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誓

益希单增

一千五百名扛着英国步枪的英军部队，其中一千人是雇佣的廓尔喀人，廓尔喀人的身材不如英国人高大，但灵巧，能吃苦，使英国人感到满意。这支部队从一九0三年的十一月开始入侵中国的西藏，管理西藏的中央清朝政府已到暮年，无力派兵去西藏阻止这支入侵的英军，致使英军从西藏的边境亚东口岸入侵到帕里宗，又入侵到西藏的山谷地带古鲁这个地方。这是一九0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古鲁山谷中有一排横跨三公里的石头墙，墙高约一米二，厚约四十至五十公分，全是由石头垒成的。墙背后有大大小小几百顶黑色牛毛帐篷，这都是西藏各庄园派出来的庄园军的集合点，简称藏军。他们有少量人躲在石头墙背后观察约六公里外英军在古鲁山谷中搭起的草绿色帐篷。那片帐篷静静的，因远而看不到有什么人在活动。英军步枪的射程在两千米，一千八百米的距离可杀死任何人。英军有六门带轮子可拖走的皇家大炮，还有四挺玛克沁姆机枪。藏军有不到一千支火药枪，能打的距离是六十米左右，其它便是长刀、腰刀、短刀、弓箭、掷石块的投石绳等。但是，最让藏军感到满意的是，他们胸前挂着“嘎乌”，这种护身符镜盒是有中轴的，中轴上缠有保命驱鬼的经文纸条。这是二十八岁的神王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特意赏赐的，这种护身镜盒，拥有者大约在二千人左右，还有一千多人没有这种护身嘎乌。有了这种嘎乌的保护，总人数在三千五百人的藏军不相信自己在这场反击战中会输掉战争。

入侵的英军气势庞大，带进来的军用物资帐篷和食品，包括大炮和弹药，是由一万头牦牛运來的，还有五百匹马，以及数十头不适应气候而死掉的印度水牛。此外还有医护人员及医疗设备，还有一条从驻印度总督寇松住处牵来的电话线，一直连着部队。

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也在时时关心这支入侵西藏的英军部队。这支部队还有三五人组成的“新时期”记者报导组。这支入侵英军的最高军事长官，名叫麦克唐纳，还有上校荣赫鹏。英军不相信藏军能阻挡他们前进。他们要打到拉萨，让西藏的神王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低头认输，让西藏地方最高政府即噶厦俯首称臣。然后在政治谈判中夺取胜利，让噶厦政府赔偿战争损失的六十万两白银。这几日，荣赫鹏信心满满，他敦促麦克唐纳指挥官快点进军。西藏的神王达赖和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们对于如何对付英军还没有形成共识。主张抗击英军的不是多数，多数是和谈或者拖延时间让英军退出去。还有少数是要用妥协让权的办法让自己得到安宁。

次仁旺堆，二十一岁，藏族，拉萨市小贵族出身，早年跟着叔叔去印度做买卖和运输生意，被叔叔送去临近的印度小学校里读书，学了印度语、英语、汉语和藏语。藏文和汉文是次仁旺堆的一个在印度的亲戚老师教的，看书写字不存在困难。在学校里次仁旺堆是个优等生，他的英语和数学，尤其突出。

十多天前，次仁旺堆从亚东边境入境，经过亚东、帕里，一九0四年三月二十三日骑马来到古鲁这个地方的北侧，即曲美雄谷附近的村庄里。他的仆人叫索郎扎西，二十五岁，二人似兄弟不分贵贱，好像不存在主仆关系一样。索郎扎西脚步很快，总是走在马的前面。次仁旺堆手上有一张布条，据说是上一届神王达赖喇嘛给他们家族签发的通行证，叫神王通行证。有了神王通行证，无论走到西藏的何处，宗政府、沿途的镇政府、村长都要进行关照，没饭给饭吃，没马给马骑。

次仁旺堆虽说是西藏人，但是他的穿戴不像西藏人。他穿了一身灰色的简便西装，头戴遮阳礼帽，头发已剪短，并分开，脚上是一双轻便的黑色皮鞋。如果不说藏话，看见他的人还以为他是外国人。这时候的西藏人，男人身穿宽大藏袍，头戴毡帽，头发梳成辫子，缠绕在头上，脚登单层皮底统靴。藏军都是这个样子。来到村口，迎接他的四十多岁的村长对次仁旺堆说：“先生，两天前收到帕里宗骑马传令人的一个口信，说你要到这里。我是来迎接你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村长先生，村里的人都还好吧？”

“有不少人跑了，说英国人吃人，害怕！”

“吃人，是不是吃人肉？是不是割下大腿上的肉烧来吃？”

村长笑了笑。

“是不是连屎一块儿吃？”

村长笑了笑，无法跟次仁旺堆对话。

次仁旺堆说：“他们肯定是连屎一块儿吃，他们是极端的饿死鬼！英国军人打到西藏来，天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你也恨英国人吗？可是你穿的并不是藏装？”

“我的心不是外国人，更不会去迎合英国人！”

“有什么办法，谁能赶走英国人，我担心我们会输！”村长说。

“英国人在世界上到处搞殖民主义。我们必须起来反对！”

村长不懂什么叫殖民主义，但他也没开口问。眼前的这个小贵族先生只要不跟入侵的英国人搞在一起，就算是让人放心了。

“向觉仁波切发誓吧。”次仁旺堆说。“我们是不能随便投降的。”

“投降不投降不好说，好多人都在怕。”

“你说说，英国人抓住你，你说什么？”次仁旺堆故意问道。

“如果他们要杀我，那我只好死！不杀，再说不死的事。我是不会投降的。许多年前，廓尔喀人入侵欺侮我们的时候，我父亲的父亲也没有投降！”

“当时你祖父是干什么的？”

“庄园主的代理人。”

索郎扎西一直站着不吭声。他习惯主人说话时沉默，不多嘴。次仁旺堆挥了一下手，说走起来，到村子里。村长迈步了，他心里是乱的，当今的天下由谁说了算他不清楚。英军入侵几个月来，庄园主们不吭声了，西藏的噶厦政府也没下发什么重要的抵抗文件。管理西藏的中国中央清朝政府，也没有派兵进入西藏。

十几座土木结构的房屋，最高的不过二层。下马走路的次仁旺堆被村长带到一个院子里，围着火堆旁坐着七八个沉默不语专注思索的男子，从年龄看大的有三十五六岁，小的也有二十岁。天有点冷，村长让次仁旺堆坐下来喝一碗热的清茶。有人让出座位，并推出一个软的牛皮坐垫。按常理讲，村长应当把这个小贵族出身的次仁旺堆带到自己家里喝酥油茶。次仁旺堆明白，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讲究那么多。在座的好像知道次仁旺堆的身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次仁旺堆身上。次仁旺堆觉得眼前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农奴，好像是在印度的同班同学。

“你们说吧，说什么都行。”次仁旺堆首先开口。

“先生，你知道吗，英国人为什么要到西藏来？”有一个盯着次仁旺堆的目光问。牛粪饼烧的火焰小了下去，有人添加牛粪饼，另一个人站起来，说他要去点酥油灯。天色已经暗了，火光并不能照亮在座的所有人的脸。

“这事，也是我要问的。”次仁旺堆说。

“想抢我们的牛羊。”一个说。

“要覇占我们的土地。”很年轻的人说。

“不会是让我们去当他们的佣人吧！”年纪大一点的人说。

“什么可能都会有。你们想想看，当今的英国人在世界各处都有殖民地。印度也是他们的占领地，印度人做不了自己的主。”

“什么叫殖民地？”

“入侵他国，主宰他国，就叫殖民地。”次仁旺堆解释。

“难道我们西藏也要变成殖民地吗？”

“如果我们能战胜他们，就不会！”次仁旺堆说。

“我们能胜。”村长说。“我们有神王达赖喇嘛的保佑，我们不会输。”

有几个年轻人的脸色变愉悦，呼吸也舒坦了许多。

……

当晚，次仁旺堆住在村长家里。第二天早饭后，他决定到英军指挥部和藏军指挥部去采访，他想弄清楚几件事。他的仆人索郎扎西牵着马来到村口，次仁旺堆与村长告别，村长说：“晚上我等你，如果回来的话。”

有七个年轻人背着包从村子里走出来，他们要去投靠藏军，跟英国人作战。次仁旺堆说：“祝你们成功，希望看到你们胜利。”七个年轻人好像是经过村长动员的，实际上，他们是主动要去的。次仁旺堆的叔叔曾对他说，想让对方不拒绝你，愿意跟你说话，就要送礼品。次仁旺堆准备了两块半只的风干羊肉，还有十几块大洋。大洋怎么送，到时再说。风干羊肉是装在麻袋里的。今天，索郎扎西也骑了一匹马，是村长派出的马，为的是次仁旺堆在采访路上行走得快一点。

七个背包的年轻人，朝几公里外的石头横墙走去，藏军收不收他们还是个未知数。

次仁旺堆打马朝南面的路上奔跑，昨天他是从英军帐篷旁的路上过来的，英军哨兵见他的穿戴，只是问了几句话就放次仁旺堆走了。

在英军帐篷前，次仁旺堆用英语与英军哨兵对话。这个对话的兵也是英国人，他把次仁旺堆和索郎扎西带到英军上校的帐篷里。

“上校先生，我是来拜访你的。”次仁旺堆说着从索郎扎西手中接过风干羊肉，献给了上校。这个近四十岁的上校好像懂得如何吃这种生羊肉，他接过手，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嚼起来，好像很好吃，上校说了一声“OK”，表示满意。上校推出一把铁架椅子让次仁旺堆坐下来，索郎扎西到帐篷外去拴马，一个英国勤务兵警惕地持枪站在上校门口。

两人用英语对话。

“先生，你的英语说得那么好，不会是藏族人吧？”上校的目光落在次仁旺堆脸上，他要寻找一些答案。

“粗皮肤黑眼睛，还不像西藏人吗？我就是西藏拉萨人，小时候去印度，在印度上学，不学英语没法过日子！”次仁旺堆不想让上校再问下去，说：“上校先生，你们进军西藏，能战胜藏军吗？”

“那是当然的，我们进来已经打了两次仗了，藏军不是我们的对手，一打就垮！”

“原因是什么？”

“武器，武器太差了。藏军的火枪，弓箭，这对我们来说是开玩笑的。我们的步枪射程两千米，藏军的火枪射程还不到六十米。你说，藏军如何战胜我们？拦路起了一些阻挠作用，但决定不了胜利！”上校接着说：“我们的轮子大炮还没有用，一旦用起来，谁也抵抗不了！轮子炮的射程是六公里。”

“藏军人多，近距离搏杀你们赢不了！”次仁旺堆想起村长昨晚说的一句话。

“英军不会那么笨，靠近之前，英军会用子弹消灭藏军！”

看来藏军的输是不可避免了，次仁旺堆想到这里心里很不安，他想找出一些藏军应该有的优势。“上校先生，你说说，英军和藏军现在这样对峙，往后的仗该怎么打？”

“这是军事秘密，我不知道，没法儿告诉你！”

“难道藏军一点优势都没有吗？”

“如果藏军能机动一点，不死守古鲁石头墙，也许人会少死一点。不说了，这些话，我本不该对你说。”

次仁旺堆的脑子在迅速地转动，机动不就是开枪前躲开一点吗？在石头墙背后又怎样躲呢？石头墙高一米二左右，藏军三千五百人不可能都躲在石头墙背后。次仁旺堆突然想到，石头墙救不了藏军，还会祸害藏军！

上校说：“藏军人多，两千多人胸前还挂有你们神王达赖给的护身符。据说护身符能挡住枪炮，英军是不信的。我们军队也曾经有人胸前戴着十字架去冲锋，但飞来的子弹并没有留情，戴十字架的士兵还是死了！”

“我也不完全相信護身符的作用。”次仁旺堆说，“我不是基督徒，也不信印度教，我喜欢佛教，但还没有入门。”

“告诉你吧，小伙子，我们这次进军西藏的主要原因是神王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很无理，蔑视我们英国人。我们是来给他一次教训的！”

上校说的是印度的寇松总督给十三世达赖土登嘉措写了两封信，达赖不打开信封拒绝看信，把两封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英国人认为这是藐视他们，属于无理。寇松想通过信件与达赖建立英藏友好关系，达赖居然不走这条路。所以，往下的麻烦事就来了，只好用刀兵见。上校说得好像理所当然，可是次仁旺堆觉得英国人入侵西藏的理由是不成立的。难道神王不看信不拆信把信退还就没有自由吗？英国人常说的人权和自由又是指什么呢？次仁旺堆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去跟上校争辩是毫无意义的！

“英国人来西藏！上校先生，你认为西藏有什么值得你们看重的东西？你能说说吗？”次仁旺堆有意放缓口气，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那当然。既然进来了，不图点好处是不可能的。不过西藏好像没有石油，没有铁矿，没有其它重要的矿物，太穷了。”

“西藏地方大，比印度还大。”

“那得由测绘的人量一量。”

“西藏会变成英国人的殖民地吗？”

“不会，我们到拉萨后就会返回。”

次仁旺堆不大相信西藏不变成殖民地，但是他不去争辩。勤务兵走进帐篷报告说：“唐将军下来视察，请你马上去迎接！”

原来英军的总指挥官麦克唐纳下来视察，次仁旺堆也跟在上校身后来见麦克唐纳，麦克唐纳是中等个子，嘴上留有短胡须，戴着英军的帽子，一身浅绿色有大兜的军装，目光平和，说话也很随和，他简单问了问几个工程的情况，得到上校回答后，麦克唐纳在他的勤务人员陪同下又到别处去了。次仁旺堆很想开口追问麦克唐纳，但他忍住了。麦克唐纳扫了他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也许麦克唐纳眼里次仁旺堆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客人。

“英军进军西藏，还有别的什么理由？”站在帐篷门口的次仁旺堆又问上校。

“实际上，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俄罗斯人想侵占你们，这情况你应该知道。”

“没听说。”

“你们的噶厦政府买了俄罗斯人的两百多支步枪。我们英国人担心俄罗斯人侵入西藏，把你们变成他们的殖民地。”

这些情况次仁旺堆一概不知，他脑子里浑浑的，好像装了热水，又好像装了冷水。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后跟上校告别了。次仁旺堆骑马走出几公里后，停住马，让索郎扎西也下马，二人爬上路边的一个高坡往远处的英军帐篷观望。索郎扎西说：“少爷，我看到英军在打蓝球，他们跑得很快。有的在抱着石头来回跑，有的在踢足球，还有的在练刺杀。”索郎扎西说的是他在帐篷外去拴马时看到的几处英军的活动。次仁旺堆说：“藏军应该怎样去对付英军。你说，怎样才能战胜英军？”

“少爷，打仗的事我不懂，你让我说什么！”

“你父亲曾经是猎人，你说，应该怎样打猛兽？”

“火枪要瞄得准，打得快，野兽跑你就去追。这是我父亲说的。我只是去过几次，打猎是很累的！”

“我说的是优势，藏军的优势在什么地方？！”

“有护身符，刀枪不入。”

“我说的不是这个！”

“少爷，那我就不懂了。”

次仁旺堆想起历史上的那些有关战争的故事。课外，他喜欢看这些书，他又重新回想那些书中的故事，但是，藏军的优势应该在何处他找不出来。不过，有一点提醒他，藏军的优势不是死守古鲁石头墙阵地。“对，军队要活起来，要机灵！”可是，他马上又清醒过来，自己又不是藏军指挥官，想那么多干什么！

两人骑上马又朝远处的藏军驻地走去。

索郎扎西突然说：“少爷，你说藏军能不能像土匪一样去打英国人？如果能，藏军就会灵活机动了。”

“你是什么意思？再往下说。”

“你不是说要灵活机动吗？土匪是很灵活机动的。我父亲说他们神出鬼没，你看不到他们从哪里出来袭击你。你被袭击后，连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次仁旺堆把马停住了，他深沉地思索起来。索郎扎西的这个说法他觉得很有用。“藏军应该采用土匪的袭击办法。对，这个办法才能让藏军占据优势！”

索郎扎西说：“土匪会利用路边的森林树木，还会利用夜色掩护自己。”

“好的好的，你说的土匪的办法太好了，让我再想想。”次仁旺堆心中好像有了一个完整而多样的办法，他急需把这些想法告诉藏军的指挥官。

天空静静的，地面的山谷山坡也是静静的，眼前路边的小河水也是静静的，好像一切都在说，希望什么坏事都不要发生。

“走吧，我们走吧，去找藏军指挥官！”次仁旺堆说。

两人骑马快走，大约过了近一个小时，便来到石头墙跟前有藏军走动的地方。

一个兵叫来十夫长，十夫长把次仁旺堆带到百夫长跟前。次仁旺堆说：“我想见见拉萨的将军。”次仁旺堆拿出达赖給他们家族的神王通行证。百夫长相信这布条不是假的，便把次仁旺堆带到拉萨将军处。其实拉萨将军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与次仁旺堆见面的是一个僧官，拉萨三号将军。次仁旺堆感到满意，一般来说，僧官比俗官的见识要广些，知道的事情也多一些。

索郎扎西把一条哈达和半块生干羊肉交给次仁旺堆，次仁旺堆把羊肉作为见面礼让三号将军收下。有了礼，话题也就打开了。次仁旺堆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小贵族的身份和这次返回家乡的情况，然后他把话锋一转，问起英国人的入侵和藏军来到古鲁这个地方的原因。

三号将军吸了一指甲盖鼻烟，好像让自己变得兴奋。他头上的短发还没长起来，藏袍里的袈裟衬衣是金黄色的。

“我是不愿意打仗的。”三号将军口气平缓地说。“来到这里是不得已。是神王的主管事务大臣让我们来的。现在说法不一：一种说，不打仗，去和平谈判，让英国人撤出去就行。英国人要点钱和要点东西都给，只要撤出去。第二种说法是假装投降，或者跟英国人合作，给他们一点权利，让他们在某些地方主宰！第三种是对抗，跟他们打仗，把他们赶出去！”

“将军，你喜欢哪种？”

“佛教徒是不能打仗杀人的。我自然是拥护和平谈判的。”

“你认为英国人会谈判吗？没有利益的谈判英国人会让西藏人占便宜吗？”

“所以，要给英国人一些好处。他们要钱给一点钱，要土地割让一些土地。”三号将军的样子好像很无奈。

“将军，你认为胸前挂着护身符嘎乌就能打胜仗吗？”

“神佛站在我们这一边，自然就要打胜仗。不过，嘎乌的作用嘛，有点说不准！”三号将军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于是立即改了过来：“当然，当然，不能说不准，应该说刀枪不入！”

佛教徒绝对不能随便诋毁护身符嘎乌的作用，况且这不是一般的护身符嘎乌，而是神王达赖亲手颁发的。不过，三号将军试过一次护身符嘎乌的作用，他让人拉来一只羊，在羊的脖子上挂上了护身符嘎乌。让一个亲信独自把这个羊拉到僻静处去试验，结果只打了一发子弹羊就死了。亲信回来后报告了实情，三号将军对护身符能挡刀枪的说法产生了怀疑。不过，羊本身也是让人杀来吃的，也许命中注定佛爷不让护身符嘎乌起作用。

次仁旺堆本想说说自己想好的对付英军的办法，但三号将军对战争如此没兴趣，他也就不说了。

次仁旺堆要求去见见一号将军，三号将军同意了，并派人去给他领路。路上，次仁旺堆看到衣衫破烂精神萎靡的藏军不是坐成一圏聊天吸鼻烟，便是结成一伙在打牌赌钱，打牌的声音很大，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上面。次仁旺堆想起藏族民间故事中的机智人物阿古登巴，与眼前的这些人简直无法相比。

“在子弹和炮火面前，必须靠机智和拼搏，不然赢不了的！”次仁旺堆大声地叫起来，他有意让路边的人听到。

“英国人不敢动我们，因为我们的人多，他们已经开始怕了！”一个藏兵大声说，好像在回击次仁旺堆的喊叫。

次仁旺堆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些人的胆子好像根本不愿意小下去。不看看自己的武器是什么，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就知道，藏军的武器是中世纪的，比英国人落后三百年！”

牵着马跟着次仁旺堆的索郎扎西说：“英国人和雇佣军都在练身，打球、跑步、练枪练刺。我们的军队都是懒洋洋的，依我看，如果要打起仗来，我们的兵是赢不了的！”

“我们的人为什么只想着去靠嘎乌呢？这些军事将领真的懂军事吗？”次仁旺堆提出疑问，佣人索郎扎西停了一下步子。

索郎扎西说：“听说一号将军早年是个商人。当上将军肯定花了不少钱。”

“小心，不要乱说，不要多嘴。让人听到了，会出麻烦事的。”

“是的，少爷，我会小声我会注意。”

三号将军派来领路的兵在远处等他们，次仁旺堆望着左右一顶又一顶大小不等的黑色牛毛帐篷，觉得这个石头墙后面的阵地像一个牧区，如果英军的炮弹打过来，这些帐篷都会被摧毁。然而重要的不是帐篷，而是这些一圏一堆的藏军。在次仁旺堆的想象里，打仗前的阵地应当是空的，而不应当像现在这样宛如闹市。

一号将军个子高大，脸长，身穿黑色藏袍。他的腰带上横插着一把长刀，身背着有木匣子的手枪，戴着普通的毡片礼帽，下马后接受了次仁旺堆献上来的哈达。说也巧，一号将军刚从第六号阵地上视察过来。一号将军说：“我是康巴人，但我知道你。你虽然是个小贵族的后代，但很出名，好多人说你在印度学了好几种语言。幸会幸会，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吗？”一号将军的口气平缓，没有什么官气。一号将军说这种话是因为次仁旺堆献上哈达后，又把神王通行证拿出来交给一号将军查看。索郎扎西把六块大洋交给次仁旺堆。次仁旺堆进帐篷坐下来之前，把这六块大洋放在一号将军眼前的茶桌上。

“不必，不必，你收回去，收回去！”一号将军客气地说。次仁旺堆知道，不爱钱的将军是不多的。

钱没动。次仁旺堆开口说：“将军，我很担心我们的藏军，不知道将军怎样去对付英国人？”

“看来打一仗是免不了的！”

“胜负会怎样？”

“当然是我们胜。”

“怎么见得？”

“神和佛都站在我们这一边。”

“你是说有护身符嘎乌吗？”

“对、对、对！我们靠的就是它。”

“你这里的战场阵地不想动一动吗？”

“不会再动了。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和很大的力气，才把石头墙垒起来的。”

“石头墙不结实，一推就倒。”

“小心一点就是。石头墙主要是用来挡英军射来的子弹的！”

“将军，我认为藏军死守阵地不见得好。英军的步枪、机枪和轮子炮，比藏军强十多倍。藏军应该机灵活动。英军已经入侵到西藏境内，我们不能等他们开炮了再反击。我认为藏军应分成三十五个百人队，利用夜色掩护，袭击英军帐篷，火烧他们，抢他们的枪，抢机枪抢大炮，这样一来，英军肯定必败，他們也就只有一条路，退出去。”

一号将军沉思了片刻，说：“这是谁教你的？办法新鲜也不错。可是，我这个一号将军指挥不动那么多人。况且，其他几个将军都主张和谈，拖延时间，消耗英军的战斗力，让英军受不了到最后只好退出去。”

“将军，一个英军上校告诉我，他们绝对不会退出去，而是要想办法消灭眼前拦路的藏军。一旦打起来，我们会死很多人，我们能战胜英军的希望很小很小。”

“不见得。”一号将军说。“等着看吧，你说的办法好是好，但是无法实行！”一号将军往下又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三号将军作为和谈首领，几天后他要带领十多人去跟英军谈判。英国人已经回话，表示同意。”

“将军，藏军的前景很暗淡，如果到现在还不主动去打英军，藏军赢的希望几乎是没有的。”

“年轻人，你想得太多了，我们的人数比英军多一倍，两个人对付一个还不够吗？战争的最后还是面对面，我们的腰刀就起作用了。我跟你打个赌吧，如果战争的结果是藏军输了，我把我的马和十字手枪都给你，还有指挥权也给你。如果你输了，到时候你买几百坛青稞酒让藏军们喝，庆贺胜利，你看如何？”

次仁旺堆想了想，说：“好的，我打这个赌，向班丹拉姆护法神起誓！”

一号将军说：“我起誓，觉仁波切！”

班丹拉姆是大昭寺的护法女神，觉仁波切是供在大昭寺内的十二岁释迦牟尼等身佛像。

次仁旺堆担心的事，还是提了出来：“将军，如果英军不到跟前来打藏军，而是远距离射击，或者从一边山坡上袭击藏军，你看怎么办？轮子炮从六公里外打进来，藏军又该怎么办？”

“这种事到时候再说吧，我们躲开就是了。”

“会来不及的。”

“不怕，死几个人是早晚的事！”

一号将军让勤务兵端来新鲜的酥油茶，招待次仁旺堆。二人坐在帐篷里小长条桌各一头。一号将军喝茶时说：“年轻人，我告诉你吧。我们这里的石头墙长蛇阵，是用来吓唬英国人的。只要他们不敢打，不敢进攻，时间一长，他们的军用粮食就会吃完，他们就得撤走，退出西藏！”一号将军笑起来，好像很有信心。

“这是你的主意吗？这么说，我们打赌，你是要赢的了？”

“那是自然的。不过，这个主意不是我出的，是噶厦政府的几个高官出的！”

“英国人不会那么傻，不会让西藏人耗光他们的军力。他们很快就会进攻。”

“英国人没有那个胆量。”一号将军说。“他们来古鲁好多天了，就是不敢动。想想看，他们一千五百人，而我们是三千五百人，比他们多一倍还多！”

一号将军又说：“等着吧，神佛会帮我们的。他们不来打我们，我们不会主动去打他们。这样做，社会舆论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一号将军抓起桌子上的六块大洋交给次仁旺堆：“你来此不容易，这大洋的礼我不收。去拉萨路还远，不能让自己饿肚子！”再说下去，已毫无意义，次仁旺堆走出帐篷与一号将军告别。次仁旺堆想起西藏历史上的几次战争，这些都是书中写明流传下来的，没有一次战争像今天这样被动得去漫长等待。索郎扎西牵着马，次仁旺堆不骑马而跟在马身后。他想多看看藏军们的动静。不少藏兵在晒太阳，脱掉衬衣让虱子从衣缝中爬出来，然后用指甲夹死。次仁旺堆想看到藏军练兵，但没有看到。

“这样的兵还能打仗？！”次仁旺堆自言自语。

索郎扎西听到了，说：“少爷，你管那么多干啥！谁会看重你说的话！要是听你的，藏军肯定不会输！”

回到村庄里，村长想听听次仁旺堆说新闻。次仁旺堆说：“都在抓虱子，别的他们不去想了。”

村长说：“藏军都是农奴，穷得很，只有虱子看得起他们！”

“明天我要去拉萨了。”次仁旺堆叹口气说。可是第二天快要离开时，次仁旺堆改变了主意：“不，我应当看到这场战争，英国人肯定会进攻的，想等到英国人撤离是一种幻想！”

去投靠藏军的七个年轻人回来了。他们说藏军不要他们，粮食、武器都是有主子照管的，他们没有主子照管，成不了兵。

村长来找次仁旺堆，次仁旺堆出门去见七个返回来的年轻人。次仁旺堆对他们说：“我们自己应该成立一个小队伍，再增加一些人。十多个到二十个。我来当你们的头，我在学校就喜欢领导球队打球，蓝球、棒球、橄榄球，还有游泳。我们先等待观察，每天出去，等到打第一仗，我们再去打英国人！”

村长说：“好的，好！”七个小伙子都伸出手向上举表示同意。次仁旺堆说：“可惜村中的不少年轻人都已经逃出去了！”

村长说：“我来提供你们吃的粮食还有火药枪和刀子！”

一号将军主要指挥政府军即藏军，二号将军指挥政府摊派而来的庄园军。还有一种军是各界出钱雇佣而来的农奴军，也是由一号将军指挥。三号将军是参谋和顾问。此外，联合指挥部里还有多个政府官员和大寺庙的代表。经过几次商议后，成立了由三号将军为首的十三人西藏和谈代表团。和谈是由西藏方面提出的，英军表示同意。荣赫鹏作为英军和谈团的首席代表。此人中等身材，体格还算结实，眼睛迷茫，嘴上留有小胡须。

和谈地点选在英军附近草地上的一座民房。房主几天前走了，房门被锁上。英军总指挥麦克唐纳和荣赫鹏相谈几次后达到了一致。

“我们不往前走，给了藏军一个错觉，以为我们怕他们！”麦克唐纳边抽烟斗烟边说，“当今的世界难道会有挡住我们英军的武装吗？太可笑了！”

“也就几天吧，他们就会去见上帝！”荣赫鹏说。他穿着黑色短大衣，头戴遮阳礼帽。“和谈是他们死亡的开始。”

麦克唐纳说：“护身符能挡住英军的子弹才怪了！”

“大英帝国的军队，无论走到世界的何处，都是战无不胜的！”荣赫鹏懒懒地说，在他眼中西藏的军队还不如野外草地上的兔子聪明。

“我们一旦开战，就要迅速进军，从这里到拉萨，不能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到了拉萨，我们更要示强，让达赖喇嘛跪在我们脚下，给我们献哈达！”麦克唐纳重新点燃烟斗抽起来。

“我们的女王维多利亚非常关心这件事情。”荣赫鹏说。“女王很关心西藏奴隶们的命，让我们少杀一点。”

“会的。”麦克唐纳说：“当我军征服他们让他们跪下来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再杀他们了。”

村长拿来一套藏装，要次仁旺堆换上，次仁旺堆说：“不，还是穿我这套简便的西装，好跟英国人打交道，好了解对我们有用的情况。”村里集中了二十八个男人，他们都愿意去打英国人。次仁旺堆把几个腿不好行走很慢的男人挑出来，不让他们参加武力训练。也就是说，真正能行动的男人，只有十三人。次仁旺堆让熟悉火枪开火的人教其他不懂的人。火枪只有六支，这是村中未逃走人家中剩下的全部武器。腰刀，就是六十多公分长的长刀，也只有九把。练腰刀，地上插几根木桩往上砍，正砍斜砍正刺斜刺，凡是想到英军刺过来的姿式都进行防备训练。次仁旺堆有一把弹弓，很好用，他捡了不少圆型小石子，备在西装上衣兜里。他说打英国人的眼睛，打瞎一只就是一个胜利。

练一天，出去一天到古鲁战场的路边山坡上进行观察。观察的山坡处在离英军稍远离藏军稍近的地方。总的方向在村子的东南边，离村庄四公里的地方。次仁旺堆每次出来，只带三四个人。当然，索郎扎西是不可缺少的。

然而，去了几次，都没有发现英军准备进攻的苗头。

一九0四年三月三十日上午十点，藏军的和谈团十三人由三号将军带领，骑马去英军指定的民房去跟英军谈判代表会面，准备正式进行谈判。一路上，三号将军充满信心，但他怕暗枪的子弹飞过来。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一切都很安宁，三号将军这才把心放下来。他突然停住马，远望英军的帐篷说：“大家都下马吧，在这里吸一会鼻烟。”三号将军下马，其他十二人也都下马，吸鼻烟的有七八个人，大家都吸起鼻烟来。三号将军选了一块干净的沟边草地盘腿坐下来说：“今天我们要胜利了。英国人愿意和谈说明他们是害怕了。你们想想看，我们是三千五百人，而他们是一千五百人，我们的人比他们多两倍。再说，他们虽然是钢枪，但我们有石头墙，他们开枪，我们躲在石头墙背后，英国人的子弹就等于作废。等他们走到六十米，我们的火药枪可以大量杀伤不能躲避的英军。如果他们再靠近到二十米，我们的弓箭就能让他们想退下来都来不及了。再靠近我们就用腰刀和长刀，把他们的脑袋一个個地砍下来！总之，胜利在我们这一边！”

一个像副官模样的人说：“他们的步枪上有刺刀，腰刀很难靠近！”

三号将军说：“我们不是已经练了挡刺刀的动作吗，一挡再顺势一劈，腰刀就会占上风！”

像秘书模样的人说：“将军，你看，东边天上有一大块黑云，正在遮太阳，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三号将军说：“这片黑云是预示英国人要失败，神佛站在我们这一边！”

这个和谈代表团里，有两名警卫人员，一个叫大扎，一个叫小扎，他们总是走在最后，他们身上有腰刀，还有装满子弹的手枪，他们把手枪叫做十字手枪，具体是什么国家造的，他们一概不知。他们练过这种手枪，不是十分准，打五发子弹，有两发可以打到靶上，但还不是靶的中心位置。这种手枪是用大洋从印度买来的，做这种生意的，多数是小商人。他们这十三人里，有五个是寺庙派来的僧官，官职相当于处长或者科长级别。其他人中有三个是俗官，职位也相当于处长，剩下的五个，除三号将军和两个警卫人员外，便是副官和秘书。

大扎说：“将军，我总觉得天上的大片乌云是在提醒我们，有什么不好的情况，难道我们不该好好想一想吗？”大扎身强力壮，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打架，他一手就能打倒两个男子！

小扎似乎也赞同大扎的说法：“将军，你看，我觉得那块乌云好像在盯着我们！”

三号将军笑起来说：“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这块乌云像一头狮子，向南，张着大口，要把什么东西一口吞下。乌云毕竟是乌云，不会跟我们有关系的！”

既然将军这么说，大家也就不再担心了。

大扎又说：“将军，你是寺庙的大喇嘛，你邀请马明武神来此，不可以吗？只要马明武神吹一口气，这些入侵的英军和英军帐篷就会飞上天不是吗？或者邀请一下大威德黑脸黑身金刚来此，让他挥挥手，赶走这些入侵的英国人！”

三号将军说：“我可以在梦里托梦，请马明武神和大威德金刚来帮助我们。可是，要他们在白天出现，那是非常困难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灵魂还没有进入神界！”

“进入神界不就是要去死吗？”

“是的，所以，普通人就不能把神请到现实中来！”

大扎感到失望，他又一次望了望东方空中那一块黑黑的遮着太阳的乌云。他是非常希望有神来到现实中帮助藏军的。

小扎说：“活佛能把这两位神请到人间吗？”

三号将军说：“有一定难度，活佛虽然很尊贵，但请神并不容易。不是大事情，活佛一般不会去请神来帮忙的。”

小扎又说：“英军入侵应该是件大事情。”

三号将军不再理睬了，他站起来骑上马，马小跑在前。

平时，下人是不能向主子问话的，多话，主子会拿皮拍打脸。皮拍是五层干硬的牛皮做成的，像大人的手掌，今天打破惯例，主子们并没有发火，也许今天特别，主子们的心并不在下人身上。下人们也好像忘了自己可能受罚的事。

古鲁山谷南侧唯一的一座土木结构的二层房出现在眼前，三号将军断定那就是和谈地点。十三人驱马赶到土房跟前，有持步枪的英军士兵站岗。士兵指了一下土房前的院子，十三人下马，大扎和小扎下马后牵着三号将军和副官的马，等三号将军和副官以及秘书和其他人走进院子后跟在后面，准备把马拴在院子里。

走进院子后的三号将军，看到土房门已打开，门前两旁有端着枪的两名士兵在守门。三号将军想开着的房门里必定是和谈的英军指挥官，究竟是哪一位，和谈来信中并没有说明。

院子两边的墙根，堆了不少牛粪饼和荆柴条，左边的荆柴条和木头堆得差不多有一人的高度。三号将军看了一眼，就在这时，木头堆的背后隐藏的一名英军机枪手开枪了，几排子弹像暴雨一样飞过来，顿时把十三人打倒在地上。

小扎的左肩中了两发子弹，他挣扎着站起来。右边是个多月不用的装牲口料的大木桶，正是这个一米五高六十公分直径的木桶保住了他的命。他拔出手枪朝英军机枪手打了几发子弹，好像英军机枪手受伤了，机枪不再响了。小扎努力站起来朝另几个英军开枪，但子弹并没有打到他们，他们低头躲下身子。小扎奋力跑几步抓住在院子里的一匹马，骑上马朝院门冲去，并冲到野外跑到野地里。门旁不远处有一个英国士兵端起步枪朝小扎的背影开枪，但子弹没打到小扎身上。

次仁旺堆所在的村子旁，南北有一条土路，也就是平常人走的商道。从村子出去朝南走三公里，便是古鲁山谷中的藏军所在地，古鲁石墙阵地。如果再往南走六公里，就是英军部队驻扎的地方。有人叫它堆纳村庄的北部。从村庄旁的土路朝北走，便是去康马、江孜、浪卡子、拉萨的路。

次仁旺堆带着十三人又一次来到藏军所在地朝南路左侧的一处，左侧的路是整个山谷中唯一可行的路。有许多大块石头的山坡上，次仁旺堆十三人坐在石头旁观察藏军和英军的动静。次仁旺堆的手表指针已到一九0四年三月三十日上午九点四十分。

突然看到从南边的土路上跑来一个骑马人，但骑马人在过小河岸时，马摔倒了，马背上的人重重地摔在岸边的石头滩上，再也没有爬起来。马上岸后在岸边草地上吃草。

次仁旺堆站起来跑下小坡，又跑到小河边，他不知道这匹马上的人发生了什么。其他十二个人也都跟着次仁旺堆跑下坡来到小河边上。索郎扎西把摔在河边石滩上的人扶起来，发现此人肩上和右侧脑袋上都是鲜血。原来这是小扎，他要去藏军驻地向一号将军报告。本来他可以坚持跑到藏军驻地，不幸的是马摔倒后他的右侧脑袋受了重伤。小扎挣扎着只说了两句便倒下来没有气了，他的左肩流血太多，心脏已经没有血了。

“谈判的都死了……”次仁旺堆只听到小扎说的最后半句话。

“谈判的都死了？”次仁旺堆审视这个胸前有护身符嘎乌的人，断定是藏军的士兵，断定他左肩上的伤口是子弹打穿的。他急忙把马牵过来，让一人骑马去藏军阵地向三号将军报告。他不知道藏军的谈判首席代表是三号将军，也不知道三号将军已经被英軍杀害。他派出的人骑马奔驰而去。

有人发现古鲁山谷右侧山坡上有十几个人在走动，看不清是什么人，但可以猜出这些人是英军。他们去干什么？因为没有望远镜而说不清楚。

英军出动并来到次仁旺堆视线中的距离内，一千五百人，还有六门轮子炮。英军与藏军相隔的实际距离在三百公尺左右。

“这么近的距离，今天会不会打起来？”次仁旺堆问自己。英军还在往前慢慢移动。藏军有两百人的藤甲军，都已经移动到最前面，紧挨石头墙。但次仁旺堆清楚，英军的步枪子弹能轻易地穿透藤甲军的藤。藏军必须要有自己的机枪和炮火，才能与英军对抗。摆在眼前的实际，让麦克唐纳很清楚，藏军的和谈代表十三人已全部被击毙，但是，现在还需要把和谈的假戏继续演下去。三个骑马的英军军官从麦克唐纳身边走出来，来到藏军左侧阵地跟前，跟懂英语的藏军百夫长对话。英军军官说：“你们的和谈团同意我们两军会上一面，但是见面前，都要取下步枪里的子弹熄灭火药枪的点火绳。”百夫长去跟一号将军报告，一号将军命令全部阵前的藏军一律熄灭火药枪的火绳。英军在一百米处举枪表示子弹已全部退了出来。英军又向藏军靠近了四十米，两军之间的距离是六十米。一号将军骑着马，手提手枪，在藏军阵前视察情况。这时，英军的十几个雇佣兵跑过来，翻越藏军的石头墙，有一个竟然跑到一号将军跟前拉住一号将军坐骑的缰绳，让一号将军下马投降。一号将军挥鞭打这个雇佣兵让他离开，雇佣兵仍不松手，一号将军只好举手枪把这个兵打倒在地。

阵前的藏军有不少人看见英军捡起地上的子弹装上弹夹，也急忙点上自己火药枪的火绳，但已经来不及了。英军在右侧山坡上架起的机枪发怒似地扫射下来。中了几发子弹的一号将军顿时从马背上掉下来。有人跑过去扶他。然而，一号将军已经咽气了。

阵前的英军也纷纷用步枪开枪。英军的六门轮子炮的炮弹落在藏军石头墙上和石头墙背后，炸死炸伤无数藏兵，藏军乱作一团。藏军没有人指挥，百夫长和十夫长好像已经被炸死。四散而去好像是保命的唯一办法。十五分钟后，藏军阵地上没有活的人影，英军的枪炮也停止了射击。英军的机枪手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可耻而可恶的事情，杀死了那么多没有还手机会的藏兵。

战场上发生的这一切，让次仁旺堆等十二人看到了英军的残暴凶狠和藏军的脆弱和无奈。

次仁旺堆派去给三号将军送信的人回来了，他说没找到三号将军，一名十夫长跟他对了话，但随后情况发生了骤变，右边山上的英军的机枪响了，右边阵地上的藏军纷纷倒下。

次仁旺堆说：“大致情况已经看到了，藏军被和谈蒙住了眼睛，太相信英国人的良心了！英军入侵到西藏境内，藏军还诚心诚意去和谈，太幼稚了！”

次仁旺堆已经在这十多人中树立了威信，虽然他不是长官，但他可以指挥这些人。次仁旺堆带着十二人，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到藏军石头墙阵地的背后。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

几百名雇佣兵和十几名英国军人在布满藏军死尸的阵地上忙碌。有几名军官模样的人在数藏军的尸体，他们在阵地上来回走动。雇佣兵显然是在搜索藏军尸体上的东西：护身符嘎乌、项链，各种珍贵海珠、小刀、火镰、藏铜币、银大洋等，有的把死人身上较好看的藏袍剥下来。次仁旺堆想叫喊阻止搜索东西的人停手，但这些兵不可能听他的，说不定还可能端步枪威胁他。这时，认识次仁旺堆的英军上校也在一旁，二人对起话来。

“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很危险的！”英军上校说。

“上校先生，你开枪了吗？你打死几个藏军？”次仁旺堆问。

英军上校犹豫了一下，好像在判断次仁旺堆的情绪。

“我没开枪，也没打死藏军。”

“你参加过几次战争？”

“这是第一次。”

“你杀死过人吗？”

“没有。”

“不杀死敌人，你能升级吗？”

“我是工程兵上校，修路的，不上战场。”

“好的好的，你的手上没有沾染藏军的血还好说，我们还可以谈得来！”

次仁旺堆接着说：“上校先生，你喊喊话，让这些搜刮尸体的人走开吧，这是很丢人的事情，太可耻了！”

上校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的样子。“我管不住这些人，他们不会听我的！”

有两个士兵来报告藏军阵亡的人数，一个说：“七百三十一个尸体。”另一个说：“七百五十六个尸体。”上校说：“你们两个人再去好好数数，数字应当一致！”两个士兵应声而去。

次仁旺堆建议：“上校先生，我让我的人也去数一数，看看究竟是多少人！”次仁旺堆叫六个人，分三组下去查尸体的数字，他自己也去数。

有几个雇佣兵怀疑过来数尸体的藏人，以为他们是藏军，有的端起步枪要开枪。穿着西装的次仁旺堆跑过去说：“他们不是藏军，是我的手下人。你们看看他们胸前有护身符嘎乌吗？还有，他们手上有火药枪和弓箭吗？”次仁旺堆这么一喊，几个雇佣兵不再敌视他们了。

有一个英军记者模样的人来到次仁旺堆跟前，次仁旺堆判断得没错。

“你大概是记者吧。你胸前的照相机会把这些尸体照出来然后发到报纸上。你是怎樣评价这场战争的？”

“我还没有想好，我得听听军队指挥官的意见。”记者说。

“藏军死这么多，你认为是应该的吗？”

“西藏的神王达赖不聪明，如果他不拒绝我们入境，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种程度。”记者说。

“藏军不是要求和谈吗？你们不是愿意和谈吗？你们怎么会突然变成杀手，杀这么多西藏人？”

“这事我不大清楚。你想了解清楚，要去问最高指挥官。”

“你们跑到西藏来杀藏军，然后又有那么多的理由！”

次仁旺堆已经感到，英军首领不像正常人，完全是不讲道理的恶人。从小扎在河边倒地死亡前说的那句话证实，英军同意的和谈仅仅是一个幌子。两军阵前会面，会面前双方解除子弹和熄灭火绳的可笑阴谋居然让藏军的一号将军上当，结果让埋伏在右边山上的英军机枪手疯狂地向藏军扫射，七百多名藏军的生命也就结束在十五分钟内。这一切巨大的变化，使次仁旺堆相信，几个主宰英军命脉的指挥官是嗜血成性的凶恶野兽。

次仁旺堆没有心思把整个藏军的尸体数完，他压抑着悲痛心情往回走，并喊话叫手下人不再数，而是到他指定的山边地点集中。

到了山边，次仁旺堆在附近采摘爬地柏的枝叶，然后堆起来烧成浓烟，祭奠这七百多个藏军的亡灵。十三个人默默望着升上天空的烟柱，愿他们的灵魂升入极乐世界。

索郎扎西说：“如果少爷是藏军的将军就好啦，一定不会死这么多人。少爷的名字次仁不就是长命吗？旺堆是集权，长命集权，肯定不是这样的悲惨结果。”

次仁旺堆说：“不一定，跟我名字相同的一定不少，跟你名字相同的也不会太少。有个十夫长告诉我，三号将军的名字叫次仁旺堆，跟我的名字是相同的。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三号将军在什么地方，是死是活还不清楚。”

“少爷，跟你名字相同的人一定不会死的，他们一定活着。”

在古鲁战场南边唯一的土房门外，英军在挖一个大坑，然后把十二名藏军和谈代表的尸体扔进大坑里，浇上汽油，点火焚烧。英军要毁灭屠杀和谈代表的证据。这些证据，在战争结束很久后才被发现。

被屠杀的七百多名藏军的尸体，究竟怎么处理？工兵上校向英军总指挥麦克唐纳报告时，麦克唐纳说：“你说该怎么办？我们没有能力处理这些尸体。何况他们是我们的敌手。西藏人不是喜欢天葬吗，就这样天葬吧！”

回到村子里，次仁旺堆反复想了多次后决定组织一支十多人的战斗队，让英军不得安宁。他选择了一个路口，也就是英军的必经之地。此地路窄，一面是河水，一面是陡坡。他带领去的人在陡坡上堆起一个石头垒成的墙，英军经过时把石头墙推下去。

一共是十四人，村中最勇敢的男人都在里面了。如果是两个月前，把没有逃走的村中男人算在里面，肯定会有二十六个人。

一天早晨，这十四人就要走上反抗英军的道路。索郎扎西对次仁旺堆说：“少爷，你跟一号将军打的赌算谁赢了？少爷，你肯定是赢了，可惜，一号将军不在了！”

次仁旺堆说：“这个赌还有意義吗，可惜了一号将军。我们的藏军费了那么大的心思，结果是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办，难道这是我们藏军必然的命运吗？”

索郎扎西说：“少爷，你说，这真是命中注定吗？”

次仁旺堆摇摇头：“走吧，谁都不要怪。怪谁都没有意义。往下看吧，看看英国军队他们究竟想干些什么！”

……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