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理想·复杂人性·悲剧命运
——论《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的多主题

2018-07-13 11:12刘向同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530004
名作欣赏 2018年32期
关键词:荒原悲剧人性

⊙刘向同[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 530004]

《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是李龙云话剧创作生涯中的重要代表作品,该剧以中年马兆新重返荒原寻找自我理想和反思拓荒经历为开端,再现了十五年前荒原青年们丧失理想信念的蹉跎岁月和悲剧命运。这部话剧在内容上突破了时空、生死的界限,不仅充满着浓厚的诗意风格和悲剧色彩,而且还具有内涵丰富的多主题。本文旨在分析《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存在的三个显著主题以及不同主题之间的紧密联系和作用,并以此展现该剧多主题所蕴含的宝贵价值和深远意义。

一、自我理想的寻找

《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的核心主题是“寻找”,更加具体地说是“自我理想的寻找”。正如李龙云在该剧的开端写道:“人感到失去了归宿,人性失去了平衡,人在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开始疯狂地寻找自我……”①于是,荒原青年们寻找自我理想的序幕被缓缓拉开,十五年前拓荒队的人和事在中年马兆新的追忆中一一再现。该剧在结尾处也再次深化了“寻找”的主题,李龙云利用碑文总结了这群苦于寻找的青年们的结局:“这里曾走来过一群年轻的拓荒者,为了寻找自己,他们把血汗、生命,以至灵魂都留给了别拉洪河……”②“寻找”的主题自始至终贯穿和统摄了全剧,无论是对于十五年前拓荒队的青年们,还是对于十五年后重返荒原的中年马兆新,他们都在过去或现在处于不断寻找自我理想的道路上,这便是全剧的核心主题。

十五年前,一群怀揣着梦想的热血青年来到了茫茫的荒原,渴望在这片荒芜寂寥的土地上大干一番事业。可是,残酷的客观环境使这群憧憬未来的青年备受打击和伤害,迅速地陷入了一个丧失自我理想的可怕时空之中,既无法重拾起昔日的美梦,也难以寻找到未来的目标。在于大个子统治的落马湖王国中,青年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作为一个“人”是否具有存在的价值。个人理想的频频失落使他们开始疯狂地寻找精神上的寄托,并把这些寄托视为新的自我理想。马兆新和细草试图从爱情和宗教中汲取力量,以此来获得彼此心理上的安慰和鼓励;苏家琪和李天甜则是沉迷于文学天国的理想世界无法自拔,以此来对抗和缓解现实世界的苦难;勇敢的宁姗姗则更加决绝,直接扛起枪走向了边境的战场,以参加战争的方式对抗精神上的孤独。事实上,青年们所追求的爱情、宗教、文学、战争等只是他们在寻找自我理想过程中的种种尝试和寄托,并非是他们内心真正所要追求的理想。最终,在这场青年们自我理想的寻找之旅中,一幕幕的个人悲剧不断地发生:宁姗姗在孤独和迷惘中牺牲,李天甜在恐惧和绝望中死去,细草则被迫在残酷的现实夹缝中求生……当所有发生在荒原的爱恨情仇结束后,平日里冷漠凶狠的于大个子竟然在疯狂地刻着一块纪念荒原青年寻找自我理想的墓碑,使人感受到他们在寻找过程中所付出的种种难以想象的残酷代价。然而,这块木碑并非象征着寻找历程的结束,而是用于祭奠这群为了寻找自我理想而付出青春和生命的青年们。

自我理想的不懈寻找不仅发生在当年的拓荒队中,而且还多年深藏于马兆新的心里。十五年过去了,马兆新早已离开了那片野蛮残酷的荒原,从一个青春的小伙子变成了沧桑的中年男人。中年马兆新虽然身体早已离开荒原,但是在这漫长的十五年间,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在那片洒满月光的荒原中不停地徘徊和游荡,心灵深处久久无法安定和平静,目前仍饱受理想失落的痛苦。待中年马兆新重返荒原时,十五年前的惨痛记忆再次喷涌而出,懊悔、伤感、自省等诸多情绪在他的脑海中交织,心灵再次受到了往事的冲击和洗礼。遗憾的是,剧终回忆结束的中年马兆新依旧没有寻找到自我理想的归宿,他只是对于十五年前发生的种种悲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并产生了崭新的认识。然而,“马兆新在漂泊了十五年之后重回落马湖时,也还是在困惑、寻找,尽管他对他们的昨天有了新的认识,但对昨天的认识不能替代对今天的认识”③。中年的马兆新既无法回到十五年前去弥补种种过错,也无法确定自己未来的人生理想和目标,只能再次踏上未知的自我理想寻找之路。李龙云让马兆新这个人物始终处于自我寻找的状态,并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精神归宿,至于他最终能否寻找到真正的理想,也是充满着未知数。因此,该剧“自我理想的寻找”主题不仅贯穿和统摄了全剧的始终,而且在思想高度上也有所提升。马兆新苦于自我寻找的人生经历不仅是他所独有的特殊经验,而且是全人类普遍存在的共性体验,即人的一生都会在某个阶段不可避免地陷入寻找理想的困境之中,这样的核心主题能够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二、复杂人性的揭示

李龙云在话剧创作中善于通过描写底层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来表现他们真实的精神心理世界。无论是在20世纪80年代前后创作的《有这样一个小院》《小井胡同》,还是于2000年后完成的《叫我一声哥,我会泪落如雨》,都表现了李龙云浓厚的人性关怀精神。《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不仅是李龙云人性关怀精神追求的巅峰之作,而且还比以前更加注重对诸多人物复杂人性的揭示。在剧中,拓荒队的成员们面临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残酷斗争,尤其是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和自我斗争显得更加激烈,几乎每个人物都面临着人性扭曲的危机,成了该剧所要表达的重要副主题之一。

在《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中,人性的复杂主要通过两个方面表现出来:一是人性中善与恶的对抗,二是人性扭曲与复归的斗争。人性是十分复杂的,既存在善良的一面又存在丑恶的一面,善与恶的选择往往面临着人性的激烈冲突和斗争。在剧中,于大个子就是这样一个善恶共存的复杂人物形象。当于大个子的邪恶因子占据人性的主导地位时,他是落马湖呼风唤雨、主宰一切的残暴“国王”,痴迷于追逐权力滥用所带来的满足感,渴望统治落马湖的所有人。他作恶多端,给拓荒队的成员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和不幸,不仅强奸细草和占有四川女人,而且还设计陷害马兆新并欺辱李天甜和苏家琪这对无辜的恋人,是一幕幕悲剧的始作俑者。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残暴冷漠的男人竟然也会在特定的环境中流露出人性的善良。当于大个子与六岁的毛毛和一条名叫“黑子”的狗相处时,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儿童和小动物流露出极大的喜爱和怜悯。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人们口中那个残暴的国王“于大个子”,而是从前那个单纯善良、爱护小妹的少年“于常顺”。究其原因,于大个子并非是天生的恶魔,他之所以在人性的善与恶之间对抗和徘徊是因为少年和青年时期的惨痛经历,造成了他心灵深处“苦蒿蒿的记忆”。为了弥补早年的伤害和遗憾,在成人世界中,于大个子人性的丑恶时常占据了上风,发挥着自我保护和满足私欲的作用,报复般地在落马湖作威作福,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可在儿童的世界里,于大个子则是一个温柔的大哥哥形象,表现出了他人性中的单纯与美好。可见,于大个子具有十分复杂的人性特征,内心的善与恶总是不停地交织和对抗。除此以外,剧中的马兆新则是人性扭曲与复归的斗争代表。马兆新与于大个子不同,他的人性中不存在“恶”的因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小伙子。可是,马兆新所面临的人性危机更为严重,他总是无法控制地在人性的扭曲与复归之间不停地自我斗争:“马兆新的情感世界中,始终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力量:一种是理智支配下的温柔、爱抚、理解……另一种是狭隘、嫉妒、占有欲所带来的暴躁与残忍。”④确实,在马兆新的精神世界中,总是会涌出两种对立的情感,一种是未受扭曲的、长期存在的正面情感力量,另一种则是受到扭曲的、短暂出现的负面情感力量。而且,那股受到扭曲的、短暂出现的负面情感力量虽然持续得时间短,但是却具有毁灭性的破坏力,往往导致当事人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这两种完全对立的人性力量一直在折磨着马兆新,既伤害了周围重要的人,又把自己卷入绝望的旋涡之中。例如,马兆新曾多次在外界环境的刺激下造成了人性的短暂扭曲,以至于对待恋人细草的态度无法始终如一,总是在信任和爱慕、怀疑和厌恶这两种对立情绪之间反复转换。当人性扭曲后的负面情感发作时,他十分残忍地无视细草的苦衷和不幸,用尖酸刻薄的态度对待心爱之人,并不计后果地采取一系列极端行为,既伤害了他人,也虐待了自己。当人性在扭曲后得到复归时,他的正面情感占据了主导地位,不仅能够理解和同情细草的不幸,而且还决心承担起男人应负的责任。可见,马兆新无法抵抗客观的环境压力来保持本心,敏感脆弱的人性世界总是饱受着扭曲和复归的反复折磨,生动地揭示了复杂人性的另一种情况。

该剧的副主题“复杂人性的揭示”是十分丰富而深刻的。在剧中,不仅于大个子和马兆新两人具有复杂的人性特点,而且细草、李天甜、苏家琪等人也同样处于复杂人性的纠葛之中。他们有的在屈从弱点和克服弱点之间来回摇摆,有的在面对现实和逃避现实之间纠结苦恼……该剧通过描写拓荒队成员们的精神心理世界,突出了人性中善与恶的激烈对抗和人性扭曲与复归的自我斗争,深刻地揭露了人性所具有的复杂性以及这种复杂性的具体表现——成为该剧意义深刻的副主题之一。

三、悲剧命运的思索

除了主题“自我理想的寻找”和“复杂人性的揭示”,《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还表达了对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刻思索,尤其是对造成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层次原因进行挖掘。“与‘小井’系列不同,李龙云在知青戏中尽量弱化对政治环境的直接表述,而聚焦于人性本身的复杂……”⑤李龙云弱化了该剧中的客观环境因素,把悲剧命运成因的关注点转移到了人物的主观因素上,他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人的命运的悲剧,除环境而外,人自身的性格和人与生俱在的种种弱点要承担很大的责任。”⑥可见,该剧极力强调的是人自身存在的各种缺陷和问题导致了悲剧的命运,表达了对人生悲剧形成原因的与众不同的理解。

纵观全剧的悲情人物,客观环境的不利因素确实对他们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打击和伤害,但是对他们命运轨迹产生更重要影响的则是个人的主观意志作用。例如,于大个子的悲剧在于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直到最后都未能得到承认和彰显,反而一步步走向了贪婪和罪恶的道路,注定孤独地度过一生。虽然,于大个子的残忍行为是源于少年和青年时期所遭受的屈辱和伤害,但是过往的种种不幸并不能成为他犯罪的理由,而是他个人无限膨胀的各种欲望导致了罪恶的发生,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又如,李天甜和苏家琪这对情侣,一个走向死亡的结局,一个堕入悔恨的深渊。他们两人的悲剧命运看似是因为外界环境的施压而造成,可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两人无法面对现实的懦弱本性。李天甜的自杀悲剧并非仅仅是因为爱情危机和斑秃疾病,更多的是她因懦弱而过度沉浸于文学圣国的虚幻和美妙,故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世界。苏家琪的悲剧也是源于因懦弱而造成的悔恨。生性忧郁胆小的苏家琪是一个十分懦弱的男人,他既无法反抗于大个子的统治,又无法给予恋人安全感,最终对恋人造成了深深的伤害,唯有在孤单和内疚中度过悲剧的余生。再如,马兆新的爱情悲剧不仅是因为于大个子的设计和陷害,更主要的是因为马兆新主观上无法接受失贞怀孕的细草而选择独自离开荒原,同时也踏上了十五年的自我寻找之路。十五年后,当中年马兆新重返荒原时,他对荒原曾经发生过的是是非非有了新的认识,可这种认识已经无法挽回他曾经的爱情。

由此可见,剧中的于大个子、李天甜、苏家琪、马兆新等人的命运结局无一例外是充满悲情色彩的,可造成他们悲剧命运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人主观上的错误认识或先天人格缺陷的作用,并不应全盘归因于客观的不利环境。李龙云并没有把重点放在客观不利环境对人物悲剧命运的影响,而是专注于挖掘人的主观意志对悲剧命运的推动作用,表达了对人类悲剧命运背后原因的深刻思索,是该剧发人深省的重要副主题之一。

四、结语

李龙云的新时期话剧《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书写了一群荒原青年们的爱恨情仇和跌宕人生,表达了三个显著的主题,并且多主题之间有着深刻的联系和意义。该剧以正主题“自我理想的寻找”贯穿和统摄全剧,在不同人物竭力寻找的过程中揭示了人性复杂的不同方面,并对造成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层次原因——人的主观意志作用——进行深刻的思索,共同构成了该剧的宝贵价值和深远意义的多主题。

①② 李龙云:《洒满月光的荒原——荒原与人》,载《荒原与人:李龙云剧作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0页,第273页。

③④⑥李龙云:《人·大自然·命运·戏剧文学—— 〈荒原与人〉创作余墨》,载《荒原与人:李龙云剧作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10页,第313页,第312页。

⑤ 臧保云:《一代人的荒原——李龙云“知青”话剧简论》,《戏剧文学》2015年第12期,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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