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津门80小时

万鸣宇 李晓芳

混乱。罗鹏不断眨着眼，每一次睁开，眼前的一幕都满是混乱，大厅里，吵吵嚷嚷挤满了人。

这一天是5月21日，天津推出“海河英才”计划的第五天，试图落户天津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这个政策以几乎零门槛的要求，吸引了大批在津无房、无社保、无工作的“三无”人员。当然，大部分都如罗鹏一样，来自天津附近城市。

他们原本并无交集，唯一的相似点是，在生活里遇到不同的问题和困境，他们都认为，可以通过一纸天津户口得到解决。

户口，成为他们通向美好生活的一张船票。他们各怀心事地赶到天津，争抢这张船票。

罗鹏也是。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序号，213。抬起头，眼前却不止二百多人，好像每个人都在加塞、串号。这个忽然充斥着人才的地方，到处给人以混乱感。

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抢。政策随时可能会改变，落户的大门下一刻就可能关闭。天津，对他们而言，可能变成一座幸运之都，又或者，是一座失望之城。

第一幕 起诉三家政府部门

5月20日，站在审批部门的窗口前，郑利嘉与办事人员大吵起来。

“你这种‘资格型人才申报，19号19时之前可以，之后不可以。”接过郑利嘉递来的材料，办事人员说。

“你们张贴的宣传中还声称政策具有长期性和稳定性，为何昨天和今天就不是一个尺度？！”郑利嘉极力反驳。

办事人回他：“上级领导有要求，我们也没办法。”

年过四十的郑利嘉供职于一家北京律所。5月17日，他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得知注册会计师、税务师、律师可以直接落户天津，而且，律师享受落户“特权”。郑利嘉有些难以置信。他第一时间登录“天津公安民生服务平台”网站，查看并打印《天津市引进人才落户实施办法》全文。

“从前到后、从后到前，反复仔细看了好几遍”，郑利嘉说，这才确信“天津作为直辖市，这次动真格了”。

2016年12月，郑利嘉曾在天津滨海新区购置了一套商品房。一方面，是趁着天津市推出限购政策前进行投资;另一面，也是希望利用房产，再通过积分落户政策，拿到天津户口。“但积分落户毕竟复杂，靠资格、加房产、交社保……”郑利嘉对本刊说，到现在都没批下来。

他精准地说出自己只去过天津六次，前三次是买房，第四次参加积分落户的资格考试。最近两次去天津便是为了“海河英才”計划，全部与房产和落户有关。“说实话，就是为了孩子。”郑利嘉解释他执着落户天津的原因。

郑利嘉在北京工作，孩子正读四年级，未来无法就读北京的高中。老家河北高考难度大，他身边有不少老乡，为了孩子成为高考移民。的确，天津是公认的“高考天堂”。2017年，其一本升学率为24.1%。这也是天津放低落户门槛后，吸引人才的最大优势之一。

在“海河英才”计划里，律师属于资格型人才，在最原始的政策里，需满足的条件仅具有执业资格即可。去天津办理落户之前，郑利嘉算是信心满满。尽管政策补丁一直在下达，比如很关键的调档问题，他想到自家在天津有房产，便可避开。

5月18日下午两点左右，郑利嘉注意到天津市人社局确认针对“三无”人员需调档的补丁后，他预感还会有下一步修补。19日晚上，他紧急订了张高铁票，从河北老家赶赴天津。

身处天津某区落户现场时，郑利嘉的担忧得到了印证。他在公安窗口顺利通过预审，之后被引导去27号人社窗口。这让他感到纳闷，“我们是资格型人才，按规定，不需要社保窗口审批”，郑利嘉说。之后，他的材料在人社窗口被拒，争吵爆发。

郑利嘉据理力争，扯着嗓子，大声强调政策条文。另一位主管出面解释，指着办法第二条说，来津人才就意味着你外地不能有工作单位，如果按无就业单位落户，必须到北方人才市场存档。

此时，郑利嘉已经举着手机，开始录音，留存证据。他要求办事人员进一步解释相关文件，“没人敢凑上来，都躲着”。接着，他执意要求对方接受自己的申报材料。其中一位心急的办事人员试图撕毁，被主管叫住。

“如果我提起行政诉讼，你们得把这份材料拿出来，否则我要追究责任。”郑利嘉发出警告。

对于起诉一事，郑利嘉是认真的。5月23日，他以“资格型人才”申请人的身份，正式行政起诉天津市某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教育体育委员会、公安局等三方，要求法院判决三方对其提交的材料，依法履行出具三部门联合审核意见、办理落户准迁移手续的法定行政职责。

此前一天，他还通过邮寄方式，向天津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提交三份申请，包括要求公开天津引才新政立法时从起草、法制审核、审议决定等政府信息;对天津引才新政关于资格型人才办理落户手续应当提交具体申报材料进行解释等。

人才引进办法出台四天，发生四次修补变化。郑利嘉认为，这里存在“立法”（规范性文件制定）的不严肃性，“这不仅涉及立法的技术问题，还与立法时有无征求意见等正当程序有关”。

接下来，他开始了焦灼的等待，等着法院立案，等着最终的结果。

第二幕 无法落户的南开博士生

辛景瑞也一直琢磨如何弄到天津户口。

辛景瑞在重庆读硕士，是陕西西安人。他和女友在读研期间相识，女友是河南人，毕业后去辽宁工作。二人打算找一个折中的城市定居。今年9月，辛景瑞要前往南开大学读博士，天津就成为他们的首选城市。

5月初，辛景瑞花了近一周时间在天津四处看楼盘，房产销售员说，要买房先得落户，你通过中介落就行，价格是一般的市场行情：3-5万。手续也不复杂：递交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学历等一般人才引进的材料，中介代办社保、公证等一系列手续，“据说三个月拿到准迁证”。

5月16日，辛景瑞的女朋友原计划去天津与落户中介签订三万元落户合同。当天下午，辛景瑞从一个天津房产中介公号上得知“海河英才”计划。他决定暂缓与中介签订合同，试图通过新政获得天津户口。

依照官方发布的在线申请方式，辛景瑞下载了天津公安的手机App，由于访问量过大，一直无法注册登录。辛景瑞也不太着急，有空闲就掏出手机刷一刷。

天津市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顶着烈日在排队的人们，这里是他们成为天津人的一道“门”

睡前，好运降临。那时已过深夜两点，辛景瑞躺在床上掏出手机做最后尝试，结果顺利注册、登录、预约成功。“有些激动。”他当时在重庆，抢到一张5月17日下午两点去天津的火车票，次日上午十点抵达天津。

经过三个部门轮流审核后，辛景瑞只花了一小时便拿到允许落户天津的准迁证。他随即预约了快递，将准迁证寄回老家，交由母亲去到当地派出所办理迁出手续。

为买房而落户的计划，看似成功了一半。他和女友去西餐厅吃牛排庆祝，晚上还一起看了场电影。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段时间，“平安天津”的微博平台上，一场政策咨询正在直播。天津市人社局确认，对无工作、无名下住房，拟落户北方人才集体户的人员，需本人在北方人才办理个人人事档案存档手续后，才能办理准迁手续。第一道“补丁”出台了。

直到现在，辛景瑞仍感到遗憾，如果当初争分夺秒地从家乡办好迁出手续，或许就能赶上无需调档即可落户的末班车了。可事实却是，拿到准迁证后第二天，他就乘车回到重庆，专心处理毕业事务。一天三十万人申请、多数“三无”人员被拒之门外……辛景瑞看到这些新闻，只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却未仔细阅读内文的究竟。

直到5月24日，女友打来电话，说档案没迁过来户口就不能落。辛景瑞忽然意识到手握准迁证的自己，成了被“海河英才”计划拒之门外的一员。

作为在校学生，辛景瑞的档案只能在七月正式毕业时才能调出。这是他咨询了学校档案馆、辅导员、老师等人得到的一致答案。然而，一份准迁证的正常期限是40天。一个人的户口自迁出之日起，三十天内必须落户，否则将沦为黑 户。

2018年5月23日晚，“三無”人员刘珍从老家郑州来到天津，本是来领取准迁证的她，担心白天会拿不到，所以夜晚就来排队了

落户出现差错后，辛景瑞睡眠质量急剧下降，失眠，睡一会儿就醒，醒了满脑子就是这事该怎么解决。白天，他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天津市市民热线、北方人才市场、河东区行政服务中心、天津市人社局......有的是一直占线，有的是说几句就挂断了，打了五六十个电话，总之什么都问不清 楚。

第三幕 开给自己的租房证明

5月19日，八点不到，天津市滨海新区行政审批中心大门前，等待办理落户的长队已经排到大马路上。为避免交通受阻，城管吆喝着指挥眼前两三百人往人行道上靠。挪动时，队伍一下乱了。有人趁机往前头钻，有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挤到后排。

混乱中，高小姣的母亲给她发消息，喊她赶紧过来。高小姣正坐在出租车上，只见母亲把自己拉进一个微信，群成员都是她刚结识的排队“难友”，群内不断有消息弹出，包括落户政策相关解读、道听途说的新规八卦、以及偶尔传来的现场视频。高小姣点开视频，只见人头攒动，抱怨、非议，甚至谩骂声四起。

1999年，高小姣跟随父母从内蒙古老家来到天津，在这里生活二十多年，一直没拿到本地户口。在成都上完大学，毕业后，高小姣兜兜转转，今年4月又回到天津工作。

5月16日，“海河英才”政策出台后，二十多年没能解决的户口有了希望。28岁的高小姣符合现行“海河英才”的落户要求。只是无房产，她的户口必须落到供职单位的集体户，但公司离家太远，她希望能落在自己父母所在的地区。

“我就想落户到我家这边，去市里办，太折腾了。”高小姣告诉本刊。

新政出台第二天，天津公安民生服务平台的微信公号、天津公安手机App，这两个在线申报渠道瘫痪。无法加载、无法登录的情况，让原本不疾不徐的她也紧张起来。5月18日，她设置了早上五点的闹钟，打算趁人少时再报名试试，结果失败。爸妈也被闹钟吵醒了，母亲就说：“我们直接去窗口排队吧。”

六点多，她们到达滨海新区行政审批中心时，最初“零门槛”的落户政策此时已经发生变化。一些临时通知张贴在审批大厅的公告栏上，除学历证明外，还要求拟落户者在天津要有工作。“没工作的话，需要租房证明。”高小姣回 忆。

在天津工作，自己无房产，但是父母有，只想落户到滨海新区……高小姣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预审负责人。对方微胖圆脸，看上去五十出头。他说：“像你这种情况，可以出示租房证明。”

“我就租自己家的行不行？”高小姣反问。

“那没问题呀！”对方答复。

按照预审负责人的建议，高小姣需要准备一份租房合同以及房屋租赁备案的登记证明。

她和母亲从网上下载了一份，认真签上户主和租客的信息。从法律上来说，她成了自己父母的租客。

完成了租房手续后，两个人又马不停蹄赶到派出所，开具备案登记证明。派出所答复，登记证明是房主出租报备用的材料，“不是拿来他们那儿盖章的”。

也就是说，派出所不给开这份证明。

高小姣非常着急，不断和对方解释。这时，派出所的领导也来了，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解情况。双方沟通后，觉得这份材料没太大必要，就取消了。

带着租下自家房屋的合同，母女二人辗转回到审批中心，可当天下午的等位号已经满员。她们不得不第二天再 来。

5月19日，早晨六点多，高小姣的母亲再次出发去排队了。中心大楼内不少工作人员出面，在安保的配合下发放等位号，维持秩序。为公平起见，有人提议重新清点顺序，母亲最终得到49号。很快，高小姣赶来与母亲会合。

排队时，高小姣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在几番解释下，办事人员最终收下了她的材料，但同时也提醒她，“批不批就不能保证”。

这句话一直在她心里转，中午吃饭时，都放心不下。母亲看她那情况，提议：“实在担心的话，吃完就再回去看看？”高小姣应允。乘车回到审批中心的路上，微信群内有人转发了一条新闻，提示租房合同内需要附加房主的身份证复印件。高小姣的材料里没有。下车后，她立刻前往预审窗口排队。

因为之前询问了多次，且时间较长，负责人对高小姣还有印象。“有份材料忘了，想补下”。高小姣说，对方热心地带她去材料存放处找。

高小姣还想再补充一份自身情况说明——自己在天津长大，又在天津读书，父母也在天津，现在自己又回到天津来了。她希望能打感情牌，增加一些胜算。

負责人以开玩笑的语气答道：“当然可以。但不要画蛇添足。”

第四幕 漫长且低效的等待

身高一米九的罗鹏终于不能忍受乱成一锅粥的状况，工作人员已经顾不上按号办事，加塞、串号随时发生，审批工作效率极低。手里攥着213号的他，都不确定下班前能不能轮到自己。

他在落户材料审批现场客串起志愿者。

“104至110号到这边集合”，他扯着嗓子大喊。结果，只来了3个。再喊：“110至120号过来”，又冒出五个。“有申请表吗？”两人摇头。“有承诺书吗？”又有一人缺了。他就这样拿着自己准备齐全的材料做范本，在预审窗口前，提前给代办业务的人做审核。“三十秒一个看完，效率就高 了。”

罗鹏一直强调，他在审批中心待了一天，但真正办事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其余的都是漫长且低效的等待。他是一个办事注重效率的90后，虽然在北京工作，算是北漂，但供职单位的从属公司在天津。他有天津的社保，也有天津公司开出的劳务合同，因此完全符合“学历型人才”引进的要求。

除了场面混乱外，他的落户之旅还算顺利。5月21日当天拿到准迁证后，罗鹏在朋友圈里发照留念，不少朋友发来消息咨询。多数是那些在天津无房、无社保、无工作的“三无”人员。

天津滨海新区行政审批中心服务大厅，引进人才联审窗口正在办理落户业务

“海河英才”计划发布80小时后，天津市人社局发布了第四道，也是力度最大的“补丁”：在外省市有工作单位的人员，不能按在津无工作单位申报落户。如弄虚作假骗取落户资格，将会被注销户口、纳入诚信“黑名单”并通报原籍，以及避免“户口空挂”问题。

在人们的焦急等待中，落户中介又活了过来。“海河英才”计划推出伊始，曾在落户中介圈引起一阵失业恐慌，该计划一度让落户中介“份子钱”从最高时的5万元变为2万元。随着一道道“补丁”出台，落户流程刷新后，“三无”人员进津的捷径之一还是中介，“份子钱”又涨回到3万。这些落户中介普遍称，可以解决档案调取、存档问题。

凭借那份形式上的租房合同，高小姣也拿到准迁证。5月23日，她接到滨海新区行政审批中心的电话，通知她审批通过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写的那份情况说明到底有没有起到作用。不过，那不重要了。当天，她请了半天假，和母亲一起去办理手续。之后，两人又到滨海新区附近的楼盘转了转，她们走了三四个地方，包括还没开盘的，甚至连售楼中心都没盖好的楼盘。她终于觉得，自己彻彻底底，是一个天津人了。

这时候郑利嘉仍在北京等待法院的消息，他自己默默做了很多种情况的推演。5月29日，最终结果出来了。他状告的单位之一——天津市某区人社局领导打来电话，对方先是道歉，提及政策上存在的问题与不周，同时就律师的执业资格如何落户做了进一步解释，并说明郑利嘉办理落户的申请通过了。这一次，他甚至不用亲自去办理，天津一位工作人员，帮他办好了相关手续。

只有南开大学的博士生辛景瑞还在焦虑地等待。他得到的唯一好消息是，准迁证过了40天有效期后，还可以续期。但他还不知道，已经迁出来的户口该怎么办？放回原籍，又心有不甘，毕竟自己曾经距离那张天津户口页，只差4个半小时。如果没有后续的补丁，说不定，现在他也成为天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