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次仁罗布小说中动物描写的象征意义
——以《放生羊》为例

2018-07-13 11:12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8年32期
关键词:亡妻升华温情

⊙安 平[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小说《放生羊》,以羊作为小说情节设置的关键点,小说中充满温情的情节描写无不因羊凸显。羊在小说中不仅是情节核心,也是情感核心,闪耀着作者对人类共通情感的关注和思考,寄托了作者对于普通百姓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的人文关怀,使文本充满了多方面的象征意义。

一、悲悯与温情

《放生羊》中羊的出现缘于一个梦:去世十二年的老伴桑姆突然出现在主人公年扎老人的梦境中,她憔悴不堪,备受折磨。梦中老伴求年扎为她救赎罪孽:“你在世间,帮我多祈祷,救赎我造下的罪孽,尽早让我投胎转世吧。”年扎被梦惊醒,哀叹去世的老伴还在地狱的煎熬中。为了让老伴尽早投胎转世,天不亮他就开始转经祈祷、拜佛。午后幽深的小巷里,他遇到了一这只羊。这只羊仿佛是年扎前世的注定,哀戚地叫唤着,全身战栗着,眼睛里密布哀伤和惊惧,在老人面前哮哗着驻足不前。年扎也仿佛与这只羊有着前世的缘分,看到羊的这张脸,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流遍全身,他倾其所有买下这只羊,决定将这只羊放生。羊与年扎的相遇,激发了老人的悲悯之情。

这一悲悯之情反映在三个方面:

其一,对生灵弱小生命的悲悯。悲悯直接源于这只被屠户牵着即将被宰割的羊,它恐惧、弱小、哀戚,而对生灵的呵护与敬重、悲悯与宽容是藏传佛教规训着的民族性格,是年扎老人深深浸润而信奉的生命原则,对羊的救赎和放生,就是对佛虔诚的膜拜,就是世世代代藏族所信奉的生命的轮回以及灵魂超度的生存信念的追求。

其二,对亡妻生命救赎的悲悯。羊在桑姆托梦的第二天出现,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安排,年扎想这只羊抑或是桑姆地狱中飘荡的魂灵,即或羊就是桑姆的魂灵来赎罪。对羊生命的救赎就是对妻亡灵的抚慰,把羊放生,就是积善积德,就能救赎亡妻早日转世。放生羊成为年扎救赎桑姆亡灵的载体。

其三,对自身生命寄托的怜悯。年扎老人孑然一身,对死无所惧,对爱无所求,正是与放生羊的相遇,使年扎在一步步找寻自我救赎的路径中渐渐生起了对生命特有信念的情感皈依。“想到活着该是何等的幸事,使我有机会为自己为你救赎罪孽”,正是因为年扎拥有这样的生命体悟,当死亡映照时生命的那份珍贵和可爱凸显出来,而“放生羊”意象的引入升华了这一情感诉求。老人仿佛看到这只羊所携带的生命密码,于是对生命的感悟、对死亡的认知、对灵魂的救赎,一起冲撞着老人的心灵,触发了老人的悲悯之情。

“放生羊”意象在整篇小说中既是情节核心又是情感核心,从最初年扎老人为尽早救赎桑姆的罪孽买下放生羊,到对放生羊日渐生出的爱与怜悯,放生羊始终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小说的主线所在。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放生羊”意象在小说中的情感指向也由单一走向复杂,它时而意指桑姆,时而意指放生羊本身,而其中又寄托着年扎本人对生命意义的感悟,文本中对亡妻桑姆和放生羊本身这种隐秘而复杂的情感,正是在年扎老人的喃喃私语中丝丝入扣地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对现实苦难的无奈、对亡妻绵绵的思念与真诚的救赎,都外化在现实世界里的这只羊身上,“羊”拟人化地自然成为“你”——亡妻桑姆。在共同的日常生活中,爱和思念成为年扎与亡妻和羊沟通的纽带,尤其是羊与老人之间生命的黙契与相守所传递出的那份脉脉温情,温暖地弥漫在两者的相随、相伴、相知中,“羊”成为年扎对生命的感悟、信仰的坚定及人世欢愉的承载。“悲悯与温情”最终成为小说贯穿始终的情感线索和精神特质,在“悲悯与温情”的心灵引导下,生命的意义发生了奇迹般的升华。

二、感悟与升华

年扎,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在妻子桑姆离开尘世的日子里,“每天下午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虚无度日。老人一方面忍受着寂寞孤独的生活,一方面无奈地承受着生命的枯萎、死亡逼近的痛苦,而近日桑姆的托梦,又使老人多了一份沉重的精神负担:不仅痛苦地牵挂着地狱里备受折磨的桑姆,还有对自己虽每天转经、吉日拜佛、布施等的善行也未能使桑姆尽早投胎转世的深深自责。放生羊的到来,使老人孤苦的生活里出现了久违的温暖和亲情。在日常世俗生活中,在相依相伴的转经路上,老人与放生羊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老人的生命之光重新绽放。放生羊给老人带来的生命启迪,使生命的救赎观念焕发出了熠熠光彩,爱和善在对生命的感悟中升华了。在一次次虔诚的救赎中,放生羊、年扎老人、桑姆实现了自我的重生,印证了生命的不朽价值。

放生羊伴随年扎转经中的三次变化:

第一次变化,刚开始老人带放生羊转经,放生羊四蹄结结实实地抵在石板上,身子拗着往后缩,被老人拽着去转经。

第二次变化,一个多月后的放生羊每天清晨敲门,催促老人去转经。“一阵踢门声,把我惊醒……我猜不明白谁会这么早来敲门……咚咚地又再敲,而且敲的声音比先前更重更急促。……掀开门帘,看见你倚在黑色的门套上,抬起脑袋哗哗地叫唤”。

第三次变化,年扎胃病发作,放生羊则沿着平日的路径自己去转经。如果说刚开始的放生羊胆怯、害怕,被人为地驱动着,是一种动物本能的反映,那么一个多月后的放生羊则有了生命的自觉意识,成为年扎的生命陪伴,这在文本中有细腻的描写:由当初的“放生羊”被“套绳拴着”,到后来解开套绳后“相跟着”,再到“一门心思跟在我身边”;从拜佛的寺庙到“我”必去的甜茶馆,再到喧嚣的街巿,“我”生活的四合院,“放生羊”俨然成为“我”的生命伴侣朝夕相伴。事实上“放生羊”自成为放生羊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羊,它已是一种生命的延续,是一种希望的寄托,是一种爱的传递,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彼此相依为命的生命伴侣。而藏族百姓对生灵的呵护与敬重,也熏染放生羊的本性,使放生羊的生命意识中显现出人性的灵性与虔诚,散发出人性的温暖。之后放生羊替代着老人独自去转经,其生命本体事实上已升华成为老人的化身,放生羊成为拥有自己生命意义和尊严的个体。在羊和人共同面对、经历了艰难的生命救赎后,在坚定虔诚的信仰追求中,放生羊一步步完成个体生命的超越,升华为人类对于生命意义的象征而充满了神性的光芒。

年扎在与放生羊相伴中的变化。放生羊的到来使年扎老人有了一种久违的感受,他在放生羊身上感受到了亡妻桑姆的气息,对它诉说着心中的欢喜与忧伤。对放生羊的照料、爱怜和牵挂,充实了每一天的生活,老人的心境变得温情起来,充满慈悲。可以说,“放生羊”这一意象为年扎老人与亡妻桑姆建立了一条纽带,把年扎老人对亡妻桑姆的救赎外化到放生羊身上。于是老人有了忙不完的活儿,岁月在心头堆砌的沧桑也被“放生羊”羞怯、温情的眼神一点点剥去。在老人与放生羊相随、相伴、相知的日常生活中,放生羊对年扎老人而言已不再是当初救赎桑姆的功利工具,而是一种虔诚信仰的载体,是一种慈悲关怀的宗教情感的寄托,是两个平等的生命主体之间的爱。最后,为了给放生羊寻求一段幸福的来世缘,为了众生远离战乱、灾荒、病痛,老人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带着放生羊朝拜磕长头,以一种最虔诚的膜拜方式为众生,为放生羊祈福。

放生羊使年扎的内心情感和精神世界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由之前的逃避、迷茫回归到安详,由过去的虚无、彷徨回归到充实,在与放生羊日日夜夜的相依为命中,对放生羊由怜悯而生的爱意,因爱意而生的责任感,成为老人摆脱苦难的力量源泉。这种精神力量使老人面对苦难不再是消极的逃避和应付,对罪、对生命、对苦难的救赎已不再是单纯的个体生命的情感局限。爱和善充盈着老人的心灵,对生命的感悟超越了狭隘的道徳束缚,将自己面对的个体生命的苦难转化为对一切生命苦难的承担,单纯的个人命运升华为对永恒的生命意识的情怀。

桑姆的变化(“重生”)。小说一开始“放生羊”意象就成为年扎救赎桑姆的直接载体。年扎第一次带放生羊转经,因羊拗着不走时,老人甚至愤怒地说要把放生羊送回贩卖羊的甘肃人那里,这时候的放生羊实质上仅是年扎为了救赎桑姆的恶业而釆取的措施之一,仅仅是承载老人精神寄托的一个牲畜,在放生羊的身上具有了一定的功利色彩。但在之后转经、拜佛、劳动、聆听佛法的日日夜夜里,老人与羊之间隐秘而复杂的情感关系、生命意识发生了很大变化,放生羊逐渐在感情上取代了桑姆,获得“你”的地位,在老人的呢喃自语中,放生羊与老人相亲相伴的温情充盈着每天的生活:老人看到“你睡得很沉”,在地上佝偻着的身子像极了桑姆的睡觉姿势;“我给你洗澡”,阳光下桑姆白净的脖子也这般刺眼,这些温馨的画面在老人的记忆里空白了很长时间,而此刻仿佛找到了那种甜蜜。再后来,“你”每天敲门,催促“我”去转经;当“我”生病时,“你”担当起“我”的职责,独自去转经,当“我”看见“你”从巷子的尽头不急不慢地走来时,“我”喜极而泣。生命的意义此时在“你”“我”之间超越了人和牲畜的区别,“你”成为拥有自己生命意义和尊严的个体。“你”给予“我”的充满人性的力量和生命意识,使“我”不再逃避个人的悲伤、苦难,对“你”的怜爱、牵挂、照顾,充实着“我”的每一天。为此,“我”更加执着地坚韧地行走在救赎的路上,不仅仅为桑姆,也为“你”、为“我”,为一切生命苦难救赎。正是放生羊使年扎将单纯的个人命运与永恒的生命意识、面对苦难的承担情怀相关联,信仰、悲悯、爱的力量也最终使桑姆在“我”的梦中露出了恬淡、安详的表情。

三、祈祷与救赎

苦难是人生的母题,既包括现实生存境遇的苦难,也包括内在精神的苦难。但并非人人在苦难中都被动屈从,年扎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苦难,并实现了自身的救赎。年扎被诊断患有绝症胃癌,老人感到在世的时间不长了,面对死亡,他最大的担忧就是放生羊。担心自己死后放生羊没有人照顾,害怕放生羊受到虐待,被人逐出院子,对放生羊的牵挂与日俱增。面对死亡、面对生存苦难和世事无常,老人坦然接受,而在与放生羊相遇、相随、相伴的过程中,放生羊所意蕴的生命意义、生命的尊严,使老人与放生羊有相知之感,为了让放生羊来世有个好去处,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对佛的虔诚膜拜。为了放生羊,年扎每天祈祷三宝,为的是在尘世多待些时日。带着来世不多的紧迫感,老人带着放生羊去各大寺庙拜佛、听法,逢到吉日去菜市场买鱼放生,尽量多去做善事。这份可贵的人情、怜爱,虽然充满了苦难意识,但并不悲观绝望,而是予人以向善、向上的精神气质。而年扎对一切生命苦难的勇于担当和对尘世的悲悯,也最终获得精神的解脱和心灵的静谧。

精神的皈依使老人的心灵情感充满了慈悲和爱怜,对于苦难的共同担当和救赎,在人和羊之间早已超越了人畜界限,上升为生命意义的相通、相识。放生羊在伴随年扎救赎桑姆恶业的一次次转经、拜佛、劳动中,已经超越了“我”感情和精神的象征,成为一个充盈着虔诚和人性的活生生的生命,就如同现实中的桑姆一样陪伴着老人。“我”和“你”的身份角色在老人的生命尽头发生了变化,“我”和“你”变成了“我们”,老人与放生羊最终完成了生命意义的超越和升华,成为合二为一的生命有机体。在小说结尾,老人带着放生羊放生,几百条生命被“我俩”从死亡的边缘拯救;“我和你”望着清澈的河水;“我和你”神清气爽,心里充满慈悲、爱怜;太阳落山之前,“我和你”慢腾腾地回家去。

在这幅温馨、温暖的画面里,充满了人性世界的温情。年扎与放生羊脉脉相守中那份对生命意义的绵绵牵挂和情思,让人心灵颤动。人伦世界所追求的怜爱、关怀、责任、信仰等散发着人间真情,诗意地、温软地弥漫在年扎与放生羊构成的这一人畜世界里,闪耀着宗教的神性光辉。而此时的羊已不是当初与年扎相遇时,简单地承载着救赎桑姆亡灵使命的那只放生羊;此时的羊也不是当初伴随年扎一次次行走在救赎的路上,见证着年扎由面对苦难时的逃避到坦然的生命个体;此时的羊已超越了个体表象,升华为承载人性力量和神性光辉的象征,意蕴着芸芸众生的存在。“今生,我们俩把前世的缘续了下来,来世或几世之后还会接着续下去”,年扎将坚贞不渝的宗教信仰灌注在对放生羊可贵的生命意识的认知中,个人对苦难的担当已升华为对苍生的祈祷和救赎。而此时的年扎也已不再是单纯为救赎桑姆时的那个孤独老人。

四、结语

当自我救赎成为一种自觉的内心的自我调试,存在于普通人的世俗生存中时,人性所具有的怜悯、爱、信仰等则散发出了人性的力量和光芒,老人在坚定的信仰和虔诚的救赎中,早已对现实生活的苦难有了豁达的认知与接受,而此时平凡的老人其灵魂也进入了一个更高远、更纯净世界。朝阳金光闪闪地洒落下来,放生羊在金光中愈发纯净和光洁,似一朵盛开的白莲,一尘不染。这种颇具诗性的叙述,空灵、飘逸、意境优美。白莲花是佛教中吉祥宝物的象征,金光中的放生羊似一朵盛开的白莲,喻意着年扎老人从对妻子的赎罪,到对放生羊的赎罪,再到对自己的赎罪,超越了一己之私,实现了灵魂的升华以及对众生的慈悲和怜悯。其救赎的顽强坚韧及心灵拯救的艰难历程感动了佛,佛法的光明给予生命即将终结的年扎老人以最根本切实的终极关怀和解脱,而白莲花似的放生羊则升华为超越表象的意义象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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