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吃面记

2018-06-19 07:58马鹏波绘图叶沁编辑任红
中国三峡 2018年5期
关键词:刀削面饭卡姜蒜

◎ 文 | 马鹏波 绘图 | 叶沁 编辑 | 任红

大学毕业典礼上,一位小记者将我堵在典礼现场采访:“同学,你大学坚持最久的一个习惯是什么?”我脱口而出:“吃面!”小记者听闻一脸诧异,脸上窘迫的表情让这次采访很快以失败告终。当天晚上,我看到了有关这次采访的消息,同样的问题,有人回答读书,有人回答兼职,还有人回答谈恋爱。我把那条消息从头翻到尾,就是没有找到关于“吃面”的回答,我笑了笑,很快表示理解,有谁会把吃面也当成优点拿来教育后人呢?

2012年9月,我拖着藏有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行李箱,坐上东去的列车,一路颠簸25个小时,从宝鸡前往天津报到,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前往祖国的东部。在异乡求学,气候和饮食这两样是普遍要面对和克服的难题,宝鸡和天津同属北方,除了日出日落相差一个小时外,气候上并无显著区别,倒是饮食习惯,让我遭遇了不小的挑战。

陕西被称为面食王国,故乡宝鸡地区素来又以各种面食在陕西出名。上大学以前,故乡人几乎每一顿饭都有面食参与,早晨是拌汤面加稀饭,中午通常臊子面、油泼面,下午若想再补一顿,必然也会选择省事耐吃的疙瘩汤。我爷爷一辈子不喜食米饭、喝米粥,经常说“米汤就是洗肠子的水”,我父亲也继承了爷爷的饮食习惯。受祖辈影响,我对米饭也不大喜欢,一碗米饭咽下,总觉得堵在心口下不到胃里,浑身难受得很。幸运的是,我母亲做面的手艺远近闻名,擀出来的面条爽滑筋道,炒菜又极能把握住火候,浇头做得极香,因而我们家不仅天天以面食为主,久而久之,各人都养了一副挑剔的肠胃。不但米饭吃不舒服,就是手艺不如母亲的面条,吃下去胃里也照样闹腾。

天津属于滨海城市,海货居多,主食多习惯米饭,即使在高校食堂内,米饭炒菜也是当仁不让的绝对主力。忽然进入一个陌生的饮食环境,我的胃口很快发出警报。我所在的大学以“美食”著称,不过大多以炒菜扬名,众人眼里的美味到了我的胃里,只留下满肚满肠的“不适应”。我经常光顾的食堂,虽然也有几家窗口售卖面条,但口感怪异,在我眼里只能算面食中的次品。于是,开学第一个月,我整日以包子充饥,偶尔伴以炒菜勉强对付,挣扎着适应,脸上时常一片菜色。直到一个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撞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美味。

学校食堂每天中午一点准时关门。记得那天,因为参加社团活动耽搁好久,赶到食堂时已错过饭点,连残羹剩菜也没了,但肚里实在饿得紧,只能到食堂二楼碰碰运气。学校食堂共有三层,从一楼到三楼,菜价依次递增,初来乍到,可以“随意挥霍”的费用不多,即使入学已逾一月,我也没有光顾过除一楼以外的其它餐厅。那天,我跑上二楼,餐厅里有零星灯光闪烁,各个窗口却大多空无一人,只有一家卖刀削面的窗口还亮着。我跑过去冲空洞的橱窗喊:“还有饭吗?”

“有,有,有!”一个白色工服上衣穿了一半的姑娘急匆匆跑出来,一只袖子还悬在半空。“吃点啥?都还有!”她一边应着,一边接通电源,开始往锅里添水。姑娘个子不高,身形偏瘦,眼睛很大,给人一种伶俐干练的印象。

我后退一步,抬眼看看橱窗上的菜价单。这家橱窗挂牌“山西刀削面”,十多种面食种类,都是对刀削面的不同“发挥”。在老家时,母亲也偶尔做油泼刀削面,于是,我把饭卡贴在刷卡机上对姑娘说:“油泼刀削面!”

她随即转过身冲里间高喊:“刀削油泼一份!”口音类似于陕西方言,这让我吃了不小的一惊。一个年轻的胖师傅随后就出来了,他身材魁梧,面相憨厚,挽起工服袖子,从一盆面团中抓出一股,在大锅前站定。此时锅里的水已经开始沸腾,胖师傅挺直身板,戴上口罩,把长条状的面团搭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握紧一把削刀,深吸一口气,开始前后翻飞样地把刀刃在面团上奋力挥动,面条如飞溅的浪花,一条连着一条准确地飘进热气腾腾的大锅。姑娘这时也没有闲着,她一边在电磁炉上煎油,用小勺子来回搅动,一边往一个敞口的瓷碗里搭配佐料,葱姜蒜一样不落地在刀面上依次排开。胖师傅吆喝一腔:“好咧!”随后姑娘侧身闪到一旁,胖师傅将一大勺白面条准确地扣进碗里,姑娘赶紧翻过刀背,葱姜蒜立刻摞在了面条上头,前后动作连贯如流水线作业。

“这么流畅呀!”我见状不禁感叹一句。姑娘腼腆地笑了笑,问我:“辣椒要多还是少?”我随口应了声:“适量就好!”姑娘端起一锅冒烟的热油,眯缝起眼睛,对准了葱姜蒜,往上一泼,滋啦一声,香味连带着一缕油烟一齐飘进了我的鼻孔,好熟悉的味道!

我从姑娘手里接过那碗油泼刀削面,找个空位坐定,把葱姜蒜辣椒拌匀,挑起一筷子,顿了顿,送进嘴里,味道熟悉,咸淡适中,尤其是那股淡淡的油香味,勾起了我对母亲手艺的记忆。我忍不住咀嚼了一口,面条爽滑筋道,口感极佳,居然还不粘牙,算起来,上一次有如此吃面的体验还是离家前的最后一顿饭了。因为饥饿,更因为面条本身美味绝伦,我随即狼吞虎咽起来,不停地吸溜面条,嘴角竟弄出了尴尬的声响。一大碗面,不到五分钟,便被我风卷残云般吞咽干净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异乡吃到一碗称心如意的面食,就像无意间抓取到一盆宝藏一样。从此,我果断抛弃了包子和炒菜,也抛弃了习惯光顾的食堂一楼。每天中午十二点半,雷打不动地准时赶到食堂二楼窗口,从姑娘手里接过一碗逐渐熟悉的油泼刀削面。姑娘总是很忙,于葱姜蒜的味道中闪转腾挪,鬓角的粒粒汗珠隐约可见。渐渐地,我到那个窗口不用再自报饭名,冲姑娘一笑,将饭卡贴上去,她立刻会意,操一口方言冲胖师傅喊:“油泼刀削一碗!”我们没有多聊过一句话,一切都心照不宣。

虽然很多天我们未曾过多交流,但由于面条的关系,我在心里边已将她默认为一个熟人了。每天照例动作娴熟地贴上饭卡,接过面条,独自享受,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直到有一天,我急匆匆地将饭卡贴在刷卡机上时,传来了“滴滴滴”的警报声——饭卡余额不足。那时正值食堂高峰期,很多双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而那个姑娘搭在刷卡机上准备确认的手此时还停在半空,气氛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我们俩四目相对,僵持了大概几秒,我随即反应过来,收回饭卡,苦笑着对她说:“我这就充钱去!”正欲转身逃离,走出去两步远,姑娘把脑袋伸出窗口,冲我大声喊道:“唉……回来,回来!”我回过身,她在许多双脑袋中间继续说:“你过来,面都好了!”脸上荡漾着熟悉的微笑。众人注目下我又重返窗口,接过那碗面条:“下午一定补上!”

我在一脸尴尬中解决完那碗依旧可口的刀削面,即刻下楼给饭卡充足钱。伴随食堂用餐高峰期过去,刀削面的窗口也逐渐冷清下来。姑娘正坐在里间凳子上独自用餐,我把饭卡重新贴上刷卡机,“不好意思啊,我来补上!”

姑娘一口饭含在嘴里,两腮微鼓,赶紧站起来,喉咙一滑动,把那口饭咽下,冲我焦急地摆摆手:“别,别,别,真不用了,你天天来,那碗面算我请你的。”脸上挂着招牌式腼腆的微笑。你来我往,一番客套,我最终没能拗过姑娘的意思。

“你是山西人?”我问。

“嗯,其实和陕西更近一些。”姑娘笑言。

“呀!我是陕西人,听你口音就像!”偶遇老乡,瞬间涌起的激动心情冲刷掉了此前所有的尴尬和不安,我整个人说话仿佛都利索了。那天中午,她在橱窗内,我在橱窗外,在遍布烟火味道的食堂,我们聊了许多话题,有关面条,有关津菜,有关故乡,还有大学校园里种种令她匪夷所思、不能理解的情形。

“你话挺多的嘛!”姑娘调侃。

“胃口吃舒服了,话自然就多了!”我和她,还有一旁抽烟的胖师傅一齐大笑开来。

“那以后可要常来!”姑娘收拾眼前散落的餐具,胖师傅从窗口内递给我一支烟,我笑了笑,推辞。

接下来的日子,我照例每天要到姑娘的橱窗吃一碗可口的刀削面,而姑娘也掐准了我每天前来用餐的时间,她时常提前预备好面条,令我减少了许多排队等待的麻烦。

四年中,我不太清楚自己在姑娘那里究竟吃过多少碗“加量版”特制刀削面,也不大记得和她聊过多少象牙塔以外的人间生活。让我至今深以为感激怀念的是,每逢那些富有象征性的节日,我常常会在那天接过的刀削面碗底发现一枚“无中生有”的荷包蛋,对于在外求学,离乡千里的学子而言,这样的“关照”比得上千万句客套祝福。

有一年毕业季的中午,我和姑娘正在交接那碗熟悉的刀削面时,一队身穿学士服的毕业生从眼前呼啸而过,姑娘问我:“你也快毕业了吧!”我打趣似地朝她讲:“再吃你二百多碗面,我就毕业了!”姑娘说:“等你毕业那天我请你最后一顿!”我笑着告诉她:“你请我吃面那天,我和你要郑重合照一张!”姑娘笑了,那天的刀削面,份量足得让我饱了一夜。

美好的时光总在加速,转眼就来到了大四,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姑娘那里吃了整整三年的刀削面。

在这一年,命运眷顾,我毫无征兆地恋爱了。我邂逅了一个美好的姑娘,她也钟情于面条,这让我感到无比欣慰。有一段时间,我们吃遍了所有可以搜集到的面条,我向她介绍陕西的面食,故乡的风味,兴致盎然地向她兜售有关面食的一切。这段从天而降的恋爱,打破了我此前循规蹈矩到近乎死板的生活节奏,她也带我打开了此前我不曾关注和涉足的生活领域。那段日子,我不再每天准时去食堂吃那碗刀削面,刀削面的味道,在不知不觉间也开始淡忘了。

一天中午,我再次出现在姑娘的窗口,她先是一愣,继而又亮出招牌式的微笑。“还是老样子?”她问,我点点头。

“好长时间没见你来了!”她漫不经心地说。

“实习,不常回学校!”我对她撒了一个谎,立马感到一阵心慌,脸红了。姑娘没有应声,依然只是轻松地笑了笑。于是,那天我也明白,那碗刀削面对于我的大学生活,已不再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刀削面。

2016年6月18日,忽然就毕业了。对我而言,那是一个五味杂陈的毕业季,欣喜,感伤,无奈,甚至还夹杂有某种程度的遗憾与失望,所有心情交织缠绕在一起,让那一年的六月显得无比阴郁。毕业典礼结束后,我身着稀奇古怪的学士服来到姑娘窗口。姑娘摘下面罩,惊奇地看着我,继而脸上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熟悉的微笑。

“毕业快乐!”

“记不记得你说过今天要请我吃面?”

“哈哈……都准备好啦!”姑娘和胖师傅端出来一碗“加量版”刀削面,那天,我在碗底吃到了两颗荷包蛋。胖师傅说,他也要请我吃一个。

临别合影,姑娘一脸腼腆,她在橱窗内,我在橱窗外,我们就那样拍了一张不算正式的照片。面吃完了,照片有了,看起来一切都要烟消云散,目断飞鸿。

如同四年前拎一只皮箱来到这个城市一样,四年后,我依旧拎着那只皮箱,在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城市兜兜转转,最终登上西去的列车回到故乡,又开始每日三顿面食的生活。我记得那天阳光灿烂,列车驶离天津时,远方涌起绚丽而诡谲的云彩,让我注目好久。

后毕业季时代如期而至,我常常产生一种错觉:从离校那日起,自己就像风筝挣断了丝线,摇摇晃晃,飞出去越来越远。大学四年所有美好或者遗憾的画面整夜整夜地闯入梦中,恍恍惚惚,好几次在半夜惊醒,当然也包括那个姑娘和她的刀削面。

2016年12月的一个深夜,我再次从梦中惊醒,睡意全无,百无聊赖。趁万籁俱静,我打开电脑,凭借回忆,写了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取名《别了!师大卖刀削面的姑娘》,随即连夜贴在公众号上。第二天,那篇小文的阅读量持续增长,留言纷至沓来。有人举着手机到姑娘的窗口寻求验证,据说因为这篇小文,姑娘的刀削面一时颇受欢迎。我在千里之外,想象着那个小小的熟悉的橱窗被拥堵围观的场景,有朋友说:“要不,给你要个联系方式吧!”我婉言拒绝,其实是不晓得拨通之后说些什么。一个月后,有陌生人给我留言:那个姑娘和那家刀削面都从食堂消失不见了。我无从证实陌生人传言的真实性,也无暇委托朋友前去验证,只是心里一阵遗憾,也有一丝担忧,总归是一种倍感可惜的心情。

寒尽暑往,兜兜转转,一年很快过去,期间经历过辞职,心情一度迷惘,这是属于毕业后的阵痛,然而我想让它不那么痛。于是,2017年6月,我又打点行装匆匆上路,再次回到天津,只不过这次是以游客的身份罢了。

一路颠簸,一路忐忑,下了火车,一切如此熟悉,过往四年的生活如同昨日旧梦,在某个瞬间又感觉自己其实从未离开过。循着旧时路线,我跳上地铁,直奔学校。师友们早已在学校等候,一年未见,大家各自都有些许变化,谈吐间不时流露出对毕业的恐慌和忧虑,但我能明显感受到,忧虑背后其实是一颗颗阳光灿烂和希望无限的心灵。我们交流这一年来的所见,分享各自所闻,欢笑,唏嘘,慨叹,激动,最后话题自然而然转移到了我的那篇引起波澜的小文章。

“那个姑娘和刀削面好像还在?”朋友说。

“是吗?要不去看看?”

那时恰好临近午餐时间,我们一行往食堂二楼奔去。我跟在队伍后面,忐忑不安,惊慌失措。我不能确定一年后她是否还记得我,也不能确定她还做不做那种味道的刀削面,甚至不能确认那个熟悉的窗口后面是否还是她。来到食堂,一切看起来都不曾改变。我顺着过道一步步走到“山西刀削面”的窗口前,站定,一眼便看见了她,还是那身白色工服,两鬓的丝丝汗珠依旧清晰可见。

“吃点什么?”她埋头习惯性地问道。

“油泼刀削!”我说。

她抬头习惯性地刷卡确认。那个瞬间,像过去四年那样,我们又四目相对了。她盯着我愣了几秒,脸上立即绽放惊喜的神情。

“呀,你回来啦!”她一边吩咐胖师傅“油泼刀削一碗”,一边问候。因为窘迫和紧张,更因为激动,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着一一应答。

“好像瘦了!”她将一大碗一年未见的加量版油泼刀削面递给我。我要贴上饭卡,她立即拍掉,“请你啦!”

我不曾想一年后她还记得我,也不曾想到那碗油泼刀削面味道依旧。那天我们仅有简短的几句交流,可是这些便已足够。我也更加确认了一个事实,身处日益浮躁喧哗的时代,还有许多值得去期待、去守候、去坚守、去执着的东西,不仅仅是这碗刀削面,还有一些人,一些事,以及留在记忆里抹不去的匆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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