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去,终会和希望相逢

2018-09-10 19:21肆归
青海湖 2018年5期
关键词:藏戏格萨尔德尔

最初我看到的只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场圣洁的大雪,大雪落在甘德草原上,草原一片白茫茫。十多个身着藏服的青年男女在雪地上舞蹈,他们笑容可掬,动作洒脱,现场热烈的氛围和寒冷的环境形成巨大的反差。我很好奇,这么寒冷的天气,为什么要在雪地上跳舞呢?有人指着照片上的一名面容消瘦的男子对我说:你看,这个人就是肉谢,为了迎接春节和藏历新年,他带领村里的《格萨尔》藏戏团成员在加紧排练。

从此,我记住了肉谢这个名字,也记住了甘德县柯曲镇德尔文史诗村《格萨尔》藏戏团。我开始期待和肉谢的相见,我感觉他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藏族男人,我有一种写作的冲动。从2017年的春天开始,一直到了年底的寒冬时节,我终于见到了肉谢。

这些年,我常常行走在甘德,行走在盖恰合草原,在那里我遇到了很多《格萨尔》艺人。我几乎和每一个艺人都很投缘,我和他们紧紧地握手,握手的力度让我感受到真诚,和他们的聊天也很愉快,好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走进他们的家里,或者帐篷里,拿起大块的牦牛肉,边和他们聊天,边手握藏刀将牦牛肉一片一片地送进嘴里。

身材瘦削,留着八字胡的肉谢看着我笑。他的笑容真诚,不需要语言,我就知道他对我吃牦牛肉的娴熟样子很感兴趣。他的笑容充满着友善。

蓋恰合草原,德尔文部落游牧的主要草场,这里是果洛州甘德县,地处三江源腹地,《格萨尔》文化的核心区,很多《格萨尔》艺人在这片草原上出生并成长。今天,我所讲述的主人公肉谢,是在这片草原上出生并成长的一名《格萨尔》说唱艺人,同时又是一名《格萨尔》藏戏团的负责人。1973年的年初,肉谢来到这个世界,这片草原给予他生命成长的营养,牛奶、牛肉、糌粑是物质的养分,而《格萨尔》就是精神的养分。

肉谢的父亲名叫巴才,母亲名叫萨措。

德尔文部落的大片草原就在今天的甘德县境内,这里平均海拔4300米,全民信仰藏传佛教。历史上三果洛中最大的阿什羌贡麻部氏族,就繁衍生息在这片美丽的草原上。年轻时候的巴才和萨措相爱在盖恰合草原上。德尔文部落里,男女老少都会唱《格萨尔》,只是唱的水平不同而已。肉谢的父亲巴才,对《格萨尔》演唱情有独钟,他有着非凡的记忆力,只要听别的艺人说一遍,他就能将雄狮大王格萨尔的故事情节熟记于心,然后完整地唱出来。依靠这个天赋,巴才在这片草原上极具知名度。

而萨措对于巴才的爱,正是来自于巴才说唱《格萨尔》的才华。草原上的婚姻,考虑物质的因素很少,有多少牛羊,有多少草场,对于双方来说,都不是考虑的主要因素,尤其是草原上女方家的陪嫁,往往是两个新人未来生活的主要物质基础。所以,富裕与贫穷真的不是问题,这是爱的至高境界,这样的现状,在被现代文明包裹的城镇里不可思议,却在遥远的草原成为现实。所以,物质文明对于文化的意义,值得我们深思。

那个时候,生活在草原上的藏族,一年四季逐水草而居,牦牛驮着他们的家、那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不停穿梭在草原之间,游牧民族的生活就是不断迁徙。后来,牧民的生活条件改善了,尤其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住所从帐篷变成了房子,以前只是简单的生活用品,后来各类家电和家具开始摆放在房子里。

肉谢的母亲萨措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她平时很少说话,总是面带笑容,在沉默的劳作中表达着对今世的敬畏。萨措为巴才生下了九个孩子,四个女孩,五个男孩,肉谢是他俩的第五个孩子。

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在这九个孩子里,竟然有三个孩子成为了德尔文部落的《格萨尔》艺人。大儿子洛桑俄赛是这片草原上著名的文化人,他知识渊博,尤其在藏族文学和医学方面很有造诣,出版了《德尔文传》《阿达拉姆传》两本书;肉谢成为这片草原的《格萨尔》艺人和《格萨尔》藏戏团的负责人;妹妹东尼曲珍则是一名《格萨尔》的书写艺人。

每一个生命在精神世界里的成长,都和童年的记忆有着重大关系。就如同秋天的收获,春天的播种有很大的关系。所以,一个人在一生里会做什么事情,其实在他的童年里就已经注定了,这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非常不可思议,却又那么准确无误。精神世界总是在左右着我们现实的走向。

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在盖恰合草原上游牧的藏族是没有房子的,他们都住在帐篷里。牛粪历来是游牧民族的主要燃料,这是大自然的恩赐,凡是存在的,都是有意义的。肉谢依偎在巴才的皮袄里,帐篷的土炉里始终燃烧着牛粪,这种温暖由外而内,最终沉淀在肉谢的内心世界,而巴才的每一次哼唱,都在肉谢那幼小的内心世界里种下了一粒种子,当时这粒种子太幼小了,小得几乎看不见,可是生活再三告诉我们,种子潜在的力量是惊人的,它撼动的是一个生命强大的精神世界,并将这个生命带向远方。

而令肉谢终生难忘的,是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巴才反复吟唱的一段故事,这段故事和格萨尔王的大哥嘉察协噶有关。话说霍尔国趁格萨尔王不在岭国的机会,出兵在离岭国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准备侵犯岭国,形势危在旦夕。岭国大将嘉察协噶和大臣丹玛项察经过协商后,嘉察协噶要求丹玛项察伪装成一名瘸子,前往霍尔国的军营驻地观察。丹玛项察看到霍尔国兵强马壮,便趁对方松散之机,赶着一群霍尔国的战马,走在返回岭国的路上。就在这时,霍尔国的一员大将,名叫先巴麦如泽追了上来,他拦住丹玛项察和马群,质问丹玛项察是干什么的。丹玛项察告诉先巴麦如泽,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牧羊人,先巴麦如泽看着眼前的丹玛项察怎么都不相信他是牧羊人。几番唇枪舌剑后,丹玛项察最终亮明自己的身份,并和先巴麦如泽打了起来,最终丹玛项察一箭射掉了先巴麦如泽的头盖骨,先巴麦如泽大难不死,被战马驮着逃回了霍尔国,而丹玛项察赶着那群霍尔国的战马回到了岭国。

在《格萨尔》史诗里面,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众多鲜活的人物和生动的故事情节,给年幼的肉谢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渴望远方,渴望远方他所不知道的故事,对于肉谢而言,最远的远方在拉萨。这也是迄今为止,他到过最远的地方。那是1985年,在肉谢12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巴才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让肉谢跟随一位德高望重的活佛,从盖恰合草原出发,前往两千多公里之外的拉萨,去圣地学习佛经。那个时候,从果洛草原前往拉萨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情,据说在路上需要15天,而那个时候的肉谢已经对《格萨尔》说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在信仰虔诚的藏族看来,吟唱《格萨尔》就是诵经,两者的表象虽不同,实质却是一样的。所以,前往拉萨圣地,肉谢对此充满着极大的渴望。

经过半个月的长途跋涉后,活佛带领着少年肉谢终于抵达了圣地拉萨。这是很多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一生最大的渴望,而在那个年代,能够实现这个夙愿的,又有几个人呢?

12岁的肉谢当然知道格萨尔12岁那年所发生的事情。那一年那个名叫觉如的少年,在部落的赛马大会上力战群雄,取得胜利,之后他迎娶了美貌出众的嘉洛之女珠姆,并获得岭国王位,尊号为格萨尔。

两个少年,一个行走在俗世,另一个先是征战俗世,后返回天界。在12岁那年,一个远走拉萨学习佛经,另一个在草原赛马称王。共同的时间节点,各自不同的故事,作为俗世的生命,肉谢为此深受感动,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存在,在安排着他的人生轨迹,这就是命中注定,神圣而神秘。

在拉萨学习佛经一年后,肉谢又回到了甘德,回到了盖恰合草原。这个时候的少年肉谢,已显出英俊的端倪,而吟唱《格萨尔》不仅是他的精神世界,也是他的现实世界。他正在逐步成长,童年的时候,那一粒埋在心田的种子倔强而茁壮。

时光荏苒,1990年,17岁的少年肉谢,在盖恰合草原遇到了19岁的藏族姑娘拉毛,他俩一见钟情。拉毛的眼睛清澈深邃,粗长的辫子甩在腰间。拉毛为肉谢生了四個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依次是:华青措、旦尼、尖参、措姬拉毛。

草原上的传承都是在不经意之间,生活、学习、修行,似乎是不可分割的,他们不必刻意地去做什么,一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让生命和生活融合在一起,同时又让生活和信仰融合在一起。如果说牛羊是他们的物质基础,那么《格萨尔》就是他们的精神核心,在广袤的盖恰合草原上,格萨尔精神渗透在他们的血脉里,而这种精神体现的正是智慧、正义、慈悲和勇敢。

每天清晨起来,先是点燃炉内的牛粪,草原的清晨就是这样,在袅袅炊烟中拉开了一天的序幕。牛粪燃烧起来,帐篷里就充满了温馨与活力。肉谢坐在土炉旁,他一边喝着酥油奶茶,一边开始轻声地吟唱:

那末,阿郎拉毛阿郎

阿郎是要唱的歌曲

阿郎是说话的引子

文武救主众天神

请求对我来加持

你问最勇武的七勇士

冬嘉察协尕尔一

岭擦香丹玛姜叉二

勇士娘擦阿丹三

大力却迥贝尔那四

力无敌僧达阿冬五

叉根总管容擦六

豹子冬达尕斯尔七

这就是白岭国最勇武的七勇士

这是肉谢平日里最爱吟唱的一段。格萨尔大王在草原上降妖除魔,征战南北,他手下有三十员大将、七勇士,这些大将和勇士,在格萨尔王的带领下,共同完成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宏大史诗,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传承了格萨尔与大将们的智慧和勇敢,将这条血脉扎根在草原上,并延伸向远方。

肉谢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自从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们的每一天就是在父亲的吟唱中开始的。肉谢的吟唱温暖而宁静,像是清澈的清泉,无声中滋润着孩子们的心田,也许这就是启蒙教育,小时候,种在肉谢心田的那粒种子,如今又种在了孩子们的心田。这是繁衍,也是传承。盖恰合草原上,每一个德尔文部落的生命,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在历史的长河中,民间艺人的不断传唱,对《格萨尔》史诗的传承和继承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在甘德《格萨尔》史诗的发展历程上,德尔文显得尤为瞩目。村里著名的《格萨尔》艺人层出不穷,其中《格萨尔》掘藏大师谢热坚措、唱不完的《格萨尔》说唱家昂仁、写不尽《格萨尔》的格日尖参,这些艺人享誉果洛乃至整个藏区。2006年,德尔文村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命名为“格萨尔文化史诗村”。

就在“史诗村”被命名一年后,有人提议应该组织一场《格萨尔》的演出,来庆祝一周年的特殊日子。很快组织的担子就落到了肉谢的肩上。可他深知,这片草原上,吟唱《格萨尔》的人虽然不在少数,可是经过岁月的洗礼和时代的变迁,如今能够完整说唱一个段落的艺人已经很少,而既然是一周年的演出,那必须要体现出德尔文的整体水平,那一年,德尔文史诗村《格萨尔》藏戏团正式成立了,肉谢被大家推举为负责人。

话说万事开头难,好在有喜爱说唱《格萨尔》的史诗村牧民积极参与,班闹活佛出资解决了前期演出服装的购置。就这样,这个民间自发组织的《格萨尔》藏戏团开始活跃在盖恰合草原上。

如今,整整十年过去了,可以说德尔文史诗村《格萨尔》藏戏团的成立不仅丰富了牧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更是有效推进了《格萨尔》文化的传承与保护工作,使得《格萨尔》说唱艺人的说唱水准得到了提升。

肉谢的四个孩子,都是藏戏团的成员,这令肉谢很是欣慰,他深知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而家人的鼓励与支持,使得他对藏戏团的前景充满信心,他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

盖恰合草原上散落着藏传佛教的慈悲,这是一片充满信仰的草原。而《格萨尔》的说唱与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格萨尔》艺人的艺术生涯其实也是修行的生涯。在这片草原上的人们看来,生命在“三界六道”之中轮回,几乎每个《格萨尔》艺人都坚信自己是某一个人物的转世,这些人物往往来自于格萨尔身边的大将或者妃子,这样的一种因果,使得自己原本平凡的生命体现出了不同的意义和价值,他们对此充满着自豪,更对生命的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憧憬。

而生命本身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仿佛是很多很多偶然的组合,可是在这么多的偶然里面,难道就没有一次是必然吗?偶然里面的必然,必然里面的偶然,起决定因素的力量究竟来自于哪里?

在肉谢17岁那年,他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

那是农历大年初一的清晨,盖恰合草原的天微微亮。梦里格萨尔王和北方魔国魔王路赞打了起来,格萨尔王使出力气,把魔王路赞按在地上。格萨尔王的王妃梅萨本姬也前来助阵,和格萨尔王一起,用绳子把魔王路赞捆了起来。格萨尔大王抽出红刃斩妖剑,把魔王从腰部切成上下两段。这时,有银水从上段尸体向下段尸体慢慢流淌。格萨尔大王赶紧把银水涂在自己和赤兔马额头上。

肉谢吃惊地看着格萨尔。

格萨尔转身对肉谢说:嘉察协噶,你也赶紧过来啊,把银水涂抹在额头上!这样箭射不死,刀砍不断,长矛也刺不穿!

肉谢听格萨尔这么说,就赶紧走过去,手上沾满银水,往自己的额头上开始涂抹……

冰凉的银水刺骨。肉谢突然从梦中醒来。他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到草原的天空,微微泛着亮光。

清晨的梦,往往和生命的幸福悲苦有着极大的关联,必定是一种先兆。很多年以来,盖恰合草原上的人们对此坚信不疑。

肉谢回忆这个奇特的梦,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晰,格萨尔王的赤兔马,前额真的是有一缕白毛,而梦里的格萨尔王竟然称呼自己是嘉察协噶。肉谢知道,嘉察协噶是格萨尔王的大哥,可格萨尔王怎么称呼自己为嘉察协噶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伏笔不需要太久的等待。一年之后,在盖恰合草原上,一位法相庄严的活佛偶然听到了肉谢的吟唱,活佛拉着肉谢的手,端详他很久,终于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你是嘉察协噶的转世!

嘉察协噶的转世!

这让肉谢大吃一惊。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梦。

冥冥之中,主宰生命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这个秘密对于肉谢而言,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动力,他深知生命在平凡之中存在着不平凡,而自己的生命中流淌着嘉察协噶的血脉,这是一种非凡的荣耀。

他开始坚信,自己就是嘉察协噶的转世。

嘉察协噶是格萨尔王同父异母的哥哥,同时也是岭国七勇士之首。关于转世,通常情况下是这样,那些德高望重且修行很高的活佛,他们通过观察俗世中那些不凡的生命,会看出一些端倪和迹象,因此会认定出这些生命的前世,这是超自然之外一种神奇的力量。

从此以后,肉谢总是在吟唱着嘉察协噶,而在藏戏团的演出中,嘉察协噶是他唯一扮演的角色,与其说他在扮演角色,还不如说他在还原自己,前世和今世,两段不同的生命轨迹和命运被联系到了一起。生命的轮回给了所有人希望,包括好人,也包括坏人。它让坏人变好,让好人更好。国王和乞丐,在轮回面前,都是平等的。所在,轮回在给了所有生命以希望的同时,也给予了所有生命尊严和平等,包括一个人、一匹马、一条鱼、一只蝴蝶等等。

有一年,在黄河岸边的草原,肉谢和德尔文村的牧民们举行了一场演出,那次肉谢仍然扮演嘉察协噶。一位德高望重的活佛看了演出后,特意给肉谢送来一条哈达,这令肉谢惊喜万分。通常来说,都是虔诚的信徒向活佛敬献哈达,以示崇高的敬意。而在草原上,以这位活佛的威望,大家普遍认为他赠送的哈达可以抵75匹骏马,这种荣耀是对他扮演嘉察协噶的肯定,从此肉谢更加坚信自己的前世,并认定弘扬《格萨尔》史诗是苍天赋予自己的神圣使命。

正是这样,如果说《格萨尔》史诗是一条河流,那么每一个《格萨尔》艺人就是河里的浪花一朵,他们的晶莹和欢腾成就了河流的源远流长。而通过这条河流,我们可以看到,史诗是一种古老的民间韵文作品,和神话有着同样久远的历史,它内容丰富、结构宏大,对于历史、对于文化的传承,每一滴浪花都功不可没,他们成就了这片草原的历史长河。

肉谢的妹妹东尼曲珍是一名《格萨尔》书写艺人,业余时间她用藏文书写格萨尔的故事。在德尔文村采访时,我们前往东尼曲珍的家里,希望在她那里寻找到哥哥肉谢的艺术足迹。他们兄妹俩对于《格萨尔》的虔诚与执着,是这片草原上所有生命的缩影,因此使得我们对这片草原有了敬畏之情。

東尼曲珍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每次见面,她总是那么的热情,奶茶已经烧开,屋里散发着悠然的奶香,并在大锅里煮了大块的牦牛肉。在说话的间隙,东尼曲珍不断地往烤箱里添加牛粪,牛粪火势很猛,燃烧的时候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像千军万马行走的声音,使每一个人都难以忽视它的存在。

东尼曲珍坚信自己是梅萨本姬的转世。在她13岁那年,她和哥哥肉谢在转佛塔的途中,偶遇一位高僧,这位高僧第一眼看到东尼曲珍就果断预言,她是梅萨本姬的转世!这个预言让肉谢非常吃惊,虽然那个时候的东尼曲珍还不知道梅萨本姬,当她得知自己的前世是格萨尔的王妃时,竟然感动得泪流满面。

格萨尔王共有十三个王妃,梅萨本姬是其中之一,她曾被北方魔国抢去,在魔国生活了九年。因为这样的一个过程,草原上的人们说起梅萨本姬,都称她为魔女梅萨本姬。

后来,东尼曲珍开始关注梅萨本姬的故事,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梅萨本姬在她的心目中逐渐丰富和趋于完美,也许这就是生命里的伏笔,谁也没有料到,东尼曲珍会成为一名《格萨尔》的书写艺人,而如果没有梅萨本姬,东尼曲珍的人生轨迹很可能被改写,但命运是注定的。

因为有来世,所以遇到再大的苦难,草原上的人们也有必胜的信念。这一生,或者这一世,只是生命轮回的一个片段,前世、今生、来世不断地轮回,就像是一个车轮一样,任何起点都是终点,任何终点又都是起点,所以今生的成败或者酸甜苦辣都由前世的修行来注定,与此同时,今生的修行又将注定来世的命运,所以,其根本就是用今生的苦修来世的福。

东尼曲珍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了《格萨尔》文化的熏陶,认为格萨尔就是莲花生大师的化身。可能是受地域的影响,高寒偏僻,德尔文部落与外界的联系很少,因此这里保持着原始的文化,而格萨尔王的传奇一世,其内容博大精深,涵盖了藏族的天文、医学、建筑、服饰、宗教、精神等等,这些元素被融合到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里,成为草原的灵魂。

梅萨本姬是自己的前世,在东尼曲珍看来,这是她今世最大的精神动力,如灵魂一般珍贵。生命在轮回之中充满着变数,悲苦可能转化为幸福,幸福可能转化为悲苦,这给予生命苦难中的力量,在辩证之中,让生命敬畏天地,敬畏自然界一切的因缘。然而,东尼曲珍的内心却是忧伤的,魔女梅萨本姬!自己的前世怎么会是魔女呢?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其实最体贴东尼曲珍的还是哥哥肉谢,在《格萨尔》藏戏演出中,肉谢开始了梅萨本姬的去妖魔化。肉谢所扮演的是格萨尔的大哥嘉察协噶,从嘉察协噶的口中说唱出来的梅萨本姬是一个集美貌、善良、勇敢于一身的王妃,为格萨尔王的丰功伟绩立下了汗马功劳。而自始至终,嘉察协噶的唱词里没有一句魔女。

在肉谢的启发之下,作为《格萨尔》书写艺人的东尼曲珍开始了梅萨本姬的创作,在东尼曲珍的笔墨里,梅萨本姬被彻底颠覆,她不再是魔女,她在魔国那几年的生活被东尼曲珍刻意淡化。

不论是肉谢,还是妹妹东尼曲珍,回首走过的路,蓦然发现,每个生命都埋下了诸多的伏笔。只有当我们走远,然后停下来,转身的一刹那,才会看清楚伏笔的方位和意义。比如童年的时候,肉谢的父亲巴才常常会吟唱嘉察协噶的故事,那时的肉谢听得如痴如醉。《格萨尔》史诗是一个宏大的世界,对于肉谢而言,嘉察协噶的故事是打开这个世界之门的一把钥匙。生命在路上,今天是明天的伏笔,明天又是未来的伏笔,那些正在发生的不经意的细节,又将如何影响我们命运的走向呢?

德尔文村的藏戏团至今已走过了十年的历程。话说十年磨一剑,藏戏团在不断地发展与壮大,成员也由当初的10人增加到了现在的40人,尤其是家人给了肉谢莫大的支持和鼓励,他的四个孩子,他的妹妹东尼曲珍,都是藏戏团的主要成员,不论春夏秋冬,他们行走在甘德草原上,为传承和弘扬《格萨尔》文化付出着艰辛和努力。每年平均十场的演出,使得藏戏团不仅在甘德草原很有名气,他们的足迹甚至遍布果洛草原。

十年以来,德尔文史诗村《格萨尔》藏戏团的表演以《格萨尔》剧为主,其中《霍岭大战》《赛马称王》都是传统的经典剧目,此外《文成公主》《智美更登》等藏戏也是必演的剧目。这些剧目在盖恰合草原上家喻户晓,人们不厌其烦,如一首歌,百听不厌,甚至用一生的时光去聆听。藏戏是我国少数民族中时代最为久远、流传最为广泛的剧种,体现了藏族文化的精粹。2009年藏戏成功入选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体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际社会对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高度认可,将有助于增强中华民族的民族自豪感,提升全人类对其文化价值的认知度,确保藏戏在藏区的存续,从而促进这一文化遗产的传承和发展。德尔文史诗村《格萨尔》藏戏团的存在,正是体现出了这样的时代意义和精神,群众基础是保护和弘扬传统文化的根基,尤其对于果洛草原来说,德尔文部落是《格萨尔》文化的核心区,其意义非同一般。

我曾看到过一出德尔文藏戏团的表演,那是传统藏戏《智美更登》的片段,带给我们更多的是伤感,也带给我们对于藏族文化艺术的敬畏之情,她博大、精髓,充满对爱与善的赞美,其中反复出现智美更登施舍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后,他的妻子曼达桑姆悲伤的演唱:“我那宝贝三兄妹,就像太阳一样可爱;为何这黑心的乌云,要把阳光遮挡住。”平缓而委婉的旋律里是无比的忧伤,仿佛天籁之音,让人潸然泪下。此情此景,使我们深信,只有熟知和热爱这片热土的人,才会创作出这样的作品来。

有时候,也有文化公司请德尔文藏戏团去演出,或者刻录光碟,这对于肉谢和藏戏团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不仅可以解决他们基本的经费,同时还会有一些收入,以缓解购置演出服装和道具的难题,因此不管条件多么艰苦,只要有演出的机会,他们总是乐此不疲,他们每一个人都深知,这条路不容易,既然已经上路了,就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况且这是一条修行的路。

在甘德,在盖恰合草原,在德尔文部落,肉谢只是众多《格萨尔》艺人之中的普通一员。他们的生命行走在这片草原上,每一步都没有刻意,就像一条河流,顺其自然地流淌着。吟唱《格萨尔》,是他们的现实生活,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格薩尔将他们的今生和来世联系在一起,将牧民们的物质和精神联系在一起。德尔文部落的人们知道,希望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走下去,终有一天,终会和希望相逢。

作者简介:肆归,青海乐都人,1973年生,二十年记者生涯,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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