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儿

2018-08-11 10:07郎加
西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铁笼狼狗藏獒

郎加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脸上的长毛乱成一团,完全遮蔽了我的视线。早上来的那些人把我装进这个车厢时,我挣扎了很久,搞得自己的毛须都变成了乱蓬蓬的。我就卡在其它三条狗的中间,没有一点空隙留给我来看一眼充满阳光的外面的世界。我蜷缩在那条老藏獒的腹部里,与它的睡姿成了一个形。看上去它奄奄一息,或许在装进铁笼时被人打过,也有可能跟它的高龄有关。我在它的腹部下抽回被压的前臂后感到比较舒适了,但我背后一条浅黄色的狗用力推我,嘴里还喔喔叫个不停,也许被挤在里面它感到不舒服。藏獒的左侧是一条狼狗,个头比较大,一般这样的狗是外地来的。狼狗把下颌搁在铁孔的格子上,探出鼻子来嗅新鲜的空气。这条狼狗看上去比较孤傲,它根本不理睬我们。我几乎成了那条藏獒的幼崽,我们挤在一起,我的鼻子被深深插入它的长毛。最后,我终于能把头从它的脖子低下伸出去,看到一缕光线。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阳光,我能看到大河对面高高的雪山,还有雪山北部被青冈树林覆盖的小山脉和南部较高的长满松树的山峰。那座雪山,看上去很巍峨,像个白发圣人跏趺而坐。看着看着,一位老人的面孔浮现在我的眼前,甚至他走路的动作都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人。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依靠,是我的骄傲,是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发现自我和生命意义的智慧导师。他叫慈称尼玛,是把我的生母从拉萨带到这个地方的人。我的生母生下我不久就被一位活佛带到寺院去了,从此我就成为慈称尼玛的心肝宝贝。慈称尼玛叫我的生母为拉萨奥索①,人们赞叹她机智勇敢,着迷于她迷人的金色长毛,我就被叫做雍拉奥索,意思是招宝奥索。他喜欢用他粗大的手抚摸我的脑袋,用他的手指天天梳理我面部的长毛,给我一种暖乎乎的安全感。他时常帮我抓取身上的虱子,有时带我到温泉边去洗澡。我跟着他去参加寺院的法会,一路的人都向我表示敬意和爱戴,我就是一条在迎阳村最受宠爱的狗。我可以上二楼主人住的屋里活动,可以在灶头他的坐垫边休息,在迎阳村没有其它狗能享受这般待遇。唯独那只猫有权利躺在主人的盘腿上。我对那只猫受到的宠爱曾经有过强烈的嫉妒,但我丝毫没有动摇过对慈称尼玛的爱和忠诚。去年他突然脑出血离开了人世,我感到天都塌了下来。

他的儿子洛桑土登对待我一天不如一天,被宠爱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自从慈称尼玛去世后,村民们很关照洛桑土登,但时间久了也就没人把他同德高望重的父亲联系起来。他整天嘴上叼着烟,手里拿着啤酒瓶,把我用链子拴了起来。

今天他带来了几个外地人,把拴我的铁链一端递给其中的一个人。那些人寻欢作乐,他们的笑声很恐怖,他们拉我的方式也很粗暴,让我感到落入了死神冷冰冰的手里。我挣扎了很久,但仍然被拉出门外,丢进了车厢里的一个铁笼子里。

“这个东西还蛮犟的。”其中的一个人说,我这才知道原来动物也可以被称为东西。我回头时看到一个外地人把一点钱递给了洛桑土登,他揣好钱后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进了家门。顿时,我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鼻子酸溜溜的。

车子缓缓前行,美丽的村庄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远方,好像自己是从那片土地上割下的一块骨肉。车厢里的铁笼子是叠加在一起的,每个笼子里都有几条狗。我上面的笼子里有一条小狗,它用湿淋淋的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好像在失落中变得麻木了。也有一条黑狗在撒尿,尿液直接落在了我的后腿上。笼子里的气味很大,叫苦声到处皆是,有的狗甚至互相咬了起来。行驶了一段时间后,车子停了下来,车厢里闹哄哄的。突然有人在车厢顶狠狠地敲了几下钢钎,说:“给我住嘴,畜生。”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甚至那个高傲的狼狗也把自己的嘴巴从孔格里缩了回来。

“规矩是用铁棒棒敲打出来的。”有个人说着走进了驾驶舱。

狼狗和藏獒相互狠狠瞪着,空气在它们锋利的牙齿间停住。不一会儿,狼狗又慢慢地朝铁窗外看去,年老的藏獒在原地躺着松了一口气。我也放下了心,若它们打起来,我无处可躲。它们不想挨着睡,中间留出了点空间。我挪到它们中间,这样我可以看到公路边青翠的柳树和边坡上的松林。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年老的藏獒开始打着瞌睡,不时头撞在铁笼上。狼狗看到此景,忍不住笑了一声。藏獒瞪大眼睛,抬起了头,好像特别不满狼狗的讥笑。这时我就假装自己睡着了,把头故意撞向铁笼。然后,我透过脸部垂下的毛发看到藏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狼狗更是嗤笑个不停。狼狗和藏獒间的对峙消解了,我成了它们俩的调解剂。后来,我们三个成了朋友,开始互相介绍自己。

藏獒说它是村头一户人家的狗,主人叫它若登,意为忠诚的伙伴。为了保护主人的羊群,曾经与野狼争斗过,甚至从牧场上驱赶了一头庞大的棕熊,救护了一位母亲和他五岁的小男孩。若登给我们看了它身上的好几条伤疤。它叹了一口气,说它曾经的主人待它不错,有过生死相依的岁月,但主人去世后它也变老了,最后落到了今天的地步。现在的主人说要它去藏区之外的城市里过幸福的晚年,那里有喜欢养狗的城市人。轮到狼狗介绍自己时,它对自己的名字已不感兴趣,它说它已经换了很多主人,先后被取名为野风、闪电、子弹等,最后的主人叫它废肉。我们都为它最后的名字笑了起来,也发现它深深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辛酸。它摇了摇头说:“哎,其实我知道我们要被带到藏区以外的城市是用来做什么的。”这时,我和若登就盯着它,希望它说清楚知道的一切。

“你们愿意听下去吗?”野风严肃地问。

“当然,我们有知情权。”若登毫不犹豫地说。我可有点紧张。

“你愿意听吗?”野风问我。

“讲吧!可是不要拿玩笑来吓唬我,我承受不起。”

“我不是不想开玩笑,可这是最糟糕的事实。”

“說吧,别吞吞吐吐。”若登说。

“我们将要成为一个节日的美餐。”野风沉重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我大声问道。

“嘘。别让其它狗听到,场面乱了就会被钢钎敲头,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野风说。

“雪域之外原来还有人吃狗肉!”若登的眼望向外面。

我胸腔里的热血开始加速了滚动,好像是茶壶里沸腾的开水,我的头部也膨胀了起来。若登安慰我说不要哭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滴落不止。

“奥索,你会被留到最后宰的,因为你还可以变胖点。”野风半开玩笑地説。

“野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我是被从雪山外的城市里带到藏区的,我以前见过那种节日。”

“真的吗?”我和若登同时问道。

“真的,太恐怖了。我想死在雪域高原,但没想到又返回到那可怕的地方。”

“哎,上辈子造孽太多,变成了狗,现在要成为城里人的盘中餐。”若登说。

若登跏趺而坐,紧闭双眼,念了一些咒语,然后睁开左眼看了看我和野风。我们都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杀了就杀了,谁都要面临一死。”野风説。

“你们都别说了,呜呜…”我开始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是我们不好。”若登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突然想起了慈称尼玛,一下子拥抱了藏獒。我的泪水从藏獒的肩背流下去,它的肩膀是热乎乎的,双臂紧紧拥抱着我,暂时驱走了我头脑里的恐怖。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三个人跳出车子,边抽烟,边在马路边撒尿。他们上车之前用钢钎狠狠地敲了几下铁笼,喊道:“再不闭嘴,现在就送你们去见阎王爷。”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朝铁笼外观望高高的山头陆陆续续冒出来的星星。他们一个个从天空的怀抱里绽露出来,好像是许多生命在遥远的那边开始睁开睡梦中的眼睛。我在想,他们那里的星球上是否也是人类在统治?也许,动物和人类在那里都是真正的好朋友,所有的生命在那里得到了完全的自由和解放。没有相互残杀,更不会把对方当作美餐吃。无止境的想象中,我们翻越了很多山,车子里除了上面一条狗不停地发出疼痛的哀声外,死沉沉的寂靜。老藏獒早睡着了,野风也开始打瞌睡了。

随着海拔降低,一层层雾气替代了星星漫天的世界。雾气中有雨点不停地敲打着笼子,好像在清洗我们这辈子造下的罪过。在黑暗里我似乎看见了我们三个被屠夫一刀砍下头的情景,我闭上眼睛把身体贴近了藏獒。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铁笼,刚才沉吟的狗也停止了叫声,我真担心明早能否看到它在呼吸。雨水很大,我在噩梦中醒了几次,也在疲惫中睡着了几次。天亮了以后,藏獒若登叫醒了我。我打理了自己的毛须后从铁笼格子里放眼看去,发现我们已经到了一个陌生而喧闹的城镇。

“看,这里的人口比我以前放牧时的牛羊还要多。”藏獒若登说。

“哎,这里肯定离屠宰场不远,我能闻到各种肉食的气味。”野风説。

“你别吓唬奥索,它不会被卖到屠宰场的。”老藏獒摸着我的头说。

“我想我们应该想办法逃走。”野风説。

“怎么逃走?有什么主意吗?”藏獒若登说。

这时,我根本说不上一个字,好像恐惧紧紧地压碎了我所有的神经。

“奥索,你别怕,要是有人看你,你就要表现好点。”野风説。

“我,我怎么表现好?”

“伸出舌头,看着人笑,不停地摇摆尾巴什么的。”野风説。

“就是,你可以打滚,站立起来跳锅庄,装出很乖的样子。”藏獒若登说。

我十分感动,它们俩为我尽力了。它俩还在中间让出来一个比较大的空间,用作我的舞台。这时我突然拥抱了野风,也拥抱了老藏獒,我的热泪再次在藏獒的肩膀上流淌。

“你们俩太勇敢了,不顾自己的处境,这样疼爱我。”

“快,这边去买菜的人多了起来,你要表现。”野风説。

“你也表演吧,很有可能碰见善男子的。”

“我可没有兴趣,我的精力全都献给了自己的主人,现在没有多大的留恋。”若登说。

“我就算了,我这样健壮的狼狗,是菜市场最受欢迎的。”狼狗说着,叹了一口长气,它脸上的皱纹好像一夜之间多了起来。

“快!奥索,动起来!”藏獒若登说。

我擦干了眼泪,站在它们中间往外看着,却不知道怎么动起来。

“奥索,把舌头伸出来笑。”野风説。

我站了起来,准备伸出舌头的时候有个大姐看了我一眼。

“这狗挺乖的,肯定是欧洲的梗犬。”她说完就匆匆忙忙离去,走进了菜市场的大门。

“看,有人说你乖了,继续吧,奥索。”野风説。

我终于能伸出我的舌头了,但不知道怎么去笑。这时又来了两个男人。

“看这狗,毛发那么长,像个外星生物,肉质肯定鲜嫩。”其中一个给我做了一个鬼脸,他们带着讥笑的面孔匆匆离去。我的微笑再次被泪水取代,眼前的菜市场建筑物也在泪水的冲刷中忽隐忽现。

“别理这些自以为是的恶人,他们不懂得要尊重生命。”藏獒若登说。

“有女性来了千万要抓住机会,我知道她们喜欢养你这样的小狗狗。”野风説。

这时刚好来了一男两女。他们停住了脚步,直视着我们。野风轻轻碰了我一下,老藏獒也给我眨了一眼。我开始站立起来,吐出我的舌头,露出我的笑容。我向左边打了一个滚,又向右方打了个滚。其中一个女的靠近了我,她脸上带着同情的表情,用手机给我照了个相。

“哎,要是我能有自己的房子,我可以买下这条毛狗养。”她说。

“算了,家里养畜生不好。”男的说完走过来看了看若登。

“我的妈哟,这藏獒真是庞大,不过已经老了,看它连嘴巴都张不开。”他加了一句。若登扬起身子怒视着这位看客,他们转身走了,那个女人回头给我们摇了摇手。

“真是个穷鬼,房子都没有还想养高贵的奥索。”野风説。

“她是个希望,至少她证明了城市里也有喜欢养狗的善女人。”藏獒若登说。

人越来越多,早晨的太阳照射在菜市场大门的墙上,那里有关于狗肉的广告和节日的画报。其中一个广告上写着,“吃上醇美的狗肉,男人有自信,女人更爱家。”随后我们听到有人在拉动汽车的后门,突然一个恐怖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是那个拖曳着我把我给丢进车厢里的人。那个人从我上面的铁笼里拖走了一个东西。我仔细一看,是昨晚呻吟的那条狗,它已经失去了知觉。那个人把它丢进一个口袋里,紧紧拴住了袋子口。

“小李,你去把这条弄了,然后放入冰箱里冻起来。”他说着把口袋拖走,交给了那个姓李的人。姓李的人一路拖着口袋走进了屠宰场的大门。

“今天下午将是狗的世界,一大早有人买下我们的狗,算是好运。”穿黑色T恤的老板说了一句。

这时,菜市场里出来了三个人,他们和车上的三个人互相打了招呼。每人拿着铁钩和套狗用的工具,把我们的笼子拖出车厢,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有的狗发出疼痛的声音,有的狗缩在里面一动不动。三个笼子被拖进了菜市场左侧的房间里,紧接着我们的笼子也开始被拖走。我看到铁钩上的血迹,铁笼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恐怖的血腥场景真是让我心惊胆战。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我们的笼子再次叠放在一起。他们开始对狗进行分类,其它笼子里有我從来没有见过的各种类型的狗。那些人开始打开铁笼,用一种套狗器卡住狗的脖子拖走,哀嚎声彻响。轮到打开我们的笼子之前,藏獒若登念了一些经文,它为我们三个或者给所有的狗做了祈祷。

“我没有信仰,但谢谢你,若登,永别了!”野风拥抱了我们。

当我们的铁笼打开时,野风突然跳跃了出去,我发现它神速地从小门里溜走。我的心在狂乱地跳跃,但什么也看不见。紧接着,我听见它撕裂般的哀鸣,也听见被敲打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它的生命最后的挣扎声很快就消失在人群的脚步声中。

“能够从我手里溜掉的还没有出现过,哈哈……”那些人用铁钩勾住野风的颈部,拖回到了房子里。紧接着,他们狠狠地用套狗器夹住了老藏獒的脖子,它的臀部被另一个人用铁棍压住,然后拖了出去。若登怒眼怼着他们说:“你们这些不懂因果报应的劣种,放开我……”

“不听话就用铁棒棒教训一下它。”其中一位说。

“这是个纯种藏獒,可以作广告,能卖个好价。”

若登被拖走了,它连看我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我只听见它在不停地喊:“你们这些野蛮人,给我一分钟祈祷的时间吧!”有人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头发,看了我一眼后把我丢回了铁笼。

“这个毛贼不知分到哪一类。”

“先丢在这里,反正它身上割不出几斤肉来。”

就这样,装我的铁笼就丢在了一个角落里,其它铁笼被拉了出去。新的笼子又被拖了进来。我在阴暗的铁笼里开始控制我麻木的肢体,脑子里回忆我在家乡的情景。披着冰川的雪山,漂亮的寺院金顶,清澈的河流,绿绿的草原,舒适的藏房,慈祥的慈称尼玛老人,这些都像天堂一样静静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以前总以为地狱很遥远,但现在发现它就在自己的眼前。在藏区,牛羊和猪会被杀掉的,但至少藏人不会把杀戮看作一种娱乐,更不会侮辱生命。他们杀了畜生会为它们念诵超度的经文,对生命还是很尊重的。这时,我闻到了狗的血腥味,城里的气温让我流出很多汗水,闷热中时间好像停止在地狱之门。我在半昏迷状态中再次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被装进一个小铁笼里,放在市场的一个台子旁边。这里到处都挂满了狗肉,有张开着的大嘴,牙齿是疼痛尖叫时的定型,这种定型将要带到地狱作为起诉的证据。

有个男的打开了铁笼,抓住了我的头发,他右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他在犹豫应该直接把我扔进旁边滚烫的锅里还是先戳上一刀弄死我。

“这条也宰了吧?”他向一旁的男人问。

那个男人准备要说什么的时候,一位女士过来了,她看了我一眼。

“这条狗好可爱哦,从来没有见过,也要宰吗?”她问。

“不宰就亏本了。”

“多少钱?这是啥狗?”

“就五百吧!这是纯种美国梗犬。”

“天哪,这么贵?”

“不算贵,这么好看的狗。”

“少点嘛。”

“给你少五十元。”

那位女士摸了摸手里的黑色皮包,掏出钱包看了看。

“可惜,我没带那么多钱。”她把钱包装了回去,看了看我准备走。我的心一下冰到了极点,看着男人手里的刀子,我不知道该如何才好。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野风说要表现的话。我立即笑了起来,向那位女士叫了一声。

“哎呦,它好乖哦,还知道跟我打招呼。”她说。

“给四百带走吧,这种犬很少见的,你看它漂亮的金色毛发,聪明可爱……”

“好吧,我带它走。”

“好吧,我带它走。”这句话像个咒语一样消散了我胸口的恐惧,也像一针镇定剂一样让我恢复了知觉。

她那双柔和的双手轻轻从我的两侧抱住了我,把我举得高高的,仔细打量我,我感觉观世音菩萨拥抱住了我。她蹬着高跟鞋,很有节奏地朝大街上走去,偶尔看着我笑一笑。过了一会,她轻轻地把我放在了地上,牵着绳子的另一端,说:“乖乖,你自己走,我来牵你。”这时我再次真正触到了地面,这种感觉像是重新投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跟她走进了一个巷子,拐了几个弯后到了一个大门口。她刷了个东西,门开了,我就跟着她走了进去。这里的环境与我在藏区生活的环境很不一样,是水泥箱子叠加在一起的高楼房,我把这个经历当作一个神话般的奇迹。她带我进了楼层,一个大箱子般的东西把我们高高升上去,把我吓呆了。她看到我如此害怕,笑得站不稳了,她说我肯定是山沟里出来的土狗。

就这样,我被她带进了她的家,一位年纪稍大的女人惊讶地瞪了我一眼。

“小田,你怎么带了个小狗?”

“妈,它好可爱哦。我这次真想养它。”

“从哪里牵来的?”

“菜市场。”

“从哪里找来的就送回到哪里去,我不想把屋子弄得脏兮兮的。”

年纪稍大的女人不想让我进她的屋。

“妈,你就听我一次嘛,让我试养这宠物。”

她牵着我走进了屋里,里面干净,摆设着各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家具。

“哎,你看它,好脏好乱。”

“妈妈,我们一起养它,你不是也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吗?”

“但我没想过养一条毛狗。”

“哦,我们应该给它取个名字。”

“你自己取吧,是你捡来的。”

“它应该是什么类型的狗?”

“我想是外国人的梗犬种类。”

“那就叫它梗儿吧!”

就这样,我被这两位女士收养了。她们俩把我洗干净了,还在我身上喷洒了一种药物和香水,担心我带来什么病菌。我对两位女士的照顾感到很幸福,好似自己得到了菩萨的保佑。我再也不需要假装很乖,我骨子里的激情就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我对她们的爱是那么地热烈,又那么地诚挚。干干净净的房间,美味的食物,漂亮的小田和她的母亲,这一切对一条狗来说是无可伦比的幸福。我兴高采烈地跟着小田散步,用盡我的一切精力去呵护她,保护她。我真的愿意为这个仙女般的女人奉献我的一切。她遇到不高兴的事情,我就努力逗她开心,也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习惯。她找不到袜子,我去找来拿给她,她与别人发生口角时,我站在她旁边轰走对方。就连她妈骂她时,我的心情也特别糟糕,她的痛苦我愿意全部承接。

小田开始到处找工作,她再也不愿意依靠妈妈生活。有一天,她高兴地回家,说她在省城里联系到了一家公司,年薪特别高,环境很好。这时,我的心再次加速了跳动,有种不好的感觉突然袭上我的心头。她们在卧室里聊天,我在门外听到她妈劝她留下梗儿。我从门缝里看到她开始担忧了,对她妈妈说一定要照顾好梗儿,千万别让狗贩子抓去。

这时,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腿都开始抖起来。我跑过去把她曾经给我买的铃铛项链藏在了书柜底下的抽屉里,这样我可以闻闻那个或看看那个来消除对她的想念。

她收拾完东西后叫了我一声,我平常很快就会跑过去的,但这次没有力气冲过去。

“哎呦,我的梗儿好像知道我要走了,来抱抱我。”看到我蹒跚而来,她温柔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了我一阵子。不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她给通话的人说她很快下楼。

“妈妈,梗儿,多多保重,我会想你们的。”

她拉着密码箱走到了门口,我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抱住了她的小腿。她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摸了摸我的头,吻了吻我的鼻子,她就下楼了。我被她妈给抱住。

“妈,答应我,千万要养好梗儿。”

“放心吧,你自己好好保护自己。”

她走了,这座城市的美好像也随她而去了。食物再好也没有她给我的那么香甜。虽然她妈待我不错,但她天天出门不一定带我,而且她不叫我梗儿,只是叫我小毛狗。小毛狗这个叫法中我再次认清了自己的身份,遇不上喜欢自己的人,自己就是一个捡来的东西。虽然我不是什么美国来的狗,但梗儿这个叫法感觉亲近,好像是母亲对儿子的叫法,或者这个名字是情意的意思。我日日夜夜盼小田回来,每次她妈接电话时,我听小田是否问候了我。当她妈妈在电话上说梗儿很好的时候,我就激动地在客厅里跳跃,甚至喊叫。小田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叫声时也很激动。孤独的城市里我苦苦等了她一年,本来说春节要回来的,但由于她有了男朋友就到他家去过年了。我两年没有看到她,嗅着铃铛上的气味,看着她桌子上的照片,多么希望她能感觉到我对她的思念。有次小田妈去看她时,把我托给了邻居家的大妈。不到一个月,我被邻居大妈骂了很多次,打了几次。她说我全身都是毛,像个妖怪。有一次大妈牵着我去逛街,突然来到了曾经让我恐怖得死去活来的屠宰场。我看到很多狗从车厢里被拖出来,一年一度的狗肉节又开始了,把我吓得不敢再去靠近那里。大妈很是生气,狠狠拉着我,骂着我,她说趁这个狗肉节要把我给卖掉。

“输掉的麻将钱,让你挣回来。”她的话刚刚说完,我用力挣开了链子,跑向了去往山头的路。

在城市边隆起的山坡丛林里,我遥望着这个城市,心想人类是多么有智慧和力量的动物,他们能控制一切,占有大自然。那个晚上,我想方设法脱掉脖颈项上的链子,偷偷爬上窗户,在抽屉里找到了小田给我的铃铛项链。天还没有亮,我就朝海拔更高的西部方向奔去。

经历了一路上的千辛万苦,穿越无数个田地,翻越座座群山,走过条条山沟,一个月过后,我终于来到了有点像自己家乡的地方。这里有高高的雪山、草原和森林,甚至能闻到家乡土壤的味道。第二天,我在一座山顶看见了那个美丽的人间圣地,自己从小长大的迎阳村。我回头望了望远在南方的地平线,想着小田温柔的性子,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是我这辈子值得祈祷的恩人。我顺着熟悉的小路,向自己的村庄跑去。我偷偷从自家的门缝里看,院子里有一条黑色狗,看上去是普通藏獒和狼狗杂交的后代。再往周围看,洛桑土登在挤奶,他看上去老了许多,嘴里念着嘛呢。我突然想起我的生母被送到寺院的事,就朝寺院跑去。

跑了半天的路,我看到了寺院的金顶,还有在微风下飘扬的胜利幢和山顶的风马旗。我到了大院里,有一位和尚抱住了我,他把我带到僧舍门口。那里有一条奥索狗在躺着,她有美丽的金色的毛发,个头很高,看上去年龄很大。她朝我走了过来,把她黑色的鼻子碰在我的脸上。我能触觉到她是我的妈妈,她更是发觉了前来的是她自己的亲生骨肉。和尚们看到了此景,赞叹不已。他们说:“缘分的轮子又转回到这里了。”

从此,我在寺院里伺候着妈妈一直到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自己也慢慢老去,但没有一天不想念远方的小田,为她念诵了一辈子的经。我相信她也会惦记我的,至少她不会忘记给我取名为梗儿。

有一年夏天的中午,寺院大院里来了一批游客。一位女士在那里拍照,一会儿举起照相机朝我拍来。顿时她放下手里的相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时间好像也停留在了她的镜头上。她犹豫地注视着我,我突然想起脖子上的铃铛项链,取下给她看了看。她突然喊了一声“梗儿!”

我淌着激动的热泪,热切地投入到了她的怀抱里。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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