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题材小说的“另类”写法

2018-09-10 04:23高璟
都市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厂现代主义另类

高璟

毋庸置疑,现实主义是当代中国文坛的主流,翻开一本本文学期刊,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无疑都是光芒四射的主角,各种权威选刊及年度选本也在不遗余力地为我们甄选着一篇篇着力于展现时代变迁与人物命运的现实主义力作,它们往往带着一种天然的严肃性,通篇叙述严谨,情节走向清晰,精准地表达着作者的创作主旨,在徐徐展开的故事卷轴之中,必然藏着那样一把锋利的刀子,意欲刺中某种现实之痛。但是,这种“图穷匕见”式的作品一篇一篇读下来却难免会令人有审美疲劳之感,况且这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跟风之作,不仅题材撞车、写法雷同,甚至连叙述情绪都是一样的,但它们却依然拥有极为广阔的市场和相当多的正面评价。在这种绝对主流的势力笼罩之下,我们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一些不那么满是“套路”的新鲜之作啊。它可以更轻松一点,更自然一点,不必那么循规蹈矩,亦不必那么严肃刻板,甚至还可以有一点点的离经叛道,最好是能让我们通过作品感觉得到文本背后的那个充满个性的作家。

在寻寻觅觅之间,只能说鲜有令人惊艳的作品。理想的小说应该是能令人眼前一亮的,而且在掩卷之余仍能长久地牵引人的思绪游走于文本情绪之间。可以说,这样理想的小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山西青年作家浦歌,他的一些作品正是符合我个人阅读期待的一种另类的存在。下面,就让我们以浦歌的中篇小说《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黄河》2016年第5期)为例,来感受一下他的这种“另类”。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以一个偶然闯入的临时记者的视角,记录下了隐藏在某个城郊破败工厂深处的种种见闻。面对这篇小说,我们是无法用简短的语言准确概括出它的情节和主题的。与大多数可以轻易归类的小说相比较,它首先就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姿态———你休想一眼把我看穿。是的,它就是这样一类小说,叫你读完一遍之后,还想再读,或者是还需要再次细细回味。然而尽管它是一个如此扑朔迷离、一言难尽的极具现代主义风格的故事,却无法改变它作为一篇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的本质属性,因为它既有鲜明的社会批判意识,也兼具深沉的人文关怀精神,这就不得不令人拍案了。

一些长于现代主义写作的作家,认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已无法深刻地表现现代人复杂的生活经验和内心体验,于是转而运用更加多样的表现方式来完成作品,但如果用力过猛、刻意为之,便会使作品显得生涩难懂,不知所云,还惹上了故弄玄虚的嫌疑。比如国内某资深女作家正在进行现代主义小说的实践,恕我直言,她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在追求形式的过程中,丢掉了内容,奔向了一个无人之境。而浦歌是擅用现代主义的,因为他做到了收放自如,又能取其长,避其短,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于是逐渐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在这里,我们可以试着这样来界定它———这是一篇经过了现代主义手法适度加工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

仔细分析《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一文,我们会发现选材并不另类,讲述的大致是三个层面上的故事,首先故事以较大的篇幅描绘了一个曾经辉煌的某国企大厂没落的现状,然后描述了在这个大背景下老工人们的生存困境,第三个层面应该是围绕故事中的那个“我”的,这个面临失业危险的非正式记者的处境,与整个故事的情绪有着一种内在的呼应关系,它们共同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基调。再看故事的行文结构,也中规中矩,作者用限制性的第一人称视角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记者在一次外出采访过程当中的所见所闻与所思。我们甚至可以想得到这样的素材由某作家来写会写成什么样,由另一个某作家又会写成什么樣,但无一例外,他们会站在现实主义这面大旗之下,为故事定出鲜明的调子来,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来告诉我们一个确定的结论。

然而浦歌走的却完全不是这样的路子。他在文字中处处传递着一种不确定性,而这正是现代主义表现手法的重要特征之一。在他不紧不慢的讲述中,我们捕捉不到他叙述的侧重点与情绪上的倾向性。他只是引领我们跟着文中的那个“非正式记者”穿过城市去了一趟五里坪,在那里见证了一场巡回法庭的论辩,认识了几个孤独无助的老人。他任由读者亲身去经历、去感知,至于我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他完全不去考虑。这样就把主动权完全地交给了读者,读者是在阅读,更是在不断思考、联想,使得阅读这一简单过程变是更加复杂了,因为读者有了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可以自行选定文中值得注意的细节,自行判断文中人物的善恶,从而也使这个文本的多义性得到大大增强。我个人认为文学创作就应当是这样,不大包大揽,不主题先行,客观呈现的手法要比主观评断的手法更高明,显然也更加尊重读者。浦歌曾经做过多年的报社记者,这种客观呈现的手法或许来源于记者这个身份的职业训练,应该肯定,这种训练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是大有益处的。

接下来我们从细部来进一步感知这篇小说的独到之处。

首先题目就起得好。主流的小说题目大都是一个名词或一个偏正结构的名词短语,主谓结构、主谓宾结构的句式就算是比较花哨一些了,而这篇小说的这个题目显然更加剑走偏锋,是一种变了形的主谓宾句式,像是从文中截取了某个人的半句话,它像一个等待被破译的密码,有着无限的未知性,也携带着关于这个文本的关键信息。

再来看叙事线,乍一看是按照“我”的行动路线来推进的,但作者显然并没有完全老老实实地讲故事,他一会儿写老牛,一会写小牛犊,一会儿写因果报应的故事,转眼又扯出一只母鸡来,总是在即将山穷水尽之处适时地荡开一笔,辗转开辟出又一个新的叙述维度。读这样的小说,永远不会觉得单调,像是进入一个四处摆满了镜子的迷宫,人影晃动,虚虚实实,明知出口近在咫尺,却又一次次地迷失其间,需要不断重新理清来路与前进的方向。经过一番曲折婉转,当我们来到出口处时,一切回归正常,刚刚梦幻般的经历自然已经在内心深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迂回前行的叙事策略和似有若无的语言游戏应当是浦歌小说的特色之一。

全文提到梦境的地方很多,有“我”自己做过的梦,有他人讲述的做过的梦,还有他人转述的别人做过的梦,层层叠叠,互相交织,反复渲染,难辨真假。作者这样处理,就像是一个摄影家故意制造出的失了焦的影像,看似模糊不清,却产生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朦胧效果。正因为不是一目了然,也就更能吸引人驻足凝神,仔细品味。在这篇小说中,许多细节看似只是有意无意地带了一笔,但事实上其中所蕴含的信息、情绪、主观指向都颇令人回味。这种处处闲笔又处处伏笔的叙事技巧也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再来说说整个小说的主角,似乎并非是“我”这个正在担心失去工作的非正式记者,而是那个伴随全文、时隐时现的“眼睛活泛的中年妇女”。她的存在,像是作者为我们故布的疑阵,用来“扰乱”我们的视听,比如她揭露说那个原告老太太在丈夫去世没多久就去和另一个老头儿同居,但她也不无同情地说“哎呀,他们把这个老太太也害苦了”,甚至还在庭审结束时神秘地说了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者认真地将这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的言论穿插在这次庭审当中,消解了在“我”的带动下读者会产生的主观情绪,其用心可谓良苦。

从另一角度讲,这个中年妇女也在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尤其是在小说的后半段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甚至有了一点喧宾夺主的意思。她主动热心地要带“我”去养老院,并自作主张将“我”带到那个被女儿女婿遗弃的老人那儿,显然这是一个心直口快却又善良热心的人,不过,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就算她再热心肠,也无力改变周围的世界。

此外,这个中年妇女还承担起了解说员的任务,通过她的讲述,我们得以了解到了这个大厂的前世今生,这段故事中提到了上一代人创业的艰辛,以及他们为这个工厂的发展所做出的牺牲。而今天,那一代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五里坪的创业者,人到晚年,却不得不面临生存的困境,想来令人唏嘘。从这一点看,这个角色就成为了这篇小说的“眼”,作为大厂兴衰的一个见证人,她的存在弥补了“我”这个过客在观察事物方面的局限性,扩展了这部作品的时间维度,并进而确立了全文的主色调。在文中,这个中年妇女自由地穿梭在五里坪这个荒凉的地方,以一种看穿一切的姿态引领着我们前行,再细思量她的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似乎也句句都戳中了要害,特别是她在开篇部分就讲的那个关于下蛋母鸡因果报应的故事,与后文提到的老者的生死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呼应,不由得令人深思。而她将诸事都冠以“因果报应”的定论,或许也是她在现实世界中遭逢太多不如意而形成的世界观,借由这个人物的言谈以及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我们自然会联想到一个工厂的兴衰是如何影响了这个厂子里整整两代人的命运。

在这篇小说中,还先后出现了三个晚景凄凉的老人,第一个是从未正面出场的官司当事人,她被冠上了谋夺他人房产的罪名;第二个是个临终的老人,他等不到他的“二小”从深圳回来给他送终,只能误认路人为亲人,很不圆满地走完了他的一生;第三个是个被女儿女婿遗弃的老人,只能依靠捡拾破烂为生。小说看似是写了三个人,但隐喻的似乎又是一个人,他们的遭遇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个晚景凄凉老人的昨天、明天和今天。昨天失去老伴,今天被子女遗弃,明天孤独离世。

大厂被高速发展的社会遗忘了,大厂中的老人们自然也跟着被遗忘了,他们甚至被生存困窘的子女遗弃在这一幢幢老旧的宿舍区里。作者为我们精心刻画的这幅场景,应该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头。

在本文中,出现的人物很多,有的尽管只是寥寥数语,或只是从眼前一闪而过,卻隐隐有着一种存在的必然。小说中的套近乎者、跟踪者、追打者都像门缝里的人一样,只露出一点点面目,但我们依然可以借此勾画出关于这个人物的完整形象,以及这些影响人物性格、行为的外在环境因素,作者这样择其要点、爱惜笔墨的处理手法值得借鉴。

纵观整个作品,作者在叙述过程中始终都保持着一种收放自如的节奏,为我们铺陈出了这样一个带有些虚幻色彩的真实故事。是的,我深信,这个故事绝不是作者杜撰出来的,他笔下的大厂是真实存在的,蛰伏在大厂中的那些行将暮年的人也是真实存在的。但他就是这样巧妙地把一个沉重的故事讲得轻盈起来,这种轻盈不是油滑,不是嘲弄,而是带着一种深入到骨子里的无奈。

或许这种飘忽不定,模棱两可的叙事风格,正是事物的真实状态。如果世界如同一片森林,我们自然就像匆忙穿行于林间落叶脉络上的蚂蚁,只见树木,难见森林,这是一个客观现实。任何试图以全知全能的视角把一件事讲清楚讲透彻的作家都有主观臆断的嫌疑,尽管他觉得自己是个现实主义流派的作家,但笔下的事物到处充满了作者本人的主观情绪与价值判断,这样一来,便有了伪现实主义的嫌疑。

那么,从这一点上看,浦歌的现代主义所传达出的这种“知之为知之”的精神,是不是可以称得上是难能可贵呢?

或许,我们给浦歌冠以“另类”的头衔会让大家想到曾经大行其道的先锋小说,但作为“七零后”小说家的浦歌又与先锋派们有着明显的区别,他并不游离于社会生活之外,个性也并不凛冽与极端。他只是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见证人的角度,来忠实地呈现当下纷乱的现实生活。他所采用的表达方式更自我、更深邃,表现手法更自然、更客观,更注重对环境、情绪进行细部雕琢。在他已有的几部作品中,我们会发现,他所讲的故事并不像是大多数作家的作品那样有着清晰的故事发展脉络,固定的起承转合,以及确凿的故事主题,而是通过对现实的详细描摹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至于为什么发生,最后结果如何,都留待读者去思索与判断。

从目前来看,浦歌已初步确立了一种比较独特的小说叙事风格,既充满了对现实的深切关照,又完成了个性化与艺术化的表达,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和谐状态。可以肯定地说,他的这种探索是有价值的,也带给我们很多启发,那就是在面对现实主义题材时,我们还可以探索更多的表达方式。浦歌作为一个先行先试者,我们有理由相信,他还会写出更多令人惊艳的小说来,对此,我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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