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原自重文章

2018-09-10 07:43李元洛
名作欣赏 2018年3期
关键词:纳兰性边塞诗

李元洛

虽然天妒英才,纳兰性德年仅而立,但他的创作却已初具大家气象。其散文古朴,骈文华瞻,书法端秀,其词更是不必多说了,如同北宋的柳永,他生时已是有井水处皆歌纳兰词。他的诗呢?古体之作冲淡高远,近体之作风华秀逸。现在众生津津乐道他的爱情词,而且拥有一批年轻的“纳迷”,他的友情词也俘虏了不少懂得和看重友情的受众。同时,他的爱情诗与友情诗也同样出色,只是诗名为词名所掩而已。除此之外,我之所以称美他已初具大家气象,是因为他还有相当数量而且颇具特色的咏史诗与边塞诗。如同一条浩荡的江河有许多支流,咏史诗与边塞诗是纳兰性德诗词江河的另外两条支流,同样涌浪扬波,飞光耀彩。如果无视于此,那就是浅观和小看了他早已开凿挥洒而成的阔大水系。

中国有久远的历史,以古鉴今与以今观古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因此咏史诗在中国诗歌中也同样源远流长。《诗经》与《楚辞》中吟咏历史的篇章与章句,是咏史诗肇始的萌芽,又有如天边最早的晨光。东汉史学家班固的《咏史》,是咏史诗命题的正式奠基礼,共同完成这一奠基礼的,还有西晋以组诗形式咏史抒怀,因《三都赋》而洛阳纸贵的左思,创作了大量咏史诗的东晋五柳先生陶渊明,以及南北朝时期的鲍照和庾信。时至唐宋,和其他题材的诗作一样,咏史诗也是名家辈出,胜构叠出,云蒸而霞蔚,诗国天空的晨光已经蔚为壮丽的彩霞。纳兰性德作为在文化上特别是诗文化方面已经深度汉化了的满族诗人,他在歌咏爱情唱叹友情之外,当然也会继承和发扬咏史诗这一传统。他有大型的联章组诗《拟古四十首》和《咏史二十首》,以及即景抒情咏怀古迹的独简零章。所咏时间跨度之大,人物之众多,事件之纷繁,寄寓之深远,置诸历代咏史诗之林中也不多见。他的咏史诗,是“诗学”和“史学”的联姻与结晶,诗学姑且不论,单从史学的角度而言,他的咏史诗究竟表现了怎样的史观、史识与史胆?显示了怎样的历史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呢?

王昭君,是汉代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悲剧女性人物,自唐宋以来,不知有多少诗人向她致以隔世隔代的慰问,留下许多可圈可点的篇章,后人如欲旧题而有新咏,就必须着眼并着手于创新与新创,如果陈陈相因,则无胜于有。不过,因为前人之述备矣,假若不是独具法眼与慧心,巧思与洞见,欲自出新意当戛戛其难哉。然而,请看纳兰性德的《王明君》:

椒庭充选后,玉辇未曾迎。

图画君偏弃,和亲妾请行。

不辞边檄远,只受汉恩轻。

颜色黄尘老,空留青冢名!

有人说,此诗“含蓄地谴责汉元帝的刻薄寡恩,曲折地表達出昭君的哀怨之情”,这固然不错,却未能拈出此诗的“新”意。在唐代,杜甫的《咏怀古迹》之三早就说过“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了,在宋代,王安石的《明妃曲》其一也早就说过“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了,纳兰这首五律前六句并无十分出色之处,有如绘画中的异彩,音乐中的重锤,它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意就是:“颜色黄尘老,空留青冢名!”他是从人生哲学的高度着眼,惋惜美好的青春和宝贵的生命,因为巩固皇权和对外策略的需要,而被漠视被弃置乃至被毁灭。这种基于人之本体论的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发现与尊重,正是时至近代才开始高扬的人性与生命意识的觉醒,纳兰性德此诗所透露的,正是漫漫黑夜中一线熹微的曙光。

诸葛亮是活跃于三国时代的杰出人物,也是供奉在小说《三国演义》和民间传说中的不朽传奇。咏唱诸葛亮的诗,最经典者当首推杜甫的《蜀相》与《咏怀古迹》(其五),前者说:“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者说:“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它们均为名诗且有名句。此后,最出色者应属李商隐与罗隐的同题之作《筹笔驿》。此驿在今四川广元市北朝天岭,为巴蜀门户,相传诸葛先生北伐时运筹于此而得名。罗隐诗说:“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李商隐诗说:“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它们给诸葛亮的共同定位是“为主”之“臣”“宗臣”以及管仲、乐毅那样助王霸之业的臣下。待到纳兰性德旧题新咏时,他唱的却是另类的反调:

劳苦西南事可哀,也知刘禅本庸才。

永安遗命分明在,谁禁先生自取来?

章武三年(223),刘备病危时于白帝城托孤于诸葛亮:“君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诸葛亮的忠诚不二固然可嘉,也为他自己的光辉形象加分,但那毕竟是一种封建正统意识的愚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最后大业不成,复兴泡汤。纳兰性德之“谁禁先生自取来”颇为异端,不仅有项羽见秦皇东巡自云“彼可取而代也”的遗响,也似乎依稀有竞争上岗以优驱劣的现代意识,而非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味赞美“紧跟”和“效忠”。

对历史人物的评论,纳兰性德的咏史诗常常独具只眼,如果这还只是所谓微观,那么,对于国家兴亡历史盛衰这些属于所谓宏大叙事的宏观,纳兰所见又当如何呢?康熙二十三年(1684),他随驾南巡至江南,作有《金陵》一诗:

胜绝江南望,依然图画中。

六朝几兴废,灭没但归鸿。

王气倏然尽,霸图谁复雄?

尚疑钟隐在,回首月明空。

金陵是六朝故都,“钟隐”为南唐后主李煜之号,他作画署名“钟隐”,又自号“钟山隐士”。他在此建都,凤阙龙楼,雕栏玉砌,为宋所灭之后,一旦归为臣虏,词中之帝成为亡国之君,就只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纳兰性德同为词人,当然会想到他十分欣赏的李后主。而金陵的“王气倏然尽”,六朝君王“霸图谁复雄”,其间的原因与规律是什么呢?如果这首诗十分含蓄,题旨只能让读者思而得之,那么,七绝《秣陵怀古》可以与之对读而互参:

山色江声共寂寥,十三陵树晚萧萧。

中原事业如江左,芳草何须怨六朝!

这是同一时期写于同一地点的作品,作者回首三国时吴、东晋、宋、齐、梁、陈等六朝,也想到建都于金陵的南唐与明初。“山色”特指北京昌平天寿山,此间有从明成祖到明思宗十三个皇帝的陵墓,“江声”则指眼前长江的涛声。“江左”本指江东或江南,这里特指六朝所拥有的地域,“中原事业”则是指明朝取元朝而代之的统一大业。纳兰性德此诗主要是写明朝的败亡,但可贵的是他并非出自满族战胜者的立场为胜利者唱赞歌,而是超越具體的民族与朝代,从“芳草何须怨”之中,暗示历史邅变与朝代兴亡自有其内在的规律。如前所述,优秀的咏史诗是“诗学”与“史学”的完美结合,史学要求洞见,诗学要求艺术,作为极具诗的智慧的杰出诗人,纳兰性德不可能将他的感悟与见解以直白的非诗之方式和盘托出,像那些徒具诗人之名而尽情批量生产非诗文字者一样。他只能诱导读者思索,何况七绝总共才寥寥二十八个字,只有以不了了之的方式,才能在读者欣赏这一艺术再创造活动中以少胜多,以短胜长。否则,同时代的人怎么会称许他“善诗”“善为诗”“其诗之超逸,词之隽婉,世共知之”呢?

纳兰性德的边塞诗,乃中国古代边塞诗的落日余晖,虽然是渡头余落日,却仍有自己独异的光彩。“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写出征狁的战士归来,系古代边塞诗的开山之作。建安时代曹操的《苦寒行》、曹植的《白马篇》沿其流而扬其波,魏晋南北朝的边塞诗则是洪峰将至前的先声,如陆机的《苦寒行》、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吴均的《从军行》、萧纲的《陇西行三首》等。而以《从军行》《陇西行》等古题乐府为题的诗作,此时也多达约百篇之数。时至唐代,边塞诗的洪峰终于涛似连山喷雪来,轰然而至,臻于极盛。从事边塞诗创作的诗人不少,与田园诗派、山水诗派等诗派分庭抗礼,独树一帜,形成了以高适、岑参、王昌龄为掌门人,以李颀、王翰、卢纶、王之涣、崔颢、常建、张谓等人为其羽翼的边塞诗派。作品不但数量巨大,而且还有众多传之不朽的篇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旁门别派的诗人前来这一领域驰马客串。唐代之后,边塞诗虽然仍不绝如缕,但由于种种原因已如日下的江河,无复昔日的江声浩荡。时至清代,纳兰性德的边塞诗虽已是古代边塞诗的收官之作,但由于他特殊的身世遭逢以及过人才气,还有他诗中素所高标的抒情个性与素所高扬的主体精神,其边塞诗也仍然具有异于前人之作的独特之处,警人耳目,尽管是落日的余晖,虽然是江河的尾声。

前代诗人所写的与爱情有关的边塞诗,大都是“代言诗”,即男性诗人为虚拟的女性代言,是诗化的而非实存的,换言之,诗中的女性并非作者的妻子或恋人,而只是作者泛化的想象,所谓“男子作闺音”是也。如王昌龄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如陈陶的“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陇西行》)等。纳兰性德边塞诗中的有关之作,所抒写和思念的女性则非虚拟而系实有,那就是他情之独钟而早逝的妻子卢氏。如他的四绝句《塞垣却寄》:

绝塞山高次第登,阴崖时见隔年冰。

还将妙写簪花手,却向雕鞍试臂鹰。

千重烟水路茫茫,不许征人不望乡。

况是月明无睡夜,尽将前事细思量。

碎虫零叶共秋声,诉出龙沙万里情。

遥想碧窗红烛畔,玉纤时为数归程。

枕函斜月不分明,梦欲成时那得成?

一派西风连角起,寒鸡已到第三声。

康熙十六年(1677)秋,上年中进士(“簪花年”喻中进士)的纳兰性德已二十三岁,授三等侍卫,此后多次随康熙外出巡幸,其中就包括塞上与塞外。作为侍从之臣,他当然免不了要写一些歌功颂德之作,但他的优秀作品,毕竟是那些具有独立精神、自抒怀抱的篇章,如《塞垣却寄》即是。诗题中“却”之意为“还”,“却寄”给谁呢?当时卢氏已逝,成了他的梦中情人,他寄无可达,欲寄还休,如同李清照在丈夫赵明诚逝世后所写的:“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孤雁儿》)在边塞月明之夜,他也就只能“却将前事细思量”了,而此时“玉纤时为数归程”的,也只能是他对前尘旧事的黯然回想。纳兰性德是将卢氏视为人生唯一红颜知己的,他的诗文从来没有提到过卢氏逝世后三年因父母之命续弦的官氏,这组诗,虽然所寄的对象隐约不明,但我们仍可按迹寻踪也来一番索隐。

纳兰性德的边塞诗与唐人的边塞诗大不相同。以乐器为喻,唐人的边塞诗如金钲羯鼓,主旋律激昂壮丽,纳兰性德的边塞诗如横笛洞箫,主旋律婉曲低回。唐人的边塞诗将实现人生价值的功名欲求与爱国主义精神交融在一起,显示的多为壮士声情、英雄气概,纳兰性德的边塞诗将个人的生命感悟与苦寒景物交汇于一诗,表现的多为文士情怀、儿女柔肠。在他的边塞词里,固然也有“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长相思》),“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如梦令》)的壮阔景象,在他的边塞诗中,虽然也有“山界万重横翠黛,海当三面涌银涛”(《山海关》),“乱山如戟拥孤城,一线人争鸟道行”(《古北口》)的奇险风光,但更多的作品并非如此。兹援引数例:

弥天塞草望逶迤,万里黄云四盖垂。

最是松花江上月,五更曾照断肠时!

(《松花江》)

朔地寒威至,征人未寄衣。

龙城风早劲,葱岭雪初飞。

已听谣《黄竹》,复闻歌《采薇》。

那禁望乡泪,不及雁南归!

(《雨雪》)

西风千万骑,飒沓向阴山。

为问传书雁,孤飞几日还?

负霜怜戍卒,乘月望乡关。

王事兼程促,休嗟客鬓斑!

(《塞外示同行者》)

没有王维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行》)的慨当以慷,无复高适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燕歌行》)的视死如归。在这些随扈康熙巡视边塞的边塞诗中,作为侍卫之臣的纳兰性德,他挥洒的竟然是“断肠”之词、“望乡”之语,不知也好附庸风雅的康熙当时审读过他的这些大作没有?康熙二十一年(1682),已经二十八岁的纳兰性德升任二等侍卫,奉使觇龙,即奉康熙密旨去西北地区抚谕少数民族,同时巡视边防,侦察敌情,这本来是重大而光荣的历史使命,也是最高领导对他的高度信任,同时也是他积累政绩以图升迁的大好机会,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除了多首有关的记行之词,当时他所写并流传下来的诗作却是这样:

细柳门开部曲闲,元戎亲送六飞还。

预陈辟谷他年志,许赐华阳十里山。

锦衾千里惜余香,独宿天山五月凉。

梦断荒城天欲晓,李陵祠下月如霜!

(《从军曲》)

绝域当长宵,欲言冰在齿。

生不赴边庭,苦寒宁识此?

草白霜气空,沙黄月色死。

哀鸿失其群,冻翮飞不起。

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

(《唆龙与经岩叔夜话》)

纳兰性德虽然用汉文帝时的将军周亚夫军细柳营之典故,表示自己要为君王为国家宣劳尽瘁,但他又表示要功成隐退,这和他平日不慕荣华向往田园的人生价值观念一脉相承。而他对一代名将李陵其人其事的感慨,笔下一派凄凉,与他的帝王亲信兼大国使臣的身份颇不吻合。经纶,字岩叔,著名画家,是同时出使唆龙(梭龙)的命官。作者另有七绝《龙泉寺书经岩叔扇》。《唆龙与经岩叔夜话》全诗抒写的是边地的苦寒,“沙黄月色死”的奇诡意象直追李贺,点睛的却是自己在毡帐里读《花间集》。《花间集》为五代后蜀赵崇祚所编,收晚唐至五代十八家词五百首,是我国第一部文人词总集,多写离别相思、男欢女爱之情,具有反教化、反功利的异端色彩,风格柔婉绵丽,题材取向与美感形态影响后代甚巨。纳兰性德喜读《花间》,同时代人也曾说其词与《花间》相近。他身临绝域,肩膺重寄,在冰天漠地之中仍于帐中灯下耽读出自南方的婉丽之词,至情至深,在强烈的对照之中,这固然可见他万里赴戎机之镇静与淡定,同时更可见他的才子风流、词人本色、赤子天性。这种别具自家面目与风调的边塞诗,虽难以与唐人的边塞诗一较高低,却是从他的箫管里吹奏出来的引人侧耳倾听的动人异曲。

特别令人一读生疑也一读难忘的是,纳兰性德边塞诗词中的有些作品,寄寓了他特殊而隐秘的身世之感,以及由此生发的超越个人身世的关于命运、人生与世界的哲理思索。这,可以说是其边塞诗词区别于他人与前人之作的最为特异之处。诗如七律《柳条边》(边墙也,以柳为之,在塞外):

是处垣篱防绝塞,角端西来画疆界。

汉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龙荒外。

龙荒虎落两依然,护得当时饮马泉。

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

康熙二十一年(1682),纳兰性德随扈康熙巡视东北,作此诗。筑城为墙,插柳为边,“柳条边”,即北方御敌之边墙,它像弯弓一样画成内外之疆界。“汉使”为纳兰性德认同汉文化与大中华的自称,“虎落”原是城防外围所插之竹剑竹签,后泛指防御之事,相当于今日军事阵地前之铁丝网。“龙荒”系指边远之地,“饮马泉”,吉林之中部有汇入松花江之饮马河,发源于吉林南部之磐石。此诗之前六句均写边防要地之形胜与历史,为何在“饮马泉”一词之后,全诗的结句破空而来,竟然是“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呢?李白当年写位于金陵之亭的《劳劳亭》时说:“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纳兰性德在北方边塞见到插柳为边的柳条边,不禁联想到李白此诗而予以化用。不过,他以前从未到过此地,过去谈不上“别苦”,今日初来,怎会既“别”又“苦”,而且怨及将他吹到此地的春风呢?而且是欲言又止留下意味深长的余音呢?

这,就涉及他的家世与身世,也就是他的前世与今生了。纳兰性德的先祖星根达尔汗原是东北土默特部蒙古人,土默特乃其原姓,明初,他带兵入赘女真纳兰部落的扈伦国,遂冒姓纳兰(纳兰,女真语,也译那拉、纳喇,为太阳、阳光之意)。明朝宣德年间,星根达尔汗率族人迁往威远堡东北之叶赫河岸,即今日辽宁省开原与吉林省盘石一带,于河畔建东、西二城,建立“叶赫国”,国主称“贝勒”。于是,这一支具有蒙古血统的纳兰族人,实为蒙古族与女真族之混合体,历史上统称叶赫那拉氏。明初,满族分为三大部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纳兰性德祖先所属之叶赫部,系海西女真之中坚。1593年,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建州女真在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率领下,击败叶赫部,占有其领地。东、西两城部落首领金台石、布扬古叔侄被杀。(纳兰性德的高祖)努尔哈赤为笼络叶赫部族,乃娶金台石之妹孟古为妃,她所生之皇太极,成为八旗之主,清人入关定鼎后被追尊为太宗皇帝。而纳兰性德的母亲,又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之女,阿济格在宫廷内斗中败亡后,此女赐给明珠为妻。如此说来,纳兰家族与清朝皇室,也即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既为世仇,又为懿亲,可谓“欢喜冤家”。纳兰性德与康熙还是有血缘关系未出五服的表兄弟,不过一为战败者的后裔,一为胜利者的王孙,一为臣子,一为皇上,一为奴才,一为主子。他随康熙巡边,来到喋血杀身的祖先故地,回首杀伐与被兼并的血與火的历史,触及埋藏于心的最深处的家国灭亡的隐痛,也即民族的集体潜意识,自然不免感慨万千。其身世之悲以及由此而升华的关于人生、历史和宇宙的感慨,多见于词,如他经过叶赫部落昔年生息战斗、覆亡之地的混同江(松花江)、乌喇城、龙潭口等地,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蛮触”一词源自《庄子》,意为自相鱼肉,同室操戈——引者注),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满庭芳》)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浣溪沙·小兀喇》)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 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忆秦娥·龙潭口》)

以上所引之词,均系抚今追昔,感喟无端,时空阔大,寄怀深远,它们没有打江山坐江山的封建正统理念,也不局限于一姓一族之兴衰,表现了远为阔大而深邃的生命感叹、悲剧意识与宇宙情怀。康熙的《经叶赫废城》(今吉林省四平市东南)却迥然有别,那是志得意满的帝王的凯歌:“断垒生新草,空城尚野花。翠华今日幸,谷口动鸣笳!”对读之余,我们对前引之诗“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的深层意蕴,当更是别有会心了。今日的读者,除了“悦读”并热读纳兰性德那些爱情与友情词之外,对于他的同类诗作,对于他并不让前者专美于前的咏史怀古之篇和边塞歌吟之作,不是也应该设法寻求展卷一读吗?不然,就无法了解这位旷代才子的全人,也就有些委屈他的诗心与词心了。

有人曾经做过统计,在纳兰性德流传至今的三百多首词中,多愁多恨复多闷,其中“愁”字出现的频率最高,共九十次,“泪”字居第二位,共六十五次,“恨”字居三,共三十九次。如果将诗中的有关字眼统计在内,其比例当会更高。除此之外,“凄凉”“惆怅”“憔悴”“伤心”“断肠”之类的词眼,在他的诗词中亦比比皆是。纳兰生于钟鸣鼎食、荣华富贵之家,持戟秉笔日近龙颜,照常人常理看来,这已经足够傲人傲物,也已经足够让他人羡慕嫉妒恨了,但他却偏偏分外另类与异类地春愁秋恨。其中的原因,除了红颜知己的爱妻早亡;进士及第而未能进入文职系统一展安邦治国的宏图;不满于朝九晚五、鞍前马后相当于保镖与听差的侍卫之职;伴君如伴虎,深谙宫廷与官场的腐败倾轧与险恶(纳兰性德逝后三年,明珠即被康熙撤除大学士职务,家道逐渐中落,明珠府在乾隆时为和珅所有)……除了如此等等,那就是祖先家族的覆亡史在他敏感的心中投下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了。

纳兰性德有如一颗匆促地划天而过的彗星,留下不灭的令人惊叹与惊异的光芒。

纳兰性德身为初入关内的八旗子弟和清朝初年的带刀侍卫,他年幼时即练习骑射,武功自是不俗,其《塞垣却寄》绝句中的“还将妙写簪花手,却向雕鞍试臂鹰”即是明证。但他毕竟是绝代词人,一代诗家,他也曾经在文场上左右开弓,不仅以词而且以诗为自己写照留影。其词是《太常引·自题小照》:“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在词中他以“惊雁”自喻;其诗是《咏笼莺》:“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在诗中他以“笼莺”自比。纳兰性德在任御前侍卫时,与比他小四岁同为侍卫的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相识,多年后他随康熙下江南,正是由任江宁织造的曹寅接待,他还去曹府拜访,在其家之楝亭杯酒言欢并夜话言诗。纳兰性德逝世十年后,曹寅与朋友一起谈论和怀念故人,他在《题楝亭夜话图》还赞美与叹息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他与纳兰性德身份与经历近似,且系多年故旧,尚且说没有多少人真正懂得纳兰性德的心事。诗词虽绝不是谜语,但真正的好诗则应是含蕴不尽、耐人寻味、引人入迷的,三百多年后写这篇读纳兰性德诗的文章,我又真正能懂得他的多少心事呢?

纳兰性德的忘年好友顾贞观应是比较了解纳兰性德之心事的,他们过从甚密,置腹推心。顾贞观《祭文》中对纳兰性德的遗憾痛而言之,可惜语焉不详:“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但是,我认为“百不”之论也不尽然,纳兰性德生前写信给顾贞观,曾说“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这一愿望他未能实现,但他在《咏史》中曾说:“金龙玉凤埒高阳,富贵从夸章武王。王谢风流君不见,世家原自重文章。”据《魏书·本传》,后魏时诸王豪奢,像今日之权豪及暴富者一样炫耀富贵,如高明王元雍、章武王元融,都是穷奢极侈之徒。纳兰对此很不以為然,他赞美的是东晋世家众人美称“二王”的大书法家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以及诗书传家的谢尚及其从第谢安。“世家原自重文章”,这是纳兰性德的他美之辞,也是他的自况之语。放眼纳兰性德当时,纵观数千年历史,那些以官阶自得以钱财自诩以富贵炫世并骄人的衮衮诸公都早已灰飞烟灭,虽然天妒英杰,千古文章未尽才,纳兰性德还未及筑就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本应更宏伟的诗的纪念碑,但他已经星光丽天了,他不会冷却的诗词穿越时间的风雨,热到三百多年后的今天,烫痛千千万万时正年轻和人生已老的诵读者的嘴唇。

我在本文的开篇就曾提到位于上官庄的纳兰家族的家庙,这一家庙是纳兰家族年年清明等节日的祭祀之地,也是显赫一时的纳兰性德家族在此间今日唯一可供凭吊的遗迹。据说,同属叶赫部族的叶赫那拉氏慈禧也曾经来此祭扫。放眼整个叶赫部族,就推出了两个最著名的人物,一位就是纳兰性德,留下的是千古的文名,一个则是慈禧,留下的是万世的骂名。我和慈禧的近距离接触,要追溯到20世纪的1956年。当时我负笈京华,和同学少年一道去曾专属慈禧的皇家园林颐和园游览,在“知春亭”前朗诵土耳其名诗人希克梅特的同名诗作:“知春亭美丽得有如梦境,专横的慈禧曾穿着黄袍在这里赏春。而今,我看着游艇穿过荷花,湖上传来了东方红的歌声。”年轻时很喜欢这首诗宛如绝句,及至年事已长,阅历始深,就已不再欣赏它了。慈禧何时曾到上官庄纳兰性德的也是叶赫族的家庙祭祀祖先,我完全没有兴趣去寻索和考证,我故地新游后难以忘情的是,家庙虽然破败却历劫而幸存,它在春风秋雨中为遥远的历史出示苍凉的孤证,而使我不免惆怅的是,无论我怎样在此间寻寻觅觅,也未能找到纳兰性德的一枚哪怕是可疑的足印。

当年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的纳兰家庙,如今围墙倒塌,殿宇颓圮,杂草丛生,杳无人迹,和四周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构成鲜明的反差和强烈的对照。只有大门之侧立有一块石碑,上书“海淀区文物保护单位”字样,草草告知有心的游客它的前世今生。但可以告慰这位满族的清初第一才子的是,他在京华此间的故地虽然遗迹难寻,凄凉冷落,然而他的作品现在却传遍大江南北,一纸风行。西谚有云:人生短暂,艺术长存。我和世平、国龙、黎明伫立在家庙时光沧桑、苔痕斑驳的石阶上,他们想的是什么我未及询问;世平今日词名颇著,他应该为赋新词而向前辈词人表示追怀和敬意;国龙在大学任教,又是儿童文学作家,他对于纳兰性德的赤子之心应该别有心解;黎明呢,这位热衷文史、博览群书的学子,大学毕业京漂已有十余年,长安居,大不易,业虽半立而家尚未成,他是否遗憾冠盖满京华,他这京漂一族却未能遇到像纳兰性德这样的贵人呢?秀才人情纸半张,我默然许下的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小小心愿:纳兰性德啊,我要为你与词同样出色但却被冷落的诗,写一篇长长的散文。唯一的问题是,时隔三百多年,云山渺渺,烟水茫茫,我怎么以限时特快专递送达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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