同意。

条件不满意?

是太满意了。

那还废话。

满意得心律不齐。

签字。

我总得见见人吧。

我做担保,你还不放心?毛丫头又变出一份由她全权代理的委托书。

再放就心脏骤停了。

签不签?

我跟毛丫头的目光短兵相接,像两只捍卫领地互不示弱的狮子,结果是我乖乖签了字。

你干嘛不直接接手?

唉!毛丫头无限感慨地叹了口气说,谁叫我没那金刚钻呢。

骗鬼去吧。我说。

字签了,连面都不见,甲方还在意乙方有没有金刚钻?整件事货真价实、无本万利。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把“星期八”赔个精光。即便出现最坏的结果,乙方唯一的损失就是认清自己是个笨蛋。“星期八”的老板李铁再笨蛋,有一件事做对了,就是让毛丫头全权代理,明智地相中我。可毛丫头怎么就相中了我呢?

我说你不是爱上我了吧?

还真是。怎么办?

毛丫头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而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让我始料不及。青春的气息氧分充足,中年鼻腔不胜其力,我真的心律不齐了。

毛丫头哈哈大笑。看你吓的。脸都绿了。乌鸦反哺的故事知道否?

知道。李铁是老乌鸦?

差不多。

说明白点。

等你赚了大money再说。毛丫头把一份合同交给我,装起另一份,起身说,我走了。你早点回家。

我成年了,用得着这么嘱咐吗?

成年不等于成熟。签名有进步,再接再厉。

天上掉不下馅饼,随便掉下来的只有陷阱,我却在短期内被两张馅饼砸中,扔馅饼的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我盯着毛丫头的背影问。

12我稀里糊涂成了“星期八”的老板,比三十万和四百万化为乌有更稀里糊涂。对于毛丫头扔下的第一张馅饼我无以为报,对于第二张馅饼,也就是“星期八”,我是可以而且应该有所作为的。

智慧来自经历的萃取。我对那些年挂着爱眼红的姑娘出入咖啡厅的经历进行了萃取,从爱眼红的姑娘这一让我心虚的溶剂中解离出来,全身心溶解进咖啡厅运作经验这一听着就很正路的溶剂里。

虽说咖啡厅和我之前做的生意不一样,但它们生根发芽的营养基质大致相同,发展壮大的规律万变不离其宗。我的脑袋不至于辜负肩膀的付出。拼命是肯定的,就算不为神秘的老乌鸦李铁,也得为了我心爱的姑娘小麦。

“星期八”软硬件没问题,弱在广告宣传,自我营销。价值能否翻番、雪球能否越滚越大,靠有效的推力和聪明的借力。我把雪球推向了那些酒桌上的兄弟。这帮家伙跟当初的我一样,惯以胳膊肘上挂着爱眼红的姑娘进出各种厅为豪。“星期八”的格调符合他们的消费愿望,也符合他们在我面前享受优越感的愿望。曾在我之上的,乐于将这样的享受一以贯之。前提是我东山再起了,假如我“一蹶之故,却足不行”,他们连眼皮都懒得撩。曾在我之下的,更不会放弃享受他们平生的第一次。在即时享乐方面,这帮家伙从不允许自己留下过这村没这店的遗恨。洗浴、按摩、酒吧、赌场、KTV一类重口味娱乐吃腻了,尝尝高尔夫、雪茄坊、咖啡厅一类娱乐新时尚的鲜挺好,既清肠醒脑,又显品味不俗。同行是冤家,跨行是朋友。我已经跳出了原来的经营圈。一个开咖啡厅的,有什么可提防、戒备的,大可归马放牛。捧个场而已,多大点事呢?所以“星期八”开业那天,人来的特别多,场面特别热烈。

我像勤奋的小鸟在客人间飞来飞去。飞着飞着在一只沙发里发现了毛丫头。她朝我勾勾手指头,我乖乖坐到她对面。

怎么样?

毛丫头东张西望着说,凑合吧。

我抱拳说,谢大王夸赞。

记住,不许胡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必须的。为你守身如玉。

为我?小麦呢?

守心如玉。

毛丫头乐了,说,我就不明白了,这么油嘴滑舌的大叔怎么就让人骗得片甲不留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好好修炼,怎么也得修炼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领命!我再次抱拳当胸,完事踅摸踅摸四周问,老乌鸦来了吗?

干什么?

“星期八”隆重开业这么大事,东家不到场看看?

现在你是“星期八”的东家。

吃水不忘打井人。

好好干,干出样,打井人、老乌鸦自会现身。

求你了,透露点,让我心里踏实踏实。

做梦。毛丫头完全不为我的可怜相所动。

你这毛丫头心肠真硬,这要换成小麦……

换成小麦会怎样?

还用问吗?竹筒倒豆子,问的没问的尽数奉告。

她告诉你她得什么病了?

不一样。惹我伤心的事,小麦肯定不说。

她这么好呢?

比我说的还好。比你以为的还好。

晚上去看她?

刺探军情?打听这么细干吗?吃醋了?

毛丫头嘁一声,连再见都不说帅气十足地走了。

13我去了鹿城,小麦不在。这么晚我心爱的姑娘能去哪儿?微信、短信不回,手机通着没人接。我顿时心慌意乱,爬上楼顶。有了前车之鉴,楼顶——距离天堂最近的蛊惑地——总是首先引起我的警觉。楼顶上没人,我沿楼顶四边跑,边跑边向下探看。惧怕的场景没出现,惧怕的心绪却延伸进了时间的脉息,愈演愈烈。世上楼顶那么多,选择空间无限大。我默默祷告,假使我心爱的姑娘正站在无限大的选择空间里,万望神明给予庇佑。以前我从不相信神明。

被雾霾吞掉星星的天空彻底瞎了。傻子向瞎子讨要光明。瞎子拿什么欺骗傻子?不用,傻子的泪光够他自欺欺人。

小麦终于接电话了。我问你在哪儿?小麦说外边。我说我知道。我在你家楼顶。楼顶?看星星呢?一句玩笑而已。可这时候的我听不得玩笑,哪怕是关于楼顶和星星的,尤其是关于楼顶和星星的。它震荡波似的通过耳道直抵脑海深处,立刻引发了海啸。我他妈有病吧爬楼顶看星星!小麦哑了。她肯定被我的咆哮吓坏了,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窝里打转,鼻翼飞快翕动,血色从嘴唇上一点点退到面颊上……我能看到,即使没有星星,即使远隔万里,泪光都照见了。

告诉我地方,我去接你。小麦说不用。快点!我……在老家。地址。别闹了,十万八千里呢。快点!我妈在叫我。嘟嘟声取代了小麦的说话声,每声嘟都仿佛在唱十万八千里,十万八千里,十万八千里。

怎么回的家我记不清了,反正我回去了。马丢丢可以作证。他贴着我的裤管转悠了一会儿,直到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他跑去拿来了镜子。自从马丢丢发现镜子会说话,他就把它视为法宝,放在和他的小板凳同等重要的地位上。

我瞥了瞥镜子,立刻驱赶马丢丢说,一边去。

马丢丢非但没一边去,反而把镜子往前递了递。我翻了个身。马丢丢跑到床的另一侧,继续举着镜子。我翻回来,马丢丢跟着转回来,坚定地用镜子对准我,誓将伏魔降妖进行到底。

它说我的原形是难看鬼,对吧?马丢丢吸了吸鼻子,算是回答。我说我知道了。马丢丢偏偏脑瓜看了看镜子里的我,又把镜子朝镜子外的我靠了靠。我闭上眼睛。马丢丢不会说话,闭上眼睛自然就眼不见心不烦了。事实证明这么做纯属盲目乐观。黑暗制约不了镜子伏魔降妖的威力。

好吧。你赢了。我对马丢丢说,随后爬起来去卫生间冲凉。马丢丢举着镜子等在门外,等我出来,他偏偏脑瓜看了看镜子里的我,将镜子放回到小板凳上,贴回我的裤管,仰起小下巴。他想我跟他去书房。

马丢丢最近迷上了写字。都怪毛丫头,不是她多嘴,我这辈子跟笔的缘分早在大学毕业时就尽了,最多在商业文书上显露藕断丝连的迹象。毛丫头的多嘴,让我想起自己曾经很用心地练过书法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受青春、梦想呵护,水墨泛着绿油油的光。时间是最耐心的劫掠者,疏于守护的东西,它尽数劫掠而去。毛丫头多嘴那天我去买了笔墨纸砚,当晚奋笔疾书。端详着被时间劫掠了气韵的“抟击”俩字,我气馁得要命。马丢丢就是那会儿踩着小板凳,趴到桌案上、趴到墨迹未干的字上的。这小东西抓起毛笔,在砚台里蘸饱墨,依葫芦画瓢在 “抟击”两个大字边上写了一对小 “抟击”。难看是难看到家了,奇妙的是笔画竟然一画不多一画不少。想当年,我的同学无一例外把“抟击”念成了“搏击”。念念!我鼓动。我忘了马丢丢不会说话。从那天起,马丢丢对写字认字表现出了极大热忱。他的进步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虽然马丢丢不会说话,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出与字对应的拼音。他用铅笔练习写拼音,用毛笔练习写字。甭管我几点到家,马丢丢的脑袋保准会从书房探出。他蹭到我跟前,贴着我的裤管,一声不吭,直到我跟他去书房。那儿有他写了一桌子的作业。这小东西一整天踩着他的小板凳趴在桌子上用功。听了我的夸赞,马丢丢才肯去睡觉。

不错,小子。我例行了夸赞,马丢丢却继续贴在我的裤管上。空洞的夸赞没能打动小东西。贴裤管也好,高喊皇帝什么都没穿也好,表达方式不同,天下小孩对骗人的态度是一致的。

小子,我累了。这是真话。傻子和瞎子对望太久,眼睛成了黑洞的故事马丢丢听不懂。不过他错开了一小步。在裤管充入更多冷飕飕的空气前,我说好吧,你赢了。带路。我跟着马丢丢进了书房,坐进靠背椅,马丢丢登上他的小板凳。我们一篇篇看那些字。我盘算好了走马观花、速战速决。马丢丢很快识破了我的诡计。我说过马丢丢的进步突飞猛进,不仅表现在字形把控和字量识读方面,更表现在心智成长速度上。被我放到一边的字,又被这小东西郑重其事地拿了回来。他在等我说点什么。

这个点不错。我说。马丢丢放过了这篇字,换成另一篇。横不太好。我说。马丢丢竖着看完,趴到桌子上横着看,过了一会儿提笔蘸墨,交到我手上。活该!谁让我捅了马蜂窝呢。我只得做了示范。马丢丢跟着临写了一遍。他还要写第二遍,我赶紧说,行了小子,明天再写更好的给我看。马丢丢翻着眼睛想了想,接受了我的建议。

字看完了,我以为这一天可以睡觉翻篇了,哪成想马丢丢增添了新节目。我去关床头灯的时候,他的小手突然从被窝里抽出来,拿着字卡朝我摇晃。这一天最终以我睡着了,字卡撒了马丢丢一脸翻篇。

14我把小麦的手机打爆了,没把小麦打回来,毛丫头不打自到。她招手让侍应生拿走我面前喝到一半的啤酒和几个空啤酒瓶说,怎么着,预备把咖啡厅篡改成酒吧?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人家斗酒诗百篇,你这叫借酒浇愁,自甘堕落。百年?少了。你怎么不得活个千年万年。

拐弯骂人。毛丫头,你长了条毒舌。

我还长了石头心肝。不过脑袋清楚,水晶的。不像你,水泥的。

是。要不一个坑掉进去两回。

岂止,第三回近在眼前。

不是一码事。

我看都一样。听人劝吃饱饭,脑袋不好使,长点心吧。

你御驾亲征就为打击我?

我是来告诉你,骗你四百万那家伙在外省落网了。

四百万呢?

恐怕泡汤了。

操!那那个混蛋落不落网有个鸟用。

瞧你这点觉悟。

大姐,觉悟不当吃不当喝,更救不了小麦的命。提到小麦,我胸口憋闷,一丛丛野草长进气道,茂密如墙。几天了,小麦人没回,电话不接,我甚至不确定我心爱的姑娘吃不吃得下,睡不睡得着,过得好不好。也许、或许、兴许、敢许……我快被脑子里派生的各种猜测吓疯了。那个混蛋挥霍掉的分明是小麦的生存概率。

发什么神经?当我的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时,毛丫头不客气地斥责。

我不想说话,怕失去大脑控制的胳膊腿接下来招呼的不仅限于桌椅板凳。

干嘛去?毛丫头在我身后喊。

吹风,让水泥脑袋去去水。

我见到了小麦,我心爱的姑娘,在记不清她离开几天后。记不记得清跟长短、多少、大小、远近、轻重、疏密之间不存在合理的线性关系,因为恋爱的脑袋是水泥的,水泥脑袋是不识数的。水泥脑袋里的水,风永远吹不干。水上漂的是一日三秋、一夕千念等等不可理喻的虚数,怎么记?

我心爱的姑娘,看起来完好无损,眉目动人,脸色红润,娇羞如初见时那朵带雨的莲花。长及肋下的浓密黑发,依然亮如锦缎、垂若瀑布。我手指所到之处细滑、温暖、富有弹性。可小麦脑子里呢,我看不到,摸索不着。那片岛屿还剩多少?有多少人和事掉进了海里?包不包括我?

我是谁?我是谁?我摸索着小麦不停地问。我急于知道答案。问话的密集度阻碍了小麦的回答。我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怕我心爱的姑娘回答不出,反问你是谁?我的手开始发抖,摸索已经无法让我得到安抚。我迫不及待地想进入小麦、我心爱的姑娘的大脑,亲眼看看那片岛屿,亲自用脚尖探查探查我的立锥之地。

放开我!放开!小麦的挣扎加剧了我的害怕,她显然受惊了。如果我心爱的姑娘认得我,是没理由受惊的。我灌满力量的手,犹如钳子无坚不摧,足以钳碎一切障碍。孟哥……声音低微,雪片般,一下就化了。可我听得清清楚楚,小麦、我心爱的姑娘在叫我的名字。她认得我。我长吁了口气,手一松,小麦跌倒在地。我心爱的姑娘双手抱头,像受惊的兔子,浑身发抖。此刻,站在我心爱的姑娘瞳仁深处的家伙,张着大臂,屈着肘,扣着十根手指,居高临下,形同一只俯冲在即的秃鹫。等我凑近,才发现那只秃鹫是我,让小麦浑身发抖的家伙也是我。她乱了的头发同样拜我所赐。刚刚,我用手钳着我心爱的姑娘的头,为了探看那片岛屿,险些钳碎她的颅骨。我的凑近让我心爱的姑娘缩成一团。

对不起。我说。道歉相较刚刚的暴行,比大灰狼叫小兔子乖乖还像阴谋。

对不起。小麦跟着说。我心爱的姑娘肯定吓懵了,在我对她说完对不起后竟向我说起了对不起,而且是一迭连声地说。我错了。我保证。我发誓。我会还你的。一分不少还你。

我心爱的姑娘在说什么啊?爱是无价之宝,拿什么还?还一分不少?我不用我心爱的姑娘还,只想她接受,踏踏实实、快快乐乐地接受。我心爱的姑娘如此无助。我的穷凶极恶可见一斑。

别再偷偷跑掉。我看着门口的行李箱说。

不跑。不跑。

想去哪儿告诉我,我陪你。

好的。

饿了吧?

不饿。

不饿?

饿了。

想吃什么?

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小米粥?

好的。

龙须面?

好的。

鸡蛋饼?

好的。

你爱吃汉堡,再叫份外卖?

好的。

我心爱的姑娘百依百顺,哆嗦成一团。这不是我希望的。我希望我心爱的姑娘在我面前调皮捣蛋、任性耍懒、无理取闹。

如果我想,可以留下过夜。小麦的眼神对可能发生的情况给予了默许。我曾经热切地想留下过夜,很多次。一个功能正常的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产生生理欲望,没毛病。我眼底的火焰山,让爱脸红的姑娘像 “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那时小麦对可能发生的情况一贯采取抵抗。我心爱的姑娘低着头,温柔而又倔强地推我出门。

让我留下吧。不行。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不行?无赖。

我那被死神步步紧逼随时面临崩断的神经,也唯有在这样美丽的时刻才能获得些微舒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站在门外,对门里的小麦、我心爱的姑娘,一遍遍说。

今天小麦的态度变了。在颅骨遭受过凶猛钳夹后,我心爱的姑娘失去了水莲花的娇羞,只剩秃鹫笼罩下的惊慌失措。她不认得我了,虽然她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心爱的姑娘眼神中的默许即是证明。默许,本该是灵魂同声相应通往肉体同气相求的过度和暗示,微妙、缱绻、情意绵绵;本该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的前奏和序曲,回环、蕴藉、含苞待放。可小麦、我心爱的姑娘的默许,委托眼神传达的,既不是并蒂花也不是含羞草,而是一种奇怪的植物,长满粗笨的锯齿和生锈的刺。

我躲闪着小麦的眼神。我害怕看到她的害怕、因害怕传达的默许以及默许上粗笨的锯齿和生锈的刺。

你累了,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我说。以前走的时候,我总是拖泥带水,还假装被门框绊倒,赖在地上等小麦回心转意。这次真绊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关好门,一瘸一拐,尽可能快地朝电梯走。我怕小麦出来叫住我。门锁确实响了,不过门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打开,它从里面反锁了。

15我刚下楼就接到了毛丫头的电话。

毛丫头问,在哪儿?

我如实交代,鹿城小区。

你女朋友回来了?

回来了。

盯牢了,盯死了,别让她再跑掉。

嗯。

心情不佳啊。

我没说话。

现在回家?

换成今天之外的任何一天,听毛丫头这么问,我难免要胡说八道一番。现在我什么心情都没有,简短地说,回。

毛丫头说OK。

我不回家,马丢丢是不会睡觉的。写字是马丢丢的功课,看字和教字是我的功课。区别在于,写字是选修课,看字和教字是必修课。后来马丢丢又增选了睡前认字,我经常在这门新增的必修课上睡着。这件事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半夜或清晨我发现自己跟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孩同床共枕。而且经常,这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小孩搂着我的脖子。马丢丢睁着眼睛的时候绝不会这么干,别说脖子,小手指都不会搂。他只是贴着我的裤管,让胳膊搂着空气。拿不拿开他的胳膊呢?每次不等我想好,天就亮了,马丢丢也该醒了。一旦发现马丢丢要醒,我就赶紧闭上眼。醒了的马丢丢小心翼翼抽出胳膊,悄悄溜下床,溜进卫生间。我则趁他去卫生间的这段时间离开他的床、他的房间。马丢丢不会说话,我们顺利地避免了谈起这件事,就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样。

马丢丢再次证明了他是个奇特的小孩。糟糕的教学丝毫不妨碍他天天向上。他认识的生字跟春日的韭菜一样,一茬茬长势迅猛,弄得我一愣一愣。我教过他那么多字吗?在半梦半醒之间?难道这小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天赋异禀,还是神仙暗中相助?

头一次,马丢丢不在书房。写满字的宣纸整整齐齐码在桌角。笔墨也已经洗净、放妥。平时这些东西要等我示范完才收拾。小东西睡了,像预先知道我糟糕透顶的心情。马丢丢的反常让我有点紧张。我摸了摸他的脑门,又摸了摸我的,感觉不放心,又将我的脑门贴到了他的脑门上。体温没问题。呼吸顺畅。脉搏跳得也比我好。

不用看字、教字,时间、空间自由支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其实我在家吃饭的时候极少,尤其是马丢丢会自己弄吃的后。就算我在家吃饭,差不多也全是马丢丢弄给我吃。五岁的马丢丢对微波炉的功能进行了全方位无死角的开发利用。)随心所欲的单身生活失而复得,这得多大快人心。

为了表现这份大快人心,我夸张地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瘫到不能再瘫的地步。让每根肌纤维废弃收缩、舒张功能,享受脂肪细胞的待遇,专捞油水,不再为骨头、关节和五脏六腑的功能操心费力,让它们爱谁谁。一句话,极尽可能让自己舒服。我盯着电视,盯着画面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努力做个轻松的旁观者。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咯噔、咯……噔、咯……噔……的声响。我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巨大、空旷的厂房。机器堆了一地,操控型的、动力型的、生产型的、加工型的、监测型的、换风型的、供给型的……各种各样,一应俱全。它们同年同月同日出产,同一批次,同步运转了几十年,磨损明显,加上不注意日常维护,看起来污浊、陈旧。那些声响就是它们发出的,操控中心发布了停止运转的指令,这些大故障没有小故障不断的机器先后进入了停工废用状态。生产、加工系统停转带来的危害尚未显露,换风系统失灵导致的空气凝滞率先令整间厂房向坟墓转型。不吃不喝不至于立马置人于死地,不呼吸却能一步一杀。

我憋醒了,睁眼后第一件事就是坐直身体,开放气道,剧烈咳嗽。肌纤维终归是肌纤维,不是想不想当脂肪细胞的事,是能不能。电视画面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在继续他们的故事,不是我的。我关掉了别人的故事,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琢磨究竟怎样度过大快人心的时光。后来我洗了个澡,顺带洗了自己的袜子。又后来我去看了马丢丢写的字,好的打勾,不太好的在旁边做了示范,并分别放好。再后来我走进马丢丢的房间,上了马丢丢的床,像平时那样靠在床头上。我掀开被子,看到了料想中的攥在马丢丢手里的字卡。我很小心地抽出字卡,马丢丢的眼皮呱嗒开了。他虫子似地扭了几扭,直到脑顶抵住床头。

我睡着的时候,字卡又全撒在了马丢丢脸上。

16我对小麦说明天再来,其实第二天没去。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心爱的姑娘,面对她惊恐的眼神,也无力承受粗笨的锯齿和生锈的暗刺带来的苦痛。我得纠正我犯下的错,确保我心爱的姑娘认出的,是值得在那片日渐缩小的岛屿上拥有一丢丢立锥之地的孟哥,而不是通过武力强行侵占岛屿的孟哥。

足够的勇气、恰当的理由,二者缺一不可,否则我可能永远无法面对我心爱的姑娘。而属于我的永远比其他人的长。死神攫取了此刻和永远之间的大段时间,给了永远。

筹备足够的医药费,我一直在做。“星期八”进入了良好的运营状态,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跨一步讲,即使“星期八”赚了足够多的钱,我就能坦然地取之用之吗?这问题放过去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我是“星期八”的老板,钱是我挣的,有什么不坦然的呢?放在此刻,我还真没办法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反问。因为“星期八”是荒年的一张馅饼、是雪中的一把炭?因为神秘的老乌鸦?因为毛丫头?我也说不清。能让我理直气壮的是卖自己的房。公平交易,你情我愿。实际上在真实的交易中,我放弃了公平原则,让了大利给买方,所以买方很快就找到了。我心爱的姑娘性命攸关,时间比金钱重要。

这事我没告诉毛丫头,原因是上次我把找好买主的事告诉毛丫头后,她招呼不打就把买主给打发了。我说你凭什么啊?毛丫头说凭我高兴。我就无话可说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的最好办法是在生米做成熟饭前严守秘密。

我守住了秘密,小麦却失踪了,真正的失踪。在我预约好了协和医院的专家门诊、订好了去北京的高铁票、打电话给小麦的时候,她的手机号变成了空号。我以为是自己的手出了错,拨过五六次后,终于确信问题不在我。

我赶到鹿城小区。从11栋1101的门后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我强烈抗拒她是小麦妈妈的可能性。感谢老天,她不是。我又暗自埋怨上帝,为什么不让她跟小麦之间建立一丝除母女之外的联系,而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小麦是什么鬼?我跟老牛租的房。

我废了一番口舌总算讨得了房主老牛的电话。拨出电话前,我真诚祷告,随便老牛长什么样,随便他是小麦的什么人,只要能提供小麦的消息,我统统无条件接受。老天大约生了我的气。老牛说他压根不认识什么小麦,之前跟他租房的是个男的。

我问那男的叫什么?老牛说忘了。怎么能忘呢?怎么不能忘啦?他是你房客啊。他要是我儿子我倒是忘不了。合同呢?没立。你租房不立合同?我立不立合同要你管?身份证复印件总有吧?没有。你租房不留房客身份证复印件?我留不留身份证复印件也要你管?我不是那意思。我管你什么意思。老牛气哼哼挂了电话。

天底下居然有老牛这么糊涂的人!虽说我也出租了一套什么也没有的房,可我有毛丫头。想到毛丫头,希望的火苗复燃了。

该说的情况说了,不该提的要求提了,完事我老老实实张好了耳朵等。慷慨的笑声并未如期而至。

不是让你盯牢了,盯死了,别再让她跑了吗?毛丫头大发雷霆,似乎失踪的是她心爱的姑娘。

我哑口无言。毛丫头先声夺人,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明她不再管闲事?这不像毛丫头的作风,以我对毛丫头的了解,她不想管就不管,绝不会跟我兜圈子。可不为这个,毛丫头超乎寻常的反应又为什么呢?

毛丫头也失踪了。接连几天电话不接,人不在公安局。我向其他警察打听,迎来的眼神个个雷公电母。

17我又一次坐在十几层高的楼顶。我说过这一天。坐在高处,向下俯瞰,构想着帕尼尼面包、短发、黄蓝两色吸管、奔马指节、天鹅、黄昏下的芭蕾、购物、晚餐、布拉格之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开始后悔,后悔没跟小麦、我心爱的姑娘度过这样的一天。我费心费力,忙碌在貌似更有用的事情上。最终,所有的忙碌比构想的画面更像雾,说散就散。我失去了紧紧环抱我心爱的姑娘、在心惊胆战中等待天光放亮的机会。如果有可能,还是把可以实现的构想实现,放进记忆库小件寄存为好。实实在在的发生和存在不会说散就散。日后,它们会给渐朽的生活带来一抹色彩。

如果时钟能够倒拨,如果……我曾经做过假设,那时的回答是我依旧会犯同样的错。经历过失去,嚼着苦果的此刻,再做相同的假设,我真能克服掉对死神迫近的恐惧,选择晏然自如地度过24小时吗?斩钉截铁的答案没有出现。所以,所以,更大的悲苦在于,道理吃透了依旧做不到。

有完没完,有劲没劲?毛丫头边说边跟我并排坐在一起,两条腿在半空悠荡。她也悠荡得太随心所欲了些。

我说,小心,别把鞋悠掉了。

悠掉了你赔。

让我自己坐会儿,回头再跟你逗。

只怕你听了我的话,这辈子都逗不起来了。

我胸口一阵砰砰,没人比毛丫头更清楚我在意什么。

好消息、坏消息,先听哪个?算了,还是我拿注意吧,先说坏的。

为什么?我知道毛丫头百分九十九得说哪儿那么多为什么,竖好耳朵听着,可我还是问了。

毛丫头却说,小时候,要是有糖果吃,我总是把它们排成队,从最最喜欢的排到不最最喜欢的,然后从不最最喜欢的开始吃。

换我肯定从最喜欢的吃起。不喜欢的吃它干吗?

不是不喜欢,是不最最喜欢。

缺嘴?

缺。

缺缺吧,糖果那种东西本来就没营养,爸爸妈妈不让你吃是为你好。

跟营养无关,孤儿院没什么糖果。

你……是孤儿?!我相当惊异。

毛丫头像平时一样,翻着眼睛,霸气地说,你有意见?

没有。就……觉得不像。

那你觉得孤儿该什么样?

我觉得,觉得……他们……

让一个连猪跑都没看过的人回答猪肉的味道确实难了点。算了,言归正传,说坏消息。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

准备好了?毛丫头一脸郑重。

我点头。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看,我们有理由相信,小麦对你的接近是个局,骗局。马兵借你的三十万在这个局里充其量是一次对你的试探,他们的真正目标是之后的四百万,被小麦的同伙卷走的那四百万。马兵在这起诈骗案中的涉案程度尚待进一步侦查核实,应该说他既是犯罪嫌疑人也是受害人。可以确定的是,小麦是这起诈骗案的主谋之一。

我的样子肯定和傻瓜无异,不然毛丫头一双雪亮的小弯刀上不会闪烁柔和之光。毛丫头再度开口,这个诈骗团伙共十一个人,流窜作案,足迹遍布全国,已经落实的案件不下几十起。截止到目前,落网了九个,包括卷走你四百万的那家伙。小麦和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在逃。马兵不是团伙成员。从卧轨自杀的情节看,他应该没有入伙的打算。他跟小麦在骗你这起案件中属于彼此利用,各取所需。

毛丫头停下来,看了看我问,你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在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情况下,我的点头相当于放行信号。但我根本没料到放行过来的是架F22。

小麦是马丢丢的妈妈。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毛丫头问,没话说?

我有很多话想说。这些话本该从大脑起飞,风驰电掣飞经嗓子眼儿,冲口而出,排成战斗队形,向毛丫头发起猛攻,直至将毛丫头打败,打得她挑白旗投降,坦白交代刚才说的纯属子虚乌有。可它们没有,没有像战斗机一样飞出去跟毛丫头迎面作战。它们变成了一柄柄凌厉的铲子,向立在我大脑中心的那朵干净、美好、带雨的莲花下了手。一下下,轮番铲动莲花的根茎。粉白的根茎是我心爱姑娘的美好手臂。它们秉承了我心爱姑娘爱害羞的秉性,害羞地秘密地拥抱着我的神经,和我的神经长到了一处。我看到粉白手臂上的血,感到了钻心的疼痛……

毛丫头一言不发,陪我在楼顶上坐到天黑。我以为时间凝固了,结果天黑得似乎比平时早,也比平时黑。这让我觉得好过了些。估计毛丫头的感觉跟我差不多,因为她又开始说话了。毛丫头先补充说明了好消息——小麦没病。应该算好消息吧,不管怎样,小麦不用死了。我心里这么想,但什么也没说。毛丫头还说据小麦的同伙交代,小麦一度厌倦了诈骗生活,曾经脱离团伙一年有余。毛丫头揣测,小麦大概想过让生活安定下来,不过同居和怀孕让她的想法再次发生改变,正式婚姻生活尚未开始,她就对婚姻产生了厌倦。所以生下马丢丢后,小麦重操旧业。毛丫头讲述到这里突然问,也许小麦也曾被你的真情打动过?某个瞬间,你感觉到过吗?

我正在经历粉白根茎和神经的剥离,完全分辨不清哪里是粉白根茎主动拥抱神经,哪里是神经强行锁绕根茎。唯一可辨的是那句我会还你的。一分不少还你。小麦以为我识破了她骗子的真面目。

大概担心我的觉悟,毛丫头教育我别太恨小麦。她说小麦长成这样,不全怪小麦。享受不到正常家庭温暖的孩子普遍缺乏安全感。我问毛丫头难道小麦也是孤儿?毛丫头给予了否认。不过据她了解,小麦的父母一个嗜酒如命一个视赌如命,俩人常年以小酒馆和麻将场为家。只管生不管爱,对孩子来说这样的父母有也白有,很难长直溜儿。我说,我看你长得挺直溜儿。毛丫头说,那是,有几个能像我这样啊。这是我熟悉的口吻。毛丫头无声地笑了。别问我我怎么知道的,天确实很黑,我就是知道。

关键是好心人收养了我,给了我一个家。家。毛丫头像含着最最喜欢的糖果陷入了沉默。黑暗中,她的两只脚丫交叠在一起,悠悠荡荡,像一个舒服的小秋千。

后来我打破沉默,让毛丫头跟我说说 “星期八”和老乌鸦的事。毛丫头摸了摸我的肚子,恨铁不成钢地说,窝着食呢,再往里塞东西,撑破了怎么办?再说你还没干出样来呢,凭什么提要求?毛丫头一拧身,收腿到坐台里面,站起来,揉着屁股说,鞋没掉,坐得臀下垂了。我说我赔。毛丫头说你赔不起,还是赔我顿晚饭吧。我说明天好吗,我想再坐会儿。毛丫头说,行吧,别太久,早点回家。我冲毛丫头背影喊,为什么总催我回家?毛丫头说,家本来就是用来回的。我问,就这一个原因?毛丫头反问,这还不够吗?

18我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掏出钥匙。我很为难。进家后发现是我多虑了。马丢丢这个奇特的小孩善解人意地睡下了。我在他卧室的门口站了站,终究没往里走。我有点害怕看到马丢丢的脸。我又在书房门口站了站,远远地看着那叠宣纸,决定翘课。以后我会一直翘课下去。我想我最该干的是给自己弄口吃的,于是去厨房,在走进厨房前,被餐厅餐桌上的现成饭拦住了脚步。

我没少吃马丢丢做的饭。多数是早饭,午饭晚饭则经常在外边解决,尤其接手“星期八”后,不用起早,贪黑却不可避免。马丢丢怎么知道我今天没在外边吃晚饭呢?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不是第一次料准我的动态了。他是个奇特的小孩不假,微波炉这种东西就像玩具,孩子对玩具的玩法有无师自通的本事。但那些半成食品的具体加工要求他是怎么搞懂的呢?而且最近,马丢丢开始抱着字典,依靠拼音自学生字。好吧这不算什么,问题是拼音我还没教全他呢。我在味道不错的晚饭里嚼出了越来越多的疑问。答案不重要了,过了明天,所有疑问,想到的没想到的,将统统清理出我的生活。

这一觉我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马丢丢正在擦地,汗珠出了一脑门。我说,小子,你才五岁,做这么多事干吗?想当三好学生啊?马丢丢低着头,贴到了我的裤管上。我的嗓子不舒服起来,撤开一步我说,换衣服,带你出去玩儿。

要不要带上小板凳和镜子?想了想,我决定还是算了。一个半小时后,我带着马丢丢来到跟朋友约好的金星广场。我兜了一圈,没见朋友人影,后来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孟哥,我过不去了。我说你什么意思?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他说,我和我老婆又商量了商量,觉得还是抱养个baby比更稳妥。五岁小孩记事了,怕养不亲。我说,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情况变了。今天早晨我老婆的表姨刚抱了个小家伙来,刚出生的……手机传来小婴儿的哭声,接着是女人的笑声、哄逗声、一惊一乍、大呼小叫以及东西落地的脆响,一片人仰马翻。朋友说,孟哥,我这儿有点忙,不多说了啊。我嚷道,你少跟我扯……他确实没跟我扯,手机断了。

发生了昨天的事,我不可能再让马丢丢跟我生活在一起。就算没有昨天的事,送马丢丢走也早就板上钉钉了,或早或晚,等机会而已。昨天之前我一直在打听,寻找合适的儿童福利机构和具备法人地位的民办机构。昨天,毛丫头离开后,我临时改了主意,我想给马丢丢找个领养人。我坐在楼顶,跟朋友在电话里敲定今天带马丢丢来给他看看。合适,他直接带马丢丢走,领养事宜他自会去办。哪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嗷嗷待哺的小baby。

事黄了,我的心口砰砰一通乱捶,震得耳朵嗡嗡响,全身细胞在击鼓鸣冤。它们全部做好了做回单身汉的准备,特别是经历过残酷剥离、伤痕累累的神经纤维,强烈要求快刀斩乱麻,拖延一秒都不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目光在广场上狂奔。

烤红薯!我的声音特别大。

不约而同,马丢丢眼睛一亮,我心口一闪。马丢丢眼里亮的是红薯的影像。我心口闪的是红薯的衍生物,看不见摸不着,仿佛电流,自心口沿胳膊刷地通到手上,手飞快地掏出十块钱,犹豫片刻,换成了一百的,塞进马丢丢的小手。

买最大的。我说。

马丢丢刚离开我的裤管,我们之间就涌入了湍急的人流,世界上最急的河流。马丢丢 开腿,一路快马加鞭。人流宽阔起来,刷刷刷,哗哗哗,一个人就是一朵浪花。浪花又多又急,多到稍不留神就把视线里的人看丢了,急到一米八高、一百四十斤重的石头也难免不被冲跑。四肢的肌肉瞬时绷紧,单等发令器一声响,合情合理地被冲跑。

倒计时进行中,三、二……我利用最后一秒看了下马丢丢。这个奇特的小孩,好像突然被蝎子螫了,小手趴在红薯上一动不动。而他的小细脖子却像挨了鞭子的陀螺,发生了极速拧转,拧转到九十度又卡了壳。马丢丢的小身板僵挺着,跟曹奶奶僵挺在拐棍边时一模一样。

浪花阻挡着我的视线。一朵朵,汇聚成巨浪,连天波涌。我感觉到了巨大的推力,绷紧的肌肉一触即发。时间貌似受到马丢丢的传染,卡壳了,发令器的那声响一直没来。后来,马丢丢蔫头耷脑站在烤炉前,背对着我,小身板被手里的烤红薯坠歪向一侧,要摔倒似的。

马丢丢!磨蹭什么呢?我朝小身板喊。

电流飞到了马丢丢身上。蔫秧茄子似的脑瓜弹了起来,小细脖子带着小身板刷地拧转一百八十度,小东西比电动火车还快直冲了回来。马丢丢又贴在了我的裤管上。我的腿又沉得要命了。一米八高、一百四十斤的石头长出了植物根茎,钻入地壳,和地心引力挂钩,再急的人流、再大的浪也冲不跑。

马丢丢红薯吃着,小嘴吧唧得山响。

注意素质。我很严肃地警告。

马丢丢扬起下巴。

看什么看?没见过?

马丢丢笑了,傻乎乎的。他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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