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与爱中幸福地长寿

2018-09-10 09:04王珂
名作欣赏 2018年8期
关键词:爱情诗诗教情趣

王珂

摘要:“诗魔”洛夫诗龄长达75年,婚龄长达57年。因为有爱与诗,他才能幸福地长寿到91岁。《因为风的缘故》是爱情诗疗诗中的佳作,是一首教会人如何幸福地婚恋的诗,是“爱的艺术…‘婚姻的技术”。它是百年新诗史上少有的现代爱情诗,追求的是将古代爱情的忠贞和现代爱情的情趣,“爱欲”与“文明”、“肉体”与“灵魂”水乳交融,它使“诗疗”承认的低级情感及身体快乐,与“诗教”倡导的高级情感及道德愉快相得益彰,更多地偏向后者,非常适合中国国情。它倡导的爱情方式偏向中国古典,又不缺乏现代意识。诗人采用的“自动写诗法”及构建的诗的排列美和音乐美,从诗的形式上增加了诗的内容上的诗疗效果。

关键词:爱情 爱情诗 情趣 诗教 自动写作

新诗主要采用分行排列来构建诗形,无论是横排还是竖排,都可以产生视觉美。如台湾现代诗大多采用竖排方式,但是人为的“横排”,特别是“一字横排”成为通过语言符号的排列组合形成的图像诗,是“形体暗示”和“状态暗示”的重要手段。洛夫在1979年出版的《无岸之河》诗集中的(《无岸之河》一诗,将最后两行“他的脸刚好填满前面那个人的/鞋印”中的最后一行改为一字横排,也达到了极好的暗示效果:

印鞋他

诗的形体的改变,带来了意义及韵味的变化。“越南战场上,死亡似乎是家常便饭,一个士兵很轻易地死了,倒下时,脸部刚好填满前面那个人踩过的脚印;原作只是忠实地传达‘意义’而已,改作将‘鞋印’拆开為‘鞋/印’,使得‘鞋印’的圆象透过形体暗示技巧而显影在读者脑中,同时赋予视觉上的刺激,而洛夫对战争的无声控诉,也就更为具体了。小小的改变,丰富了诗语言的表达深度,所以萧萧说重新排列后的诗行收到了‘图画之美’,当然,这是一种感动人的惊愕怖栗之美。”

《因为风的缘故》的诗的形体也具有诗疗价值。一、节制。只有两节诗:象征夫妻二人。节的匀称呈现婚姻的基本原则和美德:一夫一妻,一一对应,白头偕老。二、自由。长短句:象征夫妻关系的正常状态,一团和气,不是一潭死水。齐言体:夫妻相敬如宾,却缺乏生活的情趣及爱情的生动。三、一咏两叹。题目是“因为风的缘故”,两个诗节的结尾句也是“因为风的缘故”。呈现出夫妻感情的缠绵,也增加了诗的音乐性,利于朗诵。所以这首诗成为朗诵诗中的代表作。也暗示出爱情是两个人的,题目是一个,内容中出现了两次,题目是写爱情,爱情需要两个人来经营。四、诗句的长短如音乐和弦产生乐感。在第二个诗节中的句式有:三个字的诗句1个;四个字的诗句4个,如果把排列在一行的“赶快发怒,或者发笑”分行,则为6个;五个字的诗句1个;六个字的诗句2个;七个字的诗句1个;十一个字的诗句1个;十四个字的诗句3个。在第二个诗节中,有两处“句的均齐”,两组两行诗的字数完全一样:“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第二个诗节一共有11个完整诗句,有三个诗句的字数都是14个字:“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这种句式的整齐不仅给诗产生了较好的音乐性和节奏感,也象征着爱情的和谐和婚姻的稳定。

洛夫一直重视诗的音乐性,这种音乐性也增加了诗疗效果。“80年代台湾现代诗的创作生态极为旺盛,大家争写现实的,超现实的,内心世界的,乡土的,新古典的各类题材,我也调动了浑身解数,运用多样的题材和表现手法,几乎到了技穷的困境,后来我终于发现了一条新路子,那就是发掘历史题材。利用现代诗形式改写白居易的《长恨歌》是第一次尝试,以后并不是没有再创作出类似的作品,诸如1979年的《与李贺共饮》、1980年的《李白传奇》、1986年的《车上读杜甫》,以及日后写的《走向王维》与《杜甫草堂》等与古代诗人对话的历史题材。《长恨歌》可说是当年台湾诗坛最具原创性的创作,其结构与形式近乎戏剧,风格既古典又现代,颇获著名诗歌学者谢冕、陈仲义等教授的赞赏,并于2004年为音乐家谢天吉先生谱成音乐剧在温哥华上演,轰动一时。这种具有创意的作品,是唯一的,没有第二。这种形式我不愿重复使用,抄袭他人或重复自己,都是我在创作时经常警惕自己的戒律。”洛夫的诗可以做成音乐剧,说明尽管他写的是自由诗,却讲究诗的音乐性,重视诗的节奏感。特别是通过诗行的相对均齐来造成较强烈的音乐感。

抒情诗抒写的都是诗人的“内在体验”,但是这种内在体验可以分为感情、感觉、情绪、愿望和冥想等多种,即诗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甚至干差万别的。题材的丰富性决定了体裁的多样性。有的体裁明显更适合于抒写某种题材。如抒写“愿望”,自由诗体可能更能够让诗人“畅所欲言”直抒胸臆。但是洛夫一生写自由诗都颇讲究诗艺。叶维廉在《台北与我》中回忆说:“在那段波起潮击的日子里,我和文兴等人的切磋是相当繁密的,虽然我那时也忙于在香港推出《新思潮》《好望角》,也忙于和痖弦、洛夫、商禽等人试探现代诗新的表达形式。我们关心的毕竟是同一的问题,都是要求建立语言的艺术来补救当时‘只知故事不知其他’的小说创作。我不妨附带说,当时偏重艺术性,是针对当时历史上的需要而发的,而非完全的追求艺术至上主义,当时确是如此。即就后来必须批评现代主义(基于另一种历史上的需要)的好友陈映真,在当时的成就也是语言艺术先于社会意识的。这并不是说社会意识不重要,事实上,我还没有看到一个完全脱离社会意识而可以立足的作家。”张默用自由诗体写了《请为我们掌盏灯》:“这里的世界多幽渺/蔓草萋萋,阻隔我们的来路时/朔风萧萧,散发一股难耐的寒气/请不要为那旷古的荒野祈祷/路是需要我们开采的/走啊,走啊,大踏步地走啊//一掌捞起呼啸而去的星粒/星粒如念珠,沿着我的十指间的弧度/不断不断地韵律/……”1978年7月1日在台北市全垒西餐厅举行的张默诗作研讨会上,洛夫认为第二段第一句“一掌捞起呼啸而去的星粒”的意象不够确切和稳定,第三句“不断不断地韵律”中“地”的运用无法让人断定“韵律”是动词还是名词,洛夫认为诗虽然不是完全理性的东西,但是在操纵语言时仍然需要理性。

《因为风的缘故》中有这样的诗句:“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洛夫在1986年9月写了一首诗,题目就是《烟囱》,这首诗有助于理解《因为风的缘故》中的“烟囱”意象。全诗如下:“矗立于漠漠的斜阳里/风撩起黑发,而瘦长的投影静止,/那城墙下便有点冷,有点怆凉,/我是一只想飞的烟囱。∥俯首望着那条长长的护城河/河水盈盈,流着千年前的那种蜿蜒/谁使我禁锢/每天下午我都在仰望/白云在天空留下的脚印∥我想远游,哦!那长长的河,那青青的山/如能化为一只凌云的野鹤/甚至一粒微尘/但我只是城墙下一片投影/——让人寂寞。/而今,我只是一片瘦长的投影,/——让人寂寞。”

多位新诗学者论及这首诗。“洛夫借鉴西方的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技法,结合中国诗歌的‘智性写作’,创造性地发明了翻空出奇(非理性的自动写作)、自动联想(理性与非理性结合)和知性静默(理性、智性写作)等写作技法。《烟囱》为洛夫初期接触超现实主义所创作出的代表作,较为集中地体现了翻空出奇与自动联想的写作特点,表现了洛夫在年轻阶段的精神风貌与将超现实主义应用于诗歌实践中的初步探索。”“洛夫在《烟囱》这首诗中写道:‘我是一只想飞的烟囱’,纵然他此身难以离开所在的空间,此心却已想落天外。超越现状又意味着超越时空,亦即表达一种使其心灵获得自由的向往。”“超现实主义的想象本来就是一种关于生存的神话,它以脱离现状的心理态势,来追求高扬的诗意。……如果说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只是玩弄技巧,便抹杀了诗人在梦想中的良知,实在是一种误解。如果把创世纪诗社的艺术追求‘悬挂在空中’,而忽视了‘烟囱’在困境中难于脱身的痛苦,自然得不出公正的结论。”“烟囱”是现代工业的特有产物,如发电厂大烟囱,也是传统家庭的特点,每家都有一个小烟囱,这个意象暗示诗人理想的家庭是既现代又传统的家庭。

洛夫写过小诗,也写过长诗,他的爱情诗大多是像《因为风的缘故》這样的小抒情诗。这种小抒情诗与小诗的文体特征有较大差异,前者诗句更多,意象更丰富。但是两者的文体功能及写作动力却非常相似。所以可以通过解释小诗的写作功能来理解这首诗的诗疗功能。

小诗文体是生活的艺术,是人的“修行”“自省”“自疗”的艺术。小诗的写作过程是诗人学会“舍得”的人生技法,是平息躁动甚至躁狂的有效治疗,如卞之琳写《断章》,把炽烈的爱情转化为哲理。小诗可以称为“截句”,也可以称为“断章”。“截”与“断”都如“舍得”中的“舍”,是人生的无奈行为,更是人生的精彩行为。小诗的写作过程即是有效的诗歌疗法过程,如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所言的“爱欲”过程:在爱欲的实现中,一个人从肉体的爱到其他人的爱,再到对美的作品和消遣的爱,最后到美的知识的爱,乃是一个完整的上升过程。

“说来奇怪,在中国,染指小诗的年轻人不太多见。小诗的诗人群往往年龄偏大,诗龄偏长。在海外好像也如此。……为什么更多的老诗人倾心小诗?这是老诗人对漫漫人生路的领悟,这是老诗人对诗的‘个中三昧’的领悟。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所谓‘繁华之极,归于平淡’。‘就简’是诗艺的高端,‘平淡’是人生的高端,所以,小诗实在是高端艺术。”洛夫写《因为风的缘故》已结婚20年,已到“知天命”的年龄。中老年人比年轻人更爱写小诗,因为老人,尤其是中老男人的“爱欲”处在特殊状态:通常情况下,一夫一妻制保证了社会的稳定,但是由于男女的身体差异,同一年龄段的男人和女人的生理情感出现“较严重的错位”,现代家庭夫妻年龄通常只相差三到五岁。即现代家庭婚恋性爱模式很难满足中老年男人的生理情感需要,导致他们的“力比多”(libido)过剩,他们的“性欲”便适度向“爱欲”转化,“爱欲”甚至向“美欲”转化,这里的“美欲”类似于马斯洛的人的审美需要是人的本能需要。中国式传统式婚姻更容易让爱情转化为亲情,生物性情感欲求让位于心理性情感欲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越来越重要。这种“三级转化”的原理如同马尔库塞的结论:基于本能所追求的快乐是快乐的放纵和痛苦的消失,快乐原则与现实发生了冲突,本能被迫接受一种压抑性管制。这里的“爱欲”类似弗洛伊德后期著作中使用的“爱欲”,强调的更多是心理性情感而非生理性情感,甚至生物性情感。诗歌抒发的情感通常划分为两大类情感:心理性情感(精神性情感),哲理写作或唯美写作宣泄的通常是这类精感;生理性情感(生物性情感),抒情写作或色情写作宣泄的通常是这类情感。弗洛伊德早期著作中(《超越快乐原则》之前)仅有几次提爱欲,几乎是性欲的同义词。后来弗洛伊德发现爱欲是人类经验的一个组成部分,与力比多有差异,甚至在某些方面与力比多对立,甚至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性驱力的满足——力比多的充分满足及其紧张状态的解除——本身具有一种自毁的性质而且最终导向死亡。因此需要爱欲出面来拯救性与力比多,使他们免于毁灭。这可能是小诗写作,尤其是中老年男人青睐小诗或小抒情诗的一个原因。

现代诗的一大特点就是不稳定的“情绪”大于相对稳定的“情感”,“感觉”大于“知觉”。“所谓抒情诗,就是现在(包括过去和未来的现在化)的自己(个人独特的主观)的内在体验(感情、感觉、情绪、愿望、冥想)的直接的(或象征的)语言表现。”滨田正秀这个抒情诗的定义把“内在体验”分为五大主要内容,是为了强调现代抒情诗的题材的多样性,其中把感觉与感情区分开,把感觉与情绪并列,更是为了强调现代生活方式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及现代人情感的丰富性与易变性,这些正是造成现代人人格分裂、与社会抵触的重要原因,也是导致现代人的精神性疾病,如忧郁症、躁狂症高发的重要原因。用小诗来抒写“感觉”和“情绪”,可以较好地缓和现代人的焦虑感和荒诞感,治疗现代人的精神性疾病,尤其有利于进行心理危机干预。20世纪90年代重庆多位倡导写“微型诗”的诗人都活过了80岁,如林彦活了89岁。写小诗使他们心理健康,保证了他们的长寿。写小诗也是他们的一种修行方式。如白灵所言:“日本的一位女性山下英子(1954- ),2009年起即以‘断舍离’的日常行动精神,教人如何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弃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执着,从而修理自己的人生。……如以‘断舍离’三字对照好的小诗作品以及‘小诗磨坊’诸君六行(或四行五行)小诗的极致,或可得出‘写情而不急于抒情,写一生却以小事小物出手,写自己而不及于自身’的方向,看似极度冷、知、淡,其实背后是熟、感、浓,是一种冲淡,清和、自在反面显示。……若整理之,则如下三个面向,均指向诗宜短宜小宜大胆地‘断舍离’过去长篇大论的诗写形式:‘断是绝、是切断,但似绝却不绝/舍是小、是舍弃,但虽少即是多/离是远、是离开,但推远即是近’。如此书写模式并不易为,一开始要常常勒住自己准备滔滔不绝的冲动,按着要从情理事物中抽离自身,以较高视野审度自己所曾经,最后只能择一枝一叶放大显微,所谓见微知著,明一则明一切,那像是不断推开自身,远角度观察自己在内的一切,将自己与众多事物同一。久而久之,这更像削减多余的承载,雕刻自己成一轻盈之羽毛之微粒之灰之尘,最后很像是借助语言的一种内在修行方式。”

尽管洛夫以长诗《漂木》闻名,但他非常重视写小诗或小抒情诗。他说:“其实长诗本身就是由短诗发展而来的,就是由很精练的语言、很有张力的语言发展出来的,你说是一口气写个几千行的诗,那个诗一定很空洞,一定没有可读性。”《因为风的缘故》正是用“很精练的语言、很有张力的语言”写成的小爱情诗,这首诗如同洛夫写的多首禅诗一样,在写作过程中不仅可以获得诗美,还可以获得禅意,这样的写作过程也是一种“修行”,让“爱欲”与“文明”有机结合,使“诗疗”承认的低级情感及身体快乐,与“诗教”倡导的高级情感及道德愉快相得益彰,更多地偏向后者,非常适合中国国情。这首诗呈现的洛夫的爱情方式偏向中国古典爱情方式,又不失现代爱情追求的情趣和情调。中国传统的婚姻通常是高稳定低质量的,“洛夫式婚姻”却是高稳定高质量的。这正是当下国人渴望并应该获得的婚戀模式。这也是这首爱情诗在当下独特的“诗教”意义。

诗歌疗法采用的基础理论是弗洛姆的“人是心理人”的理论。他认为:“‘人’的定义不仅仅局限于解剖学和生理学,其成员还具有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控制他们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规律,以及完满解决人的存在问题的共同目标。事实上,我们对于人的认识仍然很不完全,还不能够从心理学的角度为‘人’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最终正确地描绘出称之为‘人性’的东西是‘人学’的任务。而‘人性’不过是人的诸多表现形式的一种——通常是病理学的一种——这一错误的定义经常被用来维护一个特殊类型的社会,认为这个社会是人类精神构成的必然产物。”正是因为人有“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所以可以通过优秀的爱情诗来总结出“控制他们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规律”,来完成“完满解决人的存在问题的共同目标”,即人的爱情观、生活观及世界观都可以通过优秀的诗歌来塑造。

诗歌疗法最重要的名言是世界诗歌疗法协会主席阿瑟·勒内说的“诗歌在治疗过程中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种说教”。《因为风的缘故》的诗教功能更多是通过诗疗功能来完成的,是“寓教于疗”甚至“寓教于乐”,诗中不失洛夫的幽默与睿智,睿智与幽默正是现代诗歌的一大特点。可以说读这首爱情诗“很好玩”“很有趣”,有点像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流行的日本民歌《男子汉宣言》,丈夫向妻子“说真话”时还不忘记“俏皮”“幽默”,说明夫妻生活非常有情趣和情调,说明两个人的感情很好。《男子汉宣言》的第一、二段歌词是:“在我要娶你之前,我有话要对你说/也许我的这些话,使你听了不好受/反正你得听我说,说说我的心里话/反正你要仔细听,听听我的心里话∥你在每天晚上,不能比我睡得早/你在每天早晨,不能比我起得晚/饭要做得很香甜,菜要/做得很可口/打扮起来要大方,打扮起来要美丽/你不要忘记,你不要忘记/我可是没有本领的人/我这个家/全都靠你/全都靠你呀全都靠你/家中的事只有你,只有你才能作得到/你要守本分,不要乱插嘴/一声别吭,你跟着我”。最后一段歌词是:“你不要忘记,你不要忘记/我可是没有本领的人/我的一生多么幸福/我的一生呀多亏了你呀多亏了你/我的一生多么幸福呀多么幸福/啦啦!啦啦!”

行文至此,我情绪波动(我一直觉得我写这篇文章正是在对自己进行诗疗),不由自主地打开手机,翻看方明给我的微信:“2018年3月10日洛老因气喘加重入院治疗,时尚清醒,与师母与我仍可对话。3月12日因病情恶化转入加护病房,之后多沉睡,其间,医生趁洛老醒时,指向师母及我,问是谁,洛老微弱回答:‘老妻’‘老友’。3月17日晚上,洛老一手握住师母,另一手握住我,长达15分钟,之后入睡。……”回忆当年在南京见到这对“老夫”“老妻”牵手前行的场景,想象洛夫说“老妻”及握着师母的手长达15分钟的情景,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我相信91岁离世时的洛夫,面对守护在他身边的妻子陈琼芳,一定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我的一生多么幸福/我的一生呀多亏了你呀多亏了你”。一定会想起他写给妻子的情诗《因为风的缘故》。我甚至想象洛夫生前在每场诗歌讲座结束时,都要朗诵这首诗,不仅是为了献给听众,更是为了献给坐在旁边或台下的妻子。在他的人生“散场”时,如果他还能说话,也一定还会朗诵这首诗,来与他相濡以沫57年的“老妻”告别。

我认识洛夫时他已过古稀之年,在近二十年中,与他参加过多次诗歌活动,每次我和诗友都感慨说如果没有陈琼芳老师这位“后勤部长”,洛夫老师是不可能在这么大的年纪还四处奔走,为新诗事业做奉献。每次都是陈老师把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有次我陪他二人用餐,洛夫老师不小心噎住了,师母很专业地处理了。所以诗歌界举办诗歌活动邀请洛夫时,一定要请他妻子同行。洛夫近十多年来不顾年老体弱,和妻子一起,频繁穿行于中国大陆、中国台湾、加拿大等地,为繁荣新诗做出了巨大贡献。洛夫去世后,2018年3月20日,《扬州晚报》发表了《洛夫的扬州足迹》。从这篇小文中可以窥见洛夫夫妻晚年旅行的频繁及对新诗的贡献。“2004年10月9日,洛夫先生与夫人陈琼芳女士第一次来到扬州。……2006年10月,洛夫先生出席大陆为他举行的诗书双艺展和诗歌朗诵会,应扬州大学叶橹教授之邀,在扬州教育学院高邮校区举行诗歌讲座。2007年4月14日,洛夫应本报之邀举行‘感受诗歌之美’专题讲座。……2008年10月27日,‘洛夫诗书画展’在个园开展,也是对洛夫先生60年不间断的诗歌创作生涯的纪念。2011年11月20日,洛夫在扬州举办了诗歌专场讲座……2013年10月10日,扬州举办《众荷喧哗》诗歌朗诵会,用一场诗会欢迎老朋友洛夫先生。……2014年11月28日,‘广陵清韵·诗音雅集祝贺洛夫先生文学生涯70周年’活动在扬州市美术馆举行。87岁的洛夫说:‘在大陆,写过三首诗的城市,独有扬州。扬州是我第二文学故乡。’2015年10月29日,洛夫与夫人受邀来扬,为他2005年创作的诗歌《唐槐》揭牌。2015年,洛夫已经88岁了,还在为诗歌事业操劳奔波。”

洛夫的爱情方式与他的诗歌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将传统与现代较完美地结合,如2014年11月27日“诗生活”网站所言:“11月22日,南京东南大学世界华文诗歌研究所举办了‘背离与回归——洛夫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在研讨会上,洛夫回顾了自己投身诗歌创作的初衷,认为自己的诗歌风格从实验主义、西方超现实主义到回眸传统文化和古典诗歌,不是评论界臆测的‘浪子回头’,而是追求现代与传统的有机融合,建立新诗的现代美学系统。会议侧重就洛夫的诗歌道路与中国新诗的发展,展开热烈讨论。姜耕玉认为,洛夫是一位踽踽独行的中国诗人,走着不同于大陆当代诗人的诗歌之路。他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接受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高扬新诗的自由精神,80年代在探足传统文化与古典诗歌中进行现代诗的汉语性的多种实验,他是中国新诗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诗人。任洪渊认为,洛夫70年的诗歌探索与语言流变,是20世纪中叶以来的重要诗歌个案,提供了重建现代诗歌传统的诗学价值和可能性。赵思运对洛夫诗歌形态的嬗变进行了深入剖析,运用文献发生学方法探析了反复出现的‘雪’的意象的心理机制,印证了洛夫诗性经验的汉语特质及其智慧。孙基林、张立群一致认为,洛夫的现代主义禅诗,是把西方超现实主义与中国古代禅意、把马拉美的‘自动语言’与古典诗歌的‘无理而妙’相融合,标示洛夫有了‘化欧’与‘化古’现代汉语诗美创造的自觉。”这段描述洛夫诗歌文字中的一些语言可以适当变化,用来描述洛夫的爱情:把“追求现代与传统的有机融合,建立新诗的现代美学系统”改为“追求现代与传统的有机融合,建立中国人的现代爱情学系统”,把“洛夫诗性经验的汉语特质及其智慧”改为“洛夫爱(情)性经验的中国爱情特质及其智慧”。

正是采用了“化欧”与“化古”,《因为风的缘故》才能够成为朗诵会上的“三大爱情诗”,尤其是能够受到青年人的喜欢。即洛夫倡导的爱情方式是既“化欧”又“化古”的现代爱情方式,既不是中国古典的含羞草式的爱情,也不是西方玫瑰花式的爱情。如果用“现代汉诗”这一称谓取代“新诗”,用来指称20世纪出现的这种已有百年历史的抒情文体,把“现代汉诗”定义为用现代汉语和现代诗体,记录现代生活和现代情感,倡导现代意识和现代精神的语言艺术,《因为风的缘故》就是这样的一首优秀的现代汉诗,一首百年新诗史上少有的现代爱情诗,它记录的是现代人的爱情生活,抒发的是现代人的爱情情感,倡导的是现代爱情的现代意识和精神,追求的是古代爱情的忠贞和现代爱情的情趣。

我从1985年第一次参加全国性的诗歌研讨会,即在重庆西南大学召开的“新时期新诗研讨会”,再到1987年到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攻读新诗理论与创作研究的研究生,专业从事新诗研究数十年,認识了很多老诗人,如80高龄以上的就有屠岸、牛汉、郑敏、流沙河、蔡其矫、高平、杨山、林彦、洛夫、余光中、管管、辛郁、张默……其中80岁以上的不少于50人,90岁以上的也有十多人。这种人生经历和研究经历,使我在近年的诗歌疗法研究中,一直在思考诗人为何长寿。

如本文细读洛夫的《因为风的缘故》的发现一样,我发现诗人长寿的一大原因是他们较好地获得了审美需要。“在某些人身上,确有真正的基本的审美需要。丑会使他们致病(以特殊的方式),身临美的事物会使他们痊愈。他们积极地热望着,只有美才能满足他们的热望。这种现象几乎在所有健康儿童身上都有体现。这种冲动的一些证据发现于所有文化、所有时期,甚至可以追溯到洞穴人时代。审美需要与意动、认知需要的重叠之大使我们不可能将它们截然分离。秩序的需要,对称性的需要,闭合性(closure)的需要,行动完美的需要,规律性的需要,以及结构的需要,可以统统归因于认知的需要,意动的需要或者审美的需要,甚至可以归于神经过敏的需要。”诗人大多是“神经过敏”的人,诗歌写作可以满足他们“神经过敏的需要”。诗歌与爱情都可以给诗人带来以上的审美需要,正是审美需要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诗人才能够长命百岁。

如诗友们好心地“戏说”蔡其矫(1918年12月12日—2007年1月3日)是“三美主义者”,他一生都喜欢美文、美食和美人,他活了90岁。他不但为中国诗坛贡献了很多好诗,他的《川江号子》也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中。他还为中国诗坛提供了正直又浪漫的诗人生活方式,他为舒婷等朦胧诗人的成长出了一臂之力。北岛在回忆录中说:“1975年冬,我在艾青家认识蔡其矫,那年我26岁,他57岁,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第二天蔡其矫就来我家串门。唯一的皮沙发像烂橘子般陷落,只好把客人请上床。我们背靠墙并肩而坐,腿翘到床沿外。他引导话题,从诗到政治到性。他单刀直入,问我是否有过性经验,弄得我大红脸。接着他坦言对爱情及性的看法,我只好跟进,讲述了失败的爱情故事。……蔡其矫命途多舛,却毫不世故,嬉笑怒骂,如赤子般坦荡。……说来也巧,自1964年因所谓‘破坏军婚’罪锒铛入狱,直到1978年底他的三首诗发表在《今天》创刊号上,其间15年,蔡其矫跟我们一样处于地下,摸黑走路,靠手抄本借光。如今说到地下文学,看来界定要宽泛得多,且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1962年他写下的《波浪》一诗。在阳光普照的大墙后,有一窄门通向北京离经叛道的地下世界,那儿有各式各样的沙龙,热闹得很。创作是私下的事,大家凑到一起则变着法儿玩——聚会郊游酗酒吟唱谈情说爱。我把蔡其矫领了进去,这地下世界,连带出没其中的漂亮女孩儿,让他激动不已。他的老式莱卡相机,镜头跟主人的眼睛一起永远忠实于她们。大家当面恭敬,一口一个‘蔡老’,背后叫他‘蔡求蜜’。……久别重逢,我提起当年那些女孩儿,他全都忘光了,令我惊讶。其实他记住的名字是青春,总有青春的代表进入他的生活。他与舒婷1975年结识。《致橡树》这首诗就是他转抄给艾青,艾青大为赞赏,又推荐给我。在蔡其矫引荐下,我和舒婷自1977年8月开始通信,她的《这也是一切》随意抄在信中,是对我的《一切》的答和。……我们常去的地方有圆明园、香山、樱桃沟、沟崖、八大处、十三陵水库、丁家滩和云水洞。便携录音机的出现把郊游推向高潮——野外舞会应运而生。最早上市的板儿砖式录音机细如蚊声,动辄卷带,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兴致。音乐响起,只见蔡其矫独领风骚,他腰板笔直,昂首含颌,带着女孩儿旋转。”

2003年,我与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冕教授从福州飞往北京,他也以欣赏的口气向我介绍蔡其矫的“三美主义”。早年写诗后来写诗评的谢冕也高寿,他生于1932年,2018年4月26日还从北京到武汉大学参加“中国新诗1917-1949”按受史高端论坛,还与中年诗评家罗振亚、青年诗评家姜涛一起,联合做了一场新诗讲座,受到热烈欢迎。十多年来,我是多次亲眼见到了两位诗坛前辈的“宝刀不老”甚至“青春常在”,如2005年,在北京的一次诗歌研讨会的晚宴上,蔡其矫也随着跳肚皮舞的乐曲翩翩起舞。所以后来读到北岛叙说的蔡其矫带着女孩儿旋转一事觉得十分熟悉和亲切。2010年,我与一群中青年诗评家登武夷山,竟然落后于年近八十的谢冕。我还见识过屠岸(1923年11月23日—2017年12月16日)的“老当益壮”,2008年我与他一起去澳门大学参加诗歌研讨会上,在珠海汽车站分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他已经八十五岁了,还参加诗歌节的各种活动。

三位著名老诗人的“年轻”都与诗有关,他们都是愿意为诗消得人憔悴的人,结果却是诗并没有让他们憔悴,反而让他们年轻,甚至在心理与生理上都有些“返老还童”。蔡其矫的“三美”中诗美占首位,屠岸一生都在写诗译诗。他去世后,新闻报道说:“2016年,九十三岁高寿的屠岸又出版了8卷本《屠岸诗文集》。……屠岸曾说过,诗歌对自己来说,是‘安身立命之本’。他一直保持一个习惯,吟诵着诗歌入睡。在他看来,无论是中国的李白、杜甫、白居易,还是西方的莎士比亚、华兹华斯、济慈,都是对自己生命的慰藉与激励。‘写诗是情感的抒发。’屠岸这样界定写诗的妙处,‘如果能将内心情感通过一首好作品表达出来,那么对作家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愉悦’。……‘诗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只要人类不灭,诗歌就不亡。’这是屠岸先生生前说过的话,虽然他离开了我们,但愿他如莎翁的诗那样,‘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2014年李琭璐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对谢冕的采访录,题目是《谢冕把日子过成诗》。这正是对谢冕一生,尤其是他的晚年生活的最准确的描述。“‘我从少年时代就是诗歌少年,很喜欢诗,而且也学着写。年纪大了对成熟的人生回顾起来,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幼稚,那么天真,居然写了那么多。’谢冕从新诗中懂得了一个道理,即诗歌与人的情感、内心世界是有关系的,特别是和自由的内心世界、一种无拘束的情感是有关系的。”这则采访记中这段话让我感叹身处诗歌界外的记者也看出了谢冕与诗的“亲密关系”。更让我感动的是另两段描写谢冕家庭夫妻生活的话:“那日,夫人陈素琰正要出门,看有来客,忙走出屋外表示欢迎,茶几上的龙井茶,已经泡得很酽了。这对头发雪白、相濡以沫的夫妻,已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下午5点,采访结束。谢冕起身送我到门口,又马上走回去抬眼看看表,嗫嚅着:‘素琰怎么还没回来?’”

我与谢冕夫妻和洛夫夫妻接触都较多,常常感叹这是诗歌界的两对神仙夫妻,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白头偕老”“夫唱妻随”“相濡以沫”。两对夫妻都有很多事情感动过我,如2003年8月我陪谢老师到福建南日岛参观,南日岛曾是他20世纪50年代战斗过的地方,故地重游,目的是寻找旧迹,但年代久远,旧迹难觅。突然接到陈老师从北京来的电话,问谢老师找到当年的战壕了吗?本来没有找到,谢老师却高兴地大叫:“找到了。”后来我与很多夫妻说过此事,大家都为谢老师的“撒谎行为”而感动。2003年7月在北京第一次见洛夫,就发现他与妻子陈琼芳形影不离,陈老师不仅把他的生活照顾得很好,而且还陪他参与各种诗歌活动,如每次我与洛夫谈诗时,陈老师总是静坐其旁,即使是在很正式的诗歌研讨会上,陈琼芳与陈素琰一样,也总是陪着自己的丈夫。

写此段文字的半小时前,与谢冕老师、方长安教授等在武汉丰颐大酒店共进早餐,我告诉他我正在为《名作欣赏》写洛夫爱情诗的文章,由洛夫老夫妻的夫唱妻随的相亲相爱方式,联想到他与妻子陈素琰老师的爱情方式,把他也写进了文章中,还告诉他我的文章题目是《在诗与爱中幸福地长寿》,86岁的他高兴地笑着说:“我和陈老师的故事也可以流传下去了啊!”他与洛夫是非常要好的老朋友,两对老夫妻“夫唱妻随”的爱情佳话早已在华语诗坛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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