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石浦志》:杜甫湖湘诗地域研究的重要史料

2018-07-18 05:28曾绍皇
杜甫研究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遗像草堂杜甫

曾绍皇

近年来,从地域文学视阈研究杜诗一直是杜甫(杜诗)研究的有效途径之一,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重要成果。大历三年冬,杜甫从湖北公安南下湖南岳阳,徘徊湘中,漂泊流寓,贫病交加,病卒潭州,结束了他忧时伤世的一生,也留下100馀首湖湘纪行诗,成为其晚年生命历程的生动展现。关于其晚年湖湘行踪,湖南地方志多有记载。笔者在湖南省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发现一部村镇方志——《凿石浦志》,其中记载了杜甫由潭州溯湘江而上赴衡州(湖南衡阳),路经凿石浦,撰写《宿凿石浦》诗以及与之相关的少陵草堂、“怀杜岩”遗迹,乡贤题咏酬唱等诸多内容,是了解杜甫湖湘行踪、深化杜诗地域研究的重要史料。关于《凿石浦志》的杜诗学价值,虽有丘良任《一部有关杜甫湘江诗研究资料的书——〈凿石浦志〉》、彭水明、鲁新民《株洲杜甫草堂考》等少数文章或简单介绍其价值、或大量引用其史料,但总体而言,学界对其价值尚重视不够。笔者不揣浅陋,就此再略作探讨,以更全面展现其史料价值。

一、《凿石浦志》的编撰、内容及其主要价值

《凿石浦志》是我国较为稀见的一部村镇方志,由清代郭寿谖、郭庆圭编辑,分六卷,共2册,清光绪30年(1904)南山书舍木活字本,藏湖南省图书馆。该书封面墨笔题“夏石珊读过”,扉页题“凿石浦志六卷”,“光绪甲辰秋九月吉日,南山书舍”牌记。四周双边,单鱼尾,版心题“凿石浦志”,标明卷次,每卷页码,并标明“光绪甲辰秋辑”“南山书舍”等出版时间、书坊信息。

关于《凿石浦志》的编校者,从卷一题“湘潭郭寿谖慵叟辑,次男庆珪同编”,卷四、五下题“湘潭郭寿谖慵叟录,三男庆环同校”,卷六下题“湘潭郭寿谖慵叟录,季子庆琛同校”等署名可知,该书辑录者为郭寿谖,编校者有郭寿谖的儿子郭庆珪、郭庆环和郭庆琛等。

《凿石浦志》共分六卷,各卷内容分别为:卷一为凿石浦图、文贞小像附题咏、凿石浦考、草堂考、庆霞寺考、佛臓传本、越贤遗志、庆霞寺捐田考、匡捐契、匡捐碑、佛背文、重修石浦草堂小引、石浦草堂善后捐碑、募修石浦草堂簿序、致同邑各绅书、怀杜岩记等;卷二为杜甫《宿凿石浦》、董庭恩《集杜》、秦鑅《谒少陵先生遗像》以及黎希杰、刘元炳、郑虎文、郑谦、旷敏本、钟颖、张九镒、郭宽章、刘元燮、刘元熙、石鹏翥、尹澍等人唱和之作,还附录有吴鸿《石浦草堂谒少陵遗像》、朱□□《谒少陵遗像草堂寄慨之作》、张泓《凿石浦》、张九钺《杜陵草堂行》、邹健《重修石浦草堂》、龙先法《凿石浦草堂》《谒杜陵草堂将之衡州》、易慎榖《游庆霞寺》《弔少陵草堂》《少陵草堂》《游凿石矶头》等与凿石浦相关的诗歌作品;卷三为“凑赀芳名”“助修芳名”,主要系重修庆霞寺的捐资名单;卷四为“沈大令讯词”,卷五为“刘大令讯详”,卷六为“上宪讯传词”“设学堂禀附”,卷四、五、六主要记载庆霞寺寺产之争及相关讯词,与杜陵草堂关系不大。总体而言,该书有关杜甫的史料主要集中在卷一和卷二,后四卷(卷三至卷六)的文学价值不大。

卷一之前湘潭吴熙所作序言简单交代了杜甫经过凿石浦、“好事者”构建杜陵草堂等相关情况:

湘水导源海阳,折而北流,迤逦至于古之建宁,千有余里矣。名胜之区,乃得西岸凿石浦焉。……盖昔有唐诗人杜工部晚岁经过,檥舟吟眺,江山春丽,感城都之故居;嚖缺宵沉,黯羁宦之幽思。此亦不过如驹过隙,如鸿印泥耳!然而,人杰者地犹灵,形徂者神固在,好事者因有杜陵草堂之构焉。厥后米颠吊诡,拜奇礓而为兄;褚书绝伦,传彩笔而入梦。摩岩千仞,过客二贤,繇是游屐登临,携樽于喁,响答空灵之峡;冷雁哀猿,路通花石之泮。盘藤杂树,云何不乐?疑赓扬水之章,吾谁与归?……

吴熙之序,骈散结合,着重阐述了四方面的内容:一是强调杜甫经过凿石浦,“檥舟吟眺”,“感城都之故居”“黯羁宦之幽思”,家国之念,身历之艰,多所感触;二是说明杜甫草堂构建之原因在于“人杰者地犹灵,形徂者神固在”,故有“好事者”“杜陵草堂之构”;三是交代米芾因凭吊杜甫遗迹而题书“怀杜岩”事,“褚书绝伦”(米芾书法深受褚遂良之影响,所题为“褚体”楷书),“摩岩千仞”;四是强调后人因缅怀“过客二贤”杜甫、米芾之胜迹,“繇是游屐登临”、“携樽于喁”,倍极景仰之情。

概言之,《凿石浦志》所载主要包括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有关凿石浦杜甫草堂之渊源来历、史料记载及其相关遗迹凭吊、诗歌酬唱的内容;二是有关庆霞寺寺产之争及其相关诉讼文献。这两个层面的内容也是《凿石浦志》最主要的价值。尤其是前者对于了解杜甫《宿凿石浦》一诗写作背景、创作时地、后世影响均颇有助益。进一步说,《凿石浦志》关于凿石浦、杜甫草堂、怀杜岩等杜诗遗迹的考证以及历代文人凭吊杜甫遗迹的诗歌酬唱,更是杜诗学史上有关某一具体诗歌(《宿凿石浦》)的详细文献,也是有关杜诗地域研究和实证研究的稀见史料,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

二、《凿石浦志》关于“凿石浦”“少陵草堂”“庆霞寺”“怀杜岩”之考释

《凿石浦志》在杜诗学史上最为重要的价值在于记载和考证了凿石浦地区有关杜甫的诸多名胜古迹,如“凿石浦”“少陵草堂”“怀杜岩”“庆霞寺”等有关杜甫遗迹的考释(“凿石浦”的考释因与《宿凿石浦》一诗的理解密切相关,放在下文讨论),充分反映了凿石浦与杜甫结下的密切关系,也从侧面凸显了诗圣杜甫在湖湘大地深受崇敬,影响广泛的接受现状。

1.“少陵草堂”考

关于杜甫草堂,全国各地百姓为纪念诗圣杜甫多有设置,其中以成都杜甫草堂最为著名。关于湖南湘潭凿石浦的杜甫草堂,文献记载较少。究竟草堂始建何时?文献亦未明载。但易慎穀《少陵草堂》一诗称“灵修恋否江潭畔,指点湘累旧有祠”一句自注称“旧有祠”指“少陵草堂”,并说草堂“在石浦庆霞寺上,考堂之建,自宋迄今,不知年代。而公之流风馀犹韵(当作韵犹)穆然于山巅水浒之外云。”据此,凿石浦杜甫草堂当建于宋代,具体时日已不可知。有学者根据米芾所题“怀杜岩”三字考证当建于“公元960年至1082年的北宋年间”,可供参考。关于“少陵草堂”,《凿石浦志》专列“草堂考”一节,引用省志、县志等内容,对“杜陵草堂”在清代的多次修缮、重建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考证。《湖南省通志》仅简单记载称:“少陵草堂在县西凿石浦,唐杜甫有《宿凿石浦》诗”;《湘潭县张志》则更为详细地交代了乾隆年间知县秦鑅、邹健募修少陵草堂的过程:

“少陵草堂在凿石浦,唐杜文贞公往来衡湘间,舣舟宿此,有诗。……潭人士为建草堂。国朝高其任刻诗,王廷绶绘像,董廷恩集杜以见志。乾隆己卯庚辰间,知县秦鑅、邹健募修。”

《湘潭县张志》不仅阐述了草堂兴建的原因是唐杜甫“往来衡湘间,舣舟宿此,有诗”,而且交代了县志中为杜甫“刻诗”“绘像”“集杜”的乡贤名字,以及乾隆己卯庚辰间知县秦鑅、邹健募修草堂的事实。《湘潭县张志补遗》又具体补充记载了清代嘉庆年间少陵草堂毁后重建的过程:

少陵草堂岁久颓败,多被侵毁。嘉庆丁丑戊寅,间邑人易仲云、相武、孟畹、慎徽等,恐古迹就湮,慨然兴复,不辞劳费,讼经各大宪。清釐故址,并倡阖邑士民捐修前栋甃回塘及河边门楼,殚心规画,旧址重新。其后栋三闲[间],别为王笃昌遵修。

《湘潭县张志补遗》强调到嘉庆年间少陵草堂“岁久颓败,多被侵毁”的现实, 邑人易仲云、易相武、易孟畹、易慎徽等人担心“古迹就湮”决定在旧址倡导重修草堂,前栋瓮回塘及河边门楼由“阖邑士民捐修”,后栋三间“别为王笃昌遵修”,这些文献对于了解凿石浦少陵草堂的历史变迁具有重要意义,也为全面了解我国杜甫草堂文献记载、存世情况提供了生动注脚。

凿石浦少陵草堂始建于宋,兴盛于康乾,毁损于晚清,至今已不存。2013年10月,湖湘文化志愿者协会的彭水明、鲁新民曾到凿石社区走访,据当地87岁高龄的仇霞林老人回忆:“我们这里都晓得凿石浦有个草堂。紧挨庆霞寺右侧,面对大河。解放前自我懂事起,就见那草堂只有一圈三合土围墙了”,“草堂占地约7分,不到1亩,土围墙残缺,看得出原有2米高。但解放初土墙只有大腿高了。”这是除《凿石浦志》文献记载外,关于少陵草堂最为直接的口述文献了。目前,凿石浦少陵草堂的恢复重建工作已纳入政府规划,不日或可旧貌重现。

2. “庆霞寺”考

庆霞寺是凿石浦地区香火繁盛的佛教胜地。杜甫夜宿凿石浦,据传所宿之地即为庆霞寺。《凿石浦志》之《庆霞寺考》一文对其发展演变、历史兴衰做了较为详尽的阐述。《佛臟传本》称“庆霞寺于大唐贞观二年丁亥秋己酉月上浣之三日寅时竖造”,始建于初唐年间(628年);而《长老录遗臟传本》则曰:

“大唐太宗贞观元年,有一善士姓龚名克巳,立念竖造茅庵,取名庆霞寺,募修如来佛像。施寺后,水田入寺,奉佛供僧,取名佛田冲,此寺之源始也。”

此处记载则强调庆霞寺为大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年)所竖造,虽与《佛臓传本》相差一年,或《长老录遗臓传本》所记为庆霞寺始建之日,而《佛臓传本》所记为竣工之日。此外,《长老录遗臓传本》还交代庆霞寺最初为善士龚克巳“竖造茅庵”,“募修如来佛像”,这是庆霞寺的源始。该《长老遗臓传本》同时记载杜甫夜宿庆霞寺的史实:“大唐工部姓杜名甫字子美,由蜀南征,爱庆霞寺山水清雅,因宿于寺,题有诗,后建草堂。”既强调杜甫是在“由蜀南征”过程中遇庆霞寺而宿,又交代杜甫宿庆霞寺的缘由在于“爱庆霞寺山水清雅”,还记载了杜甫宿庆霞寺“题有诗,后建草堂”的历史事实。杜甫之后,庆霞寺历经战乱兴衰。北宋时金兵入寇,天下大乱,但“庆霞寺僧亦无恙”,到南宋时,庆霞寺则“极零落”,至“大元登基,干戈不息,寺僧亦亡”,后有善士甘至德“重兴佛门”。元亡,“甘氏迹灭无种,庆霞荆棘蓬丛”。至明朝,“明将李文忠追元至北海还,兵楚,得安息”。据此,可知庆霞寺唐、宋、元、明之兴衰承变,也说明该寺在凿石浦之源远流长,深入人心。

3. “怀杜岩”考

如果说杜甫夜宿凿石浦并题诗抒怀,是“诗圣”杜甫与凿石浦产生联系,带给凿石浦以文化生机的肇始,那么,宋代书法家米芾因凭吊杜甫题“怀杜岩”三字于江边峭石,无疑再次给凿石浦的文化意蕴锦上添花。《凿石浦志》中虽未列专节考证“怀杜岩”,但在《凿石浦考》《庆霞寺考》和其他一些文献中均反复提及“怀杜岩”之事,以确证“怀杜岩”之真实。

“怀杜岩”曾误作“怀杜处”,《湘潭县旧志》称“宋米芾书‘怀杜处’镌石岩上”,《湖南省通志》一仍其误称“旧宋米芾书‘怀杜处’三字”。《湘潭县新志》曾加辨正曰:“凿石故有市集。杜子美宿处,米元章题曰:‘怀杜岩’。旧志‘岩’误为‘处’,顷搨摩岩乃识其字。”《凿石浦志·凿石浦考》中亦以“按语”考辨称:“府省志、方里俱误‘处’为‘岩’字,新志改正。”关于“怀杜岩”的记载,杨昭楷《募修石浦草堂序》亦有较为详细记载:“昔米南宫过草堂,于前临江石壁刊‘怀杜岩’三字,思古幽情,并传不朽,名流高致,诚未可及,迄今八百余年。”杨昭楷之序一是阐述米芾题壁之原因,强调米芾因过草堂,发“思古幽情”,在前临江石壁刊“怀杜岩”三字,能够充分反映米芾凭吊之意,思古之情;二是认为“怀杜岩”三字与杜甫《宿草石浦》一诗互为呼应,相得益彰,二者可“并传不朽,名流高致,诚未可及”,充分展现了杜甫之诗,米芾之字带给凿石浦的广泛影响。

关于“怀杜岩”,《凿石浦志》中郭寿谖所撰《怀杜岩记》更是一篇有关“怀杜岩”的专文,对于了解“怀杜岩”古迹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同治辛未,邑议修志。任一都采访者为刘冠山先生,讳肇慊,先兄寿昌同学诸生也,属谖汇稿。指旧志“怀杜处”三字,“处”字为“岩”字之讹,出所搨石印见示,丰腴刚健,确为米兰宫手书,忽忽三十年。辛丑秋,王姓强占庆霞寺基,邑侯刘仲咸司马两次履勘,谖与陈君敦吉随邑侯后,摩娑旧石,流连不忍释手。夫南宫之维舟登岸也,入草堂,谒遗像。景行贤哲,绻怀桑梓。深情逸志,发而为书。心手相印,当有一息千古之思,摹勒上石,自北宋迄今八百有馀岁矣。地处遐荒,无硕人君子表暴于世,竟令名贤胜迹沦没于荒烟蔓草间,良足悲叹。况岁庚子会匪戕勇,巨案层出,以风雅之场易而为凌竞之习,抑有心人所痛惜者乎!登斯岩也,当亦黯然已。

《怀杜岩记》为郭寿谖编撰《凿石浦志》时所撰,其主要阐述了两个层面的内容:其一为旧志“怀杜岩”误作“怀杜处”的辨正。郭寿谖曾目睹刘冠山先生“出所搨石印见示,丰腴刚健,确为米兰宫手书”,通过摩崖石刻拓片证明“处”字为“岩”字之讹。此外,在王姓强占庆霞寺寺基时,郭寿谖还曾与陈敦吉随邑侯刘仲咸实地考察怀杜岩,“摩娑旧石,流连不忍释手”。拓片与实物相印证,二者皆可实证旧志“怀杜处”之讹误。其二为登临古迹,怀古伤今。一是对米芾怀杜之情的推崇与思念。“夫南宫之维舟登岸也,入草堂,谒遗像。景行贤哲,绻怀桑梓。深情逸志,发而为书”,并认为杜甫与米芾二人“心手相印,当有一息千古之思”。二是对“怀杜岩”等名胜古迹荒废之悲叹感慨。怀杜岩“地处遐荒,无硕人君子表暴于世,竟令名贤胜迹沦没于荒烟蔓草间”,实让人悲叹;加上“岁庚子会匪戕勇,巨案层出,以风雅之场易而为凌竞之习”,直让“有心人所痛惜”,故郭寿谖文末感慨,“登斯岩也,当亦黯然已”,古今之叹,悲悼之情,溢于言表。

米芾“怀杜岩”摩崖石刻今已不存,据宋开玉《杜诗释地》之“怀杜岩”称:“50年代兴修水利时,就崖取石,题刻被炸掉。”丘良任对此更有实地详细考述:“笔者久慕凿石之名,于1986年11月初始得来此寻访诗圣遗迹。只见湘江迂曲,巨崖矗立,上面空无所存。我们访问了当地的仇姓、王姓二位老人,都说崖壁原有“怀杜崖”三个大字,五十年代初大兴水利,在此取石,被炸掉了。现江岸还有许多碎石。旁有几家民居,据说是古寺庆霞寺的遗迹,庆霞寺前后五次修建,石碑还在附近农民家。”

三、《凿石浦志》对理解杜甫《宿凿石浦》一诗的文献价值

一个地方(尤其是村镇级小地方)能有志可撰,除了这个地方人杰地灵,风景不殊之外,另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名胜古迹繁多,文化底蕴深厚。《凿石浦志》的撰写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杜甫夜宿凿石浦,撰写《宿凿石浦》一诗及其所带来的文化效应。众所周知,大历四年二月下旬,杜甫从潭州沿湘江而上,去衡州(今湖南衡阳)的过程中经凿石浦而作此诗。《凿石浦志》因此记载了有关凿石浦、杜陵草堂、“怀杜岩”等相关遗迹,以及后世乡贤因仰慕杜甫人格、凭吊杜甫遗迹的咏杜怀杜、诗词唱酬之作。反言之,《凿石浦志》所记载的这些史料也为理解杜甫及其《宿凿石浦》一诗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

2.“石浦全图”为理解《宿凿石浦》一诗提供了生动图像。《凿石浦志》中除了有关于“凿石浦”地名来源的文献考证,还附有一幅较为详细的“石浦全图”,为形象了解“凿石浦”地形地貌提供了直接的生动图像。“石浦全图”为两个半叶,合拼成凿石浦全境图像。图像上端有两处题识,右侧题“光绪甲辰秋天,倣云林山人大意”,左侧图像题“湘潭后学郭庆璧诒孙谨绘”。从全图题识可知,该图系湘潭郭庆璧绘制,绘制时间为光绪甲辰(1904)秋天,其绘制参考他人图像,“倣云林山人大意”而成,“云林山人”现已不知何人,或指元末明初画家倪瓒(倪瓒,号云林),待考。该图所绘,层次明晰,较为形象地展示了凿石浦地区的全貌。远处层峦叠嶂,山石崚嶒,苍松劲柏掩映下,亭阁村落依稀;近处江流曲折,舟楫纵横,断崖千仞立水中,摩崖石刻分明。该图将凿石浦附近主要山水地貌、村落布局等一一明示,尤其特意将宋代米芾所书“怀杜岩”摩崖石刻标明,反映出凿石浦地区百姓对杜甫的崇敬与怀念。联系具体诗歌来看,其中对夜宿凿石浦景致的描绘亦符合凿石浦图像所展示的地形地貌,于理解诗歌内容颇有助益。“早宿宾从劳,仲春江山丽”写诗人舟车劳顿,早早夜宿,却被凿石浦仲春时节壮丽的河山景色所吸引。“江山丽”是对整个凿石浦景致的整体观照和概述。仲春二月,山河解冻,万物复苏,正是湖湘景色从萧条秋冬季转为蓬勃春夏季的关键,用一“丽”字高度准确地概括了凿石浦地区的当时景致,而从石浦全图的群山、峭石、层林、高阁、宅院、曲水、远帆、舟子等景致人物的布局和构织,亦可想象杜甫当时被凿石浦景色吸引的情景。如果说,首联“仲春江山丽”是对凿石浦景致的总体概述,那么接下来二联则是对凿石浦仲春时节特有风貌的具体阐述。“飘风过无时,舟楫敢不系”,“飘风”引用《诗经·大雅·卷阿》“有卷者阿,飘风自南”,指旋风。此联写夜宿舟中,江面狂风大作之景。从石浦全图上断崖千仞,峭壁林立的江景描绘,亦可想象湘江“飘风无时”的猛烈;“回塘澹暮色,日没众星嘒”,“嘒”亦源自《诗经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指明亮。此联写诗人夜宿凿石浦所见山区江面的特有景象,展现出崇山峻岭中太阳一落山即夜幕降临,众星皎洁的场景。而从石浦全图高峻的群山与蜿蜒的江水亦可想象“日没众星嘒”的景致。应该说,从某种层面看,《宿凿石浦》对凿石浦景致的描绘与《石浦全图》对凿石浦景致的描摹,二者可以诗、图互证,都是对凿石浦某种特定景象的真实反映和客观镜像。反言之,《石浦全图》也为我们深入了解《宿凿石浦》诗提供了较为生动的图像资料。

四、《凿石浦志》所录乡贤怀古唱和诗的杜诗学意义

《凿石浦志》除了运用能查阅的方志对“凿石浦”“庆霞寺”“怀杜岩”等有关杜甫遗迹进行考释,还收录了数量繁夥的有关吟唱杜甫遗迹的乡贤怀古唱和诗文,这些诗文既是湖湘地区百姓对“诗圣”杜甫的崇敬、追慕与怀念之情的整体展现,更是杜甫精神接受史和杜诗传播史的鲜活史料,具有不同寻常的杜诗学意义。

这些怀古唱和之作,集中收录在《凿石浦志》卷二中。据统计,所录诗歌吟咏对象主要集中在凿石浦、少陵草堂(杜陵草堂、工部草堂、石浦草堂等)、少陵遗像和庆霞寺等凿石浦地区的名胜古迹。具体情况如下:

《凿石浦志》收录诗歌情况一览表

注:个别诗歌所咏涉及多个对象,以诗题所述主要对象为分类标准。

据上表可知,《凿石浦志》所录乡贤吟咏唱和诗歌作者30人(其中佚名1人),诗歌数量共36题81首(含一题多首情况),其中吟咏凿石浦4题8首,少陵草堂26题63首,少陵遗像5题9首,庆霞寺1题1首。从所录诗歌来看,多集中在对少陵草堂和少陵遗像的吟咏唱和,共有31题72首,占全部《凿石浦志》所录诗歌诗题的86.1%,诗歌首数的88.9%。这也从一侧面反映了杜甫及其少陵草堂在湖湘大地的深厚影响,是无数文人墨客凭吊怀古的主要对象之一。而从杜诗学的视角审视这些吟咏唱和之作,它们还具有了独特的杜诗学史价值。

1.“断碣残碑藏积藓,空庭古像对丛楸”:对杜甫遗迹流风余韵的凭吊与缅怀

《凿石浦志》所录诸家吟咏唱和之作,多系亲临凿石浦凭吊少陵草堂、瞻仰少陵遗像,缅怀杜甫人格精神而作,故诗歌中大量表现对杜甫遗迹流风余韵的凭吊与缅怀。秦鑅《谒少陵先生遗像四律序》称乾隆己卯秋日,其拜谒凿石浦少陵草堂时尚见有高其任书杜甫《宿凿石浦》石碑、董廷恩题《集杜诗》石碑和王廷绶摹勒杜公遗像等古迹,并称“人石流风馀韵,至今尚存”,“因思表章前哲,起废更新”,“爰赋七律数章,非徒寄思古幽情,亦愿与同志宏奖风流,追复旧规云尔”,其凭吊古迹、缅怀先贤、宏奖风流之情异常鲜明。诗歌中亦反复称:“招提小憇拂尘床,不为探幽问草堂”(其一)、“重剔藓碑遗像在,几回清磬独苍凉”(其一)、“问讯遗踪半涧阿,下车一载惜蹉跎”(其二)、“遗句不教湮片石,巍亭从此表三贤”(其四),“草堂”“藓碑”“遗像”“遗踪”“遗句”,无不与杜甫凿石浦遗踪紧密相关,至于其他人的唱和之作亦多有此类,或描摹凿石浦杜甫遗迹惨淡现状,如钟颖《和韵》“半壁云窝百尺床,千年荒草杜公堂。岩阴剔藓摹残碣,径仄扶筇过野塘”(其一)称杜公堂被“荒草”覆盖、“残碣”需剔苔藓才见;郑谦《和韵》“楼不须危阁不阿,草堂结构久蹉跎。斯文忧患谈何易,遗像糢[模]糊恨较多”(其三)称“草堂蹉跎”,“遗像模糊”;旷敏本《和韵》谓“寻踪尚剔荒苔石,步地空存古刹田”(其四);张九镒《和韵》谓“若仿浣花作图画,丰碑端不卧荒凉”(其一);邹健《重修石浦草堂》谓“残碑空在眼,白骨长青苔”(其五);易若明《游石浦草堂谒少陵遗像》谓“断碣残碑藏积藓,空庭古像对丛楸”(其一),这些诗句,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凿石浦杜甫遗迹之荒凉惨淡。或抒发凿石浦草堂零落,胜迹衰颓的感慨。如郑虎文《和韵》“每经胜迹如梭掷,为怕牢愁触眼多”(其二)、易慎榖《弔少陵草堂》“谁家废苑傍僧房,道是当年旧草堂。……残碑剥落文章古,遗像飘零岁月长”、尹澍《和韵》“兰若松林题旧句,秋风萧瑟弔空门”、僧宝池《冬夜宿庆霞寺见少陵草堂有感》“信宿山窗悲往事,草堂零落月明中”、郑谦《和韵》“为忆诗人寻石浦,最怜羁迹在回塘”(其一)、旷敏本《和韵》“名流幸有遗篇在,断岸从教弔客多”(其一)等等,皆是触目草堂胜迹零落衰颓,有感杜甫精神流风余韵,深情而发。

2.“万里兵戈悲故国,百年史笔老诗家”:对杜甫诗歌的赏鉴与评论。

如果说,凭吊和缅怀杜甫遗迹是《凿石浦志》所收录诗歌的主要取向,那么,由凭吊杜甫古迹(尤其是杜甫《宿凿石浦》一诗石碑)进而赏鉴杜甫诗歌也成为《凿石浦志》收录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在其所录诗歌中,不乏探讨杜诗艺术成就和诗史地位的议论,具有以诗评杜、论杜的文学批评史价值。具体而言,《凿石浦志》所录诗歌对杜甫诗歌的赏鉴和评价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

二是对杜甫诗歌的具体评论。胡宗愈称杜甫“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成都草堂诗碑序》),杜诗是杜甫一生身世阅历的生动展现。杜甫晚年漂泊湖湘,留下了大量湖湘纪行诗,《凿石浦志》所录诗歌中就不乏针对杜甫湖湘诗歌的评论。或肯定《宿凿石浦》等湖湘诗作的成就,如秦鑅《谒少陵先生遗像四律》“杜陵老笔满乾坤,花石空灵次第论”(其三)、旷敏本《和韵》“腐儒独自抱乾坤,楚蜀诗宜细细论”(其三),二者均认为杜甫诗歌“满乾坤”,不管是《宿凿石浦》《宿花石戍》《次空灵岸》等具体湖湘纪行诗,抑或是整个的“楚蜀诗”,都值得“细细论”。而易若明《游石浦草堂谒少陵遗像》“潇湘舟楫何年系,山斗文章此地留”(其一)、僧续遁《同伍爰山先生泊凿石谒少陵遗像》“自怜老大稷契身,一篇诗占风骚手”、邹健《重修石浦草堂》“赖有文章在,能令识者悲”、梁文钰《杜工部草堂》“诗老到此舟不发,笔与岩岫争空青”、旷敏本《和韵》“过化千年好句传,少微永夜燦湘天”(其四)等诗论则紧扣杜甫《宿凿石浦》一诗而发,甚至高赞其为“山斗文章”、独“占风骚”,“能令识者悲”、可“与岩岫争空青”、可永“燦湘天”,虽有过誉之嫌,但品鉴之意、颂扬之情亦不可抹杀。

3.“伤怀直共乾坤老,灏魄长随日月留”:对杜甫人格精神的景仰与崇慕。

不管是对杜甫遗迹的凭吊与缅怀,抑或是对杜甫诗歌的赏鉴与评价,归根到底,都源于后世文人对杜甫人格精神的肯定、景仰与崇慕。在《凿石浦志》收录诗歌中,亦多有涉及对杜甫人格精神的评论。或直接总论杜甫人格精神,如秦关《凿石浦杜陵草堂》谓“芷兰三楚地,今古一诗人”,钟颖《和韵》称“恨不旋乾与转坤,大唐人物几同论”(其三),张九镒《和韵》称“万丈光芒宗大雅,百年心迹接名贤”(其四),“今古一诗人”“大唐人物几同论”“大雅”、“名贤”均是直接性肯定和颂扬杜甫的诗歌成就与人格精神。或根据杜甫身世蹉跎的人生经历来表达崇敬与景仰之情,如刘元熙《和韵》称“鹤在樊笼凤在阿,草亭野老意蹉跎”(其二)、石鹏翥《和韵》谓“凿石稜稜送水阿,少陵身世半蹉跎”(其二)、僧宝池《冬夜宿庆霞寺见少陵草堂有感》称“杜陵老去魂应断,湘水吟残恨未穷”,无不充满对杜甫身世蹉跎的感慨与不平,甚至将其视为“鹤在樊笼凤在阿”,杜陵老去,壮志未酬,遗恨无穷,感慨中寓崇敬,不平中显景仰。有些诗歌更是联系古今人物来全方位评价杜甫,如郭宽章《和韵》其三称:

拾遗身价重乾坤,片石岩边岂足论。风度尚馀驴背像,诗情不让锦江村。水连湖岳灵兼萃,人尽曹刘气可吞。一宿浦隈时暂尔,至今社燕满柴门。

该诗认为杜甫身“重乾坤”,像似“驴背”,气吞“曹刘”(曹操和刘备),在凿石浦“片石岩边”所留诗歌根本不足概括其成就,充分体现出对杜甫人格精神全方位的景仰和崇慕。至于朱□□《谒少陵先生遗像草堂寄慨》谓“遥怜杜陵老,风涛送迟暮。白凫俱漂没,朱凤空号诉。皇英与屈贾,万古同此路”,亦是将“风涛送迟暮”的晚年杜甫与上古传说故事中千里寻夫,泪尽斑竹,跳湘江自尽的虞舜二妃娥皇、女英,以及因遭排挤毁谤而被贬流放湖湘的文学家屈原、贾谊相提并论,认为杜甫与他(她)们“万古同此路”,既同情其遭遇,又钦佩其品格。同样,张九钺《杜陵草堂行》一诗也用歌行体方式表达了相同的情感:

……中原盗贼阻不归,挈妻携子将焉依。朝吟白凫暮朱凤,岁云暮矣恒苦饥。当时将帅无严武,忍使飘零伴豺虎。谁知一宿系山川,过者思之奠椒醑。湘灵岳帝待君久,客星夜夜依南斗。地委江湖稷契身,天悬日月文章手。潭人今古重性情,作祠仍以草堂名。……

所引诗歌,前半部分归纳其挈妻携子无依之飘零生涯、乱世遭际;后半部分高颂其许身稷契,文章如日月经天之忧国情怀、人格精神。“湘灵”“岳帝”“稷”“契”等历史传说人物的着意运用,亦在侧面凸显杜甫人格精神的同等相似。僧续遁在《同伍爰山先生泊凿石谒少陵遗像》一诗中也“与公今古感沧桑”:

……君不见百年身世怅云停,岳帝湘灵待客星。戎马关山纷涕泪,至今犹有岸花亭。又不见名高前后皆无有,长沙贾傅今在否?与公今古感沧桑,嗟叹何须更回首。江影萧萧愁杀人,江月恰共江云走。

诗中再次强调“岳帝”“湘灵”“贾傅”等传说人物或历史人物,以“君不见”“又不见”两个反问句式强调了杜甫身世蹉跎,名高千古,在历史长河的叩问中展现了强烈的情感取向。易若明在《游石浦草堂谒少陵遗像》其二一诗中亦高度概括杜甫一生:“心期稷契许谁俦,迹溷江湖祗自忧。千载功名悬断简,一生事业寄孤舟。伤怀直共乾坤老,灏魄长随日月留。我向堂前惆怅久,云迟出岫水迟流。”确实,杜甫虽然“迹溷江湖”,却“心期稷契”,其“功名”“事业”,当千载流芳,其人格精神,应“直共乾坤老”“长随日月留”。故《凿石浦志》中的很多吟咏唱和者多明确表示景仰与崇慕之意。刘元熙《和韵》称“此日瓣香崇大雅,岂耽风景上花船”(其四)、邹健《重修石浦草堂》称“偶来三楚地,犹得仰高风”(其二)、龙先法《凿石草堂怀古》“叹息先生去,吟坛封暮烟”,诸如此类,无不是对杜甫人格精神的虔诚景仰与崇慕。

总之,杜甫因凿石浦有诗,凿石浦因杜甫有志。人因地方风物而诗兴盎然,地因诗人遗迹而声名显著,二者相互影响,共同构建了湖湘地域文化的丰富多彩。更为重要的是,《凿石浦志》所蕴含的大量有关杜甫遗迹、杜甫诗歌以及历代怀杜、崇杜之杜诗学史料,是湖南杜诗学的重要文献,也是杜诗地域研究和实地研究的稀见资料,值得杜甫研究者重视。

注释

①关于《凿石浦志》,丘良任在《杜甫研究论稿》中称:“凿石浦有志,多方探访,未得,最近在株洲市图书馆书库中查获。共分六卷,合装一册,光绪甲辰南山书舍刻本。”(丘良任《杜甫研究论稿》,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第154页,1998年6月第1版)其实,不仅株洲市图书馆有存,湖南省图书馆亦藏有此书。

②丘良任《杜甫研究论稿》,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53-155页。

③文见《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④从封面题识看,该志当为夏石珊藏书。夏石珊,具体生卒不详,待考。

⑤县志所载杜甫草堂主要有:同谷县子美草堂、梓州草堂、夔州瀼西草堂和东屯草堂、成都杜甫草堂和株洲少陵草堂等,其中以成都杜甫草堂最为著名。

⑥彭水明、鲁新民:《株洲杜甫草堂考》,《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⑦宋开玉:《杜诗释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61页。丘良任:《杜甫研究论稿》,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54页。

⑧丘良任《杜甫研究论稿》,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54页。

⑨(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9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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