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象

2018-07-21 03:06雷杰龙
荷城文艺 2018年2期

雷杰龙

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从天空垂下,照在台北圆山公园的一个水池上。那道光纯净、细致、温暖,像无数亮闪闪的手指抚摸着世界上最后一头战象林旺眯缝着的眼帘。在那道光芒里,战象林旺再次打量世界。狭窄的水池,坚硬的水泥台阶,台阶上的几只香蕉,苹果,身形瘦弱矮小的饲养员以及他背后的假山,假山旁的房舍,房舍里面的几只非洲狮和隔着栏杆对着狮子指指点点、吵吵嚷嚷的几个游人。世界太狭窄了,了无生趣!战象林旺不愿再看这些早已看了几十年的情景。它的眼帘下垂,下垂得只剩一道若有若无,刚好能感受得到光芒,但又能把周围的情景成功阻挡在外的细线。这就好了,眼前的世界开始退后、模糊、逐渐消逝于无形。此后,另一个世界慢慢出现。那是战象林旺无比谙熟的世界,想看见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里,它又能够在宽阔的大地上骄傲地行走。

那是一次次多么驕傲的行走啊!每一次行走都通往新奇的世界,每一次行走都那么惊心动魄!它曾走过遥远的北方大河,那条大河两旁曾经铺满和南方的大河边别无二致的莽苍森林、广阔滩涂和无边草场。那里曾是犀牛、河马、鳄鱼、老虎、狮子、麒麟、孔雀、鲲鹏以及无数种动物,当然也是自己的同类们相互角逐的广袤天地。但动物们的相互角逐和人类的相互角逐相比有何乐趣可言呢?只有人类的角逐才是值得参与的角逐,只有参与人类的角逐才能看得到真正惊心动魄的风景,只有参与人类的角逐才能领略自己内心深处勇气和恐惧最后的边界。战象林旺看到在北方大河边的平原上,它和数百头战象排列在一起,像一堵灰色的城墙,准备压向一箭之地外的战阵。那是长戈如林的战阵。厮杀前的世界那么安静,安静得只剩阳光和风的声音,安静得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它不耐烦甩了甩长鼻子,似乎想要吸进世界最后一股空气。多么舒服的空气啊,带着北方大河古老的湿润和芳香。深呼吸让它安静下来,让它看见许多和它排列在一起的战象们,它们有的也和它一样不耐烦地甩了甩长鼻子。冲锋之前,它忍不住回头张望。在大地上行走的活物中,很少有别的活物有它和同类那么宽阔高远的视野。它看见象队的背后,是大片的马队,马队的背后,是林立的人类战士的森林。密不透风的森林,没有退路,它就站在森林的第一排,是森林边缘最高大的树木。过一会儿,后面的森林就会移动上来,如果它不动,就会被推倒,践踏。它只能转过头来,面对前方的敌阵,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它的嘶吼,汇入无数雄浑尖利的嘶吼之中,它看见对面的阵列在它们的嘶吼里微微颤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第一通鼓声在后面响起,那是用象皮、马皮、麒麟皮、鳄鱼皮蒙就而成的各种皮鼓的声音。阴险狡诈的人类总是能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法子弄出各种声响,压过其它任何一种活物在大地上发出的声响。它讨厌人类,但它喜欢这种人类弄出的声响。这种声响能激发它古老的怒气,三通鼓声响过,用不着背上战士的吆喝驱策,它稳稳地迈开脚步,开始前进,一步,两步,三步,步幅越来越大,它开始加速,奔跑,冲刺。酣畅淋漓的奔跑和冲刺!微小的箭矢划过皮肤,不过擦痒而已。长戈飞来,它有时歪歪脑袋,让它飞身而过,有时用鼻子一甩,把它击向侧面。转眼,它和同伴便如凶猛的洪水,冲开了一道横列的堤坝,在对方被撕开的阵列中厮杀。碰撞、践踏、席卷。它用巨大前腿踏破一个人的脑袋,用锋利粗壮的长牙刺破一名战士的胸膛,再用长鼻子把一名马背上的骑士卷起,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再用劲往上甩,然后松开,将那位骑士高高抛向天空。那个人在空中尖叫,可周围的声音实在太多了,它听不到他的尖叫。周围的声音是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的声音,那种声音排山倒海,混乱无序,仿佛正在撕碎整个世界。它喜欢这样的声音,这能激发它更大的怒气,让它更加凶猛酣畅地冲击、践踏、席卷。

可是,在一次次冲击、碰撞、践踏、席卷之中,北方大河边的天地越来越小。温暖的天气开始变寒,湿润的风渐渐干燥,大片的森林和草场在缩小,广袤的原野被分割成越来越小的方格子,大地慢慢失去了足够它和同类纵横驰骋的战场。它开始一路南行,越过无数的山谷、河流,来到南方广阔温暖潮湿之地。在南方的大片天地中,它继续一次次行走、冲刺和厮杀。它在古印度厮杀,它和同类在战场上的事迹,记载在《吠陀经》的圣歌里。在古印度大陆上厮杀无数次之后,它一路向西,有时从陆地,有时在港口登上大船,飘过苍茫大海,登上新的陆地,在名叫波斯的战场上厮杀。在高加米拉战场上,它面对过亚历山大大帝指挥的希腊人的楔形阵。那位年轻气盛,毫无畏惧的伟大帝王,在会战前夜为了它和其余十四头战象恐惧得彻夜难眠,不得不为了消除心中的恐惧向他心中的神灵献祭。那场会战他虽然胜利了,但却为了对付它和其余十四头战象付出了惨重的伤亡。那场会战之后,它和其余幸存的几只战象便加入了亚历山大大帝的队伍。作为一只战象,只要能填饱巨大的肚子,只要能继续在战场上驰骋、厮杀,加入哪一支队伍有什么关系呢?它继续行走,这回是一路向东,向着波斯帝国属于亚洲大陆的部分,向着印度的数十个王国进发。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一路连战皆捷,但在印度丛林里的一场惨烈恶战之后,他的军队止步不前了。历史记载中说,那是因为亚历山大大帝的部下厌倦了建功立业,不愿再随他打到世界的尽头,实则却是因为连亚历山大大帝自己,即使经过对神灵的多次献祭之后,依旧无法克服对前方摩揭陀国多达六千多头的战象的恐惧。而在摩揭陀国的后面,旃陀罗笈多王国还拥有九千多头战象,亚洲丛林那么多巨大的战象,让亚历山大帝和他的同伴们着迷,也让他们颤抖,它和同类以及支撑它们生长的亚洲大地的伟力,第一次让一位试图征服世界的伟大帝王和他的伙伴们的勃勃野心化为乌有。

从印度向西折返之后,它和同类转战北非和欧洲。在北非的大海边,它和数十头战象在迦太基王国的伟大统帅汉尼拔的指挥下率先冲锋,踏破比希腊马其顿人的楔形阵还要坚固十倍的罗马军团方阵。但在北非和罗马人战斗,汉尼拔总感到吃力,于是他决定渡过直布罗陀海峡,绕道欧洲,进攻罗马人的后方。通往欧洲战场的路途无比艰险,虽然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但在战象林旺眼里,比利牛斯山、阿尔卑斯山的道路依旧白雪皑皑,尤其是阿尔卑斯山隘口的险境,依旧让它恐惧不已。在雪山之中,缓慢蠕动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那是和丛林、平原完全不同的景致。世界那么单调,只剩下一片洁白。阳光下冰雪的反光,刺得它双目发疼,让它狂躁不安。为了让它平静下来,好一阵子,驯象师不得不用绿色的布匹蒙住它的眼睛,让它在带子的牵引下慢慢前行,直到它的眼睛终于能够适应眼前的一片雪白。队伍正在缓慢行进,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充满恐惧和暴怒的嘶吼,以及那声嘶吼过后的一声巨大的,由下而上腾起的轰响。那是一只战象滚下了雪山下的深渊。队伍停顿下来,心惊胆战地注视着头顶的积雪,会不会因为这次震动引发一场雪崩将大家吞没。停顿半晌,队伍继续小心翼翼向前蠕动。终于到了最险要的那段山崖,面对崖壁外侧恐怖的深渊,它几次忍不住停下脚步。但在驯象师的安慰、吆喝下,它只能紧贴着崖壁,缓慢地迈步前行。它明白没有退路,倘若它停下脚步,拒绝前行,那它就会被凶狠的人类弄下悬崖。虽然心惊胆战,它还是成功地通过了那道隘口。下山之后,它才知道,它是数十头战象中唯一通过那道碍口的一头战象,它的其余同伴,不是掉下悬崖,便是倒毙于路途,身躯作了人类的食物。同样掉下悬崖或者倒毙于路途作了人类食物的,还有同行的1万多匹战马。作为驱策一支10万多人、1万2千多匹战马和几十头战象成功翻越阿尔卑斯山的伟大统帅,汉尼拔完成了人类战争史上的一次壮举,被载入人类的史册。可作为一头战象,林旺见识到的却是他和人类惊人的残忍。或许,从一开始,汉尼拔就清楚不可能带着1万2千匹战马和几十头战象成功翻越阿尔卑斯山,但他偏要带上它们,不是要用它们去和罗马人作战,而是要让它们为他的军队运输装备、食物、给养。不仅如此,这1万2千多匹战马和几十头战象,自身也是重要的给养之一,当他和军队需要新鲜的肉食补充体力之时,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些活动的、听话的大型动物更好的待宰之物了。史籍记载,汉尼拔这次跨越阿尔卑斯山的远征,行程近900公里,只用了33天时间就越过了无数艰难险阻的阿尔卑斯山,但下山之后,他的9万步兵、1万2千骑兵和几十头战象组成的庞大队伍只剩下2万步兵,6千多没有马的骑兵和唯一一头战象了。那头唯一成功通过阿尔卑斯山的战象就是林旺。它还记得,下山之后,在一条小河边,汉尼拔走到它面前,抬手摸着它的长鼻子,和它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它在汉尼拔的眼中看到了泪水。它还在那泪水的背后,看到了汉尼拔对罗马人烈火一般的仇恨,以及那烈火般的仇恨背后如阿尔卑斯山冰雪一般的坚硬和冷漠。它还知道,汉尼拔和它的对视,似乎有一个约定:让它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见证它和同类的付出命有所值,他将用一系列震古烁今的辉煌战绩和无数罗马人的鲜血载入人类战争史的不朽史册。它明白汉尼拔的约定,但它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难道和他说,它已经看到了他在特拉西梅诺湖战役和坎尼战役中全歼罗马大军,创造了人类战争史的经典传奇?难道和他说,罗马人在数年的惊恐之后,很快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用他对付罗马人的方式对付他的祖国迦太基;而他,将很快老去,不得不从亚平宁半岛渡海回到北非的迦太基,并在那里被年轻的罗马将军大西庇阿击败,然后遭到自己祖国的背叛,不得不流亡遥远的异国他乡,并在罗马人的追逼下不得不绝望地喝下那杯来自遥远东方的毒酒?难道和他说,作为唯一一只战象,它只有孤独而没有任何战斗的勇气和兴趣,它只能选择恰当的时机离开他,再次奔赴有其他战象和它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场?

离开汉尼拔后,它继续在亚平宁半岛上厮杀,在北非的大海边厮杀,在小亚细亚半岛上厮杀,在巴尔干半岛厮杀,在欧洲大陆厮杀,再兜了一个大圈,折返南亚大陆,在印度、斯里兰卡、孟加拉、缅甸和暹罗厮杀。在两千多年的战象生涯里,它和同伴无数次踏破对方的阵容,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军队、国王和统帅带来巨大的荣誉。在两千多年的黄金时光里,战象林旺和它的同类拥有过无数的骄傲战绩。那时,它们是陆地上最大的动物,是军队里最令人恐惧的武器。它们常被部署在战阵的中央,既是最坚固的防御核心,也是进攻时冲垮对方战阵的最强大力量。冲锋之时,它们30公里的时速、庞大如小山般的体型、强韧厚实的皮肤(有时还在全身披挂甲胄)、巨大的四足、粗壮尖利的长牙、强壮柔韧的长鼻再加上背上披甲的驭手、弓弩兵、长矛兵……数十头、上百头、上千头战象阵列一旦发起冲击,便像一列列黑压压的山峰压向敌阵。如此的阵列无坚不摧,让对方装备长矛、战斧、战刀、弓弩的步兵和骑兵方阵极难化解。而对方的阵势一旦被冲破,则会遭到象阵的无情践踏。即使那些没被象阵冲垮的敌方军阵,也会被象阵驱赶到一边,或者在象阵压迫下后退,失去原先完整的阵势,直到最后被撕裂、崩溃。除此之外,缺乏战象的敌方军队,核心机动阵列是拥有战马的骑兵,但战象恰巧是战马的天敌,无论如何训练有素的战马,都会慑于战象的威猛,胆怯恐惧,难以自制,更别说正面交锋。就算只是听到战象的嘶吼,闻到战象的气味,大批的马队便会战栗惊恐,望风披靡。在两千多年的时光里,战象林旺和它的同类享受着战场上至尊王者的尊严,一支军队里,只要有了数十头、上百头战象,一支军队便有了必胜的勇气和信心。而战象林旺,生生世世里常是主帅或者国王乘坐的那头战象,在一次次的血腥厮杀并赢得战斗的胜利后,它常常托着主帅或者国王,巡视全军,在雷鸣般响起的欢呼声中,它常常对着天空畅快怒吼,感谢神灵和大地赐予它的属于一头骄傲的战象的生命。

但在两千多年里,它和同伴也遭受过无数次挫折和失败,为对方的军队、国王和统帅送上胜利的光荣。汉尼拔死后一百多年的塔普苏斯会战中,它和同伴便遭遇了恺撒大帝的第五军团,在它和同伴冲锋时第五军团的方阵突然闪开一个通道,在它们冲过通道时,它们巨大的腿突然遭遇了无数长柄战斧的劈砍。对于战象,这是被记载进人类史册的一次耻辱性的失败,而对于凯撒和他的第五军团则是一次彪炳史册的光荣,那场会战后,战象便成为罗马第五军团永久的标志。但这不算什么,还有比这次失败荒唐可笑得多的一次次失败。一次战役中,它和它的同伴们冲锋之时突然遭遇几百头猪的尖叫,一时惊恐万分,掉头狂奔,瞬间冲乱了自己的军阵。一次战役中,它和它的同伴遭遇上千头驼峰上冒着烟火的骆驼,再次惊恐万分,四散奔逃。一次战役中,它和冲锋的同伴被诱进一条山谷,而那谷中早已挖了许多陷阱,堆了许多浇油的柴草,设立了许多栅栏机关,它们不得不在到处乱窜的烟火和四处横飞的箭雨中落荒而逃。一次战役中,它和同伴发起冲击,在距离对方阵列数百步之时,突然看到对方阵列中窜出上千只狮子,再次惊恐万分,掉头狂奔,冲乱了己方的军阵。而可笑的是,那突然出现的上千只狮子,其实都只是纸糊笔绘的狮子。战象林旺知道,一次次可笑的失败,是因为人类太狡猾,知道有效利用它们害怕猪叫、烟火和狮子的天性,更是因为它们和地球上的任何一种生命一样,内心深处都有本能的恐惧、愚痴和迷惘。而它,虽然历经轮回,战斗了千百世,却依旧无法彻底克服那种本能的恐惧、愚痴和迷惘。

但战斧的劈砍、猪的尖叫、狮子的幻影、横飞的标枪、箭矢和烟火以及大地上塌陷的陷阱这些事物都没让战象林旺遭受真正的挫败。一次次征战中的那些挫败只是军队统帅指挥调度不当而偶然造成的挫败,那样的挫败并不能真正动摇战象林旺内心的骄傲。它真正的挫败来自于在一场场战斗中發现,火枪、火炮这样的新玩意越来越多了。这些带着巨大声响、爆炸和烟火的玩意儿飞来的时候实在太快,简直无影无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防不胜防,直到它们突然撕开自己的皮肤,撕裂自己的肢体之后,才能发现它们多么恐怖!这些恐怖武器的到来宣告了战象黄昏时代的来临。幸运的只是,战象林旺在自己的黄昏时代依旧留下了最后一段美好而辉煌的战斗记忆。

那是在中南半岛的丛林中,它作为暹罗国王纳黎萱的坐骑参与了和缅甸王储帕玛哈乌拔拉的战争。那场战争,也是战象参与的最后一场值得纪念的战争。那时暹罗国的大城王朝被缅甸国灭亡,暹罗国王子纳黎萱逃离王城,不甘亡国之辱,卧薪尝胆,积蓄力量,在肯城自立为王。缅甸国王闻讯大怒,派遣王储帕玛哈乌拔拉率象兵讨伐。纳黎萱挥师迎战,他们依托东南亚的山岳丛林地带层层设伏。一次战斗,缅军进入了暹罗军的埋伏圈,在纳黎萱率领的暹罗军象兵冲击下死伤遍野,四散逃跑。纳黎萱已经取得胜利,本想就此收手,可在那时,战象林旺却和他开了个玩笑,不顾他命令停下的吆喝,撒开四蹄没命地追赶奔跑中的缅军象兵。那是因为它突然春情发作,被前面一头奔逃中的战象吸引,跟着它的气味没命追赶。看到国王的战象前冲,本已接到命令停止追击的其他暹罗军只能跟在国王后面追赶。结果,纳黎萱国王和他的军队反而陷入了大批迎击上来的缅军后续部队的围困,陷入苦战之中。混乱之中,战象林旺失去了追赶的那头战象的气味,狂躁不安。正当危急之时,刚才追赶的那只战象的气味又在远处出现了,于是,它发疯一般撞开身边的几只战象,撞开周围的人马,循着那头战象气味飘来的方向冲去。那头战象的气味近了,它已经看清了那头战象的脑袋。那头战象的驾驭者见它冲来,连忙驱象奔逃。几头缅军战象向那头战象靠拢掩护,几头缅军战象则向它冲来。眼看那头战象又将远去,它心中发急,对着那头战象发出几声嘶吼。那是召唤的嘶吼。那头奔逃中战象听到嘶吼,突然停顿,不顾驾驭者的吆喝,转过头,向它奔来。结果,那场战役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因为那头正在向战象林旺奔来的骑乘者,正是那次战役中的缅军统帅——缅甸王储帕玛哈乌拔拉。于是,两支军队的对决简化了,变成了林旺和那头战象的对决。其实这么说并不对,因为林旺和那头战象并未对决。它们只是亲昵地互相打了个照面,脑袋顶着脑袋,耳朵擦着耳朵,长鼻子绕着长鼻子,身躯靠着身躯,大腿挤着大腿厮磨了一会儿。它们干着这些事儿的时候,人类看不懂它们的举止,听不懂它们的语言,还以为它们在互相对决呢。其实那个时刻,对决的是它们背上的暹罗国王纳黎萱和缅甸王储帕玛哈乌拔拉。在它们转来转去,互相亲昵的时候,背上那两人正在以命相博,决定着两人的性命和两个王国今后近百年里的命运。结果是人们熟知的,当它们冲到面前,脑袋对着脑袋的时候,对面那头战象脑袋稍低,纳黎萱的战刀狠狠劈向帕玛哈乌拔拉,帕玛哈乌拔拉奋力举刀架住,此时的情势对帕玛哈乌拔拉不利。当林旺率先转身,横列在另外那头战象面前的时候,纳黎萱此时不得不侧着身子,情势极为不利。而帕玛哈乌拔拉乘此时机,挥刀狠狠劈向纳黎萱,纳黎萱招架不及,只能低头闪身躲过刀锋,但头盔却被帕玛哈乌拔拉的战刀砍破。之后,另外那头战象跟着林旺转身,以便和林旺的身躯靠在一起。此时,纳黎萱已经缓过劲来,在林旺的背上挺直了身子。而此时的帕玛哈乌拔拉却因刚才那一次劈砍用力太猛,身子剧烈下倾,几乎跌下了象背,刚想恢复调整姿势,又正赶上所骑战象转身,身躯又被甩到一边,要想迅速挺直身躯更加艰难,挺身立起之时,身不由己地把后背暴露给了对手。乘此时机,纳黎萱早已挥刀,凌空向他后背狠狠劈下。这一劈,帕玛哈乌拔拉避无可避,刀锋竟从他的右肩斜刺里深深劈过,几乎劈下了他的整个右肩,让他立刻毙命。帅亡兵溃,暹罗军大胜,这场纳黎萱在象战中斩杀缅甸储君帕玛哈乌拔拉的战斗就此结束,纳黎萱就此成为暹罗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民族英雄。关于这场战斗,事过之后,人类演绎出各种各样神乎其神的传奇。至今,在泰国首都曼谷以北百余公里之外的著名古城素攀府当年这场战斗发生的地方,也是当年纳黎萱劈杀帕玛哈乌拔拉的地方,还矗立着古暹罗国王纳黎萱骑着战象的雕像。这里每年都要举行战象节游行,纪念那次伟大的胜利。来这里观光旅游的人们,都对那披红戴绿装饰得色彩缤纷的象兵队列赞叹不已。而那挥刀骑象器宇轩昂的古暹罗国王纳黎萱的雕塑更是让人驻足仰目,遐想不已。对此,战象林旺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如果要说,难道能说伟大的古暹罗国王纳黎萱的那次光辉战绩,不仅来自于他的勇武,更来自它的一时发情,对缅甸王储帕玛哈乌拔拉骑乘的那头母象的发狠狂追?难道要说它因为那次发情,改变了一场战役的进程,以如此滑稽可笑的方式参与并悄然修改了人类世界上两个国家互相征战的大历史?

可无论如何,那次战斗,是战象林旺最后一次有尊严的战斗。那次战斗,暹罗国王纳黎萱收获了一个王国和那个王国之后一百多年里的和平,而它则收获了缅甸王储帕玛哈乌拔拉骑乘的那头母象,和它共度了数十年美好的时光。之后,它的日子就江河日下日益不堪了。一百多年后在印度大陆爆发的普拉赛战役中,它最后一次在战场上驰骋冲锋。那是一次血腥、凄凉、惨淡的冲锋。在英国人的火炮、来福枪面前,它和它的同伴们犹如一群纸糊的巨兽,徒有其表,不堪一击,转眼功夫便灰飞烟灭。那次战役之后,属于战象的黄昏时代拉上了最后的幕布,战象数千年的辉煌历史彻底结束了。从此,林旺失去了作为战象的所有光荣,只能在大地上苟延残喘,沦为一头搬运圆木、石料,偶尔也会到马戏团里表演的象奴。是的,它只是一头象奴了,再也不是一头骄傲的战象。数千年神灵眷顾的光荣永远消逝了,余下的时光里,即使它偶尔还会重拾战象的身份,被军队征用,参与一场战争,但它再也不是战争中能够赢得光荣的角色了。在枪炮横行的战争时代里,它只是军队后勤运输部队里的一名普通搬运工,屈辱地躲在战线的后方,在人类的呵斥下缓慢地搬运弹药、装备、给养以及各种形形色色的玩意。即使它依然渴望奔跑厮杀,但早已没有任何一位将军会组织一支象队冲锋陷阵了,因为那样,那位将军就会成为人类战争史里的笑柄。

作为大地上活得最久的一头战象,林旺参与了人类历史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大战。那是战火几乎遍及半个地球的一场大战。从泰国的一家运输公司里,林旺被征调,由一名运输工再次变身一头战象。但它并未能够就此参与战争。在泰国,征调它们的那支岛国部队来自日本列岛的一个港口城市,士兵们大多是商人的儿子,他们对做生意的兴趣远远超过打仗的兴趣。在那支部队里,作为战象的林旺和它的同伴们依旧只是一群不领薪水,只能勉强吃饱的运输工人,它们帮助那支部队倒运物资,大发横财。直到临近战争结束,由于戰事吃紧,它们才被派往战场。它们一部分被派往印度的英帕尔地区,一部分被派往缅北地区。

在缅北胡康河谷地带的万塔格山上,战象林旺走到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片战场。可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战场啊?!没有开阔的广野,只有遮天蔽日的丛林。没有足以纵横驰骋的通道,只有仅仅能够容一身通过的狭窄山道。没有堂堂的阵容,只有一路逶迤,背上压满重物的大象、马匹、水牛、山羊和猴子。是的,没错,还有猴子,连瘦小、胆怯、狡猾的猴子也背着鼓囊囊的背包,加入它们的行列来了。这真是耻辱!同样耻辱的,是队伍中那群凶残、丑陋、穿着黄色军衣、长着黄色皮肤的军人,他们的样子,并不比成群的猴子好到哪儿去。这些军人用鞭子、刺刀驱赶着它们。用枪炮战斗的年代,军人对待它们的态度再也不是对待战友的态度了,没有丝毫的尊重、同情、怜悯。而它们,也对这群叫做军人的家伙充满畏惧、蔑视、仇恨。但它们对他们不能有丝毫反抗,相比冷兵器时代,这些猥琐无耻的家伙能够更加简单轻易地结束它们的生命。在那条密林中的狭窄山路上,战象林旺每日背负着数百公斤的重物,饥一顿,饱一顿,艰难地负重而行。它一路上忍受着威胁、叫骂、鞭打,目睹着这群猴子一样的军人时不时对它的同类和其它动物们的屠杀。他们最先杀害的是走不动了的水牛、山羊马匹和大象。他们射杀它们之后便将它们肢解、食用。他们甚至把他们吃不掉的肉涂抹上食盐,再捆绑在它们背上。在行军途中,他们就曾把一只吃剩的象腿捆在它的背上,让它驮了两天,才取下吃掉。他们接着杀掉的是猴子。那是他们训练过的猴子,听他们的哨音行止。十多只调皮的猴子不听号令,在经过一个山坡时背着背囊逃进森林,把他们气得嗷嗷大叫,气急败坏地举枪射杀。他们射杀了几只猴子,但其余几只猴子逃掉了。他们肢解吃掉了杀死的那几只猴子,再把剩余的数百只猴子三五只、十余只用绳子串在一起,防止它们逃跑。用绳子串在一起的猴子行动不便,常常在路上绊倒在一起,引起猴群的混乱。猴子力气小,负重行军没几天,便有许多没法行走了。于是,他们开始处决猴子,为了节省子弹,他们用刺刀捅破它们的肚子,用战刀砍下它们的脑袋。然后,他们吃了那些猴子。吃了猴子之后,他们继续吃其它动物。战象林旺知道,两千多年前翻越阿尔卑斯山那一幕又在重演了。这帮混蛋不仅让它们搬运军需,而且也把它们作为军需,它和上百头大象,上千匹马、几百只猴子,既是帮运工,也是行走的新鲜肉食,总有一天,它们会被这群猴子一样的人吃光的。

如果不是因为一次战斗,它们真会被这群混蛋吃光。突然,一发炮弹爆炸,接着是暴风骤雨般的枪声、爆炸声,一支密林中冒出来的军队袭击了这支队伍,截断了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军队通往前线的唯一一条补给线。这支队伍乱了,动物们四处乱跑,有的跑进密林,有的滚下山崖,有的被枪弹所伤,倒在地上痛苦挣扎。那些驱赶它们的猴子一样的军人们除了被打死打伤不能跑的之外也跑了。战象林旺知道,失去了它们驮带着的给养,在莽莽原始森林中,那群人不可能跑得太远,森林中的毒蛇、猛兽、蚁群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战象林旺没跑。战斗发生的时候它正饿着肚子,背上还驮负着重物,前腿膝盖附近还被一颗子弹穿透。它早已精疲力竭,跑不动,也不想跑了。它静静地俯卧在地上,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它和其余十二头战象成了发起这次攻击的那支军队的战俘。

当它和其余十二头战象作为战利品从丛林小道来到公路上的时候,战象林旺看到了人类匪夷所思的力量。崭新宽敞的道路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芳香,路的里侧裸露着鲜红的石头和泥土,外侧堆放着同样的土石和倒伏斩断的树木藤草。在道路的前端,林旺看到了那几头奇形怪状的巨兽。它们行动缓慢,但却力大无穷,巨大爪子、强壮的臂膀、宽大坚韧的嘴巴能够把树木一口咬断,泥土一把推开,巨石一把举起,坚硬的山岗,密布的森林在它们面前全都不堪一击。那些怪兽爬到那里,崭新的道路就延伸到那里,军队就开拔到那里。随同道路一起延伸的,还有路边的钢铁管道,战象林旺不知道,那是输油管。在宽敞的道路上,除了那些开路的怪兽,还奔跑着其他几种怪兽。其中一种怪兽每侧长着五只巨大的轮子,两侧一共长着十只巨大的轮子。那种怪兽奔跑的速度极快,一点不比自己冲刺的速度慢。那种怪兽的脊背宽敞,背着一只巨大的框子,框子里能够塞满几十名士兵。那些士兵脸色黝黑,荷枪实弹,扁平宽阔的钢铁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经过的时候,战象林旺惊奇地注视着他们,他们也惊奇地睁大眼睛,向它们欢呼。那种怪兽的奔跑的时候,除了背上驮人,屁股后面还拉着一种长着两只轮子、一个身子和一根圆形钢管的玩意。林旺对那种玩意似曾相识,知道它那寒光闪闪的嘴里能够喷出撕裂一切的声响。林旺出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人类战争的崭新舞台正在它的眼前铺展,可在这新的舞台上,它早已被淘汰,不再拥有丝毫立锥之地。

在十轮大怪兽之间,偶尔还奔跑着长着四只轮子的小怪兽,那是长官们的座驾。那种小怪兽在一支军队里的位置,曾经是战象林旺们的位置。但一切都已远去,那样的小怪兽在林旺和伙伴们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常常溅起一摊泥水,泼洒在它们身上,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

一只小怪兽在它们面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将军。战象林旺后来知道,那位将军姓孙,是眼前这支军队的统帅。

孙将军走到它们面前,注视着它们,他将决定它们的命运。几个人走到他面前,向他抬手行军礼,其中一位军官向他汇报俘获它们的经过。过了一会儿,一位俘虏,他是从泰国被日军征调跟随而来的华人驯象师被喊到孙将军面前,和孙将军说了些什么。

孙将军知道,在他的军队里,这些战象毫无用处,他想放了这些战象,但驯象师说这些战象都是驯象,毫无野外生活经验,如果那样,它们将很难存活。

孙将军犹豫了,他再次注视那些战象,缓慢移步到战象林旺面前。他注视着林旺的眼睛,不知为何,眼前这头战象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战象林旺也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也似曾相识。瞬间,林旺想起来了,它好像认识这个人,即使他早已换了一副面孔,但他的目光没换,依旧是两千多年前它在成功翻越阿尔卑斯山之后在山下一条小河边见过的那两道目光。是的,那是迦太基统帅汉尼拔注视它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刀锋一般的锐利寒冷,又有火山岩浆一般的炽热温暖。战象林旺打了个响鼻,低低头,弯弯长鼻子,向老朋友表示问候。孙将军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能想起,但他的目光愈加温暖。他或许想不起那头翻越阿尔卑斯山后唯一幸存的战象,但他谙熟那个历史上著名的战例以及许多以战象为一支军队主角进行的战例,就像他諳熟如今正在进行的这场大战中许多以坦克为战场主角进行的战例。这些战象,标志着他一生里最辉煌的战绩——是他和他的军队,打败了号称“丛林之王”的日军第18师团,俘获了这些真正的“丛林之王”。孙将军喜欢这些战象,除了谙熟那些以战象为主角的战例,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他想和对手进行一场赤裸的对决,一场剔除一切武器、装备的外在因素,只以身体和智慧进行的、赤裸的、真正公平的对决,一场就如他在年青时代作为中国篮球队主力右后卫在球场上和队友一起奋力击败了菲律宾队、日本队,夺得了东亚运动会篮球冠军那样的对决。在他心中,那场对决取得的光荣,丝毫不亚于他如今在战场上取得的光荣。和那样的光荣相比,战争中的光荣已经越来越值得怀疑了。比如眼前自己正在享受着的这场胜仗,这到底是自己和战友们的光荣呢?还是美制十轮大卡车、美制C17运输机、美制M3A3“斯图亚克”轻型坦克、美制M2型105毫米榴弹炮、美制M2型汤姆逊冲锋枪、美制M1型卡宾枪的光荣?孙将军知道,一名战士,一名将军在那些注定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恐怖的杀人武器面前,已经越来越难以谈论什么真正的光荣了。孙将军知道,这次战争结束后,战争的黄昏即将降临,战士和将军的黄昏也会跟着降临。不久的将来,一个人在战争中的角色,会不会如一头战象、一匹战马一样沦落到它们今日毫不重要,毫无尊严的可怜境地呢?有谁会怜悯一位彻底无用之人呢,就像怜悯今日眼前这些无用的战象?这些昔日战场上神灵一般的斗士,被神灵抛弃之后该怎么度过自己的余生呢?只有真正的战士,才会尊重失去作战能力的战士,可能的话,还是让它们呆在部队里吧,就让它们像一位老兵,在军营里慢慢老去。想到这些,他轻叹一声,微笑着摸了摸战象林旺的鼻子,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他转身吩咐身边的副官把这些战象留在军中,并且一定要善待它们。

不久,人类第二场世界大战结束了。剩下的战争虽然还在进行,但早已和战象们毫无关系。战象林旺接下来的故事早已广为人知,它和伙伴们被孙将军带回中国。1945年,这群战象和它们的骑师跟随新一军骡马队经由滇缅公路长途跋涉回到中国。离开了野生植物繁茂的缅北和滇西,人们才意识到一头战象一顿饭需要吃掉多少东西,新一军的后勤部门为此吃尽了苦头,而战象们也不得不临时学会一些简单的表演技巧,沿途杂耍换点吆喝给自己赚点儿伙食补贴。尽管如此,漫长而艰难的旅途中,还是有六头大象因为照顾不周死在路上。当它们抵达广州时,战争结束了。在广州,包括战象林旺在内的七头战象在军中干着可有可无的工作。它们在1946年春天参与了长沙“抗战烈士纪念碑”的建造,协同工人搬运石料,它们还在马戏团进行表演,为湖南饥荒进行募捐。不久之后,新一军后勤部门实在难以维持七头战象的吃喝,不得不将其中四头战象分别送到了北京、上海、南京和长沙的动物园,而剩下包括林旺在内的三头战象,则遵照孙将军的吩咐,重新安置在广州一座公园内。

1947年,孙将军离开东北战场,被派遣到台湾从事训练部队的工作,临行之前,他没有忘记带上包含林旺在内的三头战象。由此,战象林旺在港口登上了轮船。三头战象中只有它知道自己并非第一次登上大船渡海,在它眼里,大海并无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大船并非木制,船上也不见了从前迎风鼓荡飘扬的风帆。渡海过程中,又有一头战象病死,登陆台湾岛来到高雄凤山军事基地的时候,只剩林旺和另外一头战象——母象阿沛——相依为命了。在高雄凤山军事基地,它和母象阿沛受到良好照顾,吃喝不缺,只是偶尔从事一些搬运原木、石料的简单工作。1951年,母象阿沛病逝,林旺成为当初十三头战象中唯一的存活者,同时也成为世界上最后一头活着的战象。

母象阿沛病逝后,战象林旺停止进食三天。它本想一直停止进食下去,但眼前香蕉、甘蔗、苹果、芒果、荔枝、鸭梨的芳香还是最后击败了它,帮助它再次活下去,代价则是它得继续忍受作为世界上最后的,唯一活着的一头战象必须独自忍受的孤独。

1954年秋,战象林旺离开高雄凤山军事基地,被送往台北圆山市立动物园。战象林旺记得孙将军在基地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向它举枪、敬礼,像送别一位历经沙场的老兵。在它登上大卡车前,孙将军凝视着它,目光湿润,再次向它行军礼,它也低低头,摇摇大耳朵,弯弯长鼻子,打了个响鼻,向孙将军回礼。它知道,孙将军即将失去兵权和自由,而它,将遵循孙将军为它安排的后路,听天由命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来到台北圆山动物园之后,战象林旺和当时年仅3岁的雌象马兰为伴。那时,战象林旺的名字仍然是“阿美”,园方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女性化,因此取“森林之王”之义,为它改名为“林王”,但却因为一名记者报道它入园的新闻时误将“林王”错听成音调接近的“林旺”,并将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之后,它的名字,也就是世界上最后一头战象的名字就被最后定格成“林旺”。对此,战象林旺没什么可说的,生生世世里,它有时有自己的名字,有时没有自己的名字,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样的名字,它根本不在乎。但它到台北圆山动物园并被更名“林旺”之后就名声大震,成为那座城市家喻户晓的明星却是它没想到的。无数游客慕名而来台北动物园,一睹它的风采。他们前来看它,不仅是来观看世界上最后一头战象,也是来向孙将军致敬。因为那时的孙将军已经因为子虚乌有的“兵变”事件而失去自由,他的一切战功和事迹都被当局删除。而当局却无法删除战象林旺,人们来看战象林旺,便是来看孙将军,并借此对当局曲折表达他们的不满。以理性骄傲的人类有时真是不可理喻!他们一些人常常随意删除另一些人的历史和事迹,而一些人要保存对另一些人的记忆,有时却需要借助像它这样的一头动物才能实现!

以后的日子平淡无奇。1969年,50岁的战象林旺性格大变,管理员在他的粪便中发现血丝,经诊断发现它患了大肠瘤,需要手术治疗。由于当时动物园没有麻醉大象的经验和技术,只好将它五花大绑进行手术。手术虽然成功,但战象林旺在手术过程中忍受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和恐惧。剧痛中,它的眼前出现幻觉,又看到了人类一次次对它和它的同类们进行屠杀、肢解、食用的场景,从此,它对兽医和管理员的态度变得异常恶劣,不再如以往那般温驯。

那次手术之后,剩下的日子更加难熬。自1971年起,战象林旺每年11月至次年5月间都会有一段“狂暴期”,会变得具有攻击性。为了安全与管理的考量,园方将林旺的一只脚用铁环加以固定,从此,战象林旺只能在无比局促的一隅之地转圈,这种囚徒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977年,公园扩建象栏,脚镣才得以解除。

1983年,园方为林旺举办66岁生日派对。在此之后,每年10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园方都会为林旺举办生日派对,与众多游客一同为林旺“祝寿”。 这种待遇对林旺是一种殊荣,这是人类对世界上最后一头战象赋予的殊荣。但这种殊荣对战象林旺有什么意义呢?它知道,人类永远不会真正尊重一头战象,他们永远那么虚伪,他们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以此招徕更多游客。

1986年,台北市立动物园从圆山迁往木栅区,许多台北市民驻足街道两旁观看动物们,特别是战象林旺搬家。此时的林旺早已对人类充满怀疑,不愿挪窝,数十名工作人员和兽医们折腾了一整天时间,才将它“拖”进特制的大型货柜。抵达木栅的新家后,战象林旺和母象马兰一起度过了十余年相濡以沫的时光。2002年10月,马兰因淋巴癌去世,林旺失去老伴,常常独自望着笼舍发呆。它知道,作为一头大象,它最后离去的日子不远了。

2003年2月中旬,平时不爱下水的林旺,却时常浸泡在水池里,有时甚至会泡上一整天。人们都以为那是它用身体泡在水里产生的浮力减轻自己关节炎的疼痛,却不知道那是它在水的侵泡里,在水光潋滟之中整理和重温自己生生世世的记忆。

在天晴的日子里,温暖的正午时分,它俯卧在水池里,一次次用长鼻子把水吸满,喷向自己的眼睛。它用洗净的眼,观看自己制造的彩虹。在自己制造的彩虹里,它看到自己生生世世里看到的那些奇景。在自己制造的彩虹里,它看到了两千多年前的一条道路正中,迎风站立着一位僧人。那时,它的背上,驮着古印度乔萨罗国的一位国王,而那位僧人正好挡住了国王和它前行的道路。在它和国王的身后,是一支杀气腾腾的大军,而在那位僧人的背后,则是他的家乡和祖国——弱小的迦吡罗卫国。那位怒气冲天的乔萨罗国国王,正要从那个路口经过,前去摧毁那位僧人的祖国。那时,它和背上的国王,已经第二次来到那个路口,而那位僧人,也第二次来到那个路口,如一位庄严的神灵,站在那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国王被那位阻挡的僧人说服,率军折返了。但这一次,国王不愿听从他的劝告和请求,大声呵斥他让开道路。那位僧人合掌而立,垂下眼睑,如一棵风中默然而立的菩提树。国王命武士上前将他拉到一边,但武士们走到他的面前,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犹豫着谁都不敢动手。国王恼怒,吆喝催动它上前。它走到僧人面前,那位僧人岿然不动。它想闪开那位僧人,或者把他挤到一边,但无论它怎么走,那位僧人都正好挡在它的面前,避无可避。国王发怒,命令它将那位僧人踩在脚下。它虽然是一头暴躁的战象,曾在刑场上把许多犯人,在战场上把许多敌人踩踏在脚下的战象,但面对那位僧人,它的心中却充满犹豫、温暖、敬畏和尊重。一种奇怪的情感,让它面对那位僧人仿佛面对自己的亲人。在国王的再次催逼下,它先是高高立起,差点把背上的国王甩到身下。接着,它的两条巨大的前腿落下来,但并没落在那位僧人的身上。那两条前腿落在距离那位僧人身前半步之地。然后,心中升起的一股奇怪的力量,逼迫着它不由自主地匍匐下来,像一只温顺的山羊,匍匐在那位僧人的面前。那位僧人睁开微闭的雙眼,注视着它。那是它永世难忘的眼神,清澈、透明、温暖、充满慈悲、智慧的力量。那位僧人注视着它,对它微微颔首,伸出右掌,摸了摸它的脑袋,对它默默说了几句话。那是只有它才能知晓的几句话。那几句话中,那位僧人给予它授记,他告诉它,它心地纯良,天性强记,有大无畏,但嗔心太重,它必经历生生世世的轮回,战斗,才能消泯心中嗔恨,脱离象身,转为人身,直心向道,历经劫难,终得彻悟,终得圆满。

公元2003年2月26日凌晨,战象林旺被管理员发现安详地侧卧在水池边,休克死亡,享年86岁。

但对于生死,愚蠢的人类又知道些什么啊?他们只知道为纪念它而举办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的纪念活动。他们只知道成群结队地涌入公园,留下大量的鲜花和卡片,然后又把这些无聊的玩意扫进垃圾桶。他们只知道让台北市长马英九授予林旺“台北市荣誉市民”的荣耀,连后来以贪腐闻名的“总统”陈水扁也装模作样地为它献上花圈,并在卡片写上“给我们永远的朋友,林旺”。他们只知道把林旺制作成全世界最大的亚洲象标本,放置放在园内的教育中心,供游客参观纪念。虚伪的人类,他们一边大规模消灭着大象生存的空间,一边却说什么大象是他们永远的朋友,是什么台北市的荣誉市民?就让他们把地球上所有的大型动物、珍稀动物都做成标本放在博物馆里纪念吧,就让他们把什么狗屁荣誉市民的荣誉都授予那些干燥僵硬的标本吧!作为一只战象,林旺根本不需要这些破玩意。

它只需要飞翔,乘着一道灿烂的光。它在那个水池上起飞,飞过那片巴掌大的地方,飞过那个小小的公园,飞过那座小小的城市,飞过那个小小的岛屿,飞过那片蔚蓝的海峡,飞过华东、华南的苍茫大地,飞到雄伟壮丽的云贵高原,飞到高原上一片蓝色湖泊的上方。它缓慢降落,来到这片湖泊边的一座城市上空。它继续降落,在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的森林中盘旋。一栋粉红色的建筑吸引了它的目光,它从那栋楼房的窗户飞进去,飞进了昆明的一家妇产科医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婴儿床上,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他从婴儿床和母亲的怀抱里下来,走进幼儿园,走进学前班,走进云师大附小。从云师大附小走出来,他走进云师大附中,走进建设路的一家电脑游戏厅。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打开电脑,打开《三国杀》的游戏界面。这时,身边一位少年注意到他胖胖的身材,对他笑了笑。他打量那位少年,觉得在那里见过,似乎早已相识千年。他对那位少年笑了笑。那位少年说:“我叫孙立人!”他奇怪,他怎么会叫孙立人?那位少年笑了笑:“你知道,这是一位著名抗日将军的名字,没办法,我爹姓孙,崇拜孙立人,就把我取名孙立人。没关系,就叫孙立人吧,等我长大,办身份证时,如果不喜欢这名字,再把它改了。”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两人挥起手,“啪”的一声,击掌为交。然后,他们带上耳机,开始各自的游戏。他瞥了一眼,看见孙立人打开的,是著名的二战游戏《荣誉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