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 等雨

2018-09-10 07:22寇秀春
都市 2018年3期
关键词:疯女人堂妹杨先生

寇秀春

1

雷中元家院子里闲着一间房子,是一间单隔开的小院儿,在院子里只隔着一个小拱门儿。春天刚来,房子租给一个做布匹生意的杨先生。

杨先生来时就只一个人,又是用的雇来的马车,所以衡量不出他的身份和家世。中元的仆人马二帮着搬了一只箱子,领着杨先生进来,在到正房的时候朝里面说:“太太,杨先生来了。”

七禾正从放衣服的柜子里搬出大箩的衣服要拿出来分类晾晒,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她,就把手里搬的衣服放在柜面上走到屋门前,用手挑开绣着墨绿的花边儿的夹布帘子。

“太太早上好。”杨先生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袍,踩着两脚阳光进来了,声音落定在院子里。杨先生瘦高的身子,略微有些长的脸,表情镇定带着友好地神情。

七禾走出来,随身夹布帘子呱嗒一下又落在身后,七禾笑着说:“杨先生过来了。我让马二把房子收拾出来了。”三人绕过前排的正房,檐下砌得淌雨水的细窄的水沟,壁上长着陈年的青苔。眼下天气还不够暖和,每天早上那几块花草怕是还要受着天气反扑的寒冷。七禾渐渐走到了他们的前头来了,杨先生跟在后面便看到这位雷太太头上夹着的那一束绒线做的白梨花的卡子,继尔他视线又随意地往另一处望,他们正走过一株大梧桐,此时树上结了毛茸茸的花苞却还没有开。七禾引着杨先生进了那个小拱门,马二也搬着一只箱在后面跟着。七禾用钥匙把那屋子的门打开了,用手一推,房子里清凉的气就随着敞开的门散出一些来。杨先生的行李实在很少,马二才返回了一次就把东西都搬了进来,只是一套被褥,几件长衫,还有一萝书,上面的两本是《东晋之兴亡》和《了凡四训》。另外还有一些是账本的,都是用几针粗线缝在一起,也并不整齐,还卷了边儿。

虽然行李太少,杨先生也不尴尬,他搬了几本书正专注地在为它们找好的放处。

书柜在东墙立着,看起来家具很考究,木色发着一层柔和的光,做工也是敦厚的。杨先生把书一小箩一小箩地拿过去一一摆放在上面。这书柜的格子都是被湿布擦过几回的,并没有一点尘灰,于是杨先生瞅了一下七禾,表示感激之情地笑笑。

七禾幫着说了说屋里能用的东西,基本该有的都有,一把脸盆,盆架,衣柜,书柜,显然是早就有的,还有放花木的长型条几,只是上面还没有来得及摆上盆花。一把圈椅,一个圆型的几凳,灯也在写字的桌上摆着,床榻上铺着红心绒的床单子。衣架靠着帘子放着,也是有一尘都没有的。杨先生把几件衣服拿出来,就直接挂在上了上面,这时候随便就看到帘子的一侧角儿上有手绣的了一串夹竹桃花。杨先生笑着,问,“是太太的手工吧?”

“以前是被灯烧过了,留了一个小洞。所以绣上点花儿挡着。所以现在把灯和桌子移到别处了,这样也安全些。”七禾说。

杨先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表示赞许地笑笑。

马二一直帮着杨先生放东西,另把那只大箱子靠到床头的墙上。七禾还嘱咐了几句别的,像窗户有一扇不好打,最好只开另一侧,屋子前的树每天会有一些麻雀早早地就叫,可能会吵着先生的晨睡,再还有水龙头只是有一个在拱门的外边,和七禾他们是合用的。用过的水不要怕,它会顺着刚才看到过的沟流到那几块花草里去,所以平时要是用胰子洗就另外把水隔到能流到屋外去的沟里。

杨先生说:“辛苦了。”又说:“谢谢太太。”杨先生刚才听得不是太专注,看样子他刚一进来就仿佛有要紧的事要安排。

七禾和马二出来了,马二要忙着去店里做事。马二平时是前后脚跟着中元的,因为今天家里有了租房的客人所以中元才派他回来帮忙。

中元家里没有丫头帮着做事,是在去年辞掉的,在辞掉那个女仆之前也还有别的女仆。从去年没了女仆做事,七禾也没有想再添新手。找人总是要一笔开销,又有马二帮衬着也就差不多了。事也并不多,只是一些来回反复的家务。她在三叔家时,家里的家仆总是能引一些事出来,虽然和三叔粗心大意于这些管理,可多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麻烦。还有一个三叔雇佣的人竟死在三叔家院子里,人家家里人找来了,主家又说不清,给买上棺材,赔了钱,也甚至还是要打官司。

说起来七禾每天所担心的事并不少,可往往有些担心并不是实际发生了的,也往往女人们都爱犯这样的毛病,一些家里的男人就会笑她们,说她们爱犯心病,好好的日子却过得跟天天背着一个柴垛一样吃力。全无用处,全无用处!男人们会时常提醒自己家的女人说。

二马走之后,七禾又回到屋里,眼睛转到那罗干了一半的活儿上,那块大布子已经铺在床面上,她翻过身去把柜子上的衣服搬下来,放在床面的布子上开始分类,哪件是重洗的,哪件只是晾晾就可以了。可是七禾心里还是有一点莫名地不踏实,毕竟院子里多了一个人,虽然说这位杨先生看起来应该是一个可亲的人,但对他的身世又有一点都不知道。

2

中元的家庭比别人的人家要多了一些历史上的转折和感慨的,它曾受人尊重又曾跌入低谷的。中元爷爷那时常常说“做事要谨慎”,家里人也都记着他的家训的。可生活里有一些事儿防是防不住的,事还是要发生的,所以到中元这一辈,就只剩中元这一个人和这唯一的一套院子。

中元的祖父辈是跟着林则徐做事的,林则徐被撤下来之后,中元的家跟着受了迫害,中元的祖父在回城的途中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但还又给定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罪,中元的家族在两辈前只仆人也有三十来口的人,就是在此时抄了家,大家各自散了。雷中元是家里的老七,前五个都是在战争中死了。剩下一个入狱,只有中元无恙。现在跟在他手头的也没有太多值钱的物什,以前有十几件玉器都拿到店里去了,有一些古家具倒是还在房里用着,这些要么是有些来历的,要么就是古旧的使人有了敬意的,“爷爷那辈”,中元偶尔会这样提到。

而七禾的家境简单一些,父亲是教书的,后来就得了肺病死了,之后七禾就在三叔家长大。三叔曾在北洋水师,那船舰里的人索性不是自尽就是牺牲,剩下的就是革职,整个儿是当时最正点的一个悲惨的模子。当时听说那军舰的有只在国外制造就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几乎是用清朝大堆的白银堆砌出来的,可是舰队最后结局却是全军覆灭,他们是被日本军舰打落的,当时整个舰队被围困多日,清政府也没有新兵增援,就只等着他们在这里命亡。十几艘船都沉了海,船队里的人有的想与船同归于尽,有的却想服降。最后他们拿着伪造的假印和日本军舰谈投降的事,三叔是跟着那一百来人的投降队伍从海里死里逃生逃亡出来的。当时自己的主帅邓汝昌却自尽在那把船上的椅子上。当时三叔一时不知是要跟着主帅死还是逃命。三叔回家并不觉得有侥幸逃生的快乐,他郁闷了长达六年的时间,连话也都难说几句,婶娘对他也失去了希望,天天打牌并不顾家,日子几乎过得没有了饭吃,堂妹也天天喊着饿,一些忠心的佣人一直不走,还到外面帮着去借粮食拿回来用。后来三叔终于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他换了衣服梳洗妥当就出了门,从此他开始从商。水师的人都曾是派到英国做过特训的,会说英语,他说英语的时候家里的都很惊讶,三叔用流利的英语去找英国的租界找了一个曾经相识的英国朋友参与到一个厂矿里去,他又四处筹来一些钱投了一小股资产。这样家庭就又很快好起来,养活一个三十户人口的大家庭已经不是什么问题。

七禾父亲去世之后投靠到三叔这里来,那时她七岁。因为三叔的这种特殊的禀性和气质很影响整个家庭的气氛,大家都好像过得刻板,平时笑谈的时候也并不多。婶娘在世的时候性子骄横跋扈,又爱打牌,对底下的人脾气也不好。七禾当然也得不到照顾,有时就也干些洗衣服清理几间房子卫生的事,七禾总是一边干活儿一边悄悄地哭鼻子,因为心里清楚这些活儿是不应该自己来干的。堂妹又争强好胜,故意拿一些尴尬的场面来挤兑她。

中元把七禾娶回来,七禾的双脚踩在中元家的院子里时中元说,“小了些,却是可以自己摆置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话让七禾觉得中元懂得七禾曾经的处境,七禾心里的暖一直延伸到脚趾。“这里的缸是放米的,”“这些草架子可以晒一些自己腌的咸菜,”中元一直拉著她的手一步步地带她看这个陌生的院子,“看到这两窝燕子了吧,有时候会从上面掉一点鸟粪下来,还有一些它们不要的树枝草叶,墙给弄得有些不干净。”

“做饭的屋子在这里,烧的柴一般马二都会提前劈好了放在这里的。”

她觉得中元行事为人都透着一股体面的气味,中元曾经是有一个太太的,但后来听说去世了。七禾很希望元中曾经是没有太太的,可也并没有影响她在实际生活里对中元的全副托予。生活里总有一些小小的遗憾,该着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是还有一种浅浅的秘密在微微地聚着,七禾一扭头的时候,它就像一团影子一样散开了。但它又聚在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比如叶子下面的那团潮气里,屋角黄昏后的黛青色的光里,在中元吃饭间拿着筷头上,在马二砍柴时的声响里。七禾被这秘密困扰着,有时候悄悄地走路,有时候忽然地扭对。

“她还是在着的。”七禾那天忽然说。

房客杨先生放了书和行李就出来了。他到了七禾的屋子前,用手敲了敲门框,因为中间隔着一层帘子,也看不到对方的脸。这是晌午,太阳很亮,空气里还有一些冬天没有彻底消尽的寒气。

“太太,又要打扰你一下。”杨先生说。

七禾此时在给衣服分类,她听到杨先生的话之后马上回应说,“用不着客气。”

中元的这院子前后有两进,房客杨先生的房间可能在中元的上辈做休息用的,可以揉脚,吸吸水烟之类。现在收拾好了,炕上铺上大单子,窗外也有大片的桑叶树,秋季在月影下哗哗地印在窗户上,若房里住个人,躺在那大床上,那也是很惬意的事。

七禾知道有人要住进来,把顶子上的两口灯罩拿下来让马二用心地洗了。窗子上的麻纸也都换了新的。七禾觉得不够喜润,又去街上买了红色纸花回来,是一团一团圆球花,坠得沉沉地一串串地下垂着。

有一株梧桐树的枝就在七禾的窗檐上,老而黑的枝正想窜出一树花蕊来。此时它就在杨先生的头顶一侧。

“是想和太太说件事。”杨先生说。

“我搬到这里来,我猜着会有一些朋友要来看我。我是个爱管事的人。”杨先生笑笑。

七禾跑出来,笑着应和说:“那就让他们来。”七禾已经撩开帘子,见杨先生就在帘子下站着,头发一根根地被太阳晒得耀眼。

“杨先生进来说话吧。”七禾朝着杨先生笑着。

杨先生说:“不了,我先出去。”杨先生说话时长袍下露出他的半个脚面,穿得是黑面的干净的布鞋。

“杨先生是哪里人?听说话也听不出来。”七禾又添了一句问。

杨先生说:“我在苏州长大。”后面却又不说哪里。

七禾说:“家乡的布匹都好一些吗?”

杨先生说:“那边的布匹丝绸都做得好。你知道丝绸缎纱绫锦都有什么差别吗?”杨先生说。

七禾说:“我以为都只是叫法不一样呢。”七禾笑自己。

杨先生说:“改天拿些来让太太分辨一下。”

七禾喜欢做这些事,弄一些花花绿绿的布来,用手摸一摸,再认一认布料的不同,又产自哪个地方,做一件衣服上面缀什么样的盘扣也是很讲究的,打什么样的结,扭什么样的花样,是横缝,还是纵缝,虽然这只是衣服上的一道手工,做得好和不好却会改变了它的款式和味道。再加上选什么样的颜色,这些都是要费很多脑子的事。

此时杨先生出门了。大门前的地上留下一团青色的影子。

3

中元一从店里回来,脚一迈过大门就朝屋里喊,“七禾!在面里偷吃什么了不出来?”马二跟在后面,抱着小匣子,里面放得都是每天的生意记录和一两种常用纸笔。

随即炊房里传出七禾大声回他的声音:“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就跟人们天天想着吃似的。”

此时中元继续接七禾的话说,“那有什么,我们回来时候正随路买。”他进了厅里,马二帮他脱着外面的马夹。七禾就打了水递过来,马二接着说:“我来吧。”“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孩子。”

中元正想问上午杨先生的事,说着话杨先生回来了。手里又大大小小提了些生活上用的东西。中元就从屋里出来,向杨先生拱手,杨先生占着手又没有办法还,杨先生说:“我先去放东西。”之后就先进了自己的屋子,继尔又很快地转身出来。也朝中元拱了拱手说,“雷先生吧。”

“一起吃饭!”中元说。

“不,不耽误你们用餐,我在外边吃过了。再找时间。”

堂妹白天来了。

自从七禾出了嫁,堂妹也成了外面的人之后堂妹多半觉出以前做得不适来,所以就总是主动来找七禾,拿出心窝子的话来对七禾,又总说起自己以前哪里做得不好。

七禾自言自语着说,“我也想了,把我换了你,你住到我家来,我也备不住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呢,不一定比你好。”

就从那时候起,常妹就把七禾当自己的亲人看了。

堂妹坐在椅子上哭了一个下午,堂妹的婚姻并不像西洋的文化那样能使人一直新鲜,他们一些不合的迹象慢慢露出一些端倪来。

堂妹走后的第二天,七禾买了点心,还有两套衣服料子备好,准备找时间让马二送到三叔那里去。

杨先生来的第二个晚上,中元又和杨先生坐在院子里说话。“听说在美国,有两兄弟造了飞机出来,这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杨先生说。

只隔了两天,晚上他们又坐在一起,中元先说,“上午城里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有几个来路不明的人被俄國人带走了,清政府去要人,却没有结果。”现在中元让马二把长几搬出来,又弄出干果摆上来。他们坐在树下正泡上一壶茶喝着。

两人坐着沉吟了一会儿。

中元想换一个话题了,他说,“只是缺人,要不还能摸几圈牌。”他又说,“那街外的事也都不是身边自己的事,而且这样的事也总是隔段时间就有,不如我们自己玩自己的,管它外面是什么事。”中元回头朝房间里喊:“七禾,出来玩牌吧!”

七禾还在灶房剥着一盘花生上面的红衣,她说,“你知道我不会打!”

马二又搬了把椅子。七禾这就走过来,马二递过剥好的花生添在长几上。七禾又想起春卷来,“哦,忘了,”然后指给马二说,“在台子上放着呢。”马二于是去拿过来。一会儿,春卷也摆好了。可好正好树下掉下花来,噗地落在盘子里。七禾赶快凑过来看,用手捏出那朵花来有点怪慎的表情。把蔫了的花拿下来,重新把盘子摆在桌子上。

“上一次你把大家的钱都赢到你的手里了。”中元说。

杨先生也跟着笑了。

“真不行,杨先生。”七禾朝这边解释说,“那一次还不都因为你在后面教我。”

后来他们又谈起各种的生意来。中元说苛税太多。又说,宫里传出话来,又要每人收三斗米,那可了得?!杨先生说,在慈禧的时候,她连进茅屋用的都是丝绢手帕。可是在日本,虽然也是帝制,可是很廉洁。

中元说:“杨先生去过日本?”

杨先生说:“去过一些时候。”又补充说:“学了一点生意。”

中元于是不解地问,“到那里去学生意吗?”

杨先生爽快地说:“去了便后悔了。”

“出国这么大的事还能说后悔就后悔。”七禾跟过来说。

“凡事都是这样,没什么严肃的。话说有个人,一直想做皇上,用了半辈子的时间去抢皇位,刚一坐上———也跟我一样,后悔了!”杨先生抖了下袍子,坐得更正了些。

中元,七禾和马二都笑起来了。

七禾接着问,“杨先生为什么啊?”

杨先生说:“那还有什么!觉得坐在皇位上不好玩吧。”

“真是真是,”马二在别人说话间悄声自语着说,“人人都笑起皇上来了,真是不得了。”马二两手悄悄地合在一起膜拜的样子,却又怕身边的人生气。

七禾看着马二说,“这老实墩子。”

此时院子里的梧桐花又是全开了的,真是馥香满院。月亮又是圆圆的,那清白里几乎有点镀了些黄金色,大片叶子疏影波动,几个人坐着很是惬意欢快。

七禾上午在晒被子,拿了短棒在上面打,冬天一过,被褥得拿出来晒。这时杨先生随同着两个人一起回来了。院子里正刮着一些小风,春天的地气正渐渐升上来,院子里的植物正在顺当地发生着。那两人都是穿着体面,一个也只是二十三四岁,像个读书的,另一个也是不到三十岁的模样,也不穿长袍,也不缠腿脚,穿的是筒裤和短袄,他们过来很有礼貌地和七禾点着头。杨先生说,“我两位朋友。”

他们就一起进了小拱门的小院。七禾就回头看着,手搭在绳子上,水就顺着肘滴到袖筒上了,袖子湿了,她甩着手。

一会儿杨先生出来又借了壶热水去,大概他们在喝茶。或间有三个男人的笑声。大概说到他们三个中一个人的笑话了吧,有一个在大声解释,但笑声还是拦不住他们。笑了一会儿,把该笑的事都笑过了自然就安静了,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过了一阵子,房里有椅子挪动的声音。他们一一从房间里走出来,杨先生随后,把他们送了出去。

杨先生送人之后折回来,边走边想着事,步子落得静,也并不是想急着回屋,此时抬眼看到头顶的树枝,就好像才想起什么事来似的。对于七禾,这杨先生始终仍是有新鲜和好奇的东西,这东西使七禾觉得愉快。七禾在另一间屋子里探了探头,看到了这一幕。

这时他抬头看到树上的梧桐花了。那树上的开了一大半了,因为茂盛,所以只是开却没有一朵落下来。想来杨先生今天才看到这棵树吧,从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有些意外。

七禾又拿了一件毯子出来晾。

“是五月了。”杨先生说。

事情是杨先生来了不到几天的时间发生的。先是店里的小伙计小五来找七禾,说要拿几本账本过去。这本来也不算是什么事的,但七禾后来觉得,元中忽然离家去了南方和这件事有关。那一次小五说是许老爷要和中元对一对账,并有什么事要商量。

可能元中的走就和许老爷说的“商量”有关。

说起许老爷,在这城里也是一个人物。许老爷看上了中元的古董生意,那是在几年前的事。那许老爷既然愿意出股,在礼仪上对中元是宽待的,又有充足的古董从京城运过来,中元于是便收了许老爷的股,让他入了股。许老爷得了六成的股,中元四成。

这事在七禾没嫁过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听一些人私下里说许老爷家里养着九房太太。却还是不够。许老爷看起来没有一点声色,蜡黄的脸,手指枯干,每天不愠不怒的样子。

小五拿走账本的那天中元照常回来,还找了两个人搬来了一把太师椅,并拉七禾坐在上面,说,“这是专门给太太的”,中元又在洗手,盆子里发出淅凌凌的水声,马二在抱柴,哗啦地放在炊房的墙边上。大概杨先生也回来了,正朝自己的房里走。七禾在椅子上静了一会儿,也是为了让中元宽慰,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正巧确实看到杨先生的影子。他正朝这边点着头笑。

第二天也还是好好的。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中元照样在晚上到书房里整理一天的账目。七禾还曾进去,只说了一些平常生活里过来过去的话。

可是到了第三天,中元在大晌午就匆匆地回来了,马二还是抱着那匣子,只是匣子里装的东西多了些,所以是开着口的。马二进门的时候脚尖还被绊了一下。元中进门就吵着让七禾快快帮他收拾东西,他要出门。

“去哪里。”七禾急着问,也摸不着头脑说。

中元匆匆地房子里忙着,准备着各种要用的东西,听七禾这样一问就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城市:“广州。”

“兴许很快就回来!”中元又补充说。

“馬二你快些!”他朝窗外喊。

“接我们去码头的马车马上就到。”中元说。

“中元!”七禾说。

“事情紧迫。但我知道早晚会这样的。”中元说。

说起来真是像做梦一样,那种转瞬的消息真有点像假的。中元和马二匆匆地回来并又匆匆地带着行李走说来是转瞬间的事,那就像是风被吹起的一堆树叶,不一会儿的功夫它们就已经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他们匆匆地上车,马车就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中元的脸色一直是沉沉的,也并不乱,却是急迫的。

七禾在院子里,忽然觉得院子的土地在向上飞升,而大门却变得无比的敞大,几乎有点挡不住外面的风景和刮进来的小风。她垂着手站在那里,一时还记得中元走时深深地抱了抱她,并低声说,“我会回来。”之后,现在就只剩下七禾了。

七禾觉得房子里一些冷气开始聚过来。中元的马东走远了。七禾开始收拾东西,她把柜子又打开了,又拿一只匣子去拿银子,银子已经不多,刚才都给中元拿上了。她又从衣柜里找了一块布在床上哗地铺开,又把柜子翻得零乱不堪,找了几件衣服,用布子她扯下一块布子将衣服包裹住,然后出了院子。

然后她要找锁子。可是锁子却不知道在哪里放着。她挽着包裹又踏进院去找,结果包裹刚才就没有包好,所以现在散了,又坚持走了几步,有的衣服就从里面的出来,继尔更多的衣服掉在七禾的脚前头。它们散了一地。

她又蹲下来急急忙忙地收拾起来,胡乱地重塞在那只包袱皮里。她出了门,给大门上了锁,她匆匆地出了巷子,她遇到了两个分了岔的路,就在此时,她的那股气势忽然像被针扎破了。她挽着那只沾满了土的包裹决心就这样没有了。

中元在哪个方向。

七禾又一次被丢在这里。

记得那次三叔家的那仆人死在院子里后,所以院子里的人晚上都不敢出来,他们走着路觉得背后都阴森森的。可是那天七禾要去茅房,她和堂妹是住在一只床上的,七禾叫堂妹和她去,七禾妹却直接说不,她又想到身边陪她们的阮妈妈,可只一起走到门口,堂妹却又把阮妈妈找回来说要她帮着掏一下耳朵。七禾去了茅房,堂妹又让阮妈妈把侧门的灯端走了,说屋里不够亮。

七禾那次回来脸色雪白,手脚冰凉,躺到床上就没有再爬起来。她生了病,吃了好多药也不好,七禾闭着眼睛,眼角一直有两串亮晶晶的泪线。

这两天饭总也是凉的,七禾没有生火,咬上一点点食。之后她常坐回房间里,一些该做的事都省了去做,那件正在给中元改进的衣服也都卷起来放在一边。她又坐到那把太师椅上,眼睛空荡荡地让时间宽宽泛泛地流逝。

磕着那两天杨先生也没有回去。

后来是两三天后,杨先生在傍晚回来了。

他回来的有些晚。像平时这大门应该是合着的,得叫门才会开。可今天大门是敞开着的,或是在等人回来的模样。他迈步进来,觉得这气味是和往常不一样的。他的脚尖踩到落下的花上,又举头看看,忽然知道这梧桐树上的花都开了,他有些恍然,继尔脑子又马上落到现在这院子的不同上来。

院子里是传递着一层沉寂的。

杨先生往里走,走到七禾的正屋前又不能太造次,他走到自己的窗前,在他的窗台上看到了那张纸条,他拿起条子看,上面说:“杨先生,我走得着急,未能小别。家有内人,烦劳照顾一二。兄在此托付。”留款:兄弟,中元。

杨先生便折回身朝七禾的屋门前走,并嘴里喊了声:“太太。”他心里是慌的,这种安静有点吓人。

七禾的房间里发出点声音。“杨先生你回来了!”

听到七禾的声音,杨先生的心就放了下来。

“是我。”杨先生在门外说。

“我有些胃疼,刚刚好了些。”七禾说。

杨先生挑开了帘子,这时正看到七禾把腿从椅子上放下来,正在用脚尖挑那地上的一双鞋子,之后她有些不太利落地站起来,说要帮杨先生倒些茶喝。

杨先生走进来,嘴里说,“太太不要动。你只坐着。”

杨先生在七禾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这中间横着一张高脚方桌。

七禾还是去倒了水。杨先生就也抢着自己去倒。七禾倒了水又回来坐好。

“胃痛就吃些药吧。”杨先生说。

“只是一阵儿,一会儿就好。”七禾说。

沉吟了一会儿杨先生说,“我看到了那条子。”

“他走得急。”七禾低着头说。

七禾的脸色不好。

杨先生说,“男人总是要出门的。”

七禾有些伪装不下去那种平静了,她将两只手捂在脸上。显然她这几天没有睡好觉,这房子一盏灯都没有点,里里外外都透着寡然。“真是的,不知怎么说。”七禾自嘲着说。

杨先生转眼看到那只准备好的包裹还在柜面上放着。

4

“能看出来雷太太是骨子里很自主的一个人。”杨先生捡了一句来鼓励她。

“杨先生可能看偏了。”七禾说。

七禾又觉得无辜地让杨先生受了连累。叹了口气,擦了一把泪迹没有什么说的了。

“以后有什么事就和我说说。”杨先生眼睛望着墙角那片模糊的光。

“真让人不放心。平时他就不愿意和我说店里的事,那合股的许老爷也厉害。所以我这才更不放心。”

“许老爷是什么人。”杨先生问。

“和他合股的。听人说,巡抚都曾赠给许老爷一块地,那地是可以产出煤来的,并且先前就已经有人占着的。许老爷一来就让那原先占地的人撤走。那人不服,许老爷就派人把那人的住楼四周挖了沟埋了雷管,里面放了几车炸药。那人的楼盖得也高,有四层,在城里都快比上政府楼了,这许老爷也敢炸,那人吓坏了,只跪在地上求饶”

“竟这样。”杨先生说。

“我也不懂,他的身边也总是跟着两三个护卫,其中有一个还是吃过人,他把那人肺、心、肝拿出来油炸了吃。”七禾说。

“那又为什么要吃人?”杨先生沉思地问。

“那雷先生又怎么敢和他合作?”杨先生皱的眉头重了些。

七禾也是一直没有答案的,所以此时自己给中元找了个开脱的理由,她说,“不过,像这样的人,多半在场面上都是注重声威的,也不至于像痞子那样赖账着做事。”七禾是试量着说的。

此时杨先生也不作声。

“如果当时许老爷被中元拒绝了,转身弄点暗的手段,怕是也够受的。我也常想这些事,但也得不到一个印证,他从来不提这事。”七禾说。

杨先生陷入沉思,“说是多长时间回来?”杨先生说。

“三四个月。”七禾说。

杨先生说,“一转眼就会到。”

此时中元不在,有些稀疏的凉意在房间里弥漫,显然他们都能感觉到这种缺失。杨先生如果这样站起来走了就等同于没有来,他于是等着再说些什么,可不知道要切入什么话题。

“以后我们都可以以兄弟相称的,要彼此鼓励。”杨先生说。

“兄弟。”七禾听着这个陌生又新鲜的词,要是在平时她可能会因为这句话笑起来。

后来杨先生搬着一把椅子出去了,他说,“我在窗外坐着,你好好休息。———我睡得晚,想想店里的事。我账目总是算得混。怕是你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吧。”七禾站起来隔着窗看到杨先生把椅子落定在屋子前,能看到他的后脑和半张椅背。

七禾觉得这情形有些古怪。

未必杨先生也不这样认为。但七禾确实是需要休息的,她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院子里刮来一阵浅浅的风,梧桐花满树的烟紫,噗噗地落下许多败落的,有一枚竟打在杨先生的脚面旁边。又有两三枚落在窗台前。

那杨先生起初大概想的是七禾的,但后来整个脑子里竟都是一些人的话,一些人的行动,一些人的安排,一些人的思想和大胆的筹谋。他陷入筹划和推算里,陷入反思和畅想里。除了七禾的院子,一座又一座的院子连成海一样无边的泥垒,却都是柔软而弱不禁风的。

杨先生心里在想着一个叫做新军的清政府新建的一支队伍。这队伍是拿着官饷的,里面的人多半都有新的思维的,是按照德国的军队训练的,这与曾经的湘军淮军大有区别,既不抽大烟,也不逛窑子,也不像八旗军队,懒散的没了样子。也许在他们中间灌入一些思想应该会是有希望的。

现在城里亏空了军队,这消息是可靠的,他们都移到四川去处理火车道轨的事情去了。……杨先生继续想。

他终于站了起来,开始在椅子附近转来转去。直到月亮高高地挂着,地上一片白露,树影像游动的鱼在地上泛着好看的水纹。这时七禾应该睡了,他又将椅子靠在墙角上,又浅着脚走到大门口去,看了看锁好的门,又转眼看了看四周想是否有没有好的地方,他像是踩着七禾一呵一息的声音在走路,因而落脚是小心的,之后,他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慢慢地关了门。

七禾确实最后合衣靠在床头上,用被子盖着腿慢慢地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七禾推开门。那椅面上铺着一层梧桐树上落下的紫花。

七禾想,时间真是可恨到极点,它竟能让一个人仍能平静地过下来。中元说三四个月,数着日子的生活开始了。

这些时候,杨先生出出进进,带着微微地一点笑容,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雷先生还在着。这脚步声在七禾的耳朵里变得亲切。是已经很亲切了。

杨先生仍是进来路过七禾的房间时喊一声太太。七禾也仍回应一声杨先生。就这样,两个人一直客套着,每天也没见得有什么熟悉进展。

中元走之后,天气就变热了。这期间杨先生也常拎着菜回来的,放在炊房门上,自己却并不在这里吃。那些那菜有时候是极新鲜的,一片一片的叶子生着耀眼的绿。而又有时候却是枯了大半的,烂了的叶子,碎了的叶子堆在一起,杨先生却并不觉察,仍旧以后很好地拿了来,表情认真的模样而后去做自己的事。于是七禾便想笑,只好自己蹲下来,一根一根地捡。

也有些时候杨先生晚上也不回来,于是有一天七禾就在自己关着的大门口的门缝下捡到杨先生丢进来的一张纸签,上面说:“太太晚上不必留门。杨某两三日回来。”想来塞这纸条是因为也许传纸的人是晚上到了这里的,又怕打扰了她。七禾便想起杨先生的那几个来找他的朋友。

就这样七禾和杨先生就这样稀疏地来往着。

5

七禾想做件衣服。

想来想去,想到杨先生房间里那只窗帘,家里的钱中元走时她多半让他拿上了。那帘子布的颜色却是很合适的。中午过去见杨先生正在午睡,屋子的门只是轻掩着。七禾便当时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杨先生的呼吸声是和别人一样的。

但又怎能不一样呢?七禾又这样想。就算一个人再硬朗,就算一个人再杰出,若睡了,也都是软柔并轻易就能被伤害的。七禾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床边上坐着,等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也并想不起还要做什么事来。等了半个时辰,她便又抱着帘子出来,这时候杨先生醒了。

杨先生醒来后在整理了桌面上的几张乱纸,把它们放进那只讓马二搬进的箱子里。七禾说:“杨先生我想换了这个帘子,我想拿它……做件衣服。”

杨先生有点意外,却故作平常地说,“哪天我给太太做一件,太太还是适合穿红色。”

七禾抱着拿来的窗帘走到杨先生身边,杨先生于是站起来让开,说,“还是我来摘。”他去了外面的鞋子站在椅子上,露出袜子。一根脚趾竟露在外面。于是七禾便也觉得难为情了。杨先生也很欠意,“平时粗心,破了也看不到。”他笑着说。

“我给缝两双新的。”七禾说。

杨先生就笑着说,“看来平时还是要有个老妈或太太才行!”

“有土会掉下来。”杨先生提示七禾说。

那天也确实杨先生没有吃饭,七禾专门做了鱼汤让他来喝。那碗里的汤发着热气,杨先生捧起来,白气就冒到他的额上。七禾用汤匙搅着碗。这汤是煮的一条鲫鱼。他们只是盛了汤来喝,那鱼只是做了汤的调料。

“这鱼怎么做的,我也学个手艺。”杨先生说。

“清干净了,煮进水里就行了。”七禾说。

杨先生便愕然地抬起头看着七禾,之后才说,“———这么简单?”

“嗯。放点盐,煮的开了洒点香菜叶子,拿下来就行了。”

“可要放别的吗?”

“不需要。”七禾说着自己笑起来。

杨先生默认地慢慢地点着头。

七禾拿过杨先生的碗来帮他盛,杨先生抱着碗说,“我自己来。”

碗盛得有些满,放下来的时候碗边倾斜,洒在桌子上,七禾赶快拿了布子过来擦,杨先生却拿过布来,站着身子说,“我来。”

杨先生说,“城西头的那片屋子拆了,盖了一个园子,里面栽了柳树,水里还放进去了鸭子,有时间我陪太太去看看。”

自那次吃过饭以后杨先生也再没有在家里吃过饭。

杨先生每次回来都要与七禾面见坐一会儿。可有一天却不见他回来,直到半夜才被敲门。此时又在下雨,七禾披着件外衣小跑着去开门,一开门见杨先生全都淋湿了,垂着两手,沮丧的样子。

“惊了太太。”杨先生这样说,看起来是受了打击了才这个样子,或者是因为喝醉了酒的缘故。

“这是怎么回事?”七禾着急地上前来扶他。

杨先生也有些拒绝,说自己还能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步了几步就看见步子是软的。七禾就跟过去,还是携着他的一只胳膊追问说,“喝了酒吗?”

“熏到太太了。”杨先生也不忘客气。两个顶着雨在快步往屋里走。七禾把杨先生送到他的屋里,杨先生就努力地转过身说,“太太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七禾回到自己的屋子。不久,杨先生那边有了咳声。这些咳声传到院子里,它落在植物的罅隙间,植物也像受了扰。

七禾又爬起来。雨又正下得紧,七禾点着一根蜡烛走到炊房去点柴烧水。因此屋檐下的流水声很响。

这几天外面是出了事的,七禾今天堂妹来了之后说了,说又有五六个人被抓了起来,又听说有一个人在狱里自己撞墙死了。大家走在路上都有些小心,连平时说话都很注意了。七禾劝堂妹不要到处乱跑了,还是在家里好好地待着。现在杨先生的气色也不好了,也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事。

杨先生可能是因为淋了雨,所以回来之后就得了病。

怎么好好的就病了。杨先生没有出门,也没有人来打听杨先生的病情。杨先生说不碍什么事。他躺在那里,脸色有些紫红。“不碍事,就是发了点心急。过一天就好。”杨先生说。七禾给杨生先找药,煮药。杨先生却拒绝把自己弄成一副病人的样子。

所以虽然杨先生总是在咳,眼前发花,到了第二天,杨先生却强撑着身子要出去,七禾不让他走,他说,“这肯定是不行的。”杨先生喘着粗气,把鞋穿好就要出门了。

七禾也不能使劲拦他。又想起那袜子的事来,想着一定赶出来。杨先生出门的时候肩撞在门框上,七禾就知道他的身子很弱,想去扶他,可离得远,又不至于去扶。七禾这样想着时,杨先生已经走了。七禾的眼睛竟猛地落下泪来,所以只顾低了头,拿着布子不停地擦着桌面。

杨先生回来之后,病就生得更严重了。但杨先生在清醒的时候却表现的一点事都没有,就只是咳,脸色赤红。他已经开始在梦里说一些话了,“你说我们还能靠谁,……我们只是没有办法了。”杨先生反说,“这是我们的国界吗?街上走的都是国外人,可又能做得了什么主?”

“被人们排斥的人哪一个能落个好下场?”这一次杨先生仿佛是睁着眼和七禾这样说的。但是一闭上眼又把刚才的话给忘了。

这几天雨下得真是急,院子里的水渠都满了水,能听到咕咕地流水声。院子的另一个侧积了水,一些叶子在半漂游的状态里一点点地移向一个地置,七禾的脚泡在水里去疏通那个水沟里的叶子。

又等杨先生好了些,他仍在继续和七禾说,“在五六十年前,英国军舰来到中国之后,清政府也还是有一些英雄,甲午战争,或更早一些,那些英烈们死在海上。其实是英雄不断的。”杨先生掉下了一滴泪,可能是因为眼睛干涩的原因吧。之后他又睡着了。

七禾想,在平常只是把杨先生看得像个成熟的人,可现在看起也还是有一些孩子的心性的,杨先生的脑子里又为什么装着的都是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看起来在他把这些也都当成要紧的事。七禾现在知道,他的病就是因为这些话里的事引起的。病得最厉害的一个时辰,杨先生竟几乎不喘气了。七禾上前吓坏了,使劲摇他的身子,转身要跑出去喊人,忽然又听见他身后猛然发出的咳声。七禾快步跑过来,一下子蹲在杨先生床边,把整个头伏在床边上,哭着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杨先生!!”她紧紧地握着杨先生的手腕子。

杨先生安静下来终于浅浅地睡了。七禾看见他的窗上破了一块纸。七禾从杨先生屋里走出先把杨先生的被子四角都压好,站起来出了门,合上。七禾找了纸和糨糊在杨先生的窗外去糊那破的窗纸,忽然杨先生又开始说梦话了。在此之前七禾以为杨先生的病就要好了。“……就算是掉进水里,被乱刀砍死,被砸了弃尸……”

七禾心里咚了一下。

有这样咒自己的人吗?

七禾再也忍不住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間哭起来。也不知道为了哪个原因哭,但它的启发点一定是杨先生的那句话。但七禾的哭杨先生是不会知道的,她只是一个房主,转天他搬走了,怎么能相信她就为杨先生的一句病话这样哭起来没完呢。现在七禾知道了,杨先生确实是一个招事的人,能招多大,七禾觉得会很严重。可七禾却也没有再想过要让他搬出去,因为现在已经认识杨先生了,现在杨先生已经把这里当栖身之地了。

走的早也没有和七禾说。

七禾早上来看杨先生,见他的床空了,杨先生病好之后又继续出门了。他走的时候还是不知道打招呼给她。又看见那新缝的袜子也没有换上,还是整整齐齐地在那里放着。杨先生真是一个冷冰冰的人。

杨先生晚上回来。七禾又无故地心慌。

杨先生手里提着用麻绳扎着的纸包,递给七禾,七禾打开了,是红糖。

“大家日子都接济着就不要乱花。”七禾说。

“还能买得动。”杨先生说。

七禾想说关于他生病时的话,略略地提了提。

杨先生说,“可能我是得了魔障了吧,那一定不是我要说的话。”他大笑着,好像在嘲笑那些话的幼稚。

“可是把我吓着了。”七禾认真地说。

“可能是我性子硬,大不了的事。”杨先生又笑笑说。

从这次病后,杨先生好像哪里发生了变化。但这变化也不一定在杨先生身上。

说着话,从树上缠绕下一缕风来,在屋檐和窗户上打着转。最后一朵梧桐花落下来,它竟熬到了盛夏。

“我回屋了。”杨先生说。

“好。”七禾说,“杨先生慢走。”

杨先生便离开了七禾,走进属于他自己的小院子,门吱扭一声推开,他进去了。

6

那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月亮的时候晚上就十分明显的亮。有一天,月亮竟到了最圆的时候,又是两天前下过一点雨,草木迅速地就生长起来。那晚上不知怎么忽然就生出许多的蝈蝈来,大概梧桐花一落,它们就会醒过来。这仍是与这与风月流年有关的东西又怎么会躲得开。蝈蝈们开始一起铆足劲地唱,跟有意似的,把人吵得睡不着觉。并且月亮又太亮,七禾房里的一盆昙花又在此时开了。

七禾似乎是听到那朵花嘎嘎地响着最终裂开了瓣子,于是七禾第一次觉得,每朵花开的时候都会是伴随着疼的,好好的就裂开了,能不疼吗?可疼还是要开的,是谁给它的力量?那是因为它必然要这样,否则就会更疼吧。

中元怎么样了。去到了哪里。七禾连一封中元的信都没有。谁说时间可以让人每一天过下来呢,七禾的害怕和惦记就只是不能拿出来让人看到的,它们就像小虫子一样天天咬着七禾的心的。

她有些躺不住了。翻来翻去忽然她坐起来,因为她看到那盆昙花开了。她下了床,跑到近前去看,那盆花就全在月光下披着一层圣白的月光。赶明早这花就落了。这花又开得这么好。

七禾在黑夜里爬起来,一个人忙活起来。她打开了门,把那盆花费力地搬了出来放在院子里,那花是香的,香的花才会有花的灵魂。单单只漂亮不香的花是没有神气在花里的。七禾的父亲曾这样说。昙花为什么又单单选在晚上开呢,时常这个时候人们是无暇看的,可醒来又见它已落了。此时,树上掉下一只没有长全毛的鸟来,应该是麻雀吧。

它挣扎着飞。七禾就在一边看着,这小东西努力地飞,再努力地飞,嗬,终于真的飞起来了。那大麻雀在它身边一直跟着。它们又飞到树里去了。七禾几乎在这个晚上想到童年来,想到一只麻雀掉进井里是怎么被爸爸用水桶打出来的。又想起自己家曾经有个花房的。

七禾被这麻雀小小的成功受了鼓励,转眼觉得白天和晚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她便试着叫了声杨先生。

“杨先生,杨先生。”

杨先生听到了,应声回答说,“我在!”只一会儿功夫他就出来了。杨先生以为七禾遇到了什么事,所以起得很当紧。他一出来,看到这情景就又挺着身子在门口站着,板着脸。

杨先生还是在自己门口站着,脸还是板着。于是七禾便在私下里想要笑了,她在想,若他是中元她会常常捉弄他许多事的,因为越是这样严肃的人越是捉弄着来玩比较好。七禾只收敛着笑容不让自己太肆意。

月亮很白,最皎洁的是一地的月光。

“好吧。”杨先生自己嘴里这样说着于是就过来了。于是七禾站起身来说,“杨先生自己先看。我小时候只见到开过一朵的,却没有见一下子开五朵的。”七禾自己站起来擦着杨先生的身体转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明天早上怕是就谢了。”七禾合了门。

杨先生回头望望七禾远走的身影忽然又觉得有点寂寞。于是就多往身后望了几眼。想来七禾自己已经赏过了,觉着好才搬出来也让他看看。

在第二天,那花真的败了。

七禾清晨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花败了。花被杨先生搬到了七禾的窗台上放着,而杨先生又已出门了。

昨晚那月色真的是好。杨先生回屋的时候站在拱门前身子又转了转,想到雷太太说的“小时候只见到开过一朵的。”也不知道太太七禾曾有怎样的一个童年,是有怎么样的身世。他空空地站在屋门前不想回屋,想到那披了一身月光的昙花心里压抑起来。

大约事情就是这样的吧。

大约事情就是这样。

那天城里又抓了一个人过去,听说是盗窃。那人先是被打的身上血淋淋的,在街上艰难地走,听说要带回衙门,定的罪是砍头的重罪。他被带着往衙门里走,在路上忽然从人群里出来了一个人,把一支短刀递给那人。那速度之快是那些兵没有反应过来,他竟挥起刀瞬间刺在自己的心脏上。血噗地喷出来,溅得有一米多高,血溅到路旁边卖桃子的铺子上,桃子上就都是血了。人们尖叫起来,有些人的身上也沾了血,他们一下子就像中了魔一样,大睁着眼睛狂叫。

那人死在血泊里,眼睛里却带着释快的,眼睛也都是没有来得及合上。那送刀的人转身逃进人群,身后便是那些政府的衙役在追,他跑过了几条街,后面的人也一直不放,最后堵到一个死胡同里,那人就也自盡了,用刀抹了脖子。

七禾当时正好到外面去找合适的缀子往衣服上缝,那卖桃子的架子和卖衣服饰品的挨着,七禾见了这一幕,她眼见着那血从人的身体喷出来,也见到那个张着的眼。七禾跟着别的人一起迅速地逃开那里。她回来后锁了大门,身子背在门上,一个人喘气不止。

“中元,中元。”

“杨先生,杨先生。”

她便这样惊涛骇浪地找个能挡在她身子前面的人。后来又继尔连三叔,妹夫都想进去了。“这些人,这些狠人。”她想不出别的结论,就都是感叹了。

“你知道了?”杨先生匆匆地回来之后看到七禾的表情就清楚了。

“是”七禾的脸一天都惨白着。

“你看到当时的情景了?”杨先生说。

这一问把七禾的泪问了出来。她仍旧点着头说“是。”七禾想到那些桃上还在滴血。

“许是他们的约定吧。”杨先生宽慰七禾说。

“还要约定死的?”七禾说。

杨先生回答不上来。

“杨先生你告诉我人会约定死吗?”七禾追问着。

“是吧。”杨先生承认。

“他们是匪吗?”七禾又问。

杨先生也没有笑容,只说,“还是不要想了。”

他们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中间刚点了一只油灯。

闷了好长时间七禾找到了一句,她说:“我发誓……”

杨先生奇怪地抬头看她。

“我发誓我不想天天看到这样的事!”七禾说。

杨先生站起来,又提着那把椅子出去了,说外面透气,“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就和那天一样地坐在七禾面前的窗台不远处。

也许鬼是不会来的。杨先生坐在椅子上,又去自己的房里取了一本元曲,是关汉卿的《单刀会》,天色不好又读不到字,所以只在手里环握着。

堂妹来了,她急忙忙地说,“有人被杀了,你知道吗?”

七禾说,“我看到了。我正好看到。”

堂妹吃惊地看着七禾。

“姐夫呢?”堂妹覺得不对劲所以问。

“去了哪里了?”堂妹伸长了脖子意外地看着七禾。

堂妹这次来是要说三叔的事的。

说三叔又不知道怎么的脾气变得难琢磨,也不去厂子里做事了,因为跟了自己一辈子的手下被他的合股人英国人打死了。三叔哭得泣不成声,闷在家里写了三万字的祭文。三叔之后大病一场,也不再去上班。

七禾把中元走的事告诉了堂妹。又想哪天就去看三叔去。

“现在他连我也不愿看到,好像见谁都烦恶一样。”七禾说。

“你们呢,”七禾问。七禾是说堂妹和妹夫。

堂妹低了头,“在一起住着,又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实在觉得凉凉的,又找不到说他的理由。”

七禾便觉得堂妹的心里也放着一块空地的。

说着话,外门有人拍门。两个人的脖子都朝向大门。七禾站起来朝外面喊来人是谁。

过去看,已经有人进来。为首的竟是一个瘦干的老头儿,拄着手杖,后面跟着三个跟班的。七禾就猜出来这大概是许老爷吧,七禾嫁过来还没有见过许老爷的面。

许老爷一进来,看到七禾眼睛就一闪。

他上下打量七禾,瘦枯的手指捻了捻胡须,一副沉着稳重的模样说。“雷太太吧。我姓许。”

七禾这就朝许老爷施礼说,“许老爷早就听说您。”

许老爷跌迈着腿脚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并四处看了看院子,然后在院中央站定了说,“我专门来这里看看。”

“那中元离开是我让他去的”。他在前面把话丢给七禾。

七禾拿眼望了望跟随着的人,都是几个体格健壮的彪形汉。听中元说过曾有一个吃过人肉的,会是哪一个?她心里有点忐忑的,所以步子都有些乱,一只脚踩了自己另一只脚的鞋边儿。

“可据然我所指的那地方他一直没到,我等得现在终于不耐烦了。”许老爷忽然转过身来,眼睛犀利地瞅着七禾,好像要在七禾脸上划上刀印才行。

“我前天查了查账。少了东西。又都是宝贝。”许老爷说。

此时堂妹从屋里站出来听着。

七禾舒缓了一下,勉强地回答,“我堂妹。”

许老爷绕过堂妹的身边,自己迈腿第一个进到七禾的正堂里去了。

七禾只能跟在后面。

这时许老爷回身和跟班的说,“我和雷太太有些话要说。你们在外面候着。”

那几个人听了,竟就来关门。七禾着了急,回头瞅着屋外的堂妹。堂妹就忽然过来阻止说,“好好的关什么门,我们站得远些不就行了。”

许老爷只是抬眼看了一眼那手下。那手下于是就把门还是关上了。门一关,房间黑了很多。但门哗地又开了,堂妹一迈脚进来。后面的侍卫正用胳膊拦着。

“那就让她进来吧。”许老爷说。

堂妹于是一进来,侍卫就又把门关上了。

许老爷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眼睛打量着七禾。许老爷说,“中元就是有福气……。”然后眼睛又瞅瞅在那里碍着事的堂妹,觉得很扫人兴致,所以不屑地长出了口气。

许老爷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七禾也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堂妹于是直着脸问他:“这位叫许老爷的,你要做什么?”

许老爷也并不理堂妹,眼睛却是微微有些闪烁,语气也有点跌宕似的,许老爷说,“你可知前太太也曾去我家打过牌?”

七禾耳朵支棱了一下。

“许老爷要是喜欢打,哪天姐夫回来了,大家凑上手照样能打。”堂妹说。

许老爷眼睛转到堂妹身上,想是有几句由衷的话要讲,他哆哆嗦嗦地说,“女人啊,都是这个样子。可惜我老了些,否则我是愿意花些时间来让你们改的乖顺些。”

堂妹上了气,却又觉得不能太犯上了,咽了口气,让了他。

七禾说,“我们也一直打听不到中元的消息。正天天着急急。”

“好。我说正事。转告雷中元马上回来,还了他拿走的东西,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就不怪他了。只给你们八天的时间,如果人不到,我就还来,这屋子我就暂时管着。”

“……我那些宝物。”许老爷哆嗦着说,许老爷终于找到来的目的,有了感觉,他用棍子捣着地面。之后许老爷走到门前,用干瘦的手拍门说,“关什么门哪,把我们都关在里面有什么意思?”

外面开了门,侍卫低着头表示自己关门关的荒唐。

“走吧。”许老爷说。

几个人就跟着许老爷往外走,也并不管七禾送不送。

七禾和堂妹跟着出了屋子,眼睛瞅着他们离开,正要自如起来,许老爷又返回来了,他说,“八天,八天!”因为愤怒所以咳嗽起来。然后又消失在大门口。

“我就快要活不成了。”七禾说。

“这些人都生了病了吗?都是什么样子!”堂妹说。

堂妹回去的时候是匆匆地走的,她找到佩夫让她帮着找元中的下落。但是几天下来,他们没有打听到中元的一点消息。消息传给七禾后,七禾也只是听着,又没有一点起回的办法。

七禾曾去中元的店去看。有人把七禾拦在门外了,说只有中元回来了并且拿回东西来才能让她进去,现在她是不能再进到店里了。

店里的小五是中元的人,现在也被打发了。那个叫庆喜的人倒是还在着,是曾经许老爷顾来的,他与中元也很好。现在探出头来同情地看着七禾。

七禾在房子里坐不住。第五天的头上许老爷派了一个家丁并带着两个衙役来了,上前递了一个帖子,上面说中元拿了许老爷的东西,还有三天时间,如果不定时还回去,到时准时来封家。

七禾熬了一夜,在第二天她决计去见许老爷和他谈谈,她觉得那一次自己竟没有好好讲讲这个道理,这事情是糊里糊涂的,中元有没有拿许老爷东西走怎能说清,中元还没有回来,这事怎么就能定案呢,索性人和房子都要又跑不了,就要封了家是个什么道理?

七禾又找到庆喜打听出许老爷家的住址,庆喜说,“倒是许老爷也提過,如果你要去找我就带你去。”

庆喜就把店里自己的交给另一个人,和七禾坐了车。庆喜一路不说话,只是锁着一脸的愁容。七禾知道庆喜起初是许老爷顾的人。七禾也想从庆喜这里得到更多些的消息,可是问了几句并不要紧的他都回答得勉强,所以七禾也闭了嘴,只接受他的指路。许老爷家确实有些远,路在城里走了一截又一截,过了一条街又是一个条街,七禾最后也忘了去时的路。后来庆喜指着面前的大门说,“雷太太,就是这里。”

七禾下了车。庆喜说,“那我回去了,店里等着我呢。”庆喜毕恭毕敬地给七禾鞠了躬便转回去了。

七禾上了台阶,门前有守卫的人,问她找谁。

许老爷家的门厅真是阔气,朱红的大门,琉璃砖墙,门口还有家丁守着。有一些茂盛的树从院墙处露出头来,郁郁葱葱。七禾得了应允,随着人进了两道门,又有假山,又有六棱花墙,最后她去到一个厅里。厅里有两个仆人,过来给倒了茶,另一个则安排七禾坐在一把椅子上。七禾一直在那里等着,直到到了下午仍不见许老爷来。

这许老爷竟能像绳线一直这样把人吊着。七禾坐了好久了,看到投在假山石上的影子正偏到另一边去了。石上生出一些稀疏的草,贴着假山石弯垂下来,没有风,有点缺少动静。

七禾请求他们再和许老爷报一声,说中元的太太在府上等着。

那人回来说,许老爷身体不舒服。并转告她,已经给她备好房间,今天不要走了,在这里休息。晚上吃饭许老爷过来看她。

七禾看此时门外的园子里假石的模样古怪,就像是许老爷的表情一样阴晴难懂。

下人让七禾安心等,把七禾手头上的一杯凉茶倒掉,又续了新的,茶叶的绿叶在杯子里静静地旋转着。如果许老爷一会儿说她拿了许老爷家里的东西怎么办,或者真的要在这里熬一夜怎么办?可现在如果走能走得了吗?来了又没有带中元的消息来。七禾然后觉得自己做事潦草。总是要见许老爷的,在自己家里等总不是个事儿。七禾又这样决定下来想。她坐下来,又定下心等。可一个时辰过去了,除了家丁在一边守着,许老爷一点声息都没有。七禾于是就催家丁,可后来觉得许老爷是专意不会来了。可眼下自己坐在这里竟成了一个人质,这事却是自己找来的。七禾说,“那我改天再来。”

家丁说,“许老爷说了,让太太在这里等。”

自己丈夫欠着他的债了,老婆被押在这里抵着,仿佛许老爷有这样的权力和理由的。

七禾额头都要渗出汗来了。

索性自己去找许老爷。可这么大的院子,她到哪里去找,更何况,这到底合不合理,总是许老爷丢了东西,又不是自己丢了东西。

七禾悄悄地摸了把急出来的眼泪。最后想,我要回家!

可家丁就在那里站着。

这时又来了一个仆人,七禾刚才见过,是守门的其中的一个。他朝这边望望,见七禾在,就快步走过来,朝这边张望着说,“有人找你。”

大门口的捎信来,说有人要找七禾。这边的家丁也一时有点犹豫。七禾站起身来就跟着另一个家丁走,说,“我去看看。”她有点像逃离,却又不敢跑起来。她速速地跟着家仆往外走,眼睛不时地往后面悄悄地望一眼。她也是有竟躲着人,怕这举动被许家人发现了。

七禾在门口见到了杨先生。

“坐车回去。”杨先生声音并不高。

“哦。”七禾应着。往马车边走。杨先生领了她上了马车。七禾坐在车篷里边,杨先生侧坐出来,和车夫坐在一处。东夫在马上蹬了一脚,马便小跑着离开了许老爷的府上。

七禾不时看看后面,看会不会有人跟上来。

许老爷此时还在一张床上半躺着,他垂着看问下人说,“那雷太太走了?”

下人回:“被人叫走了。”

“谁让她走的?”许老爷恼了。“你们通报我了吗?”

“守门的王二。”下人说。

“怎么不拦?”许老爷虽然说话看起来像个小事,却见他的小瘦的胡子一直在发抖。

“哦!我以为,既然是有人找,你又吩咐过人说,你在歇着谁都不让打搅,我就,我就没来讨你的话……”

“非要我扯着你耳朵说吗?”许老爷说,“那是诈,那是计!”许老爷瞅着那人恶狠狠地说。

下人紧闭了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许老爷的脸色沉得让人害怕,就跟入冬的井水。

七禾和杨先生的马车一同穿过了大街。已过了几条宽阔的大路。七禾和杨先生都没有说话,只有车夫有时会发出指挥马的声音。

“吃些什么?”杨先生后来转过半个头来问。

七禾摇了摇头,确实她刚才害怕了。

又走了一截,杨先生和赶车的人轻声说,“停一下。”杨先生自己跳下去。七禾便探着身子看。街边是卖苹果的,杨先生弯下身在问价钱。七禾看着杨先生这样自己又有些坐不稳。这条街很热闹,有车有人,路边是卖菜的和卖水果的。七禾的车挡了后面车的路,在朝这边吆喝,七禾就赶快朝后面的人说,“就好,这就走!”杨先生也被催赶着有些着急,蹲下身子从摊子上捡了两三只苹果,卖苹果的人一脸失望,嘴里说,“买这么少?”

杨先生拿了钱给他,“就这三个。”杨先生还是急着等他找钱,看样子杨先生也没有多少剩余的钱了。等找了钱他就踩上了车,车这才又缓缓地走起来。

那三只苹果也没有放得地方,杨先生就只好都端在手里,之后他衡量了一下,就把两只放在自己两侧的兜里,手里只拿了一只,就在衣袍上蹭蹭,又在手里吱吱咯咯地擦了一圈儿,头也并不回,只是将那只苹果递给七禾。

“谢谢杨先生。”七禾收敛了一下惊气沉静了些说。

她拿了苹果,觉得他肯定得吃的,她悄悄地咬一口,闷着嘴里悄悄地嚼。也确实饿了。一晌午都用在等人上了。

杨先生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街道,这街实在是热闹。

马车到了七禾的门前,他们下了车,杨先生也没有给那人钱。七禾觉得这人眼熟,仿佛是第一次送杨先生来的时候就是此人。他们竟像故交一樣。那人瞅着杨先生。杨先生便在他肩上扶了一下。那人便赶着车走了。

他们进了院子。杨先生却落定在原地不动,留给七禾一张后背。七禾将自己的门朝里面插死了,回过身,看见杨先生也已转过身正瞅着她。杨先生的嘴里终于爆发了一句:“谁让你去的!”

七禾把一只手捂在嘴上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样哭起来不好。所以她的眼睛努力朝别处看,好转移自己时时涌来的委屈。

杨先生对她这样责难七禾又是接受的。

这种姿势有点没有道理。

真没有道理。

“太太可知道托孤之情的故事。———雷先生来了我就放心了。”杨先生由衷地说。

七禾便在想,看来以后要少麻烦他,省得真的成了人家的麻烦。

“中元啊,快开门!”外面有女人喊。

七禾心有余悸,眼睛朝着照壁后面的门口。杨先生决定去开门看看。一会儿门里进来一个人。

7

这是一个衣裳破烂蓬头垢面的疯女人。那疯女人上下端量着她,而后就钻进来,她显然已经有身孕,肚子很明显地挺着。只见疯女人直径去了七禾的房里,嘴里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中元,中元,你在哪里?”

七禾的脸色变得土灰。

七禾其实觉得中元和她是相爱的,可才不到三年的时间,中元竟然外面还有女人,并且有了孩子!现在事情本来就更多了,现在又添了这么一件事情。她一时想起中元在时的许多情景,竟怎么样找不到破绽,可现在这个女人自己找过来了。

那疯女人在院子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一直找到杨先生的屋里去了,杨先生远远地看着七禾,悲悯之情不言而喻。“这段时间事情是有点乱,不过也都没有什么,只要雷先生回来也就都好了。”杨先生仍这样说。

可是中元都哪里回来呢。

中元怎么可能在这几天回来呢。

可七禾还是盼着,希望说话的间隙中元就脚踩着门栏进来了。

这疯了的女人既然来了,自然是不能赶走的,她怀着孕,又是来找中元的。那女人也并不让七禾靠近她,有时候反到把杨先生做自己人,拽着他的袖子躲着七禾的眼神。杨先生也不知如何对待这件事,却是知道七禾心里的尴尬和难过,又没有什么好劝的,所以也总是收着声,现在反倒是那疯女人的声响很大,也常常嘴里要斥责别人,或者发出反抗的声响。而七禾和杨先生却是没有声音的,能不动作就不动作。

七禾已经自己哭来哭去的好几回了,就只是因为声音小,又一直不停地在干着活,所以别人也没有发现多少。她还是给疯女人安排了住处,往哪里安排呢?别处都没有现成收拾好的,倒是马二的房里能住,却又怕中元回来责怪了。只好把闲着的一张床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在空间上摆好,拿出自己备好的被褥给她铺上,所以疯女人每天晚上就等于和七禾在一间房子里住了。

有一次晚上睡着,七禾猛然睁开眼,看到一双眼睛近近地盯着她,她几乎要叫起来,这才知道是那个疯女人,七禾大喘着气好长时间缓不过来。

窗外风吹树梢的声音哗哗地响,七禾睡不着,侧眼悄悄地看睡着的疯女人。在月色里这女人是漂亮的,鼻梁直直的,嘴唇突满,下巴圆润的翘着。一些凉气又这样从窗缝里漫进来,这已经是夏天了,七禾却觉得窗缝里漫进来的是凉气。她把散了一枕的头发拢了拢,头发却团在了一起,怕是明天得梳理才能梳好。她想到杨先生是在另一个房里的,此时七禾觉得自己很想离开这间屋子,很想坐到杨先生的房间里去,可能会比在这里安详些吧。

七禾觉得自己微微有些发烧,无论发生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七禾要继续做饭。杨先生这几天也变得主动愿意来参与吃饭,大约这反倒是对七禾的安慰吧。可七禾觉得杨先生的钱也可能花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一直就总是两件衣服换来换去的。这个月的租金是推了一周左右才给的,又有几张不整齐的零钱凑起来的。七禾也快要没有钱花了,所以拿了这租房的钱马上当成买菜用的。这疯女人极能吃,要是她不够了就想去夺别人手里的,可伸了手,却又害羞似的缩回去。看得出不疯的时候也应该是一个懂得理数的女人。

疯女人来了之后起初是不愿意洗澡,给她弄了水,她就跑远了,远远地看着,用手护着自己的肚子。但是后来,七禾走得远远的之后她就悄悄地靠过来,脱了鞋,用光着脚趾点到盆里去试水温。

又还有晚上,那女人在院子里东找西找,猫着腰一个墙角一个墙角地看,还要敲敲墙用耳朵听着,说,“在不在?”“中元?”她一天总忙于这样的事。那天她在院子里遇到那株大梧桐,她慢慢地站直了身,顺着树干往上看,她想起漫长岁月里的事了么?她的两眼便看到满树的叶子,花已经在上个季节全落光了。疯女人直瞅着树。

七禾在窗里看着疯女人。又自己坐回来。事情太多,马上期限就到了,七禾在房里坐不住。

杨先生来敲门并已经迈脚进来了。他说,“房子给你找好了。”这一次他省了“太太”这两个字。“明天许家真来了,就由着他们。我找了一个伙计过来,不行就先带你们走。等雷先生来了再解决这些后面的事。明天我不能在。”杨先生又补充说。

此时疯女人手扒着门框静悄悄地往里瞅。现在疯女人洗了澡,只是不愿意梳头,头发一直垂在腰下了。她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好像自己就是七禾,正在帮着应承下了这件事似的。

七禾听了杨先生的,因为别无选择。她在这个晚上开始收拾行李。杨先生在一旁也在帮着找该拿的东西。七禾包裹,杨先生又从里面拿出一两件来说,“这个……这个不要拿了吧。”疯女人不能睡觉,夜已经太晚了,杨先生和七禾还在忙碌着整点行李。疯女人就蹲在床的后面,用一对眼睛看他们两个在忙,有一会儿竟要扒在床边儿上睡着了。

那各自睡吧。等行李放在一起之后杨先生说。

杨先生走的时候又折回身来说,“记着明天由着他们,不要和他们吵。”杨先生最后的一句是沉沉的。

“辛苦了杨先生。”七禾心里不是滋味。

“嗯,”杨先生应着正要出门,七禾又有话要说似的,张了嘴却知道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杨先生走了出去。

杨先生走的时候疯女人扒在床边上醒了,她也纳闷的表情,好像知道这是在这里睡的最后一个晚上。杨先生前脚走,疯女人就出站起来跟踪着杨先生要跟出门去。七禾要拉她回来,所以制止着她说,“别出去,要睡了。”

“嗯,嗯嗯。”女人很听话,止住了脚,又一步步往回走,脚却被地上的行李绊了一下,她只顾看着门外杨先生的影子。

“他走。”疯女人说。

“他去睡了。”七禾说。

“你难过了。”疯女人又说。

“没有,”七禾解释说。

女人也不吱声,乖乖地上了床。

第二天,七禾把大门四敞大开了。七禾给疯女人梳了头,那疯女人却只是怕七禾会动了她的肚子,所以两手一直在肚子上护着,一双眼睛警惕地一直盯着七禾的脸。七禾找了一块饼子让疯女人在偏屋吃着,不让她乱跑出来。来了杨先生提前预约的朋友,那个有胡子的人,他把李行提前拉走了。杨先生是和这个拉车的人一起去的。杨先生说,“这朋友一会儿还会回来。”

七禾就目送着杨先生离开。觉得杨先生的背影有了一团更神秘的东西。杨先生仿佛是不能见太多外在的人的。七禾坐在房里的椅子上只等许老爷的车来。

果然那群人真的来了,他们是跑步跑过来的,有一顶桥子和两架马车。他们哗啦啦地下来,都是一群壮男人。为首的是官府里的衙役,前几天他们就来过。领头的衙役说,“许老爷报了案。我们来带人。”

院子里站着七禾和杨先生差遣过来的那个拉车的朋友。

那領头的说,“这是谁。”看样子就要找拉车的朋友。

“娘家的亲戚。”七禾说。

领头的大概听过许老爷的描述觉得不像这个人。回头看了看从古懂店里带来的庆喜,他现在就跟在这些人里头,看来是被迫着来的,另外还有许老爷家上次来过的其中两个。庆喜耷拉着头,一副委屈的样子。

那人又瞅瞅疯了的女人有了分心,“雷、雷中元回来了吗?”那人问。

七禾说,“他还没回来,可是快回来了。”

那领头的说:“我们要搜家!”

后边的两个许老爷家的人态度就更积极一些,他们推了一把庆喜,几个人就要带着他去屋子里看看,“进去看看吧,这里藏着那古懂吗?”那人说。

庆喜便被推着进了屋。

庆喜进去后,就听见随尾的人在一件一件地把东西方丢在地上。庆喜前脚走那些东西就会在后脚被折腾到地上。有些东西不小心摔倒在地上,有的可能碰破了。屋子里许老爷家其中的一个人说,“慢点慢点,许老爷说别破打了东西。”

“是啊,是啊。”庆喜应和着说。

衙门里的人听了这话可能生了气,扭头白了许老爷家的一眼,手里握着的一只瓶子故意一放手,砰碎在地上。那许老爷家的也不想太和衙门里的人过不去,况且这也不是自己家的东西,所以收了声,房间里被碰撞的声音也仍旧是这样持续下来,也再也没有人来阻拦。

七禾听着声音着了急,要去阻止却让拉车的朋友一支胳膊拦在一侧。那拉车的朋友一直准备着拦她,示意她不要进去。

那个疯女人起初藏在柴房里,现在跑出来了。因为她听见破碎声,她着了急。她眼睛盯着那个领头的人,用手指着:“你,你……”这样说着。那人回头见到了疯女人也并不理她,径直也进了一个房间,吩咐着手下的人。

疯女人又要往屋里挤,那拉车的朋友只好又放下七禾来拦疯女人离开那里。

“他们……他们”疯女人和拉车的朋友着急地说。一转眼她又去拦一个从门里出来的人,那人怀里搬着东西。她过去抱住对方的腰说,“放下,放下,”她这样说。

他们终于出来了,继尔有些东西开始往外搬。

七禾说,“谁说让你们要搬东西走的?!谁让你们要搬的?!”

疯女人从背后袭击那几个人,他们见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也不愿意动她,只是躲着她继续做自己的。有一次疯女人竟拿着棍子打在一个人的头上。崩地一声,大家就都扭头看。那人夺过棍子来,却也不知道往哪里扔就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两手擒着疯女人的两肩往旁边一抡,疯女人就顺着他的方向跌跑了几步,幸好拉车的朋友在一边接住了,她缓慢地坐在了地上。七禾叫了一声,看着她还好自己倒吸了口冷气。

七禾确实哭了。

床单掉在地上被人踩着。

那疯女人抱着自己的肚子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来。

七禾也不顾那朋友的阻止只是一味地想去捡地上的床单,那单子上有三四个脚印。东西一件件地被搬出来。

正在哭闹着。门外忽然跑进一个巡抚的人,来到领头人的面前把手拢到他的耳边小声地说话。“许府有事。”他悄声说。

领头意外看着他,伸过耳朵说:“什么事?”

那人就急急地把身子凑到领头人耳边说了句。那领头的一下像没了主意。七禾使劲地观测着他们的每个细节,希望他们能撤下来。领头的想了想,说,“好。”

他们就都停下来,瞅着领头的,一副不解的样子,然后跟着他们要撤走了,他们路过七禾的身边,领头的留下句话说,“再宽你几天,如果再没有答复,那就只有收了你的家。哼。”

他们收了兵,一群人就像秋天扫过的落叶,一杖一杖地刮过了门坎不见了。庆喜走的时候不停地给七禾他们弯腰行礼,然后被人拽着膀子拽走了。元中对庆喜一直是照顾的,虽是许老爷安排的人,却论起感情来却不如和中元走得近。

几个留在院子里的人便都一时缓不过来了。

“走了走了。”疯女人见他们走了,她又吃力地爬起小跑着到了门口快速地把两扇门都合上了,又放了门拴。

“走了走了。”她不停地说。

杨先生的朋友也一脸不解。

七禾和他是一样的表情。

这时门又被啪啪地乱拍,开了门一看,堂妹像巾帼英雄一样,带着自己十几个家丁拿着棍子砍刀闯进来了。“谁想抄咱的家,我就在这儿等着!”

“佩夫不在,爹我不想告诉他。”堂妹还在喘着气,看到一院子的家具,又见那个疯女人正抱着自己的肚子在吁吁地喘气,一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是第二天,许老爷的家被抄的事就使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抄家的人是从宫庭专门派下来的人,连当地巡抚衙门都没有通告就自己下来了人。这时人们才知道许老爷的古玩店里的东西大多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宫里有个太监是许老爷的亲戚。可是事情怎么发展到被抄家的,人们却并不知道来由。许老爷先是被禁在一间冷房子里,他差点就要被砍头了,最后不知他费了多少周折才饶了这一命,但什么职都没有了,家也被官府收了,他被勒令回原籍去了。

许老爷走的时候精神有些恍惚,看样子又正生着大病,要是幸运的话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好起来,许老爷一向大概就是虚荣的,所以他选了晚上悄悄地离开的,他拄着拐杖捣着坚硬的路面笃笃地走,身体灰暗而干瘦地像根枯草,就像一阵风就会把他吹倒。他爬上一辆简陋的马车,跟着一个下人坐上去。下人也没有什么行礼,只是一只用蓝包袱包着的一些沾了灰的馒头。

许老爷的事很多百姓常常在喝茶的时候说起来,起初是窃窃私语,藏在屋子里悄悄地说,后来就开始在外面边说边笑地议论了。许老爷的古董店自然也完了,那个叫庆喜的来找七禾,说自己要回家了,来和七禾告别,并请她原谅前几天自己的行为。

“雷老爷来了请转告老爷,庆喜愿他一切平安,以后的生意兴隆。”

中元,中元在哪里呢?七禾迷茫着。并且站在一片自家零乱的院子里,一副洗劫了的樣子。

隔天。杨先生竟弄回两三件家具来,他在前面领着带人搬进来了,让七禾给安排放处。他们帮着一一放在该放的位置上,弄了一脸汗,杨先生也帮着搬,头上出了些汗,他要送走他们的时候那其中一个人悄声说,“杨先生可一定要记得付费的,时间不能超过半个月的,这也是因为杨先生,要不……。”

“好,一定一定。”杨先生和他们拱手。他们就走了。

杨先生转身,看到七禾站在自己面前。“杨先生谢谢你。”七禾说。

“只弄来一两件。能补能凑合的就先用着吧。”杨先生说。

七禾去看了三叔,院子还是七禾未出嫁的那三进院子。院子里多种的是树,花草也并不多。七禾在院子里看到扫院子的李老爹,又看到洗衣服的阮妈妈,他们都是上了年岁的人。阮妈妈站起来像接自己姑娘一样,沾着湿手过来和七禾道安。又说自己年龄大了,想起来还是觉得你们没有出嫁的时候好。七禾进到三叔的屋子前,三叔的屋子前种着竹子,长廊旁边还是挂着鸟笼,可是鸟笼却又空着,一只拴八哥的链子在那只竹竿上搭着。七禾推门进去,只三叔自己在房子里,盖着一只被子,背对着门口脸朝里。

三叔。七禾跪下来。

三叔就翻过身来,而后坐起来,掀下身上的被子要下地。“你等着。”三叔说。

三叔走过七禾推开门朝院子里喊,“快去买菜,七禾回来啦,给她好好做顿饭吃。”回身过来拉七禾,“快起来。”

七禾和三叔吃了饭。七禾一直没有提中元走的事。七禾一直总站起来给三叔倒酒,三叔也拿起来喝着,一副思考的样子说,“你们总得添个人丁吧。”三叔话也不多,和七禾只吃了顿饭就把话都说完了。最后就只看着七禾吃饭,把一些青菜夹到她碗里,只说“快快吃,吃了快赶回去,家里人等。”

“好。”七禾应着,拿碗挡住自己的脸,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

七禾走的时候三叔说“等一下”,他拿了一些散钱给了七禾。

疯女人可能是动了胎气,可能是和那几个衙役打斗的原因。七禾回来的路上拿三叔给的钱买了中药。七禾也并不知道一个女人要是提前临产会是什么可怕的结果,她现在就想家里不要发生任何事情,能平平缓缓地下来。医生给她提示了几副药,说更重要的是让病人不要乱跑动。她试着回来煮进药锅里。疯女人也很听话,就像是喝糖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咽着,喝得太猛,不小心散在身上。七禾就坐下来仔细端详她,又忽然觉得很厌恶,所以拽了门自己出去了,然后在水管前哗啦哗啦地洗着碗,鞋面也泼上了水。

看起来事情也并不大,女人仍旧能吃能睡,几天后竟也没有什么事。

这女人是漂亮的,七禾越来越看着她漂亮。那次七禾说:“把这件上衣脱下来,我去洗。”女人就抬起头看着七禾,而后就听从地笑着,侧过身子,先挽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她乖乖地解着自己的衣扣,一块洁白的肩头露出来,她的四周笼罩着一种红泽的光泽,又怀里揣着小生命,很是有种使人感动的韵气。七禾不忍看她,低着头走出去。到了院子里却眼前看不清路,自己眼睛里镀了一层水。

一会儿七禾又回来,把新衣放在她旁边的格子上。疯女人又朝她憨实地笑了。

七禾到别的房里去忙事,从窗前走过时听到疯女人撩水的声音,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搅动的水,自己觉得好想远离这水声,继尔她又转到别处去做事。

这时候外面的风声又紧起来,官府里有又派了人一家家地搜人,说上午抓了人,已经说出了要叛逆朝廷人的名单。深夜,杨先生忽然在敲七禾的门,七禾挑着鞋子开了门,眼睛便直直地盯着他。

“你去开门。”杨先生说。

门正在咚咚地敲。“那你,你……”七禾被逼着往门口外走。

“快去。”杨先生说。

开了门,回身七禾却不知道杨先生到哪里去了。而疯女人一定也是听到了,她坐起来,可身子也不能坐直,因为肚子已经很大了。

那些兵进了一个又一个屋子,又从一个一个的屋子里出来。

七禾耳朵里听到墙的外边有动静,是马车的走动的动静。

此时,杨先生已坐着他同党的马车离开了这条巷子。杨先生是怎么出去的七禾却怎么也想不出来。难道说杨先生还有很高的功夫吗或者一直有人在保护他?

兵走了之后,七禾膝盖就酸疼,坐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这样,杨先生到了第二天也没有音讯,七禾跑到大门口张望着,或者在院子里踮着碎步,到了晚上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躺下又坐起来。到了中午做饭的时候,去柜子里取买菜的钱,点了点,只够一顿了,七禾切着菜,切着切着就停下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没有再想明天能做什么,既然只是一顿饭了,那就只这一顿吧。七禾这样放任地想。

那疯女人就过来了,横出一条袖子给七禾擦眼泪。她肚子大的厉害,所以靠近七禾的时候只能侧着身子。

晚上的时候,七禾忽然听到院子外面有了枪声。再后来深夜炮声也响起来了。它们在这座城的某一个方向响起来,后来声音的范围扩大到了别的方向。随着枪声,不一会儿四处就都是喊声了。有的人趁着这枪声很想冲出去和他们一起打,有的人却躲起来,因为他们也搞不清楚外面是怎么回事了。七禾先是想逃走,冲到院子里又想到能往哪里跑呢。于是她又跑回来,那疯女人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七禾只好把疯女人藏在一只柜子里,自己也爬进去,房里的灯七禾已经吹灭,她们就一直在一片漆黑里待着。疯女人却好像不懂炮声,她总是要跑出去,七禾拉着她让她别动,她这才哦哦地应着。

忽然自己的门口有枪声。

疯女人也觉得不对,呀了一声,她也怯起来,缩着身子和七禾挤到一起去了。

大门被撞开了,一个陌生人冲进来直着步咚咚地走进七禾的房子,房里很黑看不到什么,那人就叫着:“太太,雷太太?!”

七禾觉得好像声音熟悉,就慢慢地探出头来说:“谁?”走到近处看到他是拉车的朋友。

那人说:“我是奉命来接你的,去安全的地方。”

七禾说:“我不去,我等中元!”瘋女人也探出头来。

那人说:“城门都关了,现在谁会进城来?!”

七禾说:“那要是他已经进了城呢?”

“哪有这么寸的事!”那人说。

那人已经不理会她了,示意必然要带着她走,并且事不宜迟,七禾要拿什么东西那人也并不给她这样的时间,拽着她就走。这人又在催疯女人走,疯女人更是不听,还咬了他的手。他紧皱着眉一副事态紧迫的样子,他迅速地想出一个办法便是将疯女人忽然抱起来,又塞回到柜子里。里面的人在挣扎,他便合了盖子,把锁鼻子上的锁也拿出来,把柜子上了锁。七禾慌了。他转身拉着七禾跑了出去。

外面的炮不知落在哪里了,声音震耳。七禾跑不动,只是喘气,猛然又一发炮弹就在他们不远处落下来,哗拉一下谁家的院墙倒了。那人举起手掌来在七禾的后背上给了重重的一拳,也或者是炮轰的气浪让七禾有些晕厥,随后她就觉得自己的双脚离开地面被人背在了肩上。

8

七禾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围没有窗户,四周只是简陋的墙壁。点着一只油灯,杨先生竟在她的眼前出现了,除此之外,大概还有四五个人,他们坐在一只土台子的周围。

七禾坐起来,旁边放着水,是凉的,碗底还有一些掉下来的尘土,七禾往顶子上望了望。杨先生说:“外面还在打着”七禾就四处看看,只看到房子里有一扇门朝里紧闭着,这屋里没有窗户。她的眼落在杨先生的身上,此时的杨先生有点不太像杨先生了,眼神里有一种坚定而狂浪的东西,他的肩上落着尘土,但精神却比往常还要果敢。

杨先生说:“你喝点水吧。”

七禾说:“那人听你的使唤?”

杨先生便笑了笑。用眼睛落在七禾的脸上。

杨先生坐下来说:“南方很多城市起义不断,是孙中山先领导的同盟会,正在发动农民,工会,学生抗议清政府,让他们下台。”杨先生坐在七禾面前看着七禾。

七禾觉得杨先生的这些话是陌生的,杨先生成了一个陌生的人。“杨先生。”七禾有许多要说的话,包括想告诉他,他现在的样子她觉得陌生。

杨先生又说:“我把握不准这一仗打成什么样子,把你放在那里不放心……”

七禾急着打断他说,“……我只知道你姓杨。”

“这争战是必然要发生的。”杨先生说。七禾知道,此时杨先生嘴里说的都是战争。

七禾以仔细看着杨先生的表情。觉得他此时眼睛里生着光辉。杨先生是爱打仗的,这可能是他最能觉得幸福的一件事。七禾这样迅速地想。七禾想在这极短的时间内重新评断出杨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杨先生可能就要在她生活里消失了,他可能不会再去她的那里,七禾忽然有点害怕,她急着说,“你那房里还放着东西。我还给你都留着的。”

杨先生便眼睛落在她脸上笑了。

“我应允过太太,给太太红缎子的布。到时候让他们拿给你。”

七禾听了这话就知道杨先生再不回去了。

有人横过来和杨先生说话。在杨先生和七禾说话的时候,屋里的几个人都在忙着。

小门笃笃地响了几下,杨先生站起来,里面的人开了门,有人在外面站着,杨先生走出去,几乎没有来得及看七禾。七禾便看到门外的样子吃了一惊,竟是一个长长的隧道,上下左右都是封死的,直是一直伸向远处。这间小屋子只是盖在隧道里的。

杨先生就这样被人带走了。

七禾不自觉地追出去。隧道里里那黑压压的都是人,多半是男人,有的受了伤躺在单架上的,也有的靠在同伴的身上。也偶尔会有女人。杨先生一走出去,所有能站起来的人就都站起来。杨先生意示大家坐下,大家就又坐了下来,一点吵闹的声音都没有。

杨先生提着衣袍走过去,也还是那件青色的长袍。七禾便想,如果早知道他会见这么多的人,她是应该帮他多做几件衣服来穿的。七禾还知道杨先生仍穿着破了的袜子,却将她缝的放在那间屋子里。杨先生沿着人们走动的一条小道向外走。

杨先生出了那个小屋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来。

七禾站在杨先生很远的地方跟了几步,他的影子便不见了。她也无处去问,只见那些洞里的人又都蹲下来,皱着眉头,像在等待结果。七禾朝着杨先生的方向继续走,需要迈过一些人的脚,她走的紧迫,她也都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的影子,但确实觉得唯有再见到他才行。

人挡得没有了路。

在那一刻,七禾伸着长长的脖子踮着脚尖,眼睛里有一团灼热的盼望。

一个女人绊了她的脚。她低头看,那女人抬头看,于是她们意外在那里,她竟是堂妹。

七禾是后来被重新送回家的路上才知道的,昨天的战争中政府杀了一些无辜的民众,因为叛党和民众是分不清的。妹夫是在昨天晚上死去的,不远处还有一个要保护他的女学生,说当时他受了袭击,随行的女学生便扑上去阻止。他们都是被打中了头。女学生多半是爱慕他的,因而在倒地之后一直向他这边爬,一只手长长地伸著,希望能握到他的手。是他先停了呼吸,而后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儿也闭上了眼睛。这些人多半是死在天快要亮的时候,雾气蒙蒙地清晨,街上零星地躺着已经凉了的尸体。

堂妹在战乱里一直在找自己的丈夫,后来她在一条街上看到了他。再后来有人救了她,把她接到这里来。堂妹亲眼看到了自己丈夫和那个女学生的死。

“他是值得女孩子们去爱的。”堂妹说。

“没事,没事,没事。”七禾只不停地捋着堂妹的头发,自己手指却抖得厉害。

七禾把堂妹安抚在三叔家。三叔已经头发灰白,他用棍捣着地面却不发表一句言辞。几天后俄租界的来了,说要找厂子里闹事的元凶,他们怀疑会是三叔在怂恿,三叔说我已经不管外面的事了,你们还来找我做什么。七禾不能留在三叔家,那疯女人还在柜子里锁着,或者中元回来找不到她又该怎么办。

七禾给三叔咚咚地磕了头走了。七禾前脚离开三叔家,俄租界就包围了三叔的屋前屋后。堂妹在三叔的卧室里躺着。三叔坐在她身边,两只手拄着手杖在那里守着。那些俄国人端着枪在三叔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仆人们被带到一间屋子里,由着两个俄国人用枪口对着他们。

七禾急忙忙地回来了,到了家却怎么也开不了门。她急着找人,后来用大木桩把门撞开了,竟是那疯女人一直守在家里,用板子挡住门。她一副女主人的模样,怀里抱着大棍子。七禾进来,她们便直面地看着对面,疯女人在想着什么。七禾也望着疯女人的眼睛。

疯女人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把怀里的棍子扔掉了。

她似乎就快不疯了。

两天后,三叔那边没了事,大家又都自由了。堂妹醒过来,却以为自己的爹不知道佩夫的事,所以一直坚持着不说,她给三叔跪下说,她得回家。

三叔说,“去吧。”

9

动乱之后,城里又安静下来,很多地方已经破败不堪,一些高墙,房屋,街道。政府的统治就也如看见的街道,人影稀疏,残墙断瓦。这次纷乱是因为清政府镇压同盟会的人做的举措,城里每天都有二十几个人被砍头。城里在大肆地抓人,后来狱里人太多,粮食管不起了,就不论是轻罪还是重罪只要抓起的一律处死。那些刽子手脚下的鲜血湿透了鞋底。

相应的,收买,诬告,失踪,暗杀多起来,包括京城一些要职官员会因为内部矛盾而受到某些牵连会猛然死在上朝的路上,或者吃着饭自己身后的官职却已经没有了,而朝廷外的人,那些不为人知的死亡也总是发生。

七禾打听杨先生的下落,她无处打听。七禾弄了炉台烧着香,然后白天晚上的跪在那里乞求上天保佑杨先生和中元。七禾也常常去到杨先生的房间里,地上仍有烧过的纸灰,书本还是如初地放着,那双手织的袜子仍放着。

院子里绿意在渐渐消尽,秋天的味道从浓烈变得稀薄。这整整地夏都是与杨先生来来往往地移到现在的。街上有人的哭声,七禾的心一点点被瓦解着,她跑出来冲出大门处,她觉得杨先生就要出现在大门口了,现在日子过得凛冽,她也不梳理照镜子,并且只要有衣穿就行。她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着,希望看到谁熟悉的影子,中元或杨先生。

可七禾还是不放弃对杨先生的打听,她希望能遇上杨先生的朋友,她曾见过三个的。她就在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之后,把疯女人反锁在家里自己出街上去碰。正巧有几个官府里的人押着一个犯人从街上走,那人一看便是一个街头的乞丐,但他们说这也是叛党。这人走得慢,他们就用木棒打着,那人不屑,并将自己的鼻涕专门弄在押他的人身上。那人恶心地想抖掉鼻涕却弄不下来,他生了气,用棒子在那乞丐的膝盖上打下去,嘣地一声那人就倒下来腿向前折过来,他站不起来了,官府里的人就在那人残叫声里把绳子拴他两手上,一路拖着走。

人们不忍去看,用手挡着自己的脸。

七禾是从街上跑回来的,捂着胸口大喘不止,晚上也总梦到那条腿被打折时发出的咔嚓声。

从那天起,她的大门就天天紧闭着,自己再也不敢去街上找杨先生了。

———但那天“太太开门!”门前发出这样的声音。

是,是中元的声音。七禾跑向大门,手指在打门的时候有些不加力,所以用了更多的时间才把门打开。那门是七禾哗地大扯开的。———中元回来了。

七禾就这样,当中元毫发未损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哇地哭了。

中元回来就一切好了。这中间的一段长长的噩梦就可以简单地收场了。这中间经历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因为中元回来了。

中元回来一切的事情都可以哗地落幕。

中元笑着,虽然面目疲惫却精神很好,身后还是跟着马二。马二的身上背着重重的行李,使劲地弯腰给七禾行礼,并恭敬地叫了一声太太。

七禾的衣襟被大片的泪浸湿了。中元快步跨进来,上前把七禾拉在怀里。

“我这辈子不会问你去哪里!”七禾哭着说。

堂妹婆家那边正给佩夫做殡。尸体好歹是拉回来了,本来是给公公提前准备的棺材现在却给儿子用了。两个老人哭得死去活来。参加殡仪的人也并不多,城里很多的人家在给亲人入殡,他们死的都不是时候,因而也不敢太大张旗鼓,总怕给归成叛乱分子。这件事堂妹只好告诉三叔了。

三叔低头深深地,噙着泪说,“知道了。”

院子里都是一些自己的亲戚和远近的几个堂兄表兄。纸扎的白花落了一院子,有的被风扫到池子里去,它就在水上漂着。堂妹在灵堂里,躺在一只短床上,她晕得站不起来,又不想回到别的房间,所以只能这样离棺材不远那样躺着。有些风在穿堂里穿来穿去,堂妹的一只手在床边上垂着,袖口被风吹得微微地有些摇动。堂妹的眼角一直留着泪迹,她也并不发出声音,就只是泪迹一直没有消失过。

那棺木前烧着一些香火。一些花扎得满屋子都是了。还有纸糊的仆人,纸马,纸船纸车。棺材早该入殓了,可是堂妹在等,执意不让他们盖棺。人们都觉得蹊跷,堂妹只是说,“她还没来。”人们都等得着了急,也并不知道堂妹说的是谁,但看到堂妹神志是清醒的。

堂妹喘着微弱的气,她这几天不吃不喝,有眼睛都是欲開欲合的。她在派人去找那女学生的家,说这两个人是相爱的,他们在死前是想在一起的,否则他们不会上街,他们也不会死在一起。

女学生家的父母却并不同意。他们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男人,他们不想刚刚失去女儿又马上连尸体也归了别人。“如果不是你不提前好好教育她,她怎么会跑到外界去革命?!”女学生的妈妈这样怪怨自己的丈夫。“家里一共就她一个,现在又要糊里糊涂地送走,我是肯定不肯的!”女学生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

办事的人回来和堂妹说。

“再去。”堂妹只这一句话。办事的人又去了,这一次堂妹把自己的耳环首饰也全都摘下来,递给那个办事的人。

堂妹除了要办成这件事,对任何别的都不再做解释。她只是躺在棺材旁边的短床上,闭着眼睛露着泪迹鼻腔里微微地出着气。女学生的尸体从院子里搬来了,堂妹也没有看女学生一眼,大家的声音都高起来,他们在操持着一起入殓。此时堂妹开始不动了,就跟自己在此时和佩夫永世地做了别,离世的不是他,却是自己。厅里忽然刮起邪乎的强风来,一些屋顶上吊着纸花哗哗地响有许多都噗噗地落下来,那些花工人们做得仔细,每一朵也都开得无缺。人们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堂妹也并不在乎外界发生了什么,她只这样冷冰冰地躺着。但在他们一起入殓的时候,那些纸扎的骄子,纸人,鲜花,银元都在烈火中呼呼地烧起来,这时堂妹想坐起来,她眼瞅着那火说,“佩夫,等等,等等!”她要从床上爬下来,但忽然喉咙里涌出一团血啪地溅在地上。在堂妹违背着家人的思路并在家人的困惑中,让他们死在街上的两个年轻人永远聚守了。

马二先去放了包裹,发现屋里换了样子,有些家具哪里去了?他跑出来又跑进自己的屋子,最后他看到七禾的屋子里有人影晃动,他弯着脸在门口往里瞅,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马二的喊声是从七禾的屋子里传出来的,“老爷,快来,快来!啊,老爷!”

中元听到马二这样说,放下了七禾走进去。那个疯女人的肚子已经无比大了,在炕上正拿着两支从院子里捡来的叶柄相勾着往开拽。

七禾站在院子里不愿意让事情聚到一起,或者她不愿意再面对这件事,如果没有这件事多好,如果屋子里没有躺着那个女人该多好。现在自己是谁,以后又该是一个什么位置?七禾知道这个结果早就已经等在这里,只要中元回来,事情就会发生改变。

“让她走。”屋里听到中元很大的声音说。

七禾只在给元中烧水,一把一把地添柴,又起身拿舀水的缸子,任外面的事情发生。

疯女人看到中元之后,忽然从床上跳下来,她的脚还赤着,她大张着眼睛盯着中元,然后她的眼睛里忽然有泪了,她嘴里,“中元,老爷,老爷!”之后她的全身就这样抖起来,就像是害怕,也就像是受了震动。之后,她捂了自己的耳朵,像是害怕见中元,她扭过身子,给中元一个背,并努力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肚子。

此时七禾慢慢走进来。

中元微扭了下头对马二说:“告诉现在的太太。”就擦着七禾的肩离开了那个房间。

马二来回地看着七禾和中元,犹豫不断,然后终于抹着泪说:“太太,她就是老爷的前房太太。”……

七禾站在中元的面前,眼睛望着中元,她说,“你怎么不和我说。”

七禾觉得现在脚底是天空,头顶是地面,这有什么不对吗?七禾现在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这案底翻得太大了。

10

马二把一些事告诉七禾的时候,七禾便这样坐下来慢慢地听。

马二于是就跪下来。

这房间里只有七禾和马二。这下子,有关七禾一直想着的一些问题就要都知道了。但七禾反倒坦然了,这些时候事经历的太多,对于过去的,竟也只是消受得了。

马二一直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现在他跪着,脸上有一道道的皱纹。七禾想让他起来,但她觉得自己没有说话的气力,就让他这样跪着吧,也或者她觉得就像自己也是想跪着的,这样会再没有支撑,跪着就不需要再站着了,总之这件事是要跪着的人,跪着会让人踏实。

“他们青梅竹马。”马二先说。

“因为太太漂亮,许老爷有一次遇见前太太,动了心,索使自己的姨太太把前太太叫到家里打牌。那时候许老爷还没有和雷先生合着做生意。做生意是因为太太引起来的。那次从许老爷家打牌回来,许老爷就强迫了前太太。前太太瞒了这件事,只跑回来,眼睛哭得痛红,老爷问她怎么了,她说输了钱。老爷对她说这不是什么事。前太太大概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许老爷还念着老爷的太太吧,竟就去找到中元的店里了,找了理由要和他合股做生意,中元也并不知道内情。觉得也算是好事,最后应了。”

“这样许老爷也不吃什么亏,有人帮他卖古懂没有什么不好,何况还能再见到前太太。后来许老爷有了一次机会,他又来找了前太太。院子里前太太的丫头也知道这事,许老爷不许丫头说,前太太以前的事丫头就是知道的,因为她是跟着前太太去许老爷家的,现在再告发许老爷也觉得晚了,丫头就只躲在自己的房子里锁了门哭。那一次,太太怕告发,所以又从了许老爷。我和老爷中途正回了家,在院子里我使了一辈子的气力才把老爷拉到大门外边,然后一起逃到一个酒店里坐着。老爷砸了那个店子,把自己喝得大醉。

回来之后,前太太正想自杀,老爷不让她死在家里,说沾了他的房子,他把前太太赶走了,那丫头也没有留,也打发了。

后来,一年后就是太太你来了。”

“这孩子呢?”七禾嘘着气,觉得自己听得惊心动魄的。

“不知道,前太太是被送回娘家的。也可能是她自己又跑出来,又可能后来疯了。是谁的孩子谁会知道啊。”马二眼泪里呼呼地冒着泪,不停地停手擦。“前太太对我有恩,眼看着她这样,我难受。”马二说。“这离着和老爷在一起的时候都四五年了。”

“老爷以前对前太太爱得厉害,娶回来也对她极好,教太太写字,读诗。我是一直跟着老爷的所以知道,我知道老爷受了最大的打击,他如果不是恨,他肯定不会对前太太这么狠,走了就再没有打听过她的下落。其實我都私下里打听过,可是一直没有消息。老爷真是忍心,前太太走,我都心疼地生了病。所以我知道,虽然说前太太被赶走,其实老爷的心怕也是天天被抛在街上和前太太一样着受罪的。老爷天天苦啊。老爷有多恨我是不知道,但知道老爷不能再原谅前太太了。”

“马二,去休息吧。”七禾说。

中元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抽起了烟。一股一股的烟雾在房间不停地加重着它的浓度。

前太太躲起来了,可能藏在某个院子的屋角后面,她不停地换地方躲着,总觉得哪里都不是隐身之处。

七禾在院子里找那位前太太,后来在屋子背面的拐角处找到她,她脸对着墙,身子使劲地往墙角里钻着,她捏着耳朵,嘴在哆哆嗦嗦地说着一些话。

七禾进了中元的书房。中元并不抬头,只是在抽烟。

七禾坐在中元旁边,她说,“去看看她吧。”

中元还只是抽烟。

“老爷,你做了些什么。”七禾说。

“这里有了动乱。”过了一会儿七禾,她一直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一句一句地说。

“妹夫死了。”七禾说。

又过了一阵时候,七禾又说,“去看看她吧。”

“最近照顾一些她。”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说别的话了。

晚上中元不知道要住到哪里。前太太和七禾是住在一个房间的。七禾说,“我搬出来在书房里吧,她已经习惯了那间屋子住。”

中元长叹着气说,“不用搬,我住书房。”

“你今天刚回来。”

“别说了,我住书房。”

于是当晚马二和七禾就忙着,把房书的桌椅移动了位置,把七禾床上的一些被褥搬过来,给中元安了一张床。

就这样,大家各自睡下来。七禾没有办法睡着。她从床上下来,打开门,一股夏天的风迎面而来。中元回来的第一夜就住在了书房里。

七禾想去看中元,悄悄地下了地,但回身又看看前太太,于是又退回身关了门。她的心一直在为中元疼,回到家里却还得睡在书房里。可自己又占着一张大床。可是事情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想起来世间的事真是奇巧。

七禾刚才在门前看到马二也出来了,他也是心疼老爷,为老爷感到难受。

但无论怎样,庆幸的是中元还是回来了!七禾的眼泪把枕头都洇湿了。

前太太在另一张床上均匀地呼吸着。

七禾想到,她还没有和中元说到杨先生的事,杨先生不是做布匹的。

不几天,前太太要生孩子了,这几天中元在外面的事情比较多,可能是想重选个事来做,也更像是故意跑出去。他把马二留下,预备急用。那天中元很晚才回来,七禾和马二从七禾的房间里出来,她靠着门身体觉得很软,她说:“是女孩儿。”七禾激动地笑着。医生出来了,是个老婆子,但干干净净的,她给中元道喜。中元在兜里摸着,却也没有摸出多少钱来。中元让马二再去取些,马二小声说已经给过了。中元说,再给些。

老婆子笑着又收了钱连连道谢着走了。

中元脸上却是没有笑容的。

“你进来看看吧。”七禾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欣慰的笑。

中元嗯了一声。他一步步地走进自己的书房。边进去的时候边说,“我累了。”他进了屋子,关了门,然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隔壁的房间却听到前太太的叫声:“中元。中元。你来!你来!我们的孩子。”

中元听到了,也一动不动。

七禾正在给前太太换一盆水,她听到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二。

马二马上解释说,“太太不千万不要误会啊,这肯定是前太太的心愿,如果老爷能这样到现在也不至于这样生份啊。”

“中元,中元我们的孩子。”那疯女人仍旧这样喊隔壁书房的中元。

只听中元在喊马二,中元的血管在额上崩出几条来。“马二,快快把她轰出去,现在就把她轰出去!”

七禾说,“你们这是在隔壁演戏给我看呢!”七禾自己也不明白这话在心疼谁。

“都走,都走!”中元说。

马二端着一个小被子进来,被子里包着一个婴儿。马二跪在地上表情很难看,他说,“老爷,是个女、女、女儿。”马二像是恩求中元似的。

婴儿哭起来。

马二也不会哄。这孩子就哭得更厉害了。

七禾着急地把已经备好的羊奶端过来,不知道如何了结这件事。后来她还是要把孩子接过来。婴儿一直在哭。弄得马二也眼泪汪汪的。

七禾接了孩子抱在怀里说,“她饿了。”她看看马二又看看中元,然后抱着婴儿离开这个房间,穿那书房的墙壁去找孩子的母亲去教她喂食。

婴儿送到疯女人身边,确实这样孩子就不怎么哭了。七禾在炊房里找了糖,放在剩下的半碗羊奶里,用勺子在里面搅拌着。锅里煮着鸡汤,是为了下奶用的。

那晚中元被马二逼得从书房里逃出来,他只是想喘口气,这时候前太太竟从床上爬起来了,她下了地,竟在院子里堵在中元的面前,然后给中元磕头。

“让她回去!让她回床上去!”元中嚷着迅速地离开了她。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元走出书房,就又被等在门外的疯女人堵住了。他走到哪里,她就会挡到前头,给他咚地跪下。

中元也不能问原由。疯女人也只是磕头,什么也不理解,看起来,她像是不疯了。

中元和疯女人的这番默契又深深地刺痛着七禾。看他们多好,就算有深仇大恨也都这么彼此知道。七禾咬着嘴唇低着头在别处走来走去,躲着他们。

孩子要吃奶,疯太太一天只躲在床上,奶水流了一上衣,却不给孩子吃。

七禾总凉好羊奶送到孩子面前喂她,可转身出来就自己抹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继续好下去,还是做个恶人,骂这可恶的女人为什么走了还要跑回来找事。

中元早早地逃出去了,只到很晚才回来。也并不到别的房间,一脚就进了自己的书房。马二心里一定也是乱得很,在家里动动这里,弄弄那里,耳朵一直支棱着听孩子的哭声,显然他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

到了晚上,七禾看到疯女人又一个人在中元的书房门前跪了一阵子。七禾就退回来,倒吸着气怕自己顶不住。

事情是在第三天清晨发生的,七禾睁开眼,发现前太太不见了,只有孩子还在睡着。此时马二叫起来,他在大门口大声地喊老爷,太太。

七禾急忙忙地出来,中元也出来了,中元在书房一定是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七禾也是只刚睡了一点,一晚上都在照顾前太太和孩子。他们跑到大门口,然后跟着马二走了几步,他们看到了前太太,她死在中元的门外。是她自己死的,不知道吃了什么铁器,手里还抓着一些,是几片铁片,她的嘴角流着血,大概是因为痛,手指都挖破了。她躺在中元院子外的一侧,并没有在正门上,仍是选择一个能藏身的角落。

中元嗵地跪在了前太太的面前,这一跪怕是膝盖都要碎了,他的牙齿嘣嘣地响,之后嘴角渗出血来,中元一声大叫,那一刻他的心脏一定是像网笼子一样四处流血。这一跪,便是永生永世的不再相见!这一跪两人便永远地断掉了从小到大日日夜夜的情份和希望。就算再多的爱和情话,就算心里还储着更多的情义想给予对方,可此刻都生生地被吞进了地狱里去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就像要将她的一切都要陷在自己的身体里,前太太的身体是凉的。她死在哪个瞬间人们都不知道,但是夜色是冷的还是暖的也无法体会,但显然她是清醒的,她把自己安葬在中元的院子外面,她知道不沾了中元的院子。

七禾、马二、中元此刻都知道她的用意。

前太太给中元留下了一个和这个家庭毫无关系的女婴需要他们养大。

11

从许老爷还乡之后,许老爷家的宅子失了火,整整烧了两天才停下来,可能是得罪的人多吧,火一起,不知有多少人终于了结了一些宿怨,昔日的繁华一时找不到了踪影,那些灰片渐渐地转入泥沟里去了。

七禾抱着孩子坐在炕上,她又想起许老爷一些事情,想告诉中元,许老爷说他拿了他的古懂。可是七禾又不想说了,事情已经够了,能不提的事就不要提了。

孩子又要哭,小嘴一撇一撇的,七禾站起来摇着走。

此时,窗外在掉雪花。七禾想到杨先生的門前应该挂个帘子了。七禾抱着孩子向外望望,觉得喉咙里像卡了什么,此时孩子不哭了,正用小眼睛看着她。

冬天到了,一颗雪就零零疏疏地落下来。中元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生意,准备开铺的银子是备好了,可是战乱太多,时隔一段时间就不知会弄出些什么事来,中元推测说,只要一打仗苛税就更多,像蝗虫席卷草木似的,每过一次,残梗败叶。何况现在也找不到一个真正执政的,谁来了都能说了算,天天送神都送不完。

杨先生的那间房子一直空着,杨先生并没有道别,也许还是要回来的。七禾一直保留着杨先生还在时的样子,连那堆纸灰都没有动,原地放着,还有一盆架在架子上的洗手水,水面漂着飞落下来的细尘。

中元也在打听杨先生的消息也是一点结果都没有。那布匹店也是一直关着门,里面放着好好的大批布子,后来忽然店门开了,却是说店和布都一次转交给了这个人。

中元在打听杨先生消息的时候从小道打听了一点杨先生的轶事,心里越来越多的是倾慕之情。后来这个杨先生已经不是保密的人物,因为忽然有一天,在贴得满城都是的缉捕令上看到的是他的画像。上面写着的悬赏的银子令人咋舌。中元低着头匆匆地从缉捕令前走开。他回到家,怕这个消息吓着七禾,所以只说杨先生可能回不来了。

七禾也一直不提到杨先生的名字,也故意不在中元面前提到。她总是觉得在惦记他的时候,好像在她的衣服里放了一只小蝴蝶,如果一和中元说到他,小蝴蝶就会自己飞出来,七禾怕中元看到这只蝴蝶。七禾会慌的,所以咬着牙只好好照料家务。可是杨先生的影子还总是猛然呼一下飞过来,这总是让自己也吃惊。

有一天,就这么突然,咣啷一声,杨先生又走近这个院子里。当时太阳正在落山的时候,那个曾拉过七禾的朋友也来了。他腋下有着一些东西,用布子罩着。他匆匆忙忙地来,把东西放进杨先生的房里,然后说,“杨先生马上回来!”

说完之后就匆匆地走了。

中元和七禾便站在院子里望着门口等待着杨先生的身影。可是很久也不见杨先生的影子。于是七禾想到应该先去准备饭!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大门去炊房做饭。

果然,在七禾走了一会儿杨先生就来了,他朝着站在门口的中元说,“知道你回来了!”

“家里的事让你费心了。”中元说。

杨先生和中元几乎是拥抱了一下。

七禾在房间里做饭,手上还沾着面,听到中元在和人说话了,那声音是杨先生。她像一只飞快地风筝呼呼一下飞出来了,她奔到了门口,呼地看到杨先生就在她对面,中元背对着她。七禾提着沾着面粉的手,微张着嘴不知道要怎么打断他们。

中元和杨先生还在说话,在说一些正在发生的事,外面的事,并且杨先生在说自己最近一直没有机会过来,却并没有具体说为什么。她听见中元让马二把大门关上,于是大门哗啦啦地关上了。

此时忽然她听见中元在喊她的名字,“七禾!七禾!快去做饭,让杨先生在这里吃饭。”

“啊。”七禾就这样匆忙地应了一声。

杨先生抬眼,好像这才看到她,确实刚才她并没有站在这里,只是瞬间她跑来了,在这里出现了。“太太,”杨先生安静下来,恭敬地说,并望着她给她轻轻地鞠了躬。他在朝七禾微笑“现在太太你可以安心了。我知道这么老大的一个人是不会随便就丢了的。”他说话的声音仍旧是平静的,认真的。

中元也笑。

七禾只机械地说,“杨……先生好。”

“杨兄,你辛苦了。七禾,快去做饭。”中元又说。

“好,行。”七禾应着又机械地往回走,头却一直舍不得离开这两个说话的男人。

那位杨先生的朋友跟在一边有些着急,所以走来走去,他在杨先生身边低声说,“杨先生如果今晚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我知道,你先去吧。”

他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大门只开了一条缝,大胡子便挤出去然后消失了。

那人走之后,马二马上又锁了大门。中元站到了院子里。他叫马二摆上桌子,杨先生说,“我们继续喝茶。”

“好。”杨先生笑着说。

桌子很快摆好了,一粒粒的雪穿过树杈掉下来,零零星星,似有非有。七禾给他们上了茶。杨先生说:“春天喝茶赏月,冬天喝茶赏雪。”

“家里冷,进去喝吧。”七禾在炊房门口朝这边说。

“就在外面吧,赏雪。”中元说。关于“赏”这个词可能对于中元来说,唯和杨先生用着才觉得最为合适,因而两句话里用了三个赏字。

“喝几杯我们就吃饭。”七禾在那边喊着说。

“好。”杨先生点头说。

现在七禾觉得自己终于高兴了,杨先生没有事了,他终于让人放心了。七禾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她在炊房里团团转,她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做饭了,要做什么,什么最好吃?七禾着急地想,她把马二叫来,她硬邦邦地说,“快告诉我,什么饭好吃?!”

中元和杨先生都听到了七禾在那间房子里声音有些吵闹地说话,于是中元和杨先生都笑笑,都明白七禾此时的兴奋。

此时中元和杨先生已经开始喝茶了。

炊房里又传出七禾的声音,“马二!你在忙什么?!今天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让你去把屋后的那块腌肉拿过来你怎么就不听!”七禾又责怪马二。

“哦!太太,你让我刚才去泡藕粉了。我……我……”马二解释着说。

中元和杨先生听着,又宽容地笑着,然后又收回神来,拿了茶在嘴上抿了抿。中元朝炊房探着身子喊马二,“马二。”

“哦!老爷我来了!”马二又应接不暇地跑出来,搭拉着两只湿手。“太太你先自己忙着,老爷叫我,我这就来。”马二从炊房里出来时和七禾说,他也觉得七禾今天不好应付。

中元见马二过来,把嘴凑过来,马二就弯了腰,把耳朵挨过去听,中元低声说了句,马二却不敢相信地看着中元,中元说,“快去。”

“哦。哦哦。”马二这才行动。

马二从屋顶上取下了东西,是一个包裹。“这是银票,本来想再改个别的店铺做,家里也就这些了。现在楊先生拿去!”

七禾听到了“拿去”这个词,她探出身子来往他们那里看了看。又听到中元说,“人到了一定情份上,需要什么都能拿,就算是一个只胳膊,一条腿,或者一颗脑袋。这不算是什么,先生只拿去用。”

七禾的眼睛呼地都是泪。她回来继续和面,手上有面,只能用手背擦流下来的泪。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把面和好了,酸酸苦苦的味道自己也说不清。

马二看见那包裹从老爷手里脱了手,他的步子直往上挪,嘴里几乎要叫出老爷来。

杨先生抬起眼来在中元脸上观测着,然后果断地说:“好。”就放在自己衣服里。

中元说:“马二,把手炉点上。”马二站脚在旁边不动,中元就扭过头,马二这才转了身去取。马二去取火炉,拿了小火炉放在他们手边上,脚下也添木炭,微微地发着红光。

“辛苦。”杨先生和马二说。

“不,不不。”马二说。

马二抽了空就自己退下去,进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炕上弯着身子看自己的指甲,马二知道雷家这以后会因为中元的这份子慷慨而受穷了。

之后,中元和杨先生便谈起了文人雅客的故事来。

他们说起一件秦始皇关于焚书坑儒的事,杨先生说,“秦始皇烧了所有的书之后,第二年又想着练长生不老的仙丹,苦于找不到任何资料,在一旁的随从竟然公然笑他说,‘怕是烧书的时候没有想到炼丹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十分宏亮。然后他们又说起庄子,中元说,“那可真是一个真正的人间仙人,”然后说起庄子和惠施关于水里的鱼的辩论,关于谁知道谁的快乐的问题。

他们说话的声音时而浅浅的时而又很响亮。前太太生的女婴哭起来。七禾又放下手里做的饭去看孩子,让马二过来帮忙做事。马二接替了七禾,去到炊房,心里还在想着那些银票。七禾又去看孩子,在路过的时候,脸上是这样的喜悦,她想,终于团聚了。

“杨先生说,孩子生下了。”七禾轻轻地却窃喜地说。

“是。”中元说。

“这就好。”杨先生说。

中元却垂下头,“一言难尽,”中元说。

“这不怕,难尽的事也可以不“尽”。“杨先生也低下头,脸上有些安慰地笑。

婴儿要哭。七禾把婴儿裹好,抱着小被子出来,和杨先生说,“杨先生要看看这个孩子吗?”

杨先生站起来,中元却一直低头坐着,陷入一片“不尽”的难言里。杨先生又低头看看中元,有些不解其意,却也并不想探问其中的理由。

七禾抱着小被子侧着身,把小被子挽起一只角,杨先生便侧头来,凑近望着孩子的脸,并拿起食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小手。

“长灯吧。”中元沉重地说。

那晚杨先生并没有住下来。他连饭也没有来得及吃便走了。他走的时候在大门处朝大家又回头微笑着。中元站在前面送他,七禾落在后面,凝望着杨先生的影子迈出门去,那些雪落得簌簌地响,就像一张稀疏的帘子垂做了杨先生的屏障。他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走进雪帘的屏障里。

“这房子你们可以租出去了。”杨先生走时说。他又说:“太太,那红布我没有给你买。”

杨先生就这样走进了风雪里,自此就再也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晚饭吃得也是极其不同的,桌子摆在院子里,天上的雪落下来,落在盆碗里,那些菜最后都凉了,上面顶着雪末。连人的手背、筷子头儿上都是雪,七禾把筷子头儿咬在嘴上,觉得有些凉凉的冰片。中元、七禾和马二三人都围坐在那桌菜前,想着杨先生此刻正走到哪条街上。

只隔几天后,城里发生了很大的动乱,先是因为哪里一声巨响,听说是有人在私自做炸药不小心点燃了,于是引去了兵。结果发现是一群叛党做的,他们抓了现场的人要去逼供,发现里面参与的人多半是新军里面的。这使他们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怎么叛党竟是从朝廷自己培养出来的队伍里出现的呢。官府的人便筹谋要抓人,可就是那天晚上,城里发生了起义。有一处地方一群人用枪杀死了官兵,剩余的官兵见势头不好跑出来去搬旧兵,那些新军里的叛党的就在后面追。形势越来越严峻,跟着叛党的人越来越多,一些百姓也都参战了。叛党的主流是城里的新军,既也是政府后期培养的军队,他们将政府的大炮拿过来对着政府楼开炮。

那晚中元七禾马二和有了名字的婴儿一晚都守在一起。中元从背后揽着七禾坐着。七禾怀里抱着孩子。马二也在旁边坐着。他们等着纷争过去。只是他们都觉得房间里缺一个人,那就是杨先生。

雪一连下了七天。他们在他的房里看到杨先生遗留在房间里的一些零碎的东西,被褥已经被那拉车的朋友搬走了,却只那双袜子仍旧在那里端端正正地放着。杨先生那晚来还给他们带来了一些礼物,那是一张床单,几套布匹,包好的牛肉还有红糖。就只是没有适合七禾做衣服的料子,也单单是没有红色的。

“那红布我没有给你买。”七禾一直记得杨先生说这话的时候那种严峻,严峻到就像是一座山堵在了光明之前。他把这句话留给她,然后默然地在严寒中走去了。

杨先生在一条简陋的胡同里被暗杀,他的一条小腿已经被削掉,腹部和胸部都有两刀,他的身体拖出长长的一截路,地上印着血色的血印,最后连血也没有了,只是一些雪被划过的痕迹。

杨先生的尸体被吊在城上。布告在第二天就出来了,说他在国外就集结一些力量,一直潜在最深处,他集结了很多的人,去到过几个城市组织起义,他是一名革命党人。

杨先生被暗杀的那天,马二从外面得了消息他哆哆嗦嗦地回来了,他敲开中元和七禾的门,站在他们面前表情扭结难看,他说:“杨先生他……”七禾阻止了他的话,七禾说:“别说了,我们要睡了。”

她急急地关住了门子,把马二硬硬地关在了门外。

她返回身回到床上,抱住中元,她说:“今天什么也不准说,只许睡觉。”她眼睛里有潮潮的泪,她钻到中元的怀里。婴儿也在他们床上,此时正酣酣地睡着。

中元也听到了马二说的那半句话,中元只是一直抱着七禾。他们闭着眼睛听到院子外簌簌地落雪的声音。

那年秋天,中元和七禾所在的那个省宣布独立。之后不久,男人们便都开始剪辫子,女人们放脚。

12

前太太留下的女孩已经会走了,中元给起了名字叫洛红,他一直溺爱着这个女儿,给她穿好看的衣服,带她吃喜欢吃的东西。可是中元还得再起一个名字,因为七禾肚子里的小生命也律动起来。

堂妹又開始常过来了,渐渐地她比以前的精神好多了,只是她成了一个寡妇。她想尽量忘掉以前的事,所以她总是围着七禾的那两个孩子转,她做了这两个孩子的干娘。

中元的钱不够花,已经没有能力做生意,一家人后来穷得都要穿补了布丁的衣服,只吃葱蘸酱。后来几乎要养不起马二了。马二只是不走,一分工钱也不要,还要到外面找活挣了钱背回玉米面儿来给一家人煮着喝。后来有一天三叔来了,他自己抱着一卷行李卷来,他说,我人老了,想跟着孩子们。三叔把自己的钱全拿出来给了中元,另外还有三叔的那套院子的房契。不久,堂妹也搬到了七禾的院子里来,他们打扫了后房的屋子,堂妹清清静静地住在里面,屋后刨了土自己种了一些蔬菜。三叔就天天守着中元的两个孩子,教他们写字,读书。三叔死的时候,又是军阀分争的时候,三叔不常出门,只和凯儿在家里玩。凯儿是中元和七禾的儿子。三叔捧着雷凯儿喜欢的杏子喊凯儿的名字在瓜地里转出来转进去。后来三叔爬在瓜地里终于看到了凯儿的脚,他慢慢地爬进去,然后想吓一吓凯儿,他猛地站起来,瓜打了他的头,他觉得头晕,就坐下来,之后三叔就这样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凯儿循着满地滚落的杏子找到了三叔,却怎么也叫不醒他。三叔说自己死了不许入葬,只在地面上垒个小篷子,要放三年之后再入土。他说他们的主帅死后就是这样被惩罚的,自己主帅受这样的苦自己怎么能安享在地下呢。所以三叔的棺材一直在墓地里的野外放着,经受着风吹雨淋,寒冬酷暑。那一阶段堂妹的精神又受到摧残,面目苍凉衰弱,七禾也惶惶不安,每天也是惊魂落魄的。后来这三年终于熬过去了,三叔终于入了土,这两个女人才重新精神安宁下来。堂妹除了和七禾带孩子还时常读圣经,那时候洋人的教堂很盛行,她感激生活给她的一切,时常还披着黑包的布,满脸的庄肃。大约在她快要四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在一个报纸上找到这样一句话,她激动地回来,将它剪下来压在自己的本子里,上面说:“我什么都没有,可是无所谓。我不幸福就不幸福,我可以无所谓。因为我躺在他的怀抱里,我最终会回归到他的怀抱。”

中元一直潜心竭力地积攒银子,想要把茶店开到最好。七禾一天更比一天的依赖中元了,她的眼睛追随着他,对他知寒问暖。但是,在她的情绪里却复杂地蓄含着对另一个人的热爱和怀想,他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在那个晚上用她绝对的手把马二和马二所要讲出的一切关在了门外,让它永远的假设在那片温暖和静美的回忆里。从这一点上,七禾是一个懂得保护自己的人,有些事就算真的有了,如果知道了不好,那就让它永远放在未知里吧,因为有些疼痛是无法承担的。

七禾也从来再没问过中元离开的那段日子他都做了具体什么事。中元只是一个做生意的有雅趣的人,可能他不喜欢打打杀杀。有些时候七禾又觉得中元可能还瞒着她做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事,甚至觉得他和杨先生曾有着一些暗地的联系,她常觉得中元有很多的潜力,只是他爱自己的家和孩子,并且这也是他向往的生活。

两个孩子在渐渐长大了,洛红很漂亮,凯儿脑子又极其好使。中元喜欢看女儿跳皮筋,他拿了一把小椅子坐在上面,然后洛红便在给他表演了。中元在陪着女儿洛红一点点长大,后来洛红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少女,而中元也一点点变老。七禾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回想,有时候她会在一些场合忽然看到穿红旗袍的女人,她于是就眼睛望了过去,眼神中有一种遥远的神情。她没有事的时候就会去看各种衣料,瞅着它们用手指轻轻揉着感觉它们的质地。七禾也比别的女人更加担心自己身体走形,她一直担心会有一天自己做的衣服穿在身上不合适了。虽然这些衣服她是可以自己做主肥瘦的,她是这样在乎着自己的着装和身形,每天都故意多做事怕自己肥起来,还不让自己因为贪睡而变得臃肿,因而后来七禾虽然满脸皱纹却保持着二十几岁时的身材。

七禾彻底老了。七禾没有老的时候一直幸福地度过着磕磕绊绊的岁月。老了之后忽然有一天她想大哭一场。于是她真的大哭了一场。她觉得她穿了一辈子那红色的旗袍,它是为能穿上它所以一直保持原来的身形的———保持原来的身形只是为了能穿上那件红旗袍。当她自己明白的时候,她才知道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她与那年轻时亡故的姓杨的房客杨先生恋爱了长长的一生。曾经和杨先生是不是太假了。可七禾一遍遍地重想,每一次还是都走到现在这条路上来,———她爱着中元。

他是她爱着的丈夫。中元闭眼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把七禾的手握在手心里。

七禾离世的时候在下着雨,此时,中元已经离去六年了。七禾坐在一把長廊里的椅子上,手指被檐上的雨沾湿了,院子里泊着一些水,耳边有淅淅的水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飞翔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杨先生走的那一幕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天是雪,是雪夜。可为什么不让自己也在雪天消失呢。她清楚地知道现在是雨。她在想,他们为什么不在同一个季节离开呢,为什么还要隔着这么长的季节。她忽然想在某个关口停住不再往前走,她举着一把伞在那里等着。她看到许多人在匆匆地朝一个方向赶路,他们走得匆忙,谁都不说话。她不走,她站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夜降下来,后来终于又要天明了。她看到自己的脚下是一片青草地,满眼的草一泻千里,直延到天边无尽的尽头。

忽然她看到杨先生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青色的长袍,他还是那样年轻,他朝着同样年轻的自己微笑着,然后充满情义地朝她走来。

此时天空在打着几个响雷,那株老梧桐落下的叶子堵了雨水的通道,雨在地面上噗噗地打着水泡儿。“太太,那红布我没有给你买。”这声音好像是陈年的老账又通过满院子里的水翻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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