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梦里是清欢

2018-07-10 14:09罗聪明
创作评谭 2018年4期
关键词:英雄

罗聪明,女,笔名红陶,湖南宁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快乐老家》《风景无论远近》《纯情你我》《万年江山》;长篇小说《三色玉》、长篇传记《红军将领萧克》、中篇小说《从左手开始》《树公树婆》等。曾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等。

心里头一直住着一位英雄。

或男或女,或少或青,便服轻车,戎装战马,伴着我的岁月成长,不时撩拨出一些我自己不以为怪的念头。少小时总巴望来一场真枪实弹的战争,我就是呼啸山林的女游击队长,把那些给小朋友送毒糖果的特务捉蚂蟥一样条条捉尽掐死。哥哥去当兵,我只恨自己没有长大,长大了又恨投军无门。走出校门择业,既不想回小山村做井底之蛙,也不愿去城里随波逐流,只有大漠边疆才容得了这颗分分钟都想驰骋的心,向学校寻求援疆的路子,只落下一个痴人说梦的笑话。

梦还没断。当不了兵,就想嫁个兵,做蔡锷身边的小凤仙。“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作长风绕战旗。”托朋友到军营找对象,无果。

生活驶进柴米油盐,英雄梦在按部就班的日落月升里褪去。以仰望山峰的心态,读英雄书,看英雄史,写英雄诗,把英雄供在桌上。曾国藩、毛泽东、蔡锷、彭德怀、刘少奇等等,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星河灿烂中追漏了一个萧克,不以为耻。

2015年春,跟随萧克将军28年的秘书张国琦来南昌,我有幸结识。此前我对萧克的全部了解只有一点,他是湖南人,我同乡。萧克逝世将近20年,张国琦仍然三句不离萧老、两句不忘将军。出于好奇,我连夜上网搜寻。

萧克的身影在历史的隧道里忽隐忽现,激活我沉寂心底的英雄梦。他英武善战,才情逼人,红色信仰下的忠信义仁勇,在这位开国将军身上血肉丰满。这个星,我想追一追。

在中國革命历史的名流星河,萧克的光芒不太抢眼。他的自传《萧克回忆录》,每述及朱毛等人的文韬武略总是浓墨重彩,述及自己却一笔带过。他三言两语略过的地方,我花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的搜集与思量来填充复原。

张国琦给了我不少资料和线索,偶尔隔空电话讲些小故事。更多的是网上拣,地方史志里挖,到民间老百姓的口口相传中搜寻。查阅百余部书刊,走访几十位见过萧克、听过萧克、写过萧克、爱戴萧克的各方人士,寻访萧克挥师战斗过的各处遗址,将挖来的碎片略略一拼,果然是个“高大全”。

他是红军时期的高级将领。湖南嘉禾县耕读出身的农家子弟,学业初成便投笔从戎,19岁来到江西,在这片土地上血拼8年,经历北伐南昌、南昌起义、井冈山斗争、五次反“围剿”、长征等大风大浪,25岁已是红八军军长,27岁当上红六军团军团长。中央红军在江西于都迈开万里长征第一步的前夕,是叱咤湘赣根据地的萧克,与任弼时一起率部从江西遂川出发先遣,为中央红军长征拉开序幕,开辟通道。

他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战功赫赫的抗战英雄。出兵山西收复七县,反击“十路围攻”,粉碎日伪军扫荡。这位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员、代司令员的军功,带着漓漓鲜血。

解放战争时期,他调任四野兼华中军区第一参谋长,与林彪、罗荣桓等一起挥师南下,横渡长江,席卷中南西南,将解放的旗帜插到湘、鄂、赣、粤、桂等省和海南岛。

他功勋卓显。1955年授衔时,萧克获得上将军衔、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最令人称奇的是“马背上的诗人”、作家。抗战时期,萧克居然在行军打仗的空隙搞文学创作,写下长篇小说《浴血罗霄》。1980年代该作品出版问世,一举获得茅盾文学奖。当年80高龄的萧克将军,与当代作家刘白羽、路遥等一起走上文学的领奖台,成为文坛盛事。

2015年初夏,我顶着烈日来到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查找资料。说来惭愧,在南昌工作生活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走进此地。研读萧克已有大半年,我只字未写,也没下定决心,只是陶醉于寻访的过程。横穿纪念馆经过一尊半身雕像,正是萧克。对望半晌,想摸摸那依稀相识的头像,却伸不出手。心中的偶像仿若一柱烈焰,距离再近也只可仰望。

这半年,就在想写与不敢写之间煎迫。

心与手之间的距离横在面前,看似触手可及,抬脚却是鸿沟。越是知他,敬他,越不敢轻易动笔。在心里,我摸得到他的轮廓,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拿笔描来,怎么都不对。写什么都怕写不到点上,写多少都觉得是挂一漏万。未曾想要借为大英雄立传给自己涂油抹彩,却也不想把英雄写低了而被批得鼻青脸肿。

那年我在扶贫部门工作,常跑贫困地区。昔日烽烟偏爱往往被贫困长期纠缠。做完了主业,顺便干点私活,找当地史志专家要些资料,到老表家聊聊打仗,去有战争痕迹的地方摸一摸。萧克的足迹,萧克的故事,叠加在扶贫路上。

寻乌,闽粤赣三省交界地的贫困县,莽莽群山中有个项山甑。为了协调解决这座山里的老表看电视难、打手机难的问题,一年中我去了五次寻乌。1929年春节前夕,朱毛红军走下井冈山根据地游击赣南地区,曾在项山甑下的村庄休整一晚,不意凌晨被追敌包围,部队切成了三段,各自突围。危难时刻,营长萧克带着两个连阻击敌人、掩护毛泽东朱德等军部首长突围。他在此地拼守了两个多小时,直至战场清冷。这一仗损失惨重,所幸首长们成功脱险,打散的部队撤进项山甑。

那天,进村就遇上风雨雷电,我和随行的女干部避进老表家。一栋平房,两间小屋,屋里一老一少祖孙俩。瓢泼大雨得寸进尺,从地坪爬过门槛,漫进屋子,追着人脚跟跑。屋里人每隔十分钟就连人带物挪动一下,从门前,到屋中,贴住墙根终至无路可退。我光脚盘坐板凳上,布鞋被地上的积水抱着当船摇,摇到了小腿高。天将黑,村里一位大哥路过,将我们一一背出屋,送到地势较高的马路上。阴云在顶,远望项山甑如莲花朵朵在风雨中坚定绽放,山间云影疾奔,仿若当年血气方刚的将士,奉令如命,挺身而出。心一下澄明起来。

回家就开笔,写下赣南险途寻乌历险这一段。准心也定了,拨开将军身上的光环,从他跌宕的人生中截取一段,他辉煌人生的起点、以及奠定未来将军基石的8年江西青春岁月。终于,萧克从繁杂的史料和传说、从我心头的神坛供桌走下来,一身朝气站在我身边。

对历史人物真实性的把握,取决于作者的心态。

“求实存真”四个字,是萧克在世时经常题写的话,也是他看重的人生信条。晚年从事军史研究和文学创作的萧克有一句名言:“历史就是历史,不能人为地歪曲事实。真理只有一个,是不能以某种‘政治上的需要来改变的。有些同志喜欢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甚至制造材料,歪曲事实,这很不好,这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

如此甚好,我就不求“高大全”了。不当他是英雄,只看作邻家兵哥。不膜拜英雄气概,只用心寻找一个提着脑袋猛打猛冲猛追的“三猛”战士,成为运筹帷幄、独当一面的红军将领的成长心迹,触摸这位儒将身上的血性与诗性,把感动我的萧克描出来。我跟萧家无亲无故,也不受托于任何机构任何个人,写,因为渐渐萌生的愿望,因为江西省作协把这一选题评为2015年重点作品予以扶持。荣誉的鞭子抽到我,让我没了退路,并且加给我一种使命感。

我要时时应战的,是自己极度贫乏的党史军史知识,以及过往习惯于贴在英雄铠甲上的一堆堆概念。我得钻进土地革命那段时光,让我心中的英雄回到一群青年士兵中舒展肌体自由呼吸,而我只是一个残忍的旁观者,看家国情仇一天天涨满他年轻的胸膛,看一个力图拯救天下的有志青年在世界面前的挣扎、彷徨、苦寻、伤痛,看萌动在刀影血光里的爱之花悄悄开了又谢。

江西省作协驻会副主席江子在我新书首发式上的话,将我一眼洞穿:“罗聪明以现代意识来写历史,克服了过去常见的二元对立。她把这个未来将军放在一群普通军人中来写,把这位青年战士当作一个男生来疼爱。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颗子弹射向他,她都会感到疼痛。她删除了战争的血腥,饱含着对生命的爱意,对战争的理解。作品充滿了包容、关切、体贴的母性。”

故事进到深处,抑制不住欢喜告诉张国琦我在写萧克,把写出的章节发给他。此前,关于写萧克,他没有嘱托,我也从未承诺。张国琦提醒道,写革命历史人物传记,出版审批关难过,尤其萧克是国家领导人,程序多把关严,你还是写点散文吧,传记可能出不来。他自己有过经历,新闻出版、部队、党史和文献研究等部门,哪一关都需要时间,哪一关都不容易过。还听说,出版社往往要求传记作品要经过传主家人审稿同意。对我而言,哪一关都是挟泰山以超北海。

这个秋冬,激情与灵感的枝叶被风雪荡尽。整整四个月时间,我没有写萧克一个字。

2016年春节前夕,我来到遂川县的小山村,横石村。1934年8月萧克与任弼时就在此地率领红六军团近一万人誓师开拨,告别江西踏上长征先遣之路。七八个村民在村委会迎候我。他们知道我为寻访萧克史迹而来,乐意跟我聊聊那段与先辈有关的往事。

萧克住过的钟家祠就在村委会隔壁,木屋残败不堪,只剩前厅的骨架歪在杂草里。当年这个小山村,倾尽所有为红军筹措军粮,数十位青壮汉参军入伍,跟着萧克踏上长征路而一去不复返,青史上也未留下他们的名和姓。家有红军或为红军送过情报捐过粮食的人后来大都遭到敌人清算。先烈们彻头彻底的奉献,未曾给家人后代带来任何福利,而他们除了自豪从无怨悔。

横石村一访,带回隐隐的不安。

27岁的萧克意气风发率部离赣西征之时,他有没有想过,以江西为轴心转战闽粤湘赣的这八年,叱咤风云之下他个人得到了什么?先后4位亲人或死于地主恶霸屠刀,或牺牲于革命战场,自己也遭遇被俘坐牢,流落他乡,被国民党反动派通缉,多次身负重伤,还在党内挨过批评受过处分。为革命付出那么多,60年代末却遭到错误批判,文革中被“开除”出党,下放到江西永修云山垦殖场“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几经波折,80年代位至全国政协副主席。以他对江西的故园之情,以他作为国家领导人的身份与影响,身前身后,萧克及其家人却都没有刻意作过个人宣传。他革命时期留在江西的多处遗迹旧址,如遂川横石、永新牛田、宁都小布、瑞金大柏地等地的萧克住所,从未修复,如今全是断壁残垣。听张国琦说,年逾百岁依然健在的萧克夫人骞先佛,对任何宣传萧克的单位与个人提出的审稿请求与活动邀请,只有两句话:萧克属于全中国,不仅属于萧家,没必要经过萧家审稿;萧克就那么一点事情,那么一个普通人,不必要浪费国家的钱财搞那些宣传。

我追的英雄,就是这样的风范,这样的家风!我为自己创作中的患得患失感到羞愧。这年春节,我从大年初一开始闭门谢客重拾旧笔。先写下“先遣西征”这一章,为萧克在江西的青春时光打上圆满的句号,也在我的作品终点插上一面胜利的旗帜,然后,逆着时光往前跑,去追寻鲜活于心中的红军哥哥萧克。这是我给自己下达的任务,是我不能舍弃的愿望。

张国琦送我四个字:“天道酬勤。”还将萧克的影像资料寄给我参考,其中有90岁高龄的萧克重走南昌起义部队行军路线、边走边述说当年的视频。怀揣着送哥去当兵的记忆,每天晚上看几个片断,感觉是在听村里老人说起我兄弟的往事,少不了笑泪交加。

两年业余创作,一年审批。早有打入抽屉的心理准备,审批时无所作为听天由命。然,战将萧克无时不在,在文学里跟我愉快对话,在生活里教我挺直腰杆,在我从事的执纪工作中增添正能量与智慧。萧克并非常胜将军,在南昌起义部队南下潮汕时,在攻打宁冈想夺回井冈山根据地时,萧克部队都遭过惨败。更有多次奉命迟滞敌人,以弱小兵力主动寻找强敌作战,拖住敌人以配合中央主力军的战略转移。每一场战斗他都一往无前,每一次失败后他都重整旗鼓。他行动的目的早已超越了家仇,超越了个人得失胜负与生死存亡。是组织的人,就听命于组织,是战士,就永保战斗者的激情。

2018年春节前夕,《红军将领萧克》书稿通过审批,由江西人民出版社付梓成书。尽管错过了前一年八一南昌起义暨建军90周年等纪念活动热点,新书仍受到出版界、新闻媒体和读者的关注。中国出版传媒网、中国江西网等10多家媒体介绍了此书及首发活动,青年学生和机关干部成为读者主流。经过不知名姓的读者推荐参评,入选百道网“3月好书榜”、“最受女性欢迎书单”等。萧克对后世的影响,不曾大热,也未随时光消逝,是常态的恒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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