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烟雨里的台阶

2018-08-09 03:20苏涛
民族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许鞍华江津陈独秀

苏涛(回族)

三月,走进江津的春天。

空气是温润的,身体浸入到对春的感知里,在冬天被封闭的毛孔也分享着呼吸到的春色。人很容易就放缓了脚步,一种冲淡的情绪从心底升起。微风划过林梢的轻响,青苔上的露珠,鞋底上的软泥,你不由得赞叹,大自然的律动如此美妙精微,只有人在身心专注时才能共振到它的频率。看到脚下的落叶就心生感动,渴望把自己也交给风,像云一样在晴空里注目人间烟火。羡慕那种将生命像植物一样摊开来生长,与昨天一笔勾销的“原始”生活。所以当我站在眼前一级级的台阶前时,那个20岁江津农家青年的背影似乎就在眼前,那些时间长河里静悄悄的清晨与日暮清澈如初,他用半個世纪的时间,为心爱的人凿出一条6208级的“天梯”。踏上江津的台阶,眼睛辨识不清远处的山林是烟是雾,只见得老大一座高山被青蒙蒙的绿色包裹了一个严实,让人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副相框里。忽地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充满诗意的灵魂都将目光投向这里,去寻找流淌在时光中的细节。

香港女导演许鞍华踏上江津的台阶时已年近七旬,她为萧红而来。

在萧红漂流过的众多地方中,江津是最被忽略的一个。1938年萧红来到江津,仅仅在白沙镇待了两个月,在此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给世人留下了一个谜团。在影片《黄金时代》中,萧红在江津的镜头并不多,电影中我们看到的萧红不是文学史上那位天才的文学家,而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平凡女性。“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戴望舒的这首《萧红墓畔口占》对许鞍华有多大触动我们不得而知,但拍摄萧红的她一定深深品尝到何为“寂寞的长途”。1947年出生的许鞍华,宿命般的与萧红相遇,用她自己的话说,萧红的问题就是她的问题。历史真是个充满反讽的存在,萧红生前悲苦寂寞,受尽冷遇,这部讲述她的电影竟也遭遇同样的曲折。影片上映后的惨淡票房,当目送那些在电影院里与这部电影错身而过的人群时,许鞍华更强烈地触摸到萧红短暂而寂寞的一生。

民国的知识女性,大多经历了与惯常的生活状态“背道而驰”的人生选择。大时代洪流中的她们,眼前的世界如在迷雾中,人们指手画脚的姿势还历历在目,那夜幕降临后的万家灯火已隔世般阑珊。但文学为她们点亮了灯,似午夜的彩虹一般架起了她们色彩斑斓的人生。在她们中间,萧红是将自己放逐最远的一个,她的一生撕裂般努力挣脱的矛盾处境终究无法挣脱,她寻求爱而不得,寻求一个安静的环境写作也终未可得。“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当待产的她踏上眼前的一级级台阶时,和沉重的身躯相比,心灵上的无助使她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身为作家的萧红似乎早已为大众所熟知,《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作品闪烁的动人才情及深刻的国民性批判早已让她的名字列入经典作家的行列;可与此同时,那个居无定所、怀孕生子、遭受情感创痛的萧红似乎还没有被真正理解。因而许鞍华将镜头对准萧红时,她并未选择那个“力透纸背”的萧红,而是一个坐在她对面对她倾诉衷肠的女子。

和生前的寂寞相比,今天的萧红头顶上被加戴了各种光环,可这看似热闹的聚焦背后,又有几人真正窥探过她的灵魂?萧红短暂的一生没有将自己栖息于孤寂的精神世界,而是执意地走向一群被社会淡漠的风景,用她的光芒照耀那些沉默不语的女性。当许鞍华踏上萧红曾走过的台阶时,她似乎更真切地看到了自己所坚守的,她用影像表达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对平凡个体的日常点滴给予诗意呈现,她的追求在今日这个速度至上的文化环境里显得弥足珍贵。许鞍华镜头中的萧红对世界依然充满了单纯的想象和天真烂漫的情怀。

时钟拨回到1938年,那一年陈独秀也来到了江津。

因为抗战的到来,中国文学呈现出明显的空间转移。新文学中心的北京和上海相继沦陷,地处西南的重庆因为陪都的身份而文人荟萃,包括老舍在内的众多作家都寓居于此。导演梅峰将老舍创作于这个时期的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搬上了银幕,电影的主要场景都在重庆拍摄完成,江津的白沙古镇也是重要的取景地,影片于一个乱世中的微型社会透视了一个大的中国。由范伟扮演的农场主任丁务源左右逢源、方圆事故,老舍用独属于他的幽默给现代文学的“沉重感”赋予了一层温婉的底色。和影片中暗流涌动的硝烟不同的是,现实中的知识分子一路颠沛流离,品尝着山河破碎的痛楚,而战乱中的大后方也为知识分子的重新聚合提供了可能。在重庆老舍见到了从江津前来看病的陈独秀,那也许是二人唯一的一次会面。当天在台静农的陪伴下,老舍在陈独秀病床前见到了这位曾经的“五四运动总司令”。那是一场怎样的相遇,历史的时钟仿佛被拨停了,彼此该有万言的表达,更有万言化为无言的沉默。

如果说江津之于萧红不过是她人生诸多驿站中一个匆匆过往的话,那么对于陈独秀而言,江津则是他人生的“终点站”,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四年时光。没有期待中的豁然开朗,也没有高山流水的诗意,偌大的中国装了那么多的纷扰,近60岁的陈独秀携夫人潘兰珍漂游于此更是经历了人生的诸多无奈。此时的陈独秀已是衰飒老者,贫病交加的生活使他感受到乱世中生存的诸多不易,似乎只有江津的故交和山水能够带给他些许抚慰。

我总在想,该如何走进晚年陈独秀的内心世界呢?在聚奎中学的那次演讲或许是一条幽曲之路。

时值聚奎中学举行校庆庆典,陈独秀应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午之邀,在“鹤年堂”为全校师生做了一次演讲。那天他身着蓝布长衫,外套马褂,脚蹬布鞋,简朴的衣着下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卓然正气。那是他在江津四年时光里心情最复杂的一天,再次回到学校的他有恍若隔世之感。在幽寂的小巷深处,长长的青石板道尽头,他踏上聚奎中学一级级的台阶时有如做了一个长长的旧梦。他脑海中闪现着那个从上海挥舞着《敬告青年》来到北京大学的自己,“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这般汪洋恣肆、尖锐犀利的文字犹如一道闪电划过那个暮气沉沉的中国上空。彼时生命中那些数不尽的“台阶”在他眼里似乎都如浮云一般,只需抬起脚来就可跨过。可此时,眼前的每一级台阶却分明那么高,那么陡,踏上去的每一步都使他倍感吃力。推开虚掩的木门,撒了一地的落叶,校园里院子中央那棵高高的树干直伸向天空,仿佛伸向一望无际的所在,向他诉说着一个并不遥远的故事。那天的时钟走得很慢,吹过树叶的风闪着银光,人生的虚像和真相似乎都在山雾里消失。真是人生如梦,梦去不知所踪。

南京的牢狱之灾给陈独秀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损伤,虽远在江津,他依然受到国民党的秘密监视,和身体上的病痛相比,人至暮年,这精神上的逼仄和不舒展才是他最大的折磨。何曾想到,昔日《新青年》战友的一句“荷戟独彷徨”竟成了自己晚年的精神写照。台静农曾劝他到聚奎中学静养,可经济上的拮据和疾病缠身困住了他。有时,静夜深沉,往事如潮,他辗转而不能寐,“五四”的声音反复在耳边回响,上海与北京的艰难历程里他尚可看到光明的前途,而在这里他卧听山林,几度宦海沉浮里的失意让他觉得四周愈加冷清。记忆的闸门总是很难关合,那时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是20世纪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倡导者,那才是他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似乎只要振臂一挥就可以横扫旧中国的乌烟瘴气,而此时的他却成了一朵被遗忘在历史角落里的孤云。身处山林里的万籁俱寂,他品味到了“五四”落潮后知识分子的大寂寞。可即便如此,他在极度贫寒中也拒不接受国民党的接济,这样的陈独秀闪烁着强烈的人格魅力。

情长,爱浓,从指缝中划过的那些斜风细雨平静而温暖,陈独秀在江津最舒心的日子是在妻子潘兰珍的陪伴下到江津县城东的江津公园散心。在公园游玩散心的时候,他也总是顺便到西门的康庄一带踏青赏景,此处山水在目,万树桃花。那些桃树仿佛在原地望穿秋水似的舞开了等他经过,它们把根扎在山缝里,在半空展开树枝,就那么无所谓地开着花,像是在与其他树木一起叱咤风云,又像是與那微风春色嬉戏人间。掠过枝头的阳光洒在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他那瘦硬如铁的脸上分明蕴藏着几分秀气,那一刻的陈独秀,仿佛回到了童真的神采。“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这位笔笔见骨,却又满怀着浪漫理想的书生以迷人的“五四”的气质为江津涂抹了一层贫贱不能移的高贵气节。

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病逝于江津。

从萧红到陈独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四处漂泊,一生似乎都在寻求一份内在的安宁,可彼时的中华大地是个大动荡的时期,“诗意的栖居”于他们而言似乎永远是个奢望。江津因种种隐秘出现在他们的人生叙事里,记录下了几多风雨流年里的朦胧。江津也因此不再单单是一个地理名称,足迹所至,皆是他们人生漂泊史里的精神“地图”。他们都曾踏上过江津那一级级的台阶,可是脚步踏下去的或孤寂、或壮烈,我们后来者又能体会多少呢?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感慨,虽存活于一个殊乏宁静的大时代里,作为中华民族“长子”的他们却背靠着河山用自己的纸和笔勾勒着一个诗意的中国。

在江津的几天总能看到天空中漂浮的云,云来了,雨应该也不远了吧。可期待中的雨却一直没有到来,虽少了一份淋湿之苦却也不免少了一份雨趣。上天似乎酝酿着一个隐秘的等待,如梦里的海潮声拍打着你,又似旷野里的微风拂动着你的心。直到茫茫云海里的四面山瀑布挂在眼前,当那些似急雨溅起落在琉璃瓦上的水珠拍抚在脸上,将整个人的身心都打湿时,我终于触摸到了“天青色等烟雨”是一种怎样的意境,那不是烟,也不是雨,是大自然赋予天地万物一种暗美的情绪。青色烟雨里的台阶沉默不语,它等到了萧红,等到了陈独秀,也等待着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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