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爱情的艺术典范
——试论《白蛇传·断桥》的爱情演绎

2018-07-13 09:42河北张川平
名作欣赏 2018年28期
关键词:白蛇传白素贞田汉

河北 张川平

《白蛇传》是京剧、昆曲以及很多地方剧种的经典剧目,多年来薪火相传,妇孺皆知,尤其《断桥》一折,更是魅力无穷,久演不衰。此剧脱胎于许仙与白娘子的爱情传说,情节推演和人物性格基本定型,故事和人物关系等几无更改、翻新的余地,观众仍然不厌重复地去观看,大家津津乐道的“看点”就在于“谁的白素贞”“谁的许仙”“谁的小青”,因为不同的演员、不同的组合,演出效果会有很大差异。在充分类型化的故事架构和充分程式化的表演规范的约束下,艺术家仍能各显其能,焕发个性魅力,这是最能调动观众好奇心和欣赏欲望的关键所在。

关于《断桥》一折三个人物的情绪基调及其互动变化,昆曲名家张充和有过言简意赅的陈述。20世纪60年代,远在美国的张充和与在贵阳师范学院教书的弟弟张宗和通信,宗和同样痴迷昆曲,并在贵州省的艺术学校和戏曲专业院团兼职昆曲教习,在教授《断桥》时特地向充和讨教“身段谱”,因为这折戏充和最拿手,唱念做表都达到很高的水平。充和在信中专门谈到人物的“表情”依据:“三人情绪随剧情更变,大概的旦(指白蛇)悲,怨痛,贴(指青蛇)是一股劲恨,最是无可奈何,生(指许仙)初害怕,惊慌,后亦渐为情动,是旧时弱书生本色。”①应该说,尽管在剧本、唱词、表现方式等诸多方面,京剧和昆曲存在差异,但对人物的理解和诠释都遵循大致相同的“底稿”,张充和的概括不失为一种简练精准的人物“定位”。各个剧种利用自己积累创造的艺术手段去塑造白许青三个人物,如同“百鸟朝凤”,所“朝”的那个“凤”正是“人物”,所谓的“朝”即是将抽象的人物具象化,准确把握、无限趋近于人物的灵魂。

以京剧为例,舞台上已不知出现过多少白素贞、许仙和小青的三人组合,在众多的“三人行”中,丁晓君、金喜全、闫虹羽演出的《断桥》,十分出挑,魅力超群,整体效果最佳,有“金三角”的美誉。

丁金二人是杜近芳和叶少兰的高足,其主演的《断桥》主要传承展现了两位流派宗师的表演艺术。杜叶版的《断桥》与其他流派在唱词和做表等诸多方面存在差别,总的来说,是和而不同,同中有异。就白素贞这个人物而言,丁晓君主演的《断桥》与李胜素、王艳的版本不同,与李炳淑、史依弘的版本略有差异,也有别于李维康糅进了“程腔”的演唱,当然,气质上更与张火丁拉开距离,刘秀荣亲授张慧芳的《断桥》,在唱词和表演上与之也有明显不同。丁金版在杜叶版的基础上进行了微调和精加工,使这折戏更加精粹、精彩、精美,更加突出了气蕴生动、风流蕴藉、格高旨远、情深意长的美学特点。

就表演而言,京剧舞台上的这些白素贞各有传承,各尽其妙。张火丁最幽怨,如果说别的白素贞是“火”的怨,她则是“水”的怨。张慧芳的做表最痛苦,最像一个身心遭遇重创即将临盆的孕妇。史依弘的声线最华丽雍容,最宜表现清隽脱俗、典雅出尘的蛇仙,她的“指法”最漂亮,运指的线路最优美。与之相比,杜派的白素贞无论从做表还是唱腔上都有自己的独特处理,杜近芳对丁晓君的传授和点拨,贯彻了乃师梅兰芳的精细要求,也体现着“通天教主”王瑶卿的艺术追求,杜当年亲聆二位大师的真传,她表示,要把自己意会而未形诸舞台的感悟和设想,在丁晓君身上实现。师生在一招一式、一腔一调、一颦一笑、一瞋一怒上细细“抠戏”,这种“手把手”的传授,有一个最关键的好处,可以让演员尽可能丰富地充实人物的“内心独白”,使之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表演才不会流于浮泛,而有深厚的根系提供滋养,源流脉络,因果逻辑,清晰可辨。唯其如此,丁晓君才会由内到外变成杜近芳所期望的白素贞,唱念做表,目的明确,技术上和艺术上契合一个“度”字,不断趋近于尽善尽美的境界。大概这就是所谓“嫡传”“亲授”的主旨目的和佳妙境界吧!

京剧的《断桥》,在白素贞和许仙的婚姻遭遇重大挫折的时候,悲愤交加、怨恨难平的白素贞向许仙痛诉二人相恋的过往,桩桩件件,恩恩怨怨,出生入死,起死复生,无非是“情义”二字的纠结纠缠。正是在“情义”的感召下,白许再次聚首,重申相伴百年的誓约,白素贞对许仙,由爱恨交织到冰释前嫌,需要强大情感逻辑的支撑,才能实现力挽狂澜、拯救爱情的逆转,这对演员艺术表现的内在张力和爆发力有很高的要求。因此,《断桥》是整部《白蛇传》的重中之重,华彩乐章,点睛之笔,成败在此一举。

当许仙被小青追杀得走投无路、几乎丧生时,向白素贞大呼“救命!”白素贞历数四个“你忍心”——“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怎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筋疲力尽头晕目眩腹痛不可挡,你袖手旁观在山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面目来见妻房!”——将对许仙的冲天恨怨倾泄而出。这种“怨”的宣泄,恰恰说明她对许仙并未彻底死心,尚有重建“夫妻情”的转圜余地,这番倾心吐胆、如泣如诉的抱怨,亦可视为“另类”的“爱”的宣言。当然,在此特殊情境下,这种“恨怨”虽未到“哀莫大于心死”的程度,却也万难再按捺隐忍下去;不过,表演要顾及一个“度”字,白素贞的口出“怨言”固然要有火山喷发的气势,但亦不可等同于寻常街巷中夫妻闹架的“泼妇”,而要演出一介蛇仙幻化的闺秀那种不同凡俗的涵养、沉痛、哀矜,又不失端庄、高蹈、内敛的仙家风范,个中分寸,很难把握,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只有既幽曲又奔放地倾吐出那水浸火烧般的一腔“愤怨”,才算收放自如地尽达人物的心声,才能自然顺畅地转入“我爱你”这一脍炙人口、回溯“恩爱”的唱段。

在此需要宕开一笔,说说《白蛇传》剧本的渊源,众所周知,当今京剧舞台上的《白蛇传》都是田汉编剧的版本,地方戏演出本也是对“田本”的移植或改编,但当初田汉的妻子安娥根据“田本”同步创作了“地方戏”版本,可惜没有出版,也未上演,这种躺在纸上而未立于舞台的剧本自然属于一种“未竞稿”,很快便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田本”和“安本”的《白蛇传》主旨相同,唱词不同,使人物性格和情感宣叙呈现或隐或显的差异。京剧《白蛇传》流传甚广,似乎唱词及与之匹配的唱腔设计带有一种天经地义、不可移易的权威性,但“安本”的“你忍心”是另外的表述:“你忍心将我忘,私随法海入禅堂;自从你把金山上,夜夜等你到天光;等得日落月东上,送月影落西方;可叹我人前言笑,人后怅惘,忍不住滚滚珠泪,一行一行。湿透了枕边、襟上,好不凄凉!……”唱词较之“田本”有更多哀怨、嗔怨、恨怨,情感表达,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柔肠百转,委婉幽曲。这种差别固然与作者的性别身份相关,更是安娥与田汉婚恋关系中恩怨纠葛的一种曲折映射。国家话剧院导演田沁鑫曾排演一出以田汉为绝对主角的话剧《狂飙》,他的四任妻子易漱瑜、黄大琳、林维中、安娥都出现在剧中,剧中安娥被誉为“红色莎乐美”,她是田汉“向‘左’转”的重要的影响者和引路人,二人在交往中产生感情,同居一段时间后,田汉却决定迎娶与之有婚约的林维中,安娥为之租好婚房,黯然离开,不久她生下儿子田大畏,送回老家请母亲抚养,对田汉隐瞒了孩子的实情。之后,安娥与任光结合,他们是流传甚广的电影《渔光曲》插曲的词曲作者(安娥作词、任光谱曲),这对词曲创作的好搭档,夫妻缘分却很浅薄,婚后时间不长,安娥送任光赴法深造,结束了这段并不愉快的婚姻。抗战期间,安娥与田汉同居桂林,再续前缘,时林维中居重庆,田汉的母亲不喜欢安娥以及二人的关系,事母至孝的田汉左右为难,十分痛苦,安娥的日子尤其难堪、难过,田母突患痢疾,几乎不起,安娥日夜侍疾,幸得回春,老太太因之打消了对安娥的偏见。这种三人两地、爱情与名分错位的尴尬局面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经林维中几次大闹,田汉下定决心协议离婚,付出了高昂代价,才得如愿,林所要求的巨额赡养费直追蒋碧薇对徐悲鸿的索求,徐蒋是那时更著名的将离婚演成旷日持久的大战的一对“怨偶”。当年林维中拒绝哈同夫人罗迦陵的天价彩礼,不嫁其条件优渥的螟蛉义子,而心许家无恒产的穷文人田汉,一朝离散,竟如此收场!安娥与田汉终成正果,但累累伤痕再难消泯,他们的相交相处飞扬着“带泪的笑”,那种悲欣交集的复杂况味化为人生难得的财富体验,被安娥写入了《白蛇传》《追鱼》《情探》等戏剧剧本。对于安娥而言,经过几度分分合合,而终不能放下、放弃的爱情,才是“真爱”,曾经的曲折和“残缺”镌刻身心,笔笔昭然,但她仍愿再试一次,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投向期盼的团圆和圆满。所以,她为白娘子写下的“抱怨”之词,呈现出鲜明的忆恋、絮叨、感喟相交织的叙事调子,不失为另一种形式的温情“示爱”。

据说,“安本”《白蛇传》曾寄往石家庄,请河北省艺术学校的老师提意见,后不了了之。现在网上流传着张秋玲主演的河北梆子《白蛇传》“断桥”一折戏,唱词整饬深情,既有下里巴人的纯朴直白又不失阳春白雪的典雅文采,风格似与“安本”《白蛇传》接近,唱词如下:“小青儿且慢举青锋宝剑,青儿妹妹莫动怒,你且靠后。回转身未启唇泪哽咽喉,素贞我本不是人间闺秀,我本是峨眉山上的白蛇仙,千年修炼万般凄苦怨幽幽,啊……慕尘世儿女情阡陌杨柳,感青儿破仙关同下山头,游不尽西子湖三潭锦绣,断桥畔遇许郎情满小舟。我爱你话语亲心地忠厚,我爱你为邻里排难解忧,我爱你脸含笑眉清目秀,我爱你孝萱堂桑梓情稠。一把雨伞择佳偶,两支喜烛映红楼。端阳节我不该错饮药酒,蛇形露吓得你病倒在床头。舍性命仙山盗草把你救,谁料你病好一去就不回头。自从你投法海金山去后,那一夜不等你到月上谯楼。翻江水漫金山一场恶斗,天兵降杀得我冷汗直流,若不是小青儿拼死相救,腹中的小娇儿也难存留。白蛇尚知人情有,君子怎把人性丢?你不该诓骗为妻暗出走,你不该轻信法海中计谋,你不该隔岸观火伤挚友,你不该忘却前情恩作仇。如今我身怀着许门骨肉,天不收地不留何处奔投?许官人手扪心思前想后,谁的是,谁的非,天在上头。”这折戏与京剧的唱词不同,与通行的河北梆子《白蛇传》全剧中的“断桥”在唱词、唱腔设计和表演等诸多方面亦存在差异,最明显的是它吸收了婺剧《白蛇传·断桥》的武打设计和身段表演的特点,这折戏由姬君超作曲,曲调高亢,大开大合,唱功不过硬的旦角演员根本无法胜任这大段唱腔,举凡各剧种各流派的“断桥”,不得不说,河北梆子的《断桥》最为苍劲悲凉、大气磅礴、荡气回肠,白素贞对许仙的“爱”尤显得恩深义广,进退得体,似乎经此劫难,二人的“一见钟情”得到淬炼,“百炼钢”和“绕指柔”集于一身,特别具有“情”与“美”的感召力。

京剧的“我爱你”唱段,以杜叶版唱词为例:“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冤家呀!妻把真情对你言。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娥嵋一蛇仙。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圣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神情缱绻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孳缘?到镇江你离乡远,我助你卖药学前贤。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颠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腹内还有你许门的香烟,你不该病好良心变,上了法海无底船,妻盼你回家你不见,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可怜我枕上的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寻你来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若非青儿她拼死战,我腹内的娇儿也难命全,莫怪青儿她变了脸,冤家,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白素贞对许仙脱口而出的“爱点”是“神情缱绻风度翩翩”,显然,叶派小生最宜表现这样的青年男子形象——风流倜傥、儒雅俊秀、忠厚善良、温润可亲、善解风情,可以说,正是许仙身上的这些特质令白素贞一见钟情,“风雨湖中识郎面”,使修炼千年、“微漪不泛”的仙心“陡起波澜”,春情荡漾,依依不舍,上演了一段惊世骇俗的“仙凡恋”传奇。许仙必须是特定的“这一个”,而非有些人所以为的,白素贞初从峨嵋洞府来到人烟繁华的钱塘,目睹西湖这“美丽的湖川”,看到成双成对的男女游人,遂凡心萌动,爱意盎然,“许仙”恰好是她劈头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因缘际会,成就夫妻,若遇“王仙”“李仙”等任何人,都会有此幸事。显然,这种“机会主义”的论调,以偶然遮蔽必然,贬损了白素贞仙心法眼识人阅人的品位,也大大低估了叶派小生的艺术专长和独特魅力,不可否认,正是许仙身上“青春的火炽”冶炼锻造的那一缕纯良痴情,使白素贞深深沉醉,不能自拔,换另外一个人,白素贞可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二人的相遇既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也靠了白素贞的慧眼识珠,否则难免“无缘对面不相逢”的结局。同理,换另外的表演者,未必如叶派小生这般不温不火,分寸尺度拿捏得当,其感染力和说服力可能就会大打折扣。

同是叶派小生,也能人演人殊,彰显演员自身的气质和个性,金喜全给人的感觉是:这个许仙是“真”的怕小青,而不是“演”的怕。他不仅怕寒光四射的龙泉宝剑,更怕小青这人形蛇仙,但为了与白素贞夫妻团圆,他硬着头皮去抻练自己的胆子——愈是害怕愈向前,去克服这个“怕”,所以,“怕”入骨髓,便是“爱”入骨髓。其实,经过法海的告诫、端阳的惊吓以及亲睹水漫金山的鏖战,许仙已经意识到其妻定非“凡间女”,但“峨嵋一蛇仙”的真相由白素贞的嘴里说出来,对许仙而言才最具震悚效应,此处,史依弘小心翼翼地缓缓透露,小青极力制止,但白素贞察言观色,执意坦白,许仙下意识后退,随即坚定表白,纵使妻子是“异类”,也会一爱到底,不再犹疑和动摇。丁晓君在“妻把真情对你言”时略有迟疑,旋即下定决心,和盘托出,“妻乃峨嵋一蛇仙”唱得理直气壮,透着“我是蛇仙我骄傲”的豪气,在这个白素贞看来,“异类”联姻并无不妥,所以,深恨许仙的“薄情寡义”,谴责起来,义正词严,不假辞色,与之相应,这个许仙也超越了人妖之惑,为情所感,为义所动,毫无惧色。两个许仙都由金喜全担纲,呈现在舞台上则各有千秋。

小青也有不同的演法,对许仙抛妻弃家、私上金山一事,她比白素贞有更大的义愤,更少体谅、通融和眷念,早把这“忘恩负义”之人列入报仇雪恨、追杀到底的“黑名单”,所以,许仙甫一问讯,小青立刻龙泉出鞘,上演场面火爆、节奏紧张、情节惊险的“全武行”,青的追,许的逃,白的拦与护,须配合得丝丝入扣才能张弛有度,有条不紊地推进情节发展,舞台上大多数的小青,大义凛然,疾恶如仇,有仇必报,毫不缓颊,有一种“女汉子”的豪侠和暴躁,其疾恶扬善的决心,至刚至勇的冲劲儿,固然令人钦敬,但那种“一意孤行”的演法、宁折不弯的形体语言,终究缺乏女性特有的优柔,将原本的“恨怨”演绎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免给人“过火”的感觉。应该说,小青最终饶恕许仙完全是“情有可原”,她与白素贞深厚的姐妹情,使她勇于担当,坚决要斩杀这“负心人”,但也正因姐妹情深,她难以违拗姐姐的一再阻拦,以青锋之利,快意恩仇,去毁掉姐姐与许仙破镜重圆的念想。除此之外,小青也曾被白许之恋这“人间真情”深深感动,“游湖”一场,她施展法术,操控天气,随心所欲降下的“及时雨”使白许以伞为媒,缔结良缘。作为见证和促成这场奇缘的人,小青潜意识里期盼着“大团圆”的结局,除非万不得已,她不会像法海那样做出“拆散鸾凰”的“绝情事”。正因这些情由,小青的“三尺青锋”虽屡屡置许仙于瞬间毙命的险境,却始终留有千钧一发的逃命机会,否则,以她的本领,凡人许仙顷刻间便“尸骨不全”了。我们看到,闫虹羽的小青虽然也像打官司的秋菊一样,死死咬住许仙,要凭龙泉宝剑讨得一个公道,但她的整个气质尚不失女性的细腻和柔美,对许仙这个肉眼凡胎、颠三倒四的书生情种,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同情和失望,矫健的身姿折射出内心的柔韧,她的“刚”其实是一剂猛药,刺激许仙幡然悔悟,并一再用威胁的手段测试对方是真正的“心悔”,还是“口是心非”的敷衍之词。白许之盟,经此波折,确需小青这番苦苦究诘,许仙重立誓约才值得信赖。正是小青这种以“刚”致“柔”、刚柔相济的特点使“断桥”的收场显得非常自然顺畅,毫无突兀急转的勉强意味。

《白蛇传》也是梅兰芳先生的代表作,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谈道:“《断桥》上的三个演员,许仙、白蛇、青蛇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三个人的身段,互相都有呼应。如同胶漆相连,是分不开的。”②如何使人物达到情感和心灵的高度契合,令观众心悦诚服地认同夫妻、姐妹由分到合的转变,对三人而言更是无与伦比的高难挑战。配合的优劣事关得失,直接决定了整场戏和整部戏的演出效果。

丁金版《断桥》之所以整体效果最佳,关键在于演员之间心有灵犀,配合默契,杜叶二师在给各自的学生做艺术指导时,实际上已经把二人合作的经验、彼此配戏的重要节点灌输在点滴细节之中,所以,这折戏给人的印象,节奏(包括人物心理变化的节奏、音乐的节奏、武打的节奏)分明,逻辑(包括情节发展的因果逻辑、情感变化的人性逻辑、是非善恶的道德逻辑)清晰,整场演出可谓浑然天成、神完气足、情致悠远,结尾雨过天晴的抒情场面尤其动人,当白娘子唱到“小青妹扶为姐清波门转,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时,三人的表情、动作、舞台调度与伴奏音乐,唱腔设计高度和谐,真情氤氲,诗意弥漫,虽然《白蛇传》是一出悲剧,但此处就白许这场惊天动地的“仙凡恋”而言,却情意缠绵,堪称圆满。三位演员技艺精湛、气质绝佳,“小团圆”的定格造型,尤显得夫妻登对,姐妹花交相辉映,这温情脉脉、暖心悦目的画面,令人深深沉醉。在如潮的掌声中,大幕缓缓闭合,可以想象,这一刻,观众多半是相信爱情的。

如此足矣,艺术的价值不过如此,《断桥》堪称拯救爱情的典范之作。

①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张以䇇、王道编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15页。

②梅兰芳:《梅兰芳回忆录》(上),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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