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节

2018-07-22 15:01韩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当兵

韩光

1987年9月初的一个秋老虎肆虐的晌午,正在玉米地里“修理地球”的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后来证明是千真万确的、改变了我人生走向的一个关键性的抉择。

我是这年的11月12日参军的,但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其实从那天起,我就暗地里参军了。可后来在我梳理自己的人生历程时,又从记忆的仓库里惊喜地发现,我当兵的种子,却是在我六七岁那个刻骨铭心的上午埋下的,只不过它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在我十八岁时才发芽了。

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又是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就像放在锅里蒸着的馍一般。“你就是当农民的命,心甘情愿种地吧,想啥都白扯!”我爹狠呆呆的话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回响,搅得我心乱如麻,想着一个多月来所受的折磨,想起暗无天日的前景,真是欲哭无泪。

“要不,去当兵吧!”冥冥之中好像受到了神灵的指引,这个念头是突然从我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是我从来都不敢想的,冷不丁生出来倒把我吓得一哆嗦。我家没有吃皇粮的,不是不想当兵,而是这样的好事从来轮不到我家头上,我这个想法无疑是在做白日梦。

可话又说回来,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白日梦也是梦。我要当兵的念头闪电般地划过,却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在我脑壁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我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似的,就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也要到了黄河才死心。

我绝没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概,之所以咬着屎橛子不放,全怪我爹。我爹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你说东,他非说西,你说撵狗,他偏打鸡。我是他的“种儿”,不打折扣地继承了他的基因,固执起来别说十头老牛,就是再加上十头也休想拉回来。

锣不敲不响,沙锅不打不坏。我做出这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决定,确也是在走投无路后,硬让我爹给逼出来的。高考落榜本来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你想啊受十年寒窗苦,却没能金榜题名,对于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儿子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在我爹的屁股后头“修理地球”了。可我要是长得五大三粗的,对付“地球”不打怵,可我身高偏偏只有一米六多点,体重不足百斤,天天面对的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能不穷则思变吗?

我不但不折不扣地继承了我爹认死理儿的基因,连身高也跟他不相上下。看到这,可能有读者产生疑问,你爹能胜任“修理地球”的工作,你咋不行呢?我爹也精瘦精瘦的不假,浑身却净是肌肉疙瘩,这是长年累月地从事体力劳动的奖赏,我却从来没怎么干过农活,让我成年累月地与土垃坷打交道,简直能要我的小命!

1960年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爷爷在那年的夏天全身浮肿了几天,就撇下我的奶奶和我爹咽气了。我奶奶从小裹了足,干不了农活,只有十几岁的我爹便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我奶奶在世时给我讲我家的“苦难家史”时说,我爹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是起早贪黑地出工,从未耽误过一天,终于练就了一身力气,扛一麻袋的粮食那是轻松加愉快,就像麻袋里装的全是空气似的。别说让我扛一麻袋粮食了,就是扛半袋也会趔趔趄趄,没走几步准会把我压趴下的,我怎能跟我爹比呢!

作为没有离开过土地的我爹,除了有这么一把子力气外,还有一门绝活,开春时抓把土面搓搓,就知道地力怎样,该种啥庄稼,也能大致地判断出年景的好坏。1980年刚实行土地承包,我爹是没日没夜地忙活,恨不能把太阳钉在天空上。那年我家迎来个丰收年,仓房里的粮食多得都快装不下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爹没有陶醉在丰收的喜悦里,冬天他天天都挎粪筐满山遍野地捡粪,我家积的肥比邻居多老鼻子啦!

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人,多半认死理,我爹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家住在辽西的边地,属丘陵地,土薄,一锹多深就是黄色的黏土,再往下就是石砬子了,因为存不住水,十年九旱。我爹卻从不抱怨,倒把自家的地都当成了宝贝疙瘩。从播种开始,除吃饭睡觉外,我爹是披星戴月地忙活,直到颗粒归仓我爹几乎没离开田地半步,所以,不管是风调雨顺,还是遇到了干旱之年,我家打的粮食总比别人家的多。村里人不得不佩服:“别看刘老疙瘩一根筋,种地谁也比不过他。”

我一直在说我爹,这时该说说我娘了。我娘在解放前,也就是七八岁之前,可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呀!我姥家有近百垧地,在方圆百里绝对是数得着的富裕人家。解放后,我姥家被划为地主成分,房子和土地都被分了,成了“穷光蛋”。我娘十一二岁那年左腿长了个包,开始时没在意,可越长越大,这才想起去医院,医生看了病情,都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我娘回来后只能静养,可包出头后左腿却变短了,落下了残疾。“地主崽子”,走路又不利索,我娘二十大几了还没找到婆家,成了姥姥的一块心病。

此时,我爹也老大不小了,还是个光棍,我奶奶就拧着小脚来到我姥姥家,开门见山地说:“我给儿子提亲来了。”这事要搁早先头,我姥姥家的门槛,我奶奶是迈不进去的,但我姥姥家不是被打倒了嘛,早就没有了先前的威风,姥姥正为女儿的婚事发愁呢,怎能不一口答应呢!

不久,我娘便带着可怜的嫁妆,成了我爹的媳妇。开始时,我娘还能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可我长到六七岁时,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一次出工时,被生产队队长硬是给撵了回去。那时我的奶奶去世了,家里也正需要一个人喂鸡喂猪、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我娘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宅妇”,天天围着锅台转。

别看我家人口少,我娘可是个受气的主儿。我爹在外面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准拿我娘当出气筒。我娘不理论还好,一理论我爹便吹胡子瞪眼地吼起来:“你个‘地主崽子,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呀,现在天变了,我告诉你,你是翻不了天的。到我们这样根红苗正的家,你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每当我爹说这话时,我娘立马没电了,只有抹眼泪疙瘩的份儿。

时间长了,我爹说这些像倒粪似的话儿,我都能背出来。我爹没念过几天的书,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个,他能条理清晰地说出这些话,是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批斗会上学来的。这话安在我娘身上,也算活学活用吧。其实,说我娘剥削人,那真是说屈了。可谁让我娘头上顶着一个无形的帽子呢,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村子原来只有一百来户人家,都集中住在一条由北向南流去的小河的东边。后来人口多了,就在小河的西边土地上盖起了新房子。人们称东边的老住户为河东人,自然称西边的新住户为河西人了。等我记事时整个村子已有二百多户人家了。我家原来住在河东,我爹成家了才在河西盖了房子。河西村的房子大多是娶媳妇人家盖的,比较新,就像现在的新城。河东村都是老房子,就像现在的老城。当时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新婚夫妇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造小人。几年的工夫,小小子、小丫头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孩子们吃了饭,便呼朋引伴地可街桶子跑,打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可热闹的是他们,不属于我。我一出去,伙伴们就“地主婆、地主婆”地冲我乱叫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十分委屈哭着跑回家:“娘,他们老冲我喊‘地主婆!”

我娘阴沉着脸,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栓儿,你爹不是地主,娘不是地主婆,他们那是瞎叫。以后,你和妹妹在家里玩吧,别出去了。”我于是成了小小的“宅男”。小孩子是闲不住的,加上外面伙伴的喧闹声、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瞅着我娘不注意我便像泥鳅钻了出去,可玩着玩着我就被排挤了出来,又哭天摸泪地回了家。我娘气得疯了似的边狠命地打我边数叨着:“掐耳根子嘱咐你别到外边去,你就是不听,看你还长不长记性。”打得我像杀猪般的嚎,都快哭没气了,我娘才住手。

我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哭了,只不过是无声地哭,哭得肩膀头一颤一颤的,比我还厉害!我闹不太明白,我自己没听话惹了祸,也挨顿狠打,我娘的气也出了,她咋还哭呢?这把我给造傻了。我娘的眼睛哭得通红才不哭了,可能心痛起了我,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用皱巴巴的脸蹭着我的小脸蛋,哑着嗓子问:“栓儿哪疼,娘给你揉揉。”我娘新流出的泪水热热的,打湿了我的小脸,我忘记了我娘刚打我的凶样,就搬起我娘的脸,用小手轻轻擦着我娘脸上的泪水。不想,我娘的眼泪流得更汹了。

解放前,在上大学的舅舅很喜欢我娘这个最小的妹妹,假期就教我娘识字。我娘小时候长得水水灵灵的,而且还特聪明,一教就会,一点就通,如果我姥家不被打倒,说不定她能成为一名女秀才呢!

我娘和我都平静了下来,我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栓子,娘教你识字吧。”娘在地上铺了层细土,用树棍在上面写着最简单的字教我,什么“人口手”啦,什么“天地山”啦,反正一天教我一些。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一心想着玩,对我娘教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娘就深深地叹着气说:“你要能赶上你舅一个犄角,我就知足了。”

我对认字没兴趣,还想往外跑,我娘又拿出要打我的架势:“你要是再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我娘说得血淋淋的怪吓人的,我不敢跑了,但气没处撒,就学着我娘走路的样子,还一个劲地冲着我娘做鬼脸。我娘气得脸煞白煞白的,狠狠地说:“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了,咋生你这么个孽种啊!”

我闹累了,才坐在一边噘着小嘴生气,我娘也没理我,仍然不停地干活,我和我娘开始了“冷战”。有小半天,我娘都不看我一眼。我无聊极了,就坐在炕沿上踢墙,我娘也像没有看见似的。

“小梅,娘给你讲个‘瞎话好不?”我娘问我妹妹。我妹妹叫小梅。我妹妹欢蹦乱跳地鼓着小手:“好好!”我们那块管“故事”叫“瞎话”。

我娘就轻轻地咳嗽一声:“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著一个小老道……”

我嘿嘿地笑了,这可比识字有意思多了,我凑到我娘身边问:“娘,小老道一个人住在庙里不害怕吗?”

“这个小老道是坚强的小老道。”

“那他吃什么呀?”

“他自己开荒种地。”

“他不想娘吗?”

“想娘哭一会儿就好了……”

我娘在讲“瞎话”的过程中,不知被我反复打断过多少次,不知不觉间我也成了“瞎话”的创作者。听“瞎话”的时间过得就是快,一上午或一下午在没留神中就过去了。我娘肚子里的“瞎话”可真不少,每天讲两三个,就是不重样。听多了,我也记住了不少,还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二度创作。一天,我娘在讲“瞎话”之前,我突然说:“娘,我给你讲个吧!”

我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连连说:“栓儿会讲‘瞎话了,我得好好地听听!”

我也学着我娘的样子,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从前有座山,这山可高可高了,如果要是爬上去得好几天,这山上有座庙,庙可美可美了,人们都想去庙里当和尚,可谁都爬不上去,只有一个小孩却成功了……”我这个“注水”的故事讲得老长老长了,直到我嗓子讲哑了,说不出话来才结束。

我娘像是不认识我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栓儿你有讲‘瞎话的天分,以后呀你就天天在家里给娘讲‘瞎话吧。”

可当时我毕竟是个贪玩的孩子,根本不想被囚在家里,瞅我娘不留神我还是悄悄地溜了出去,不想却差点酿成了大祸。

高中三年,我是在县重点高中读完的。县重点高中是从全县招收的尖子生,能在这里上学的,都不是一般战士,可我却是“混”进来的。我念初中时成绩处在中上游,能到人才济济的重点高中上学,还真是个意外。别看我的成绩不咋地,但考高中的试题大多数我都会,就是不会的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

由于先天不足,整个高中三年我的成绩始终处在打狼边缘。高考时,我虽抱着侥幸心理想,兴许高考的试题又都是我会的呢!可老天这次没有眷顾我,我在不少试题面前缴了枪。因为我考得极其糟糕,不用等到发榜那天,我就知道我肯定落榜了。这点自知之明,我有。

考完最后一科,我知道自己的学生生涯也画上了句号。尽管心里不是个滋味,我像卸掉一个包袱似的轻轻松松地走出考场,跟要好的同学告个别,再瞅一眼生活了三年的校园,便背着行李往汽车站赶去,等了十来分钟,坐上回家的汽车。

读高中期间,我很少外出,但新华书店我是时常光顾的。手里要是有了几个零钱,便总会买一两本让自己抓心挠肝的“闲书”,三年间,我买了《暴风骤雨》《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烈火金钢》等,总共有十来种吧。我对这些书的喜爱程度超过了数理化。我天生就不是学理科的料,一上数理化头就大,如坐针毡地听完所讲内容,再横眉冷对地做一个个数理化题,使尽浑身解数,效果也不十分明显,这时便禁不住悄悄地看起了“闲书”。还异想天开地想着,如果能开个学课外书的学校该有多好啊!

当时流传着这样的两句话,一句话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另一句话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可惜这两样我一个都不占。不过,我也没什么野心,再怎么着我都会有“工作”的,那就是“修理地球”啊!同时,看了些“闲书”后,我也有手痒痒的时候,偶尔也照猫画虎地偷偷写起了“作品”,有时能写到废寝忘食。演算本没做多少道题,差不多都是我写的“作品”。

一次上化学课,我写入了迷,不知老师在我身边站了多久,反正我没发现,直到我写得手发麻了,才发现老师。老师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平时很少发火,可这次火冒三丈,把我的“作品”几把撕碎,冷笑着说:“你不把大好时光用在学习上,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照你这样,你当不上作家,也肯定能当上‘坐家了。”

我的成绩不怎么样,被老师挖苦并没触动我的灵魂,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有时我还特犯贱,三天两头不被老师数叨一顿,就像菜没放油盐一样缺滋少味的。不过,这次挨批,我还真得感谢老师,感谢的不是因为听了他的忠告,我悬崖勒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而是给我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那我就可以朝着当作家的方向努力了!

我越想越美,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当作家这条道可行。我受过母亲的训练,不大的时候就创作了改编的“口头文学”,而且还让小伙伴们听得如痴如醉,对我刮目相看,我在伙伴中的地位就是靠我的“瞎话”树里起来的!

坐在公共汽车上,我虽然有些失落,但更多想的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个即将步入农民行列的高中生将做当作家的梦了!然而,严重的现实让我不久明白,“修理地球”也不是件好差事,也不是我能胜任得了的。也正因为我在现实面前碰了壁,才不住地盘算着如何“逃离”出去。

一个多小时,在我胡思乱想中过去了。公共汽车在村口停下,我背着行李下了车。太阳离落山还有一竿子多高,我不紧不慢地向家里走去。进了家,我感到很奇怪,从来都天黑透了才收工的我爹竟然坐在炕沿上吸着“喇叭筒”。

“栓儿考煳了没有?”我娘见我放下了行李,小心着问。然后,就像我考高中那样盼着我说出奇迹来。我对我娘老叫我的小名抗议过好几年了,都十七八大小伙子了,还栓儿长栓儿短地长在嘴上,可我娘就是顽固不化,我的大名叫刘斌,从来没听我娘叫过。

我爹没吱声,却支棱起耳朵在听着,让我很受用,受了鼓舞的我一下子忘乎所以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却是新的开始。冬天来了,春天就不会远了。”我说的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考煳了,不可能上大学了,另层意思是我将开始新的生活了,这个新的生活是在广阔天地里实现我的作家梦。我娘明显地听懂了我的第一层意思,但对第二层意思的确切含义是无法明白的,这也不是她想关注的,她只关心我是否能考上大学。听了我的弦外之音,她的希望落空了,愁眉苦脸地重重叹了口气。

我喜气洋洋的神态和我娘失望的表情反差太强烈了,把我爹造愣了。看看我,又瞧瞧我娘,我爹最终相信了我娘的判断,踩了弹簧似的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有蚯蚓那么粗,一蹦有八丈高。看这架势,我知道这下坏了。记得我小时候我爹发的那次大火,也是用这个形象做前奏的,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等待现实版的“暴风骤雨”上演。

“你考得啥也不是,还有脸笑!喝了几年墨水,还跟我说起了洋话。”我爹的声音越来越高,上了年岁的窗棂吓得哗哗地山响。“我当牛做马地种地,省吃俭用地算计,一心想把你供出去,谁知你学得什么都不是,让我白白花了十年的冤枉钱,这钱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呢,你却不心疼,我原本想好了,你要是考上大学,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可你不争气,这只能怨你自己。”

我爹越说越快,唾沫星飞得老高:“书你是念到头了,要是再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连门都没有!打明个起,你就死心塌地地种庄稼吧!你也老大不小,再混几年该说媳妇顶门过日子了,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日子还有法过?!你是该给家里作些贡献了,你妹妹上高中,你弟弟上初中,快吸干我的骨髓了!”

“他爹,你就少说两句吧,栓儿没考好,指不定心里多难受呢!”一直呆愣愣的我娘这才小声说了一句。

我爹冲着我娘又瞪起了眼睛:“他这是像难受的样子吗?嬉皮笑脸的,他有今天都是你惯的,你也是罪人!”

我爹在家横行霸道惯了,又在不可理喻的气头上,我娘像深秋的寒蝉似的噤声了。

直到我爹的嗓子说哑了,对我的“批斗”才结束,他抖动着手勉强卷了一个喇叭筒,摔门出去了。

“他爹你上哪去?吃了饭再走吧。”

我爹头也没回气哼哼地说:“气都气饱了,还吃个屁!”

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我记忆中叹气是我娘的专利,不管是好事坏事,她都叹气,只不过语气里的色彩不同罢了。

“你爹今天特意早点收工,不就盼着想听到你的好消息,谁知……唉!还不去把你爹找回来,向他赔个不是。你爹呀,他太苦了!”

我没执行我娘的命令,提着自己的家当去了西屋。西屋是我和弟弟的专属领地。他上初中就住校了,这里成了我的独立王国,我铺上被褥就躺下了。

“栓兒,要不你先吃吧,你爹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没去找我爹,我娘也没再坚持。

“娘,我不饿!”其实,我的肚子早唱“空城计”了,但挨了我爹没头没脸的一顿臭损,还哪有脸吃饭呀!

我娘把门轻轻地带上,在“唉唉”的叹气声中走了。我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半年来的学习,三天的紧张考试,积攒下的疲乏一股脑儿地向我袭来,可我却睡不着。

日子过得穷苦,我爹发火是家常便饭,但发这么大的火,在我记忆中是第二次。第一次还是在我小的时候,那也是由我引起的,不过,那次比这次还要大几倍。

自从我娘夸我的“瞎话”讲得好后,我就总想找个市场显摆一下。一次趁我娘在菜园子里干活不注意,我悄悄地溜了出去。起先伙伴们不理我,我便亮出了“杀手锏”,跟他们说:“我会讲‘瞎话。”

这招挺灵的,呼啦一下他们就围了上来,孩子头铁蛋说:“你要是骗我们,你就连喊三声‘地主婆!”

我连连地点头,还跟他讨价还价了起来:“要是我讲的‘瞎话好,以后就带我一起玩!”

见铁蛋点了点头,我挑了一个最拿手的傻子买大米的“瞎话”,信心百倍地讲了起来。“瞎话”的大意是,一个傻子从集市上买回了大米,在过小河时口袋嘴开了,大米都掉进了河里,傻子就用笊篱捞,边捞边数叨:“大蛆大蛆你上笊(他管大米叫大蛆),我家媳妇要,大蛆大蛆你上笊,我家媳妇要!”结果也没捞到多少,回家挨了媳妇一顿痛打。我边说边用小手比画,伙伴们笑得前仰后合的。

讲完了,伙伴们都瞅着铁蛋,都等着他发表意见。铁蛋说:“行,你可以跟我们玩了,再讲一个‘瞎话吧。”

受了鼓舞,我再接再厉,讲了牛郎织女的“瞎话”。我讲得绘声绘色,听得伙伴们如痴如醉,讲到半道几个小女孩还哭了。我讲完,伙伴们都很佩服地接纳了我。

我娘终于发现我“失踪”了,就惊慌失措地喊我回家,伙伴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栓柱不回去,他跟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好呢!”

我娘又嘱咐了句:“好好玩,别打架!”

伙伴又说:“我们保证不打架!”

吃午饭时,我才笑逐颜开地回到家里,我娘看我跟花蝴蝶一样的小脸蛋,笑着问:“栓儿你使了什么魔法,让他们跟你玩啦?”

我就把经过如实地告诉了我娘,我娘也很高兴:“从今天起你就跟他们玩吧,不过,千万别招灾惹祸!”

可好景不长,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正在大柳下起劲地给小伙伴们讲“瞎话”时,我爹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二话不说就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的小脸蛋立即起来五个红红的杠子,火辣辣的痛,还没等我哭出声来,我爹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提起,发疯地往家走,一脚踹开院门,当时我娘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被我爹的样子吓坏了:“这是咋的啦?”

我爹将我扔到地上,劈头盖脸地打起了我娘,一边打着还一边骂道:“你个‘地主婆,不教孩子好东西,净传播封资修思想,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开始我娘还能忍住,可我爹下手太重了,打得我娘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我娘便鬼哭狼嚎起来。我爹不但没收手,却越打越起劲,要不是好心的邻居把我爹拦住,我娘准被他打个半死,就这样,我娘也足足地在炕上躺了十天半拉月才能下地。

那时我不是小嘛,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后来我才明白。当时“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到处都在抓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祸是因为我讲“瞎话”引起的。

不知是谁揭发了我娘,说她用“瞎话”传播封建迷信思想,公社要组织批斗我娘的大会。正在生产队劳动的我爹听到了风声,疯了似的赶回家,才有了上面的一幕。不久发生的事儿证明,我爹打我娘绝对是明智之举,正因为我娘挨了我爹的一顿毒打,她才没有遭到不知比挨打还要多多少倍的折磨。

第二天五点多钟,我家突然被一百多号红卫兵包围了,不管男的女的都穿着绿军装,右胳膊上戴着写有“红卫兵”的红箍,左手拿着“红宝书”,右手握着红缨枪。

当时我爹正忙活着做饭,我娘被打得不能下地了,经生产队队长同意,我爹每天下午提前一会儿下工,好给全家做饭吃。闻听屋外人声鼎沸,我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一个红卫兵头头说:“刘老疙瘩,你的地主成分的老婆,对社会主义不满,利用孩子传播封建迷信,我们红卫兵眼睛是雪亮的,要对她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现在我们就要把她带走,先在你们村进行批斗,然后再到乡里、县里批斗,直到把她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她永远不得翻身。”

红卫兵头头说的话我不能全懂,我却想象得到踏上一万只脚的后果多严重。因为我爹只踏一只脚,我娘就差点翻不了身。想到这,我哇地一声哭开了,看见我哭我的妹妹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时我爹倒显得格外沉着,对我和妹妹吼道:“小兔崽子,嚎啥?滚一边去!”然后,我爹正了正背心,大声地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坚决支持革命小将造反!但你们来晚了,昨天我就对她进行了专政,打得她满地找牙,我估计她是一时半会儿都站不起来了,你们放心,有我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看管她,她不会再起屁的!”

还别说,我爹的话还真把他们给镇住了,几个红卫兵咬了一会耳朵,红卫兵头头对我爹说:“你是贫下中农后代不假,但你已被你老婆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给俘虏了,好在你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范畴里,对你批评教育后,你仍能回到革命的阵营里,你老婆却不行,我们一定要对她进行专政!”说完,红卫兵头头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我爹卻没被吓住,怒发冲冠地吼道:“红卫兵同志,你不能血口喷人,你要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说清楚,我是怎么让她给俘虏的!”

“她传播流毒思想,你怎么早没发现呢?”

“我是顶着星星,趟着露水学大寨,为的是多打粮食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我一天工都没耽误过,难道参加农业生产有罪吗?你这样说我,是什么用心!”

“刘老疙瘩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是公认的好人。”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帮腔。“刘老疙瘩可不容易,他家里的干不了农活,孩子还都小,如果你们要把孩子他娘带走,他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红卫兵们,你们都是娘生父母养的,你们得可怜可怜他这个家呀。”……

我爹等众人不再说话了,回头冲着屋里喊道:“你个惹祸精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

“咕咚”一声,我娘从炕上摔了下来,早吓得面无血色的我娘不是滚,而是浑身筛糠地爬了出来。我爹一把将我娘拽了起来,指着我娘满脸伤痕说:“都看清楚了,昨天我差点没把她打死。”接着冲我娘吼道:“你当着红卫兵们表个态,你以后还敢不敢传播封建迷信思想了?”

我娘是吓破了胆,好一会儿挣扎着说:“不敢了!”

我爹不依不饶:“说得跟蚊子声,谁能听见,大点声,诚心实意地给红卫兵们表态。”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娘终于用尽了全身力气喊道:“不敢了!我不敢了!”

气势汹汹的红卫兵们此时面面相觑,都拿不定主意了。正在这时村支书来了,他将红卫兵头头叫到一边,两人嘀咕了好一会儿,最后村支书说:“我们村出现了宣传封建迷信思想的事,是我这个村支书失职,我今后要好好地批评教育村民们,绝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又对我爹说:“刘老疙瘩,你也表个态吧。”

那天,我爹在我心目中绝对是个人物,他清了清嗓子说:“红卫兵同志们,你们今天能饶过我屋里的,是对我的极大相信,你们放心,从现在起她就是个哑巴,如果再不知好歹,我就撕烂她的嘴!”

在村支书的陪伴下,红卫兵们走了。邻居们都说:“真悬呀,要不就家破人亡了。”

那天晚上,惊魂未定的我们全家草草地喝了些苞米面糊糊,都睡了。第二天,我睡到太阳有两竿子高时才醒,看见我娘坐在炕头抹着眼泪,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马上爬到我娘的身边用手抹着我娘不断流出的眼泪:“娘,他们不是不再来了吗?还哭啥?”

我娘把我搂进怀里:“栓儿,娘惹了大祸,你以后可要好好地听话呀!”

回想起昨晚的场面,我紧紧地抱着我娘:“娘,我听话,我不到外面玩了,再也不磨人了,我也不讲‘瞎话了。”

“栓儿,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么做就对了!”

我娘叹着气,又开始缝缝补补了。我说:“娘,你歇一会儿吧。”

娘疼爱地看了我一眼,仍不停地给我爹纳着千层底。我娘的针线活可不错,她做的鞋可耐穿了,缝补的衣服也很好看,邻居都夸她的针线活好。我娘怎么能成为坏人呢?想到这,我问:“娘,他们说你是坏人,你是吗?”

我娘吃惊地打量着我老半天,又流出了泪水:“栓儿,娘不是坏人。”

“那他们是坏人吗?”

“他们在响应号召,也不是坏人。”

娘的话把我闹糊涂了,但有一点我知道,我娘说她不是坏人,那她肯定不是坏人,坏人做坏事,我娘是一件也没做过。我娘不是坏人,我就得保护她,于是,我急中生智地说:“我当解放军,消灭坏人!”说着我还用烧火棍子当枪“哒哒哒”地射击着。

我的举动逗得我娘开怀大笑,这是我见的我娘最开心的一次。我娘擦着我流出的鼻涕:“栓儿当解放军喽,我家的小解放军可不能流着鼻涕呀,要干干净净的。”

正当我让思绪信马由缰时,院门“咣当”一声开了。不用问,是我爹回来了,接着传来了我娘摆碗筷的声音。

“栓儿,吃饭了。”

我没有吱声,也没有起来。

“不吃就拉倒,没考上大学还有脸吃。”

“他爹,你少说两句吧。”

“考不好,还不是自己的功夫没下到,能怪谁?”不一会儿,响起我爹吃饭的声音,我爹吃饭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好像是在跟谁赌气呢!

“他不吃就饿着,饿死了就当我没生他这个儿子。你别给他端饭去,可不能再惯着他了。”我爹将饭碗猛地往饭桌上一蹾,痛得饭桌呻吟起来,我家的饭桌岁数差不多跟我的岁数一般大。

我娘没有听我爹的话,端着饭碗走到我的跟前,轻轻地拍拍我:“栓儿,吃饭吧。”

我娘回到东屋后,又听我爹说:“明天起早,我就带着他到地里干活。”我知道,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饭菜的香味,馋得我直流口水,我早饿得前腔贴后腔了,摸黑端起了饭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我娘心疼我,给我盛了一大海碗高粱米饭,还放了两根淹黄瓜。我吃得那才叫个香呀,很快便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连汤也喝得一干二净。肚里有了食,困意也浓云般地袭来,我打着地动山摇的呼噜,沉沉地睡着了。

“太阳都晒腚啦,睡得还跟死猪似的,真是个百无一用的窝囊废!”声音打门口传来,越来越响,我辨别出来了,这是我爹的声音,我用力揉揉沉重的眼皮,勉强睁开带血丝的眼睛,向窗外扫了一眼,天是亮了,可太阳还在被窝里伸懒腰呢,离出来还得一会儿。

我就极小声地嘟囔道:“太阳哪出来呀?”

本以为我爹听不到的,谁知他听到了,一蹦八丈高地吼道:“太阳出来,天才亮呢;天亮了,太阳就是出来了!你个好吃懒做的小兔崽子,还学会犟嘴了,你要当户主呀!”

“你就少说几句吧,栓儿不是昨天才回来嘛,要不让他歇一天?”我娘小心地替我求情。

“啥?!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婆子,他打今个起就是个靠汗水挣吃喝的农民了,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来了。要搁往天,这时候我早到地里了,今天为了等他才晚的,还不快滚起来!”

我知道,如果再在炕上耗着,轻者继续挨我爹口诛,重者可能会受皮肉之苦,因为我知道打我这次进家,我爹就将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我极不情愿,又极卖力气地爬了起来,胡乱地穿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就赶在我爹的屁股后面向“广阔天地”出发了。

再有些日子,考上大学的同学就将阳光灿烂地走进大学校园,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放飞梦想了,这时我的“农业大学”就开课了,而这个“大学”直到我干不动了才“毕业”,否则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读”下去。这样想着,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磨磨蹭蹭的,你是在逛市场呢!”我爹回过头来,看着我教训道。

我像懒驴挨了打似的,紧蹿了几步,努力地缩短着与我爹的距离。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胶鞋和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行动起来十分费劲,但为了不再给自己找麻烦,我尽着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落下!

我爹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熟悉我家的地。我家有十亩多地,东一块西一块的,每到一块地,我爹就指着界石说:“这两块石头之间的地,就是咱家的,你要记住了。”

八点来钟,我才跟着我爹回家吃早饭。“早自习结束了。”边走,我边这样调侃地想到。这时,我才对自己上学时不用工感到了愧疚。

上午,我跟我爹将两亩多地的苞米打了农药,下午又锄完了一亩多地的大豆。这块地不是我家应分得的地,是我爹前年开荒開出来的,豆棵里的草长得十分密,锄头无法锄到,就得用手薅,地里还有不少鸡蛋大小的石头,也得一块块地扔到地头。由于要始终不停地猫腰,等锄完地,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回到家中,我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是在我娘反复的劝说下才勉强地吞掉一碗高粱米饭,然后就直挺挺地躺下呼呼睡着了。别看我是农民的儿子,但干一整天的农活,还是第一次。自从我上学后,就用“学习”这个挡箭牌成功地逃避了劳动,这回我无路可逃了,也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了。繁重的劳动绝对是治胡思乱想的好办法,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哪还有闲心呢!

在以后的十几天里,我天天像个尾巴似的跟着我爹无休无止地锄地、打药、薅草,我的后背早被灼热的阳光揭去了一层皮。当我脱了背心擦身子时,我娘心疼得直咂嘴,我爹却饱汉不知饿汉饥似的嘿嘿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好,好啊,掉了几层皮就好了!”

你听听,我爹对他亲生的儿子说这样的话,还有个当爹的样吗?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哗啦哗啦地使劲撩着水狂洗起来,干爽的地面很快变成了泥地。我爹却没反应,优哉游哉地坐在井边的柳树干上,眯着眼睛幸福地吸着烟!

说也怪,尽管我这些天一直是在劳作的煎熬中度过的,但晚上一天比一天有精神了,从不想吃就恨不得睡死过去,到每晚还能在灯下翻一会“闲书”。我爹每晚只容忍我看一个来小时的书,多一会儿他便在东屋吵吵起来:“快睡吧,没累着是吧?”

表面上看,我爹是心疼我,但知父莫如子,他是心疼电费钱。我不想与我爹发生冲突,就乖乖地关了灯。我爹能管住我用电,却管不住我的心。灯是熄了,可我的心亮着,我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难道就这样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吗?经过一段时间的冥思苦想,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好办法。虽然这个想法,被我爹很快地掐死在了萌芽状态,那个晚上我却在这个好办法的陪伴下,香甜地睡着了。

我爹起来时,我已经将所用的农具准备好了。我爹嘴角延伸出一丝笑意,没吭声。几天下来见我天天如此,我爹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笑着说:“你终于收住心了。”我爹说这样的话,表明他这是接纳了我。但他哪里知道我还有个“小九九”呢,只是时机没到,沒有说出来罢了。

一天下午锄地时,我爹表扬我了:“嗯,这样铲地还像回事!”见我爹高兴,我提议道:“爹,咱们铲到地头歇会吧。”我爹嗯了一声,就用力往前锄去,我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到了地头我爹直直腰,脱下鞋倒尽里面的土,我赶紧从兜里拿出一叠裁好的烟纸递过去:“爹,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用它卷烟吧。”这纸是我用的演算纸,为了跟我爹套近乎,是我下了不少工夫裁好的。

我爹笑得满脸都是皱纹,抖抖地接过去,并拿出一张卷了很粗的“喇叭筒”,见我爹很受用地吸着,我觉得火候到了,就说:“爹,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呗?”

我爹没言语,但表情告诉我他在用心地听着呢!

我用严肃的表情说:“爹,我想打工去!”

我爹闻听“啪”的一声将只吸了几口的烟扔到地上,眼睛瞪得有铜铃那般大:“啥?打工,打什么工,就你这小体格还想打工,那是鸡蛋往石头上撞,咱村出去打工的哪个不是膀大腰圆的,人家大把大把挣的钱是用血汗换来的,你看着眼馋了是吧,你也不好好地照照镜子,你走路都打晃呢,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不是做梦娶媳妇想得倒美吗?我说你这几天老给我溜须呢,原来你起了花花肠子,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踏踏实实种地吧。”

我爹说完拿起锄头又干了起来,见我还呆愣着,已铲出有两米远的我爹回头喊道:“你咋还像木棍子一样杵在那?干活呀,没粮吃你喝西北风呀!”

无奈,我只得乖乖地干起来。直到收工,我爹连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歇一会儿,我只好咬着牙奉陪到底。

吃晚饭时,我爹从碗架子里拎出半瓶散白酒,那酒是过年时我爹喝剩下的,一扬脖灌下了有一两酒。我爹没酒量,这种喝法我还从没看到过。他还要喝时,我娘一把夺了下来:“他爹,不年不节的,你喝尿水子干什么?(我们那管酒也叫尿水子,是贬义词),谁招你惹你了,你这是作什么妖啊!”

我爹将筷子往饭桌上“啪”地一拍,开始数叨起我来了:“念书念得不知姓什么了,不好好种地还想去打工,你以为打工钱就好挣啊,你要力气没力气,要人脉没人脉,就是个窝囊废,能挣到钱吗?我看你是嫌种地累,想到外面游手好闲地混去,要是那样的话,除非你与这个家一刀两断,否则连门都没有!”

这时,我娘听明白了,也阴沉着脸加入到讨伐我的阵营中:“栓儿,你爹说得对,你不想想咱家的地都是你爹一个人种,他多累呀?你回来了,得帮他一把呀,你要眼睁睁地累死他吗?!”

在铁的事实面前,我愧疚地低下了头,我的家境这样,我还能强词夺理吗?这场风波,在我向我爹拍着胸脯保证不再异想天开后才结束。

一连几天,我爹的脸始终没有放晴过,像是对我有多大的仇恨似的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我自知理亏也像犯人一样甘愿接受他的惩罚。是啊,我只有过分地卖力干活,才能浇灭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收大蒜那天,我和我爹一直忙活到天黑,我爹望着一堆堆起好的大蒜嘿嘿一个劲地乐,我知道明天这些蒜就能变成钞票了。果然,在饭桌上,我爹宣布了决定,明天让我和我娘到集市卖蒜。我闻听是心花怒放,自从高考回来,我就像关进笼里的小鸟一样,明天就要放风了,能不高兴吗!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爹就赶着毛驴拉着我跟我娘出发了。我村离乡里有十多里地,赶到集市上时,那里已有些买卖东西的人了,我爹在一个空地上停住车,我和我爹将满车大蒜卸下来,他就赶车回去了。按计划,他上午还要在菜园子里种白菜!

我家的大蒜个头大,前来买的人不少,三个来小时所有的大蒜都卖了出去。我娘满脸流着幸福的汗水,心满意足地说:“今年的蒜卖的钱比往年多!”我娘抻出一元钱说:“栓儿,咱们用这钱下馆子!”然后将剩的钞票仔细地卷好用手绢严严地包了,揣进了紧贴着肉皮的衣兜里。

我娘走得慢,尽管我肚子叫得开了锅,还是耐着性子陪着她走。乡里的商铺分布在由西到东的公路两旁,小饭店居多,正当我挑了一个窗明几净的小饭店准备走进去时,猛然看见新华书店的招牌,我改变了主意:“娘,你先吃,我想到书店看看。”

我娘没有太阻拦我,只是说:“都饿够呛了,快去快回。”

念初中时,我经常光顾这家书店,走进去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书店的格局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溜的柜台将书架圈到了里面,只是原来的两位老售货员变成了衣服亮丽的年轻姑娘。我直奔主题,快步走到贴有文学类标签的柜台前,绝大多数图书还是三年前就见摆着的,时间久了,书的封面粘了不少尘土,书页也微微地翻卷了起来,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我的眼睛抚摸着一个个书脊,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在《通往作家之路》一书上停了下来。

“服务员,请将这本书递给我。”我的声音里流淌着兴奋的情愫,可没能感染两位姑娘,她俩仍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唠着,其中一个还响起了清脆的笑声。我只得增加了声音的重量,终于引起了一个酒窝装满着笑意姑娘的注意,她向我迅速地扫了一眼,冰冷地问:“哪本?”

我指了指,姑娘噘着美丽的小嘴取下书,力量不轻地放在柜台上。我顾不得跟姑娘计较,迫不及待地拿过书翻看着,书里介绍了三十位作家的成才之路,国外的只占一少部分,国内的居多。当时我还不知道海明威,只知道托尔斯泰、契诃夫、奥斯特洛夫斯基等,我的关注点全在国内作家上,鲁迅、郭沫若、茅盾等著名的作家我知道些,也没大注意,但看到其他作家的介绍时,我发现了个秘密,尽管此书的定价是7角7分钱,我是铁了心要买下!

“到底买不买呀,不买就放下,书都让你给看脏了!”文学类书籍肯定是带酒窝姑娘的管辖范围,她带着怒气对我说。

我正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根本没注意她的态度,反倒笑着说:“这本书我买。”

姑娘看了一眼定价:“交钱!”

我窘迫地笑笑:“这书你给我留着,我取钱去。”虽然这样说,我还紧紧地攥着手,姑娘一把抢了过去:“书放在这,你赶快取钱呀?”

“我一会儿就回来,这书一定给我留下呀!”我边急匆匆往外走,边说。

“土老帽!”两个姑娘同时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我来到小饭店见我娘还坐在靠窗户的板凳上,见我脸上淌着汗,我娘嗔怪地说:“咋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满头大汗的。”

我踌躇一下,还是艰难地张开了口:“娘,我想买本书。”

我娘闻听反应挺激烈:“看闲书不当吃不当喝,白白糟蹋钱,别买了,赶紧吃饭回去。”

我的眼圈红了,恳求我娘说:“娘,这本书是我最需要的,您就让我买了吧,就算我求您了!”

我娘的脸阴沉了老长时间,才说:“唉!你咋还没收住心呢,要是让你爹知道了,还得吵闹啊!”但我娘还是将钱给了我。

我终于买到了书,为了惩罚自己,我跟我娘说:“娘,我不吃饭了,您吃吧。吃完,咱就回去。”我娘看了看找回来的零钱说:“我也不吃了,咱们坐车回去吧。不过,这书千万不能让你爹看到啊!”

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累,睡得比狗晚。这是我上“农业大学”后,在我爹这个严厉的老师督导下的真实生活。

我对我爹满腔怒火不假,可也不得不佩服他。他种地绝对是个好把式,如果在解放前凭这个本事,最终准会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主”的。经过一个多月的千锤百炼,我已适应了我爹的干法,也掌握了一些干活的窍门。我的饭量大了,因为不吃饱饭,就无法扛得住繁重的体力劳动,我还明显地感到,我的体格比以前壮实多了。

“嗯!只要用心,再过一两年你就成了地道的庄稼人啦!”看着我娴熟地使着农具,我爹这样评价道。

“爹,跟你比,我差远去了。”自从我买了《通往作家之路》后,我在朦朦胧胧中觉得我绝不能当一辈子庄稼人,我应该有属于我自己的天空。只不过,我还没有想好到底我该飞向哪,为了不跟我爹再发生冲突,我只好夹起尾巴,尽量讨好他,麻痹他,以便我真的飞走了少些来自他的阻力!这样想着,我倒心急火燎地想着快点读那本《通往作家之路》了。

我爹当然不知道我的心里活动,他沉浸在打造我的想法逐渐变成现实的快乐中。我爹美美地吸着烟,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你妹妹考上考不上大学都不要紧,她迟早都要嫁人的,最好你弟弟能考上大学。他考上大学就端公家的饭碗了,再过几年你娶上媳妇,我就没有负担了。”重男轻女,在我们那里自古已然根深蒂固,我爹的话我听着很反感,但我不想跟他争论,因为我妹妹学习比我好,考大学没问题。

“爹,你给我指明了前进方向,我要在你的指引下奋勇前进!”

我的溜须赤裸裸,我爹先初露出很舒坦的表情,可马上脸就阴了下去:“我可跟你说,你不要再生什么花花肠子,你就是个农民的命,你得认命,再想三想四的,到头来鸡飞蛋打!”

“没考上大学,怪我,我认命!”我表情沉重地说!

我爹歇够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我教你个绝活吧!”

我没吱声,又不得不用眼神鼓励我爹说下去,我爹走进苞米地,在一个粗壮的玉米棵前蹲了下去,我也挨着我爹旁边蹲下。我爹说:“它能长这么好,一是种子好,二是粪肥足。光用化肥不行,不是心疼钱,老用化肥土地就慢慢地板结了。等忙完这阵子,我领你去打草积肥。咱这山洼里净是草,割下来沤肥,都是好肥料!”

“爹,这种积肥的办法好!到时候你领着我打草吧,今年咱准保能比往年积的肥多!”

我爹畅快地笑了:“好小子,知道往種地上用劲了。”爹又说:“我开始教你绝活了。”

“刚才说的打草积肥不是绝活吗?”

我爹狡猾地笑了:“这个道理庄稼人都知道,不算绝活,只不过人家怕费力气,所以很少像咱家这样做了。可我的绝活是绝大多数庄稼人都没学会的,这也是我多年与庄稼打交道悟出来的。”

我被我爹玄玄乎乎的话给弄糊涂了,只得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我爹神秘地说:“你听到这棵苞米发出的‘咔嚓咔嚓的生长声了吗?”

我用心地听了一会儿,除了听到叶子在微风中轻轻的摩擦声外,再也没有听到别的声音。我不服气,又用劲地抠抠耳朵,再用心听了一会,可还是没听到,只得茫然地摇摇头。

我爹非常自豪地说:“我料你听不到,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呀!对待庄稼就像对待儿女一样,你得把它捧在手上,你对它好,它才发出欢蹦乱跳的咔嚓咔嚓生长声!”

“爹,你把我捧在手上了吗?”我爹的比喻让我不服气!

“我哪对你不好呢!”我爹动气了,“自打你上学,我就没让你下过地,只要张口要钱,从来没有为难过你。咱村几个跟你伴对伴的,有几个能念完高中的。你想往外跑我不同意,也是为了你着想呀,你体格弱,能干啥?在我眼皮底下,我才放心呀!”

我爹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在了我的心上,我有些读懂了我爹的良苦用心,可好像老有一个遥远的声音有召唤着我,鼓动着我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必须面对的现实!不用问,我在这种心境的支配下,根本听不到“咔嚓咔嚓”声的。

伏天到了,天更闷热了,我家所有的地都收拾得跟镜子面似的,一棵杂草都没有,这时最重要的事就是打农药了。打农药多半在炎热的中午,这时虫子也晒蔫了,闻到农药死得快。打农药的活可不好干,必须穿着得严严实实的,否则叶子会在身上割出一条条红色的道子,不仅火辣辣的痛,还奇痒难忍。我因为穿着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泡透了,满身却被捂出一层痱子。

看到我打完一垄地后,浑身像水洗似的,我爹也心痛,说:“雨季快到了,等下了雨就可以喘口气了。”

我爹这话正中我的下怀,这下可有时间看那本让我垂涎三尺的《通往作家之路》的书了。可我家那儿要想盼来一场大雨可不容易,赶上大旱之年一两个月天空晴得连一个云彩丝都没有,庄稼都要旱着了,虽然总会盼来一场雨,要是下得太晚了,只能收获很少的一些粮食。遇到旱年,邻居们都会唉声叹气地发愁。入伏以来有二十来天没下雨了,我也加入到盼雨的行列中。每天起来,或者晚上临睡前,我都抬头认真地望望天,希望看到翻滚的乌云,可每次都失望了。

有天半夜,我正在梦乡香甜地睡着的时候,被隆隆的雷声惊醒了,我顾不上穿鞋就蹿了出去,见天阴得跟黑锅底似的,火龙般的闪电像烧红的利刃将天空划破了,紧接着铜钱般大小的雨点便密密地砸了下来,起先地面被砸出了一个个深坑,再后来地上就有了积水。这场突然到来的雨,下得可真猛啊!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我爹从房后面跑了回来,见我站在门口,也停了下来。“雨下得正是时候,大地太需要雨了。雨过天晴,太阳高照时你就能听到庄稼咔嚓咔嚓拔节声!”停了一会,我爹又说:“刚才我把咱家的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啥事没有,睡觉吧!”

我因为终于盼到下雨了,异常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我回到西屋拉着了电灯,我明目张胆地看起《通往作家之路》来。

“睡觉吧!”我爹说。

“明天又不下地,就让栓儿看会书吧。”我娘说。

我爹没再说话,我的心更踏实了。买这本书时,我不是说发现一个秘密吗?现在我告诉你那是个什么秘密吧,在这三十个作家中,我惊喜地发现,像写《野火春风斗古城》的李英儒,写《林海雪原》的曲波,写出《谁是最可爱的人》《东方》的魏巍,写出《三千里江山》《荔枝蜜》的杨朔,写出《高山下的花环》的李存葆,写出《射天狼》的朱苏进……他们都是军人,都是有文化又喜欢文学的军人。我的眼睛像是粘在书页上一样,被这些军旅作家的成长足迹牵着走。

天亮时,我将有关军旅作家的部分看完了。此时,雨还可着劲地下着。放下书,揉揉干涩的眼睛,我真想高声地唱几句,我觉得自己像贫困潦倒的人,遇到肯慷慨解囊的好友一样,我有希望,我有方向了,我有救了!一个梦想的种子在我心田里发芽了!

我娘喊我吃饭时,见我两眼熬得通红,心疼地说:“怎么这样不要命,如果念书时这样用功多好呀!”

我说:“要是考大学兴许束缚我呢,我发现了让我大有作为的天地了。”

我爹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看了一宿書,看着魔了,以后别看了。”

我怕自己露了马脚,赶紧给我爹溜须道:“爹,我是说当个庄稼人确实不错!”

我爹闻听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提醒了我一句:“你可不能打歪主意呀!”我赶紧一脸严肃地说:“哪能呢,我还想早日听到庄稼的咔嚓咔嚓声呢!”

我爹的脸上渐渐地露出格外舒坦的笑容。

雨一直下到下午一两点钟才停下来。用我爹的话讲,这雨是下透了!下午,我跟我爹在家收拾了一下农具,闲时我又将《通往作家之路》温习了一遍。

雨过天晴的第二天是个大曝天,我爹吃早饭时告诉我,中午咱俩得到地里看看了,你不是想听咔嚓咔嚓声吗,这个时候是最佳时间!

太阳像个燃得正旺的大火球,我和我爹的衣服早湿透了,检查了一圈自家的地后,我爹很满意,这场透雨让粪肥充足的庄稼显得越发精神啦!

最后,我和我爹来到苞米地里,他指着那棵我没听到“咔嚓咔嚓”声的大棵玉米秧说:“蹲下来,听吧!”

我朝圣般地蹲了下来,之所以这样心诚,不单是想听到咔嚓声,更主要的是我将庄稼的拔节声与我的文学梦等同起来,我是用听我的文学梦拔节声心情,来听庄稼的拔节声的——我希望我能听到,这对我很重要!

按照我爹教给我的方法,我把这棵苞米想象成了自己的“儿子”。 我这样想象着:“儿子被棒在了我的手中,我正爱抚地摸着他光溜溜的屁股蛋!”

然而,我听了很久,没有听到,看着我极其失望的表情,我爹安慰我:“哪能一下子就听到呢!得与庄稼朝夕相处呀,得把它装进心里,这样才能把它的脾气秉性摸得透透的。我早已听到了这棵苞米的拔节声,它发出的声音格外清脆,这声音表达出了格外欢乐的意思,那是充满喜悦的声音。”

我当农民的合格证还没拿到呢,现在我是不可能听到庄稼的拔节声了。不过,正像要当一个好农民得有个漫长的过程一样,我要实现文学梦也得有个艰辛的跋涉过程,也许这辈子也听不到我的文学梦拔节声,但我决心把这个梦做到底,就算颗粒无收,也要坚持到底。这样想着,我要当兵去的念头顽固不化地刀刻斧削地在我的脑壁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这天是开头说的那一天。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胸膛里跳动着熊熊的憧憬火苗。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白天训练,晚上創作,一篇篇小说发在了杂志上。

可是这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呢!我怎么能实现当兵的愿望呢?当时当兵不是件容易的事,名额多半都让吃商品粮的适龄青年占去了,因为他们复员回来可以安排工作,都想方设法当兵。我没有靠山,怎么能当得上呢!

我在这道难题面前束手无策了。

有了心事,我的饭量大不如从前,我娘就悄悄地问我:“栓儿,你心里装着啥事吧?”

我心虚,却连连否认:“没有,没有!”

从我娘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不相信,但她叹了会气,也没再追问,只是说:“没有就好,有事得跟娘说说,别憋出病来!”

我娘看出我有心事还好,要是我爹发现可就麻烦了。我得装,装得跟从前一样,才不至于引起我爹的注意,从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吃饭时,我使劲往嘴里填,虽然如同嚼蜡,还是装出吃得很香甜的样子,干活的时候我拼命干,几乎快累散架子了。还好,我戴着面具装出的假象,还真将我爹给蒙蔽住了,愣没被他的火眼金睛识破!

干了一天活累得够呛,晚上我在炕上却翻来覆去地烙起了烧饼。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脑海里写满了问号!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为当兵没门路愁得不行时,突然想起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我急忙拿出了毕业纪念册,从头翻看着。有的同学父亲当镇长,有的同学父亲当厂长,有的同学父亲当校长,更多是“白丁”,这些人肯定帮不上我的忙,刚才还快活的心情倒愈发沉重了,就在快翻完时,我像发现了新大陆般睁大了眼睛。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唐颖的父亲名字上。唐颖的父亲叫唐英武,是县人民武装部部长。

唐颖老家在杭州西子湖畔,十来岁上随军走南闯北,她既有南方水乡的清秀,又有北方人的豪爽,人聪明却不愿意学习,因为她不愁前程。我和唐颖的境况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根本没有交集,可有些事却很怪,她对我倒有些刮目相看。她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我不但在自己所学的课程中只有语文一枝独秀,而且就是在班里甚至在全学年组也算是有号的。那次我挨化学老师批了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生》放到我的桌上,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她落落大方地说:“化学老师的话说得也太重了,上化学课学语文也没啥大错,以后注意就行了。”我想当兵,她可能是我唯一一棵救命的稻草。然而,仅凭一点点同学之谊,她能帮我吗?

经过几天的煎熬,我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地赌一把。白天我当牛做马地干了一整天的活,我看到我爹的表情因此十分生动。晚饭后,我跟我爹请假:“爹,我明天得去趟县城,取毕业证书。”毕业证书,在高考前就拿到手了,我这是在撒谎,要不没有去的理由。

我爹眯着眼,好像在掂量我这话的分量,然后又狡猾地看了我一眼:“当农民要它干什么?去了还得搭路费,就是在家啥也不做也比去强。”说完,我爹紧紧地闭上了嘴巴,表明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求援地望着我娘,我娘努了努力才说:“他爹,栓儿念了一回书,是要有个凭证,就算没用,留个念想也好。”

“爹,我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我赶忙向我爹保证。

“行吧!”我爹终于十分不情愿地答应了。

夜里我又失眠了。我爹是给我开了通行证,但如果要唐颖旅游去了呢,只得白跑一趟,如果她没出远门,却没找到她,也是做了无用功,如果见到了她,而她却不肯帮助,也是水中捞月!当然了,如果能顺利见到她,她又念及同学一场,满口答应了下来,那我就不虚此行了,收获了一个天大的惊喜,可这种情况只占四分之一!我不停地胡思乱想着,心里比乱麻还乱!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想到最后,我反问自己,你都跟你爹请了假,就冲这四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去一趟!我睁着两眼,直到晨光爬上了窗棂。

我象征性地吃了点饭,就赶往公共汽车站点。好在没等多久,我就坐上了车。车开动了,我生出一种逃离的快感,期待着此行能掀开我人生的崭新一页,同时也隐约产生了另外一种朦胧的期待……

到了县城。下车后,我站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景物,生出故地重游的感慨,但我没心思抒情,赶紧向唐颖家住的方向走去。她家在县委机关住宅楼里,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程。

到了住宅楼,我正张望时,门卫老大爷从收发室走了出来:“你找谁?”

“我找唐颖,她爸是人武部长。”

“你是谁?”

“我是她高中同学,我叫刘斌。”

“从乡下赶来的?”

我点点头。

“到一边站着,我问问。”

老大爷进了屋,操起了电话。

“你叫刘什么来着?她跟她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老大爷出来了,这样告诉我。

“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着急了。

“我哪里知道,今天是星期天,说不准逛商店去了。你别站在这碍事,到树荫里待着吧。”

我被老大爷撵到了离大门口不远的垂柳下。这个老大爷人生练历真到了火候,一眼就看出了我是乡下人。城乡差别真的很大呀!这样想着我不由得打量起自己的装束来了,这一打量不要紧,窘得我浑身是汗,原来穿着的裤子上还有不少泥点子呢。这也太粗心了,找条干净点的裤子多好呀。我弯下腰用手搓起来。

“妈,咱们中午就吃煮玉米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我直起腰从树枝缝隙望过去,只见唐颖推着一辆精巧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几个玉米和一些青菜,她穿着白色的纱裙,脚下是白色的半高跟皮凉鞋,披肩的秀发微微地飘动着,愈发显得亭亭玉立了,像位美丽的天使。跟她并肩走着的是一位体态端庄的中年妇女,不用问准是唐颖的母亲了。

我傻了似的看着她走过,又见她向大门口走去,这时我才想起自己的要紧事,就从树丛里蹿了出去:“唐颖!”

唐颖闻声转过头来,这时我已窘迫地走到离她两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刘斌!”唐颖惊喜地叫道,“妈,这是我高中同学。”

唐颖的母亲微笑着:“噢。”又瞅瞅女儿说:“让你同学到家里坐坐吧!”

“阿姨,我跟唐颖说点事,不进屋了。”我感到自己无地自容。

唐颖的母亲接过自行车头里走了,唐颖轻盈地笑了,指着不远处的凉亭说:“走,到那里坐坐吧。”

“看你晒得这个黑呀,回去就下地干活了吧,累够呛吧?”我俩在凉亭的水泥凳上坐下,她说。

不知怎的,我的眼睛酸酸的,我低下头说:“农村人不种庄稼哪行!唐颖,我来找你,想让你帮个忙。”说到这里我抬起头红着脸说:“我想求你父亲帮我说说,让我去当兵。”

唐颖平静地看着我,想了想说:“对于你来说,当兵还真是个出路。”

“种地很苦,我不怕,但我不甘心,觉得这不是我要的生活。”不争气的泪水从我的眼里流了出来。

唐颖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上班了吗?”沉默了一会儿,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高考完没几天就上班了,我在县团委工作,挺自在的。”

“嘟嘟!”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唐颖一下子弹了起来,兴奋地说:“走,我让你见见我的父亲。”

吉普车停在了县委机关住宅楼大门口,我们来到车前,司机探出头来,说:“小颖,家里来客人了?”

“不,这是我高中的同学。”

司机有四十多岁,他上下打量我一下,就缩回头去了。

“我爸来了。”顺着唐颖的视线,我看见一个拎着公文包的魁梧中年人走了过来。

“爸,这是我同学刘斌!”

“听你妈说了,咋不让同学进屋坐坐?”

唐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而是把父亲拉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父亲一边听一边打量着我。

不一会儿,父女俩走了过来。“你想当兵?保卫祖国好啊。”

“我家没门子,我怕是报国无门。”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吃熊心豹子胆了吧,要不咋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部长宽容地笑了:“你的身体有点弱呀,当兵能吃得了苦吗?”

“部长,我叫刘斌,文武斌,上学时净学‘文了,当兵该学‘武了,有文又有武,这就是‘斌字,也就是文武双全了。我的体格是弱了点,当兵之前还有一段时间,我多干点农活,体格一定更棒的!”

部长被我的话逗乐了,点点头说:“当兵对你来说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干得好,当兵第二年就可以考军校,你是高中毕业生,应该没问题,考上军校你就鲤鱼跳龙门了。刘斌,我记住你了。”说到这,部长转向女儿:“我还要到一个镇上检查工作。小颖,你陪陪同学吧。”

吉普车开走了,我还呆呆地望着,直到它拐弯看不到了。此时,我真想蹦起来,惊喜地叫上几声,当了兵就能考军校,考上军校我就彻底离开了困苦的处境,这是我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呀,真想得意忘形一把!可转念又想到,部长虽给我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可也只说记住我了,他能帮忙吗?我心里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对唐颖说:“你看,我当兵的事有谱吗?”

“我爸不说记住你了吗?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爸的事我一向不管,但这事我会用心的,至于结果怎样,还得看今年征兵的名额呀!你着急也没用,该干啥干啥吧!”

“看在同学的分儿上,你多费心吧,我得回去了。”

“你咋成了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了!”唐颖银铃般地笑了,“好不容易来一回,我陪你转转,上学时你也没怎么转吧?”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娘要惦念了。”我不容置疑地说。

“好吧,我送你出车站!”

“不用,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了。”其实,我说的是假话,还真盼望能与她单独走走。

“你太外道了,遇事想到我,就是对我的信任,我送你是对你信任的回报!”

我心里乐开了花。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因为上学时就没怎么说过话,况且生活境况太悬殊了,谁都找不到共同的话题。

快到汽车站时,唐颖说:“你先慢慢走,我办点事。”

我就听话地自己慢慢地走着,一会儿唐颖提着一大塑料袋食品回来了,递给我说:“你带回去吃吧!”

我極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不知说什么好。

检票了,唐颖说:“你在创作上有天赋,一定要坚持下去呀。千里马自有得志时。”

车起动了,我冲唐颖摆摆手,她也笑着挥了挥手。我一直望着她,直到她渺小得看不见。

从第二天起,我干活更加用力了,像疯了似的。我身体不是弱吗,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身体壮实起来。

白天拼命干活,晚上一觉睡到天亮。吃饭时,我爹毫不掩饰地表扬我:“你的心终于收住了!”其实,我爹判断错了,我的心没有收住,而是越飞越高了呢!

庄稼都收进家里时,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了。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时,村里的民兵连长来了,我家很少来村干部,我爹显得很紧张,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像闪电般划过,八成是与我当兵的事有关吧,我暗自高兴了起来。

民兵连长高深莫测地说:“疙瘩叔,你蔫了吧唧的没看出来呀,你上面还有人?”

我家有的都是穷亲戚,上面有什么人!我爹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张得大大的:“他大侄子,你就别跟我们绕了,快说说啥事呀?”

“这不征兵开始了吗?上面来指示了,点名要栓子参加体检!”

“我以为是啥好事呢?他刚收住心跟我种地,可别来捣乱了,他要是当兵了能干啥?不去体检了。”

民兵连长闻听,笑得合不拢嘴:“疙瘩叔,这可是你说的。不过,你说得也是,我弟弟跟你好好地种庄稼,多卖点钱,供妹妹弟弟念书,过几年也该娶媳妇了。疙瘩叔你不反悔吧?”

民兵连长见我爹点点头又说:“行,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我给上面回个话,就说我弟不想当兵,我也算完成了差事。疙瘩叔,你可成全了我,村长的侄子都排了两年的号,这下该如愿了。”

村长的侄子我知道,他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因为他家吃商品粮,就挖门子盗洞想当兵,复员后好给安排工作。民兵连长把村长的侄子送去当兵了,也算立了一功。民兵连长抽完一支烟就要走了。这时我也分析明白了,民兵连长所说的上面,肯定是唐颖的爸爸唐部长,看来我的事他还真放在心上了。我不能让民兵连长的阴谋得逞。

民兵连长刚走到门边上,我说:“哥,你等下。”

民兵连长回过头来,满眼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不参加体检呀?”

“你爹都说不让你参加,不就是不同意了吗?他还做不了你的主啊!疙瘩叔你看这事咋办?”我知道我在民兵连长的眼里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爹的脸早气得通红:“我是一家之主,这个家我说了算,我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

“你听到了吧?”民兵连长边说边快速地开开门,可他前腿刚迈出去,我的话就追了过来:“我十八岁了,是法律上承认的公民了,我有我的声音,我爹代替不了我!”

“你的翅膀长硬了,你不服管了咋的?”我爹气得暴跳如雷。

民兵连长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神情倒让我的思路更清晰了,我没搭理我爹,冲着民兵连长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报名吧,我参加体检。”我还特意说:“你的好意我抽空就跟上面汇报!”

我后面的话起了作用,像使了魔法似的将民兵连长牢牢地钉住,我想他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他也知道我要是真汇报了,他准没好果子吃。

民兵连长像是不认识我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色柔和多了,冲着我爹说:“叔,你消消火。我弟有志气,他是应届毕业生,有文化,在部队吃香,说不准呀还能当个干部呢,可比一辈子当庄稼人强多了。”

我爹肯定想不明白民兵连长为什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从他的态度上看明显是在支持我,但还是不甘心地问道:“不去行吗?”

“不行,要是逃兵役要追究法律责任的。”

我爹没话说了。

送民兵连长回去时,我悄悄地跟他说:“哥,你放心,就冲你对我当兵的事这么操心,我一定在上面为你多美言几句的!”

“大兄弟,那太好了,先谢谢你!”民兵连长讨好的笑,让我觉得很恶心。

“咱家上面的人是谁?”我回到屋里,我爹铁青着脸,一个劲地追问我。“那人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他放个屁下面得当圣旨!”至于是谁,我却没露半点口风。睡觉时,我爹的叹息声不时从东屋传来,我却乐得心花怒放,暗自说:“唐颖啊,你真是个好同学呀!”

那天晚上,唉声叹气声,不住地从东屋传来,那是我爹发出的。我的心也悬了一宿,可奇了怪早上起来时,我爹再也没提这事,眼里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后来,我混得人模狗样衣锦还乡时,我爹倒格外有成就感地夸奖起自己来了:“村里通知你体检那天晚上,我的肺子都快气炸了,当时我想就算豁出我这条老命,也要把你当兵的事给搅黄!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硬拦你,万一你想不开,那后果就更严重了,所以决定给你一个机会,你才有今天呀!”

又过了些天,我参加了体检,因为我身体已经很棒了,一路绿灯。又过了半个月,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手捧着通知书,我一个劲地傻笑。

真多亏了我的同学唐颖,我才当了兵。我本打算去城里看看她,但我却拿不出什么来,自我尴尬了一两天后,我饱含着感激之情给她写了封长长的信。

11月12日晚,一个穿着肥肥大大的新军装的小新兵,被他爹用小毛驴车扔到乡火车站后便走了。其实,小新兵看得出他爹是想说什么的,可他爹最终没有张开闭得紧紧的嘴巴。小新兵知道他爹还在生着闷气!小新兵也想嘱咐他爹诸如“别跟我娘打架,你也要注意休息”之类的话,可话到嘴边就觉得索然无味,只得咽了下去。

小新兵,背上背包,拎着装着教科书和几本左挑右选的闲书提兜,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孤零零地站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杨树下张望。这时车站外的铁栏杆旁已聚了不少穿着同样新军装的新兵,几乎每名新兵都被亲人围着,不时爆发出阵阵的欢声笑语。小新兵没有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掂了掂了背包,一步步地走到靠在房墙铁栏杆边,放下背包。由于他站在了黑影里,别人看不到他,他不再感到难堪和孤独了。

——这个小新兵就是我。

又过了有半个小时,接兵干部召集新兵们登车,我第一个走上了车厢,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为的是能多看看故乡的景物。

火车徐徐开动了,“咣当!咣当!”的声音格外响亮,这声音在我听来却是兴奋的呐喊声:“前进!前进!”直到看不见外面的景物了,我才收回目光,闭了双眼,两颗热热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了出来,我怕别人看到笑话,就将头扭向车窗,快速地擦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待我的情绪平定后,才板板正正地坐好。这时我才发现,新兵们都挺兴奋,说笑声此起彼伏。踏上从军路,是应该开开心心才对呀!可我不知道我能走多远,心里显得空落落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已别无选择了!这时,从我心底頑强地冒出了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可不是咋的,我哭着喊着,要死要活地来当兵,确实没有退路了,就是前面布满了荆棘,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同时,我也相信,有付出就有回报,不管土地多么贫瘠,只要用心侍弄庄稼,庄稼都会拔节,都会打粮食的。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军营,如履薄冰地过着每一天。然而不久我发现,军营生活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苦,学习训练唱歌,每天过得都挺愉快挺充实的,这兵我当对了!特别是每当唱到“虽然我呀没戴上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的时候,我唱得脸红脖子粗的,仿佛一百多号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唱似的,这时我也仿佛听到了庄稼“咔嚓咔嚓”的拔节声。

我不走板地按照要求,端正自己的入伍动机,努力地提高自己的本领,还真像庄稼那样在粪肥充足的土地上一个劲地往上蹿。

讲到这,我的一段故事就要结束了,可能会有读者问,你的愿望实现了吗?你跟唐颖后来还有故事吗?我自豪地告诉你,第二年我就考上了军校,现在还在部队服役呢,也被冠以“军旅作家”的头衔了,至于唐颖嘛,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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