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白沙镇

2018-08-09 03:20第代着冬
民族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饮者闹元宵江小白

第代着冬(苗族)

聚奎的树

那个地方叫白沙。早两年,我有机会驾车路过成渝高速公路复线,在去江津城区三十多公里处,迎面有一蓝底白字路牌,路牌上有白沙二字。单看这个名字,就知道白沙是个水码头。水码头的人少不了行船走浪,吃四方饭,见八方客,想必在如苍龙伏波的老街旧巷里,遗有不少奇异风物,江湖轶事。路过两次,就生出了寻机去那个地方看看的念头。一晃,两年过去了。

戊戌年三月初,元宵节。《民族文学》在重庆江津区颁发年度奖,一时群贤会聚,高朋满座。天公也成人之美,连日艳阳朗照;组织者更善解人意,上午颁奖,下午即组织与会众人赴白沙镇闹元宵。拿到日程安排,我自然窃喜,终于要去白沙镇了。

车出江津城区,一头扎进大片春意。车窗外,山矮肥,树瘦耸。三月天,油菜花黄了,起伏如波涛翻滚的庄稼地里,有好些断续如孤岛的明黄色小块。黄花之上,偶有一两株早开的梨花或李花,软如积雪。极目远处,则是那些圆润的山岭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同缥缈的云烟,隐隐地贴在蓝天的边际。空蒙的丘陵之上,偶尔会浮出一两声鸡鸣、鸟叫或者犬吠。

车下高速,我才看清,原来我误以为是庄稼的大块绿色,并非越冬作物,而是成片的花椒树。江津种植花椒,始于元朝,有六百多年历史。江津花椒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多年前,我曾有机会参观过江津的花椒种植,当地人自豪地告诉我,别小看了这株盈尺的树,它可是江津的一大产业,不少农户就是靠了这株小小的树,走上了脱贫致富的道路。此时,田野上阳光一片金黄,花椒树如同绿色的流波在坡地起伏,在洼地聚集,在山冈流淌。它们显然经过了农人的经心打理,树身低矮,冠盖丰肥,犹如大片绿云伏地而走。

一路看着花椒树,看着田野上断续泛起的菜花的黄和李树的白,看着白墙黑瓦的村落和氤氲的初春日光,我的思绪还沉浸在对白沙古镇的憧憬里,却不期与另外一群大树撞了个满怀。是的,那些树就是聚奎的树。

我们去白沙镇,先没去街市。汽车在山湾拐了一下,顺着一道斜坡,去了镇外的聚奎中学。聚奎中学坐落在黑石山景区。顾名思义,黑石山少不了遍布黑石。但是,此黑石并不常见,大如房,黑如墨,圆如菇。其形状如奔牛,亦如伏蛙。石头在山上垒叠、陈列、错综,形成无数曲径,洼谷,高台。人们以形会意,以貌取名,得了“双蛙对语”“函谷”“一夫当关”等称谓。景点以九曲池为中心,呈弧形展开,有“问梅”三亭,“仙鹤”三桥,“绮笙”二池。人们踩着斑驳的阳光,往景深处走去,世界愈发静了。偶有求偶的鸟鸣从空中凌厉传来,似乎是在呼应寂静中的某种细密声响。在我看来,那些声响里,有落叶,有流水和轻风,也有由过往的时间堆叠起来的,属于聚奎中学的丰厚历史文脉。

我在景区闲走,听人说着旁边的景,眼里装的却全是散布于乱石间的树。聚奎的树以香樟为最多,间或也有罗汉松,海栀子,四季桂,皆为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间种植。一两百年的时光,如同一柄不老的刻刀,将那些树雕刻得斑驳粗粝,也雕刻得高大肃穆,它们宛如一群须发悬垂的百岁老者,一脸深邃,满面慈祥。

据陪同我们的聚奎中学老师介绍,聚奎中学前身是聚奎书院。书院始建于同治九年,是川渝两地仅存且保留完好的清代书院。近一百五十年间,书院孕育了被称为聚奎三绝的白屋诗人吴芳吉、国画大师张采芹、书法大家邓少琴,以及科学家周光召等大批杰出英才。在他如数家珍的介绍中,我仿佛看见了陈独秀、于右任、梁漱溟、冯玉祥等知名学者显要来书院讲学时的盛况。彼时,合院式建筑大厅的讲学处,人头攒动,目光切切,正应了大门上的那副楹联:“知国家大事尚可为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此时,游走于景区曲径之上,徜徉于书院掌故之中,透过碎金般的阳光,看着散布在林中的聚奎三绝的墓地,我眼中的树就已经不是树了,而是一池凛然的夫子啊。一百五十年来,他们站在这里授业解惑,教化育人,他们把自己融进了时间,而后人也通过曾经陪伴过他们的大树,读出了一代夫子的伟岸。

饮者的酒

因不谙炊事,便常去小饭馆敷衍。一来二往,积累了不少经验——哪家肝腰合炒油厚,哪家泡椒肚条味大,哪家豆花老嫩适中,哪家米饭软硬合口。时间一长,脑子里就有了一张饭事图,到了肚饥时间,随性而走,一般都能满载而归。

大概是最近三五年吧,一夜春风似的,我去的小饭馆无一例外,墙上多了几张招贴画。画上别无他物,只著一大眼卡通小子,斜插衣兜,睥睨众人,神情自得,人前另有小字两行:“我是江小白,生活很简单”。不知这画何意。往来多了,见有年轻饮者,手持一扁肚磨砂玻璃瓶,就着一二小炒,慢慢啜饮,神态与卡通小子无异。再看那约莫能装二两的扁肚玻璃瓶上,赫然印著“江小白”三字。于是我知道,江小白是一种酒。可是,它为什么叫江小白呢?我望文生义,以为是江津生产的小瓶装白酒,叫江小白。

由于不善饮,对酒事不关注,虽然小饭馆还常去,招贴画还常见,也能遇着一二饮者,对着瓶口吃那酒,已然熟视无睹。有时遇到等菜,靠看墙上的卡通画打发时间,看得多了,便生出几分好奇。我常去的小饭馆多居偏街僻巷,小门窄脸,要在硕大的重庆城区满城贴上那个卡通小子,得下多大功夫啊?好奇心也仅此而已。

到了白沙镇我才知道,原来生产江小白的江记酒庄就在白沙工业园区。进入园区,我先没关心酒庄,而是看了园区的介绍。整个工业园区总体规划九平方公里,分两期建设,目前已有百余家企业入驻。一个小镇,拥有如此庞大的工业园,不能不令人感慨。叹毕,想起自己见识过的江小白,一问才知道,江小白名称的来历,并非如我猜度,源于江津生产的小瓶装白酒之故,而是江边生产的小曲白酒的简称。江边生产?长江连波万里,江边生产有啥夸耀的呢?我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在后来参观酿酒槽坊时,我对古色古香的槽坊、酒香四溢的窖池没上心,却一门心思找当地人打听江津的酿酒史。

江津酿酒历史悠久。那时,江津县治驻地,正在白沙,所以说江津白酒,指的就是白沙白酒。白沙镇西,有一水,叫驴溪河,河水清澈,少矿物质,最宜酿酒,于是从南宋起,白沙酒业就开始在驴溪河边萌芽了。白酒经过元、明两朝的发展,到了清末民初,江津已是四川著名的产酒县。那时,槽坊连椽,酒肆连街,到繁盛时,沿溪兴建的槽坊多达三百余家,绵延里许,蔚为壮观。

江津白酒,原料是高粱和水。经过蒸粮、摊晾、下曲、培菌、发酵、起窖和蒸馏,一线醇厚芳香、回味甘爽的透明液体便从甑桶里涓涓流出。它与其他白酒的相异之处,据识酒者们说,有二。一是它属清香型,有别于浓香型和酱香型;二是它多为低度轻口味,不同于高度重口味。在酿酒槽坊参观时,不时有同行者被主人邀上展示台,坐在桌前举碗,做喝酒状。他们所举之碗,为土制陶碗,碗身平坦,面目黝黑,他们手里的碗和假装饮酒的行状,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善饮的朋友。

此友长我十岁,嗜酒,也嗜古词,不时弄点《沁园春》或《如梦令》发在手机上,请大家斧正。他善饮,不出两月就得托江津朋友给他带白酒,我便是從他那里,知道江津有三大特产,广柑,白酒,米花糖。我多次见他自饮,他饮酒不用杯,而用盏。盏是真盏,坦腹,土陶,一盏能装二两。据他说是从一家生产粮食酒的酒厂里搞来的。酒来,倾入盏中,快溢出时打住,正好二两。饮酒必有佐菜,菜不多,二三盘,荤素不论。他每次只饮二两,绝不多吃。但用时却不短,就着二两酒,二三菜,能吃很长时间。我不解,有时劝他,又没吃醉,你何不多吃一点?他说,我又不是酒鬼。我有时又建议他改换门庭,弄点有些名声的好酒喝喝,他说,我是饮酒,又不是饮别的东西。我觉得他说得没道理,难道喝别的酒就不是饮酒,而是饮别的东西?莫名其妙。后来想想,又觉得有些意思,谁敢保证喝那些大牌的酒就不是喝钱和名气呢?于是我从饮酒朋友那里知道,江津白酒平民化身份,使它成为好饮者的酒,真饮者的酒。

在我眼里,饮者是饮者,酒鬼是酒鬼。一个嗜饮,一个嗜醉。我时常于小饭馆里遇见豪饮者,十余分钟,一瓶烈酒,三拳两爪,把自己搞得烂醉如泥,这就是酒鬼。饮者不同,二三两,气定神闲,细品慢饮,饮的是度。这个度,既是风度,也是态度。遗憾的是,现在酒鬼到处都是,饮者却越来越少了。

燃烧的铁

在我印象里,铁以农具存在于村庄,锄头,镰刀,犁耙,斧头,柴刀。铁也以物品存在于城市,铁锅,磅秤,轨道,管道,零件。铁在我眼里,阴鸷,生硬,冷漠,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无趣邻居,与我们一生相伴,又无话可说。我们用着铁,守着铁,铁还是会一点点地消失。做农具的铁被土地慢慢舔走,铁走了,农具就成了废物,它们默默无闻地躺在角落里,像个鳏夫终老一生。做物品的铁待在城市,享受风花雪月,以为没有泥土咬它们,铁就安全了。其实不是,城市里有时间和风,风跑过来,对着铁猛吹,就像吹一个傻瓜。很快,铁被风吹老了,吹瘦了,被吹走的铁成为时间的锈,跟着风跑了。铁跑了,也就是时间跑了。

我们一直跟铁打交道,一直用铁,看着一件件铁器带着初生的骄傲表情,融入我们的生活;又看着它们被用旧后,垂头丧气地离开。在这个过程里,铁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菜刀遇到再可口的食物,也不会笑;铁锤被无故摔打了很多次,也不会哭。我以为,铁是冷漠的,没有表情,但当我来到白沙镇,我才知道,铁也会笑,也会尖叫。夜色里,我看见无数燃烧的铁带着笑容,像花朵一样盛开。

我们进入白沙镇时,下午划花船、舞蚌壳、扭秧歌的队伍已经过去了,街巷里只剩下从外地赶来闹元宵的十多万游客,带着喧哗和心满意足的表情,在街头伸出剪刀手,与灯笼、街景和流光溢彩的灯饰合影。如果把这突然涌入的十万人放到任何一个小镇,都足可以梗死镇上的每一条血管。白沙镇不一样,它虽然是一个镇,却是一个拥有十四万人口的小城,有足够的空间稀释忽然涌入的巨大人群。

白沙镇依江而建,大街小巷如数十条卧波苍龙,沿山脊驰下,汇聚在朝天嘴码头,如同一把折扇的众多扇骨。码头外,千里长江带着一池浩瀚,在镇外拐了一个急弯,形成一个巨大的C字,形成扇柄。顺着这把折扇缓缓打开的,有吊脚楼民居、洋楼、书院、会馆、寺庙、商铺、戏台、饭馆。折扇上,既有活色生香的市井风情,也有起伏跌宕的古往今来。

白沙镇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不仅仅是因为它保存着形态完整、传统风貌连续的历史街巷,拥有夏公馆、朝天嘴码头、流水寺、张爷庙等重要历史遗迹,还在于它保存着完好的民间文化习俗——正月十五闹元宵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去白沙镇,就是去闹元宵。既然我们已经错过了下午的热闹,当然就不能错过晚上的欢欣。当我们一行人蜿蜒过人群,来到焰火晚会现场,登上二楼阳台,眼前的景象着实让我这个乌江蛮子悚然一惊。十字街头,彩灯之下,如波涛般往远处排排涌去的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人头之下,手机荧屏全部在夜色中亮开了,仿佛密集的萤火虫勾勒出一块宽大的银白色带子,宛如创可贴敷住了夜色的伤口。

所有手机都在闪光,它们像向日葵一样朝向十字街头圈出的空地,拍摄那里正在翻滚的四条蛟龙。龙身分别呈明黄、金黄、粉红诸色,舞龙者裹头巾,着对襟,蹬布靴,亦以红黄着色。它们时而四龙盘缠聚于街首,时而分据四方各显英姿。这时,闹元宵的第一波高潮就到了。

白沙镇闹元宵的第一波高潮,是由打铁水带来的。打铁水,就是把铁在炉子里熔化,一人持一长柄特制舀兜,从炉子里舀出一坨元宵大小的熔铁,猛然抛入空中,另一人则持一短柄板状之物,迎面奋力一击,如打板球。刹那间,熔铁四下迸溅,如烟花一般灿烂。那些在夜空里飞翔的铁啊,它们像盛开的巨大花朵,在夜空里欢笑,在喧闹处喊叫。这一次,我看见了铁的表情,看见了铁的温柔和铁的笑脸,它们带着新时代沸腾生活的满面欢愉,在白沙古镇尽情地燃烧。

铁花四溅中,我看见一轮满月从驴溪河对岸升上了树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月亮呈现出满面暗红,它像一个喝醉酒的饮者,蹲在尚未长出新叶的落叶乔木上,醉眼矇眬地看过来,一眉眼的笑意。不知是欢乐的铁水染红了月亮,还是月亮的红光映红了街巷。总之,那时人们的笑脸、灯笼、楼房、舞者,无一例外,满面彤红,整个古镇如同一个醉徒,踉踉跄跄,且歌且舞。歌舞处,欢声如潮。

闹元宵的第二波高潮,是由焰火带来的。随着数声如同沉闷的铁炮在驴溪河对岸响起,几团耀眼的火球带着发光的尾巴,宛如流星蹿至半空,又在空中次第炸开,如同鲜花在大地绽放。一时间,在红月的照耀下,空中呈现出梨花的白,桃花的粉,玫瑰的红,鸢尾的蓝,菊花的黄,杓兰的绿,以及紫罗兰沁人心脾的紫。

戊戌年元宵那夜,我有幸在白沙看见了姹紫嫣红,看见了古镇一波接一波的欢乐。我的目光由近及远,依次看到铁花飞溅,蛟龙翻滚;礼花升腾,万紫千红。看着远处一轮满脸醉意的圆月,我暗自想,俗语说,瑞雪兆丰年,在渝西丘陵地带,元宵节是见不到雪的。但是,古镇的生活快乐到连铁都能燃烧和尖叫,难道还预兆不出那个触手可及的丰年吗?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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